第九节 潇洒骑着山地车不徐不疾地过来了。 潇洒面容白净明眸皓齿,剪一个男仔头,穿一身柠檬色全棉休闲服,背一只牛 仔背包,胸口挂着一串玲珑的钥匙和一只七星瓢虫形状的彩色电子表。她行驶在寂 静清幽的环湖西路上。路上不时有人看她,她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潇洒非常惬意于晚自习后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段回家路上的感觉。城市的晚风流 动着某种气息,路侧杨柳依依月华如水。潇洒紧接着做了一次深呼吸,猫着腰,开 始骑飞快。 ★ ★ ★ 潇洒终于来到自己的家院门口。她从胸前摘下那串挂着的钥匙,很熟练地打开 了庭院的铁大门。 潇洒把自行车拖进车房,然后拎着书包走向屋里。 潇洒叫:奶奶,奶奶。 爷爷在书房那侧回答:小声点,你奶奶今晚头疼,服了一片阿斯匹林,提早睡 了。 潇洒若有所悟地回答:哦…… 这幢大大的洋房里,只住着她、她爷爷和奶奶,就三个人。父亲母亲则住在厂 里的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里。宽敞虽不及这里,但整体的装潢、内部的摆设和布 置却都远胜这里。父母的住房很奢华,但她却不常去。她愿意跟爸爸奶奶生活在一 起。爷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教书,奶奶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农妇,她一惯心灵手 巧,爷爷的大半生都是她服侍过来的。前两年,爷爷终于结束了他大半生的教学生 涯,两鬓斑白的老人静静地返回了城中孩子为他们重建的老家,守在湖畔这幢美丽 的洋房里,安心地等待那个“永远的约会”。 爷爷现在每天还看书写作到深夜。 有时还常常彻夜不寐。有一次爷爷对潇洒和她奶奶说:我这一生,简直就是苦 闷的象征。年青时,因为遭遇坎坷,锦样年华水样过。唉!没做出个什么大名堂, 唯一可以欣慰的就是在穷山沟里教了几十年的书。我曾经是个大少爷,我们家族是 个很大的家族,在上海、广州那类大地方都有店铺和公司,所以我有条件读那么许 许多多的书,可是,全让它们烂在肚子里了,像那跟我平辈的一代人,艾表、冰心、 巴金,他们一个个都是著述等身了呵。就说作品写得不多但写得精的钱钟书,一本 《围城》就乖乖不得了。他也是个勤奋的人呵。因因,跟你奶奶讲没用,跟你讲你 或许晓得,钱钟书,那个写《围城》的钱钟书。 潇洒说:是的爷爷,我懂。 潇洒飞快地接着说:你是说写“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的钱钟书, 《围城》实际上就是指“婚姻”。婚姻也就是围城嘛。 爷爷摇摇白发苍苍的头,说:一点也不谦虚。钱钟书可是个很谦虚的人,他一 点都不好名也不图利,人家勤奋哪!光是读书笔记几十年就做了几麻袋,堆起来成 了小山,还有,他年老了,却不服老哇,还写出部光辉的学术巨著《管锥篇》,用 文言文写的,待你读了大学以后才能看得懂,才能真正感觉到那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好书、好书呵!——说着就拈须颔首。 潇洒听完了就噗哧一笑,笑的时候,她说:爷爷,哦,爷爷,你还不知道?人 家都跟你讲过一百遍了,我将来坚决是学理不从文的,大学里大概不会去读它。 爷爷听过了之后“哦?”了一声,哦得很失望。 今天爷爷又在那奋笔疾书了吧。——潇洒猜。 因因。想不到奶奶在听到她的大呼小叫之后又颤巍巍地从她的卧室里一步一步 挪出来了,边挪边叫着:因因。 因因。奶奶慈祥地望着她说:为你准备好的豆奶和开水都在厨房里,还有鸡蛋。 来,我来帮你冲。 潇洒忙拦住奶奶,关切地说:奶奶,我刚才听爷爷说你头疼,是吗?你看你看, 还爬起来,你干嘛又爬起来?头还疼不疼?——说着就拿手去摸奶奶的额头。 好了好了,——奶奶说:不用摸。晚饭的时候,头脑壳不知怎么有一点不舒服, 不过,睡了半觉之后,现在好多了。你在沙发上坐坐,看看报夹上那些报啦书啦的, 听听音乐也行。 不容分说,奶奶又颤巍巍地下到厨房里去了。 唉唉唉!潇洒耸耸肩,没奈何地笑笑:奶奶总是这样,我都十七岁了!——唉! 谁叫她能摊上这么个好奶奶呢?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 喝过豆奶,潇洒就用餐巾纸揩了揩嘴角,然后哼哼唱唱着走向楼梯。 她的卧室和书房都在楼上。 潇洒把一盘流行歌曲的磁带放进“随身听”,套上耳塞,随便往床上一倒,然 后,伸手到枕头边捞一本杂志遮在脸上。 她仰躺在床上,细细听着耳边的音乐,忽然前一首歌唱完了,一阵“吱吱吱” 的杂音过后,是那首她听得很熟的《红红的蝴蝶结》开始了: 红红的蝴蝶结, 一首天真远去的童谣, 花丛中与你嬉闹追跑, …… 红红的蝴蝶结, 一首天真甜美的歌谣, 风筝在空中飘飘, 你的笑声在我耳边绕, 小辫子上的蝴蝶结呀…… ……潇洒听得有几分痴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闪烁着光芒的男孩子。他有象牙 的的皮肤,薄薄的嘴唇,漂亮的牙齿,长长的睫毛。他看她的目光如树影婆娑。 潇洒的心又重新回到了昔日,回到了童年。 她虽然很小就离开爸爸妈妈跟两个老人生活,但生活上一直是满舒服的。爷爷 每个月有不菲的工资,再加上爸爸和妈妈每月还寄点生活费回来,所以她一直播在 班上穿着时髦,吃的也顺心随意。在学习上,虽然爷爷从来不放松对她的管教和督 导,但也不是死逼她,爸爸说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只要她及时完成她的功课、认 真写完她必须写的作业,适时地轻松一下,甚至玩一玩、耍一耍都是不加干涉的。 眼镜——也就是台清照的爸爸是一个普通的小公务员,从她有记忆存在的那一 天起,你爸爸就是。她爷爷教的是中学。她跟他从一开始上学就在一个班,一个班 上课一个班游戏,远足、野炊、夏令营,她都是他的影子。她从来都佩服他,因为 他是他们校最优秀的男生,他是她所有小伙伴中最了不起的一个。她待他好,他待 她更好。 后来到了六年级学校要重新分班,他们才被分开,但一年后——他们分别以一 个第一、一个第二的成绩考上了这所闻名省内外的省一级重点中学,又开始了中学 的同窗共砚的时代。他们一直同学到现在,又五年了,五年之内他的成绩还跟小学 时代一样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她的名次则保持在整个年级前五名之内。不知为什么, 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腼腆多了,班上的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 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就这样他跟她开始疏远了。但——他,那个优秀 的男孩,从那时到现在,他那卓尔不群的才华,连同他的高傲、智慧,一如金属的 质地——光泽而充满回响,从未在她心中磨灭。他依然是她的偶像。 谁都没有想到,今天无意中偶然听到的这支普通的歌,却勾起她的回忆,勾起 那些迢遥的往事。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金色的、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童年。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记得那时候每天放学回家,他都在她的邀约下,到她爷爷 住的大花园里来跟她一起玩耍。 花园很清洁,里面长满了花木蔬菜以及名贵的中草药,芙蓉花、凤仙花、鸡冠 花、李树、枣树、桃树、小白菜、香葱、车前草、鸡血藤、薜荔等混长在一起,引 得蜂来蝶往莺飞燕语,使儿时的他们玩得十分投入十分着迷。 在花荫里,在花花雨下:她跟着照照做星星做月亮,做各式各样的折纸,其中 的千羽鹤,她偏偏怎么学也学不来。 不学了!她生气地一甩手:一点都不好玩! 我们重新再来过。他安慰她说,又去搬动她的纤纤小手:你看,这样折,再这 样折,然后才是这样折,慢慢来,你不要急,我刚学的时候,也是折来折去都不会 的! 他一再重复自己“刚学的时候也是折来折去都不会的”。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是一色的清纯与透明。 于是,她又重新开始折……可是她还是折不来,折不来她就用小手遮住脸嘤嘤 嘤嘤地哭,哭的时候她还时不时地从手指缝里偷觑他,如果他还在自管自地折他的 折纸,她就使劲地把手一甩,停了哭声,弄性地说:我不跟你耍我不跟你耍。 好!照照说:好! 照照折完手中的火箭折纸,然后又用牛皮筋绷在手指上,纸箭往上一搭、再轻 轻一扯一扬,哧的一声就飞上了半云霄。 她顾不得了,揩揩眼泪马上欢呼雀跃起来。 她含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帮你捡去。 他点点头,两个人又亲密无间了。 他们还每每到凤仙花结籽成熟的时候,拿上大人用过的空药瓶去收集指甲花的 花籽。是的,照照那时候从来就不在乎她那颐指气使的小姐脾气,而且有求必应。 记得:记得照照从小就眼睛有点近视不好使,所以就戴了一副蛤蟆似的小眼镜。 记得:记得照照总是羡慕她有怎么穿也穿不完的新衣服,羡慕她的一头乌黑的秀发。 记得:在那个永远不再回来的夏夜,他们彼此呆望,充满年少的无知。 只是——这些何时已经不再,只存下一具模糊的背影?她明白:他们再也不可 能在明朗的夏日里一起做纸船了,再也不可能在飘满红枫叶的路上奔跑观察大自然 了,再也不可能合读一本书在六月路人穿梭的马路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