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作者:瞎子 离开香港的那天,有很好的阳光。在从炮台山到赤蜡角机场的快线巴士上, 我和她都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的攥着手,如同十二年前我们走在北京远郊的龙门 涧的荒谷里一样。 那也是个冬天,也有温暖而耀眼的阳光,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我们穿行在渺 无人烟的山涧中,而这次,我们则穿行在喧闹繁华的都市里。 其实我们在香港的半天是很快乐的,中午一到炮台山,我们立刻就去铜锣湾 逛街购物,直到晚上,暮色降临。然后我们就去看维多利亚湾璀璨的灯光。据称 这个被称为东方之珠的城市有着无以伦比的灯火夜色。回到住处,我们都累得说 不出话来,她笑吟吟地说我们不象是来这里离别的,倒象是来这里观光的,明天 就会收拾采购的物品,一起回家。我哈哈大笑,想以此减轻内心的隐隐伤痛。 香港给我的印象是匆忙而拥挤,我们在热闹的商业区必须一路紧紧的牵住手, 否则很容易就会被汹涌的人潮所吞没。一天下来,彼此的手心都是汗津津的。尖 沙嘴东的夜色不过如此,虽然纸醉金迷,但我总觉得远不如浦东的来得生机勃勃, 相反却有一种腐化堕落的气息。 抵达机场总的来说还是挺顺利,我们象所有来游览新机场的游客,在富于现 代气息的大厅里啧啧称奇,很夸张的仰头看那些宽阔而高大的玻璃幕墙以及银灰 色的金属柱。还在比较明亮的地方照了几张相。她很早就催我办手续,看起来有 点担心出境手续会有麻烦。其实一切都挺顺利,没有任何问题。 在离境的牌子下,我们停下了脚步。再往前,就是我要独自面对的世界,她 将不会与我同行。 我轻轻揽住了她的腰,亲了一下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发梢。她再也忍耐不住, 刚才笑吟吟的样子瞬间崩溃,趴在我肩上泣不成声。嘴里重复着那些不知道说了 多少遍的话:要小心,注意安全,常给爸妈写信。我顽强地保持常态,若无其事 地轻抚她有些凌乱的长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止住哭泣,小声而坚决的要求我进 去。 我走到了那道高大的玻璃墙后面,边往前走,边笑嘻嘻的冲她招手。开始她 还能微笑着回应地冲我挥手,让我赶紧往前走,等到我们的距离越来越长,她就 一动不动的站在玻璃后面,怔怔的朝里张望。我再冲她挥手,她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顽强而执拗的站着。 我知道她视力不好,这时一定找不到我在什么地方了。我拼命忍住内心的酸 楚,边走边不断地回头冲她挥手,希望她哪怕是能有什么回应也好啊。可是她的 身影越来越小,却依然坚决不动。我能依稀看见她偶尔擦去脸上的泪水。直到我 走完了这段漫长的路,在最后一眼中,她依然倔强而安静地站在那里,在高大的 玻璃幕墙下,她的身影格外瘦小而娇弱。 我再也忍不住,转过身,泪水潸然而下。 我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景色的确美丽。 透过高大明净的玻璃窗,落日的余晖正撒在跑道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各国航 空公司班机于是熠熠生辉起来。它们弧形的身躯在夕阳下优雅而光彩照人。而不 远处的大屿山也在微云轻抹的晴空里以一种黛色成为俊秀和棱角分明的背景。 显然是对眼前的景色十分满意,我在靠窗的座位坐下,卸下肩上绿色的军用 背囊,尽力让自己沉浸于美丽的景色之中,不去想其他。 刚才进入安检那道高阔的玻璃门时,心里竟然会忍不住一痛——我的爱人, 上次的离别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你瘦小娇弱的身躯在庞大的金属与玻璃的建筑之 下,渺小而倔强。虽然已经不能辨认我身在何处,近视却不愿带眼睛的你依然固 执而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偶尔偷偷将泪水飞快地抹去。 很可笑我居然会把自己的情感与冰冷没有生命的金属玻璃维系在一起——不 过,这次我穿越它们的时候没有回头,爱人。因为我知道并没有你在后面注视着 我的离去。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仅仅是因为通过了一道与我无关的闸口。我 知道自己这种情绪可笑而荒唐——在罗湖海关挥手告别的时候我们依然笑容满面 仿佛这次我又是去出趟短差而已。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跑道上灯火通明,候机楼里也是。大群的旅客来来往往 穿梭。恍然间这个繁华辉煌的世界离我极度遥远,很自然便想起了朱自清的《荷 塘月色》——“热闹的是它们,我什么也没有。” 环顾灯火灿烂熙熙攘攘的大厅,这种喧闹让我落寞,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繁华 不属于自己,更因为了然于胸这种绚烂的虚妄——热闹不可避免会逝去,孤寂却 总是更长久,它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想道这里,我不禁自嘲地笑笑:终于明了 自己骨子里依然是个浪子。我一无所有。 是的,我一无所有,除了你牵挂的目光,我的爱人。 七月一日晚写于香港赤蜡角国际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