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之海 作者:瞎子 (一)你是谁? “你是谁?” 她柔软小巧的身子向这边靠了靠:“让我摸摸你的心。” 他往后缩了缩:“嗯?” 她小小的右手抓住他的左手,那个手掌似乎是被劈开的半边树枝,仍然带着 五指般的枝蔓,欣喜地等到了她手掌的血肉,填充成为一只完整浑圆的手臂。在 它的引导下,他摸到了自己的心,热热的,透明的粘稠血液在指尖像空气一样流 动。在血液的风里,竟然只有……半颗心,它像一只小鸟那样飞着,温暖。 他苦恼了:“我只有半颗心吗?” 她的身子因为笑意微微颤动了一下,合着他的手掌移到她的胸脯。 他摸到她的也像小鸟一样飞着的心。 半颗心。 他再问:“你是谁?”声音严厉起来,这样的把戏真有些无聊,他想。 她笑了,将小小的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鼻子狺犬般嗅着他的味道,含糊地 回答: “你还不知道吗?是你不肯放我走的。我是你的蚀骨之影,我就是你,我就 是你一直放不下的,摆在心里的你,过去的你,未来的你。我是你,你也是我, 你还不知道吗?” 他猛然一惊。眼前的女孩子立刻消失不见。说是立刻也不确切,实际上,在 他的视网膜上,她是逐渐隐去的,先是光影,然后是色彩,最后是轮廓,按照一 种恒定的速率变得透明。在她消失之前,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于是这个细微的声 音便在他四周的空气中一圈圈荡漾开来。 他惊异得说不出话,但没有骇然的感觉,只是安静地等这个人影和她的声音 消逝。等他完全清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漆黑。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窗外没有一颗星星,湿热的空气顺着窗户的缝隙 滚滚涌入,他觉得很窒息,于是深深吸了口气,一缕奇异的气味混在嘈杂充斥鼻 息的闷热中立刻被他捕捉到了。他微微侧头,开始分辨这种清爽的香气来自哪里 ——它很熟悉也很遥远,和笼罩这个新兴城市的浑浊的灰尘味儿完全不同。 也许是那个梦里的小姑娘带来的吧。一切都是幻觉,这骗不倒我。他苦笑了 一下,伸手去摸桌上的烟,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的小河,每年山洪爆发的 时候,河水总是浑浊着滚滚而下,而岩石缝里的溪水却依然清澈,散发透明的浅 绿色,和土黄色的河水并在一起,却不融合。这和刚才的气息多么相似。 烟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是木樨草的味道。 他的家乡就在山的那一边,木樨草在那里很常见,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 没有回去了。这个黎明,他忽然睡意全无,便站起来,将窗户完全打开,让自己 完全被潮湿的空气所包围。 远处依稀可见沿海大桥,由于居民区过于拥挤和靠近海边,这条贯穿整个城 市的公路干线不得不在海上绕道而行,海水在钢筋混凝土的柱子上拍出啪啪的响 声,偶尔,飞驰汽车的马达声穿透它们,隐约传来。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他在拥挤如菜市场一般的晨练小道上停下,满身是汗, 这些汗水多半是来自为躲避挤在狭小的人行道上的其他人而不停地侧转身体,而 他的停步与其说是劳累,不如说因为觉得好笑。海鸥在水面上鸣叫,离人群远远 的,而栅栏之外的交通干道上,早就是车水马龙了。 他没有留意这些。眼前的人群让他心烦意乱,于是借助一些希奇古怪的问题 转移注意力。为什么这座山叫银山?里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矿产,除了树,还是 树。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山里,少年才到达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回去 过。他也想过,如果当初换一个方向,一直朝另一边走,会不会也碰到一片大海? 他眼前一黑,感觉自己撞进一个温软烘热的怀抱,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 起。”才发现自己和一个面色潮红,扎着个高高马尾的女孩子撞个满怀,她手里 擦汗的毛巾也掉落在地上。他赶紧俯身拾起,不好意思地还给她。那个女孩子显 然也刚运动完,一边深深呼吸一边摇手说没事没事。他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她起 伏的胸部上,好容易才将视线挪开。这个时候他发现她的指甲涂成诡异的绿色, 象一片片小小的叶子。 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们的手在交回毛巾的路途上突然就相合了,十个指 头交叉着错开,两个手掌完美地贴合在一起,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个惊人的 发现让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些时候,才彼此目光相对,窘迫地笑笑,然 后分开,把各自的手藏在身后。 他们各自踏回原先的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也是绿色的。 (二)西西弗的海 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时端详自己的指甲,每天都会发现绿色的脉络从指尖朝 手臂深处延伸下去,渐渐遍及他的全身血脉。既然没有痛苦或不适的感觉,他倒 也并不惶恐,和往常一样每天到这个城市所依傍的山顶写生。他喜欢俯瞰着描绘 这个热闹之地,虽然一边画着,他会在脑海里想念山顶的山顶背后的出生之地—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了,唯一确定的是,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树, 上面是蓝色的天空,风吹过的时候,满耳都是轻柔的哗啦哗啦响声。 那个从高处坠下的梦也重新出现。记得只有自己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才经 常做这个梦,他归咎于面对人群的深刻孤独和惶恐,可如今他已经如此习惯这个 都市,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融为一体的时候,旧梦重温未免有些奇怪。在梦里,他 一次又一次地从树枝间坠落,很长时间才掉到地上,蹊跷的是,他不是因为体力 不支坠地,而似乎是因为手掌和树干脱离,如同婴儿脱离母体。 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来,他把画架放在一边,侍者已经端来了他要的双 份EXPRESSO. 从半山腰望去,山脚下的车水马龙如同缩微的模型,远处是辽阔的 海水,颜色深蓝,浪花闪闪发亮。突然,他发觉浓郁的咖啡香气中有一缕木樨草 的清淡气息,转过身,那个女子端着咖啡望着他,眼神询问。他微微一笑,示意 旁边的座位并没有人。等她坐下,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她便把那只手 盖过来,合拢在一起。 “这个海能有多大?”他们一起沉默了很久,忽然她问道。 他摇摇头,“不知道,我们的视野只能看到山这边的这一片海。当年如果我 朝另一个方向走,也许就看不到这片海了。” “也许还能看到。”她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说它无所不在?” 她没有回答,而是往自己的咖啡勺里倒了些糖,小心地浸过咖啡的平面,然 后就停在那里,让糖慢慢融化。 “你是说整座群山只是被海包围的一个岛屿?”他看了一眼她的动作,又转 过头继续望着外面,问道。 她很好看地扬了扬眉毛:“也许银山的确是这样的。” 糖已经完全融化了,她轻轻搅拌了下,金属勺和瓷杯发出一两下轻微的叮叮 声,在阳光中转瞬即逝。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山和海:“这片海水总是有尽头的吧,如果我站得足够 高,就能看到它的尽头。” 她仍然是不出声地笑,“那些水里的鱼,只是很自在地在水里游着,从不问 什么是海水,也不问海水有多大。” 他顽固地摇着头,仍然眺望着窗外,“它们只是海里的西西弗,无穷无尽做 着同一件事情。” 她的声音很低,但可以听得出笑的意味,“如果永不停歇是不可避免,为什 么不做一个快乐的西西弗呢?” 他没有再继续下去,房间里很安静,似乎可以听见外面山坡上风吹过树林的 声音。 他们开始定期见面,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中,这并不困难。天气好的时候, 在他的坚持下,他们会一起开车朝城市的边缘前行,按照他的说法,既然整个银 山都被她所声称的西西弗海包围,那么只要沿着一个方向,一定可以环绕一圈, 回到起点,她没有阻止他狂热而天真的想法,只是微微耸耸肩,轻轻说:“这样 的回到起点不正是一种典型的西西弗式行为么?” 他正大步流星朝车子走去,没有听见。 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路也变得崎岖不平,楼房变成了平房,又慢慢成了土坯 屋,柏油路早就消失了,车子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弯刹车,顺着山和海的边缘前进, 车后尘土飞扬。偶尔会有几个脏乎乎的小孩子,从路边简陋的房屋中钻出来,跟 着汽车奔跑一阵,他们赤裸着身体,嘴张得大大的,激烈地说着什么,全然不顾 呛人的尘土和汽油味儿。他们分辨不出那些是欢呼还是诅咒。 这些孩子在他的倒后镜中越来越小,消失不见,他们面前的路也是如此。太 阳降落在海平面的时候,他们终于停下:面前是茂密的树林和茅草,一侧是高耸 的山崖,另一侧则是蔚蓝的大海。风很大,海浪和树叶的声音彼此应和。他们走 出车厢,远处的海水看不到尽头。 太阳很快就落于海平面之下。夜色围拢过来,天空幻化出一系列的色彩,从 极远处的绯红,到橙黄,到浅蓝,到青灰,以至他们头顶黛色的苍穹。那些星星 凝视久了,会觉得出奇地大而亮,仿佛就在眼前。她很高兴地把这个幻觉告诉他, 于是他们都傻愣愣地仰头看天。 过了一会儿,他们觉得脖子都有些酸,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对刚才彼此有些 滑稽的姿势相视一笑。海水的颜色也已经变得深不可测。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 突然转过头,有些害羞又兴奋地让他转过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站在前面 的她已经开始解衣服上的带子,于是恍然大悟,赶紧转过脸,她赤裸的背影就隐 隐约约地从车窗玻璃上反射进他的瞳孔。 忽然那个人影往前一跃,就消失不见。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却仍然吃了一 惊,赶紧几步走到悬崖边上,看见水里一朵白色的浪花,一会儿,她美丽的头颅 浮出水面。她用双手将湿漉漉的短发捋到耳后,冲上面的他挥了挥手。他看了看 脚边她的裙子,犹豫了片刻,一把将T 恤脱了下来。 这里显然水特别深,温度比预计的要凉一些,但游了一阵就可以发觉一股不 易觉察而深厚的温暖从这样的清凉中慢慢渗透出来,融进身体之中,这是深海特 有的温暖。 她的水性很好,三划两划就不见踪影。他想起了当时她说的西西弗式的鱼, 不由自主便微笑起来,依然不紧不慢地仰天游着。不一会儿,一条光滑的手臂忽 然从旁边的水面掠起,抱住他的腰,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了回来,大概有些 累,于是就这么慵懒地搭住他的身体,任意漂流。海水的温暖弥漫身体,如同子 宫中的羊水。 (三)游往大海深处的老人 天空已经完全失去了暖色,剩下一片深沉而透明的蓝色,无数的星星密布其 中。乍看起来明亮的并不多,但仔细分辨,就可以看见光点之间依然有光点,亮 度从耀眼到不可觉察,有无数种程度。水声哗哗而来,充斥耳际。突然远处有微 弱的歌声,如针一般穿透潮音,让他们都悚然一惊。 歌声飘忽不可捉摸,天籁之中几近幻觉,但声音越来越大,他们终于确信是 有人唱歌,而且不只一个人。微弱的星光中,他们依稀看见十几人从岸边往大海 深处游来,越来越接近他们,音调诡异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她显然是害怕了,一翻身紧紧抱住他,他立刻感觉温软的乳房压在自己的胸 膛上。她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海风吹过,可以听见她的牙齿轻微而急促地扣击。 他于是拍了拍她的背,让她舒缓下来,同时斜斜地立在海中,一边踩水,一边定 睛瞧这些神秘的人。 歌声已经非常清楚,他尽力分辨,似乎翻来覆去是两句奇怪的歌词:“娘啊, 娃儿想念你香甜的奶水呢~~娘啊,娃儿要回你的肚肚里去呢~~”曲调尾音很长, 在海风中悠扬摇曳而去,时断时续,如同无法再控制的风筝。 这两句不伦不类的词虽然象童谣,但唱歌的声音却很苍老。正在狐疑的时候, 那群人已经游近了。他们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果然是一群老人,皮肤是衰败 特有的苍白,青色的脉管清晰可见,他们的脸都布满皱褶,头发稀疏,划水的双 臂枯瘦。男性的胸膛深陷,女性的乳房则干瘪和堆满了皮肤。那样的皮肤虽然白, 却不光洁,密布着深浅不一的皲裂,如同奇异的树皮。 老人们对他们视而不见,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直望着前方,一边划水,一边齐 声唱着那不可名状怪异的歌,从他们身边掠过。有个老头的手臂和他的肩膀轻轻 擦了一下,他觉得一阵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后的灼痛。 伴随他们而来的海水也是异乎寻常的清冷。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不禁 打了个寒噤,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抱得更近,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星光下 可以看见她手臂上鸡皮疙瘩的细小突起形成的密集阴影点,海水轻轻冲刷上来, 又退去。 老人们继续朝大海深处游去,越来越远,他们的歌声也越来越小,终于渺不 可闻。而跟随他们的寒冷潜流也渐渐消散,柔和的温度再次弥漫过来。他长长出 了口气,侧过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 “他们……是谁?”幽灵般的老人群消失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似乎并不 意识到他也没有答案。 (四)这样过了很多年 从那个夜晚以后,他们都没再提过这群游泳的老人,甚至连这次探险本身都 绝口不说。他也不再试图去证明这座银山并不是她所形容的西西弗之海中的岛屿。 但他们在城市顶端的山坡上建了一座小房子,住在一起。每天他从窗口画下这个 城市的样子,然后叫醒她,两人沿着山路跑步。但他从来不画城市尽头的大海, 最远的内容,只是那座在海里绕行一圈的大桥。 这里没有来往的行人——除了偶尔会碰到在不远山顶的信号发射塔工作的员 工——因为离闹市区实在太远了。但他们中午都从人群中拼命脱离出来,赶回自 己的小屋一起用餐,晚上也是如此,饭后,确定四周没有别人了,他们就会脱下 衣服,仔细抚摸对方身上青色的脉络,这张绿色之网逐渐遍布他们全身。他们沉 默不语,彼此双手交合,完美地扣在一起,长久才分开。 除此之外,他们和城市里的所有普通市民没什么两样。 这样过了许多年,那座小房子变得老旧和朽坏,他们也渐渐失去黑色的头发 和富有弹性的肌肤,身体变得干燥和僵硬。有一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并没 有叫她,而是直楞楞地看着窗外,纸上的画只完成了一半,画笔掉在地上——他 再也无法弯腰拾起。 听见她从床上坐起,他转过身。两个人目视了很久,在他开口前,她已经知 道那是一句什么样的话:“我要回家。” 他们找出初次见面时的运动服穿上,当她再次用白色的网球束发带将稀疏的 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时,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爱恋。他们没怎 么收拾,好像只是和往常一样进行一次晨练。 他刚刚发动汽车,身后就传来巨大的声响,那座小屋轰然倒塌,隐没在郁郁 葱葱的树林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他们都没有回头。 (五)女树 这次他们没有绕着海边走,而是一直往银山的深处开去。当年他离开幼年的 那条路已经被植物掩盖得毫无痕迹,但是记忆似乎突然如潮水般精确地涌来,毫 厘不爽。他没有减慢速度,会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突然打方向盘,避开树叶遮盖 下的空洞,或者绕过横亘地面的老树根。她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睛因为看见熟悉 的景致而闪闪发亮,在她心里,正勾勒出一副和他视野里一模一样的路线图。 他们在密林深处走得愈远,就愈能感觉到里面的静谧。这是一种在声音之中 的静谧,野兽穿越草丛的声音,鸟儿飞离枝干的声音,昆虫吸取汁液的声音,风 吹动树冠的声音,叶子在空中飞舞的声音,阳光撒在落叶上的声音——它们都盖 过了汽车的引擎,从而使得一切安静而理所当然。 开了一整天,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银山的山顶。一路慢慢上坡, 他们屏住呼吸,眼看着前面那棵冠盖大地的大树从视野中慢慢升起,后面只有一 望无际的深蓝色的天空。月亮的银色光芒从树叶的缝隙中穿透过来,仿佛海面上 粼粼的波涛。 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到树下,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看见遥远的海水象一条银 色的细线一样环绕着整座银山,而更辽阔的洋面则在地平线的后面,他们的视野 尽头之外。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些笑意:“果然这是一片西西弗的海。” 树干上枝蔓丛生,一眼望不到顶端,每个枝蔓上都有大大小小无数的手印, 深深嵌在树皮之中,显然久远以来,就在那里了。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手 掌往那些手印中套去,刚刚触碰到那里,忽然就有巨大的声响从树干之中通过他 们的手掌传递上来,轰鸣不止。他眼前幼时的印象瞬间清晰,仿佛脑海中一副隔 绝的墙壁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毁,一切又都历历在目。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做那个从高空坠落的梦了。 这棵女树,是他所诞生的地方。他的婴儿时期就在巨大的树冠之间蜷伏生长, 女树的汁液源源通过他手掌中的纹路滋养他,直到有一天他完全成熟,坠落于地。 在成千上万个手印之中,必定有一个是他生命诞生的印痕,虽然年月老去,当年 撕扯脱落的伤口早已痊愈,只剩下干枯的疤痕,但只要轻轻触碰,仍然能够察觉 里面涌动的力量。这里是他的起源。 他被一种狂热而巨大的喜悦所击中,感觉内心如同爆炸一般片片向外飞去, 转过脸,她正在寻找他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他看见了同样的欢欣和洞察。 他们倚靠着女树,执手而坐,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撒下斑驳的银色光影, 风吹过的时候,这些光影就摇曳摆动,仿佛波纹一般。 (六)快乐的西西弗 第二天,他从晨曦中费力地挣开双眼,发现她干瘦的身体已经僵硬,合在他 手心上的她的手变成了真正的枯木——实际上,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如此,昨夜在 她肌肤上或浅或深的皱褶已经成为树皮上一道道裂纹。他企图小心翼翼地抱起她, 但稍微一用力,她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段段的碎木,只有她的手掌完好无缺,合在 他的手心里,一阵干燥的木樨草的香气从这些碎片中腾空而起,充斥于他的鼻息。 他把所有的碎片都用她的衣服包在一起,放在车上,就一直朝海边开去,脑 海里,那些老人唱的童谣异常清晰。有那么一刻,他真切地觉得她依然坐在旁边 的座位上,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和他争论着关于永远的问题,这个时候他就非常 后悔在此之前的许多岁月里,他们之间是沉默度过,没有更多的语言,召唤,甚 至眼神,虽然彼此都如此确信对方和自己之间的默契。他很想大声地痛哭出来, 却不能发出声音,也没有泪水,实际上,一路上他真切体验着身体在迅速干燥, 失去水分,声带变得嘶哑以至于断裂,眼角也干涸着,细小的纹路渐渐劈开,成 为深至脑海的裂痕。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朽木,破碎成屑。 终于,涛声在前方,越来越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运动服下的胸膛凹陷 下去,整个身体发出劈啪的声音,从每个皲裂里断开。 汽车冲下悬崖,坠落海中,碎片纷纷扬扬,从包裹他们的衣服中被水流卷出, 混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他们被水流揉碎成粉末,又被水流携带到这片西西 弗之海的深处,在阳光下,他们缓慢蒸腾,升入高空,又被风吹向女树墨绿色的 巨大树冠。 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将要再次进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周期之中,和以往的生 死一样。他将再次蜷伏生长,舒展站立,行走跳跃,然后再次苍老衰亡。她微笑 着对他说的话又清晰浮现,他知道不仅这个西西弗之海没有尽头,他们的生死也 是没有尽头的。他想起很早的时候那个充满木樨草香气的梦境,那个和他一样只 有半颗心的女孩子,他得到过她,也失去了她,他必将得到她,也必然失去她。 离别与相聚,得与失,生与死,都是不可避免也不可终止的过程。在这个西西弗 的大海里,他终究还是会再遇见她的。 他记起她的话。是的,无论如何,要做一个快乐的西西弗,他最后这么想。 (七)多余的注释: 《山海经》海经新释卷十·山海经第十五(大荒南经)中:吴任臣广注引南 越志云:「银山有女树,天明时皆生婴儿,日出能行,日没死,日出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