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作者:瞎子 看着李彤背着个背囊从出口慢悠悠地走出来的时候,等在接机大厅里的冯筝 突然觉得自己心开始怦怦直跳。刚才还胡思乱想地寻思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和他见 面是不是太傻,现在一阵没来由的紧张,就把什么都忘了。 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但冯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彤好象也是,他目光 四周随便打量了一下,很快就定格到前面不远这个脸红扑扑扎着个马尾的女子。 冯筝一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和明亮闪动的目光,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 了,于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面颊烫烫的。 李彤不慌不忙走到她跟前,脸上还是笑吟吟的。突然放下背囊,一伸手把冯 筝抱了起来。她毫无准备,脑子嗡的一下,下意识闭上眼想挣脱,但是那种霸道 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围拢过来。她犹豫着,终于还是把脸贴近他的胸口轻轻地叹了 口气,双手下意识地围拢在李彤的脖子上。 直到现在,冯筝还是记不得在回市区的大巴上自己说了什么,印象中只是紧 紧地拽着他的袖子。李彤也一直保持沉默,两人平常没完没了的网上聊天这时候 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身子随着大巴偶尔微微晃动。秋 天得北京,天气晴朗。窗外机场路两边高大的桦树飞速掠过,两个人的脸上阴影 和阳光就迅速地交替着。 到了冯筝的住处,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李彤把背囊放下,深深吸了口气,说 了他见到冯筝后的第一句话:“我儿子呢?” 冯筝禁不住半嗔笑半责怪着说你就惦记你儿子,一边去自己的房间把那只叫 “彤彤”的猫抱了出来。它很小,眼睛却闪闪发光。冯筝一边把它放到李彤的怀 里,一边笑着说你看看你们俩的眼神是不是一模一样。彤彤到了陌生人怀里很不 适应,张牙舞爪得厉害,李彤就轻轻地抚摸它的背,很快,它就惬意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爷儿俩就厮混得熟了,把冯筝扔在一边生闷气。 第二天,冯筝很早就醒了,推开门就发现李彤已经换过了件白衬衣和一条洗 得发白的牛仔裤,在阳台上看她种的花。他听见声音,转过头,对她微微笑笑, 说:睡得好么?冯筝很孩子气地恩了一声,用拳头揉眼睛,然后就觉得自己腰上 一紧脚下一空,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她觉得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又有些迷糊, 心里轻飘飘空荡荡的。她任由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把脸搁在李彤的肩头,过会偷 偷睁开眼朝外望他。早晨的阳光透过发隙变成一种非常温柔的光芒,她只能隐约 地看见那个骄傲的下颌,一种安心的情绪慢慢在心底湮开,于是慵懒地倚在那里, 呼吸着柔软白色纯棉衬衣后他的气息。 冬天的北京阳光很好,从暖气充足的房间出来感觉令人精神一爽的清寒。根 据李彤的提议,他们一人一辆自行车,在北京的胡同里随意乱窜。这条胡同很僻 静,从两侧四合院青砖墙内伸出高大的槐树,墙面上便有了班驳的阴影。冯筝好 象对这里很熟,带着他东拐西扰,李彤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但没说话,一脸 无所谓的样子。忽然天空传来鸽哨的声音,他不由得停下,仔细倾听。冯筝见他 那么专注,于是也停下,微笑着陪他听,直到声音慢慢远去,才听他叹息着说: 多久没听见鸽哨的声音了。 冯筝抬头看着天,蜿蜒的胡同里显露着一条同样弯曲的窄窄的天空,碧蓝如 洗。 这时李彤忽然孩子气地说:我饿了。 OICQ聊天室里,冯筝看见李彤打出这么一句,不禁也笑了,“我们去一家叫 ‘秋轩’的饺子馆,味道不错。你那么久没吃到饺子了,肯定吃得很香,然后我 就笑话你。” “冬天我要吃火锅,那种辣辣的。” “行~~~ 晚上我带你去吃陈川粤,在阜成门华联商厦旁边,那儿的麻辣泥鳅 最好,很辣,但味道很棒。” “然后呢,我们去喝酒罢?” “你呀,就知道喝酒。你想去三里屯喝呢还是在家里喝?对了,你答应给我 做MARGARITA 的,不许忘了。” “不忘,一定不忘。我给你带TEQUILA ,做正宗的MARGARITA.喝点酒我们再 出去逛吧?我骑辆破自行车带你。” “好,我们去吃消夜,去西四的小店吃炒肝儿。” “对,吃炒肝儿,慢慢吃,一边吃一边喝啤酒,到半夜才回去。” “你喝了酒骑车还带人?不怕碰到联防的抓你啊。” “是啊……我现在没身份证,一抓可就麻烦大了。” “哈……送你到清河挖沙子去。” “你来看我么?” “看,给你带好吃的,那里挖沙子很苦的,一天才五毛钱。” “哦……那不少了,可以每天给你买根冰棍儿。” “我不吃冰棍,我喜欢吃卷筒,两块钱一支的。” “那好,我每挖四天沙子,就给你买个卷筒,怕化了,就脱了棉袄裹着,去 送给你。” 冯筝看着他打出这句,怔怔说不出话,突然流下泪来。 她想起身去擦,可是彤彤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很乖巧的样子,她不敢动,于 是,泪水便一滴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悄无声息。 两个月后,一架飞机在首都国际机场缓换降落。李彤深深吸了口干燥凉爽的 空气,走下舷梯。 他背着背囊一个人走出空荡荡的接机大厅,这是最后到达的航班。在北京寒 冷的冬夜里,他轻轻点了根香烟,明亮的红色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走进那个尘封已久的房间,他首先擦干净挂在墙上那张三人合影:父亲,母 亲和他。然后端详着照片,微笑着轻轻说:爸,妈,我回来了。这一夜他没有合 眼,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时常剧烈地咳嗽。 第二天一早,他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去墓地探望了自己的父母,回到家已 经是黄昏。他觉得很疲惫,大概是因为在墓地和父母说了一天的话的缘故,想到 这里,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于是闭上眼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彤迅速处理完自己在这个城市中最后一点事务。三星期前 美国医生警告他还有一个月生命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这一切。 这个早晨,李彤洗了个很舒适的热水澡,在镜前刮胡子的时候他注视了自己 迅速消瘦和苍白的脸一会。梳洗完毕,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TEQUILA ,然后把一 大堆安眠药倒在桌上。举起酒杯,他对自己说:生日快乐。 正要喝下去的时候,李彤瞥见了桌面上一堆折叠的A4打印纸。他想了想,放 下酒杯,把那叠纸揣进口袋,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MARGARITA MIX ,和桌上的TEQUILA 放在一起,小心包好,然后走出了门。 今天北京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明媚,有一点点风。李彤按照记忆中冯筝的 通信地址给北京XXXX号信箱把那个包裹寄出,然后走进一家百货商店。出来的时 候他推着辆普通的26自行车。接着,他开始骑车随意在胡同里穿行,偶尔停下来 专心地听着鸽哨。胡同里很僻静,高大的槐树伸出围墙,于是,窄巷两侧的墙上 树影斑驳。 在一家排挡吃过水饺做午饭,他继续骑,一边骑一边数着围墙上的石头狮子, 手里攥着个卷筒,偶尔吃两口。 他一直骑着车,但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他在一条安静的小区马路边停下, 斜倚着自行车大口喘气,抬手擦去额头的汗珠。 休息了一会,李彤觉得好多了。他斜靠着自行车,端详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城 市,目光寂寥安详。然后他点了根烟,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封打印的EMAIL 看了 起来,上面显示着一个多月以前的日子。 “李彤: 你这个懒家伙,你欠我很多封MAIL:( 有时候,真的怕自己会忘记那些舍不得忘记的东西,就象我们的约定——那 些我们寄放在北京的梦想。 也不知道,你能停留几天。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分分秒秒。也不知道,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的挥霍。 不想了,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不去想它,还是想那些我们傻傻的梦罢。能做 梦,也是一种幸福。而且,是与你一起做的梦,不孤单。 恩,用手指头数罢,开始。 我们要怎么相遇呢?机场?还是你说过,在我路过的某条路上,倚着自行车 微笑望着我,我并不知道那是你,所以如同经过一个陌路人一样经过你身边,可 能会在不经意间,触到你的眼神,锋芒、骄傲、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散,当然还有 笃定,我大概会怔住,下意识有些慌乱,但是,这种慌乱一瞬即逝,取代的是不 能置信的惊喜,怎么可能是李彤?!但是真的是李彤啊,他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 在北京碧蓝如洗的晴空下,望着我微笑。 或者,我会问你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李彤,我是在做梦么? 你会把我的手腕拉过来,笑着说:傻丫头,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啊。你可 以触到我,可以感觉到我啊。 ——在这个时候,我会流泪么? ——可能,很难说。 阳光很好的日子,我们骑着自行车,从一个院落到另一个院落,从一条胡同 到另一条胡同。(还是坚持每人自己骑,因为我要给你当导游呢。)一路穿过看 沿路的人和房子,一边谈谈笑笑,谈些什么,笑些什么,现下我想不出,但,我 知道,肯定不会象电话里那样相对沉默。我最喜欢胡同里,从两侧围墙里伸出的 槐树,如果是春天的话,树影交错间,一路的清香。 小时候曾经路过后海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有很多石狮子的围墙,我总想 数出到底有多少个石狮子。每次骑车经过,都要数一遍,可一次都没数清楚。你 说,现在去罢,我陪你一起数,好么? 路边看到一个小小的冷饮店,我问你李彤,请你吃冰激凌啊,你说好啊。我 们就停下来,在冷柜里左挑右选,我问:李彤,你喜欢吃哪一种?你笑着说,你 帮我选罢,你选的我就喜欢吃。我冲你笑着皱眉,摇头说,懒虫。 把车子支好。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孩子似的啃冰激凌,如果我想恶作剧,大概会乘你 不注意的时候,抹了你一脸的奶油或巧克力,并且马上逃开,防你报复。:)你 不该报复的,也该我欺负你一次了,对么? 差点忘记,还要买几瓶酸奶带着,有点沉,你来拿。 我以前经常去的一家饺子馆,叫“秋轩”,能做很多种不同馅料的饺子,味 道很不错。我最喜欢虾肉和小白菜馅的,对了,还有蟹肉的,也很鲜。中午饿了, 我就带你去那家的饺子。 可怜的李彤,那么那么长时间没吃过饺子了,一定会吃的很香,我一边吃一 边笑着看你那么好胃口的样子。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促狭取笑你一番。 晚上请你吃火锅,陈川粤,我最喜欢的那家,跟你提过的,你还记得吗。 哈,怎么总是吃呢,真是的。 恩,不怕,要把你喂胖一点啊。 晚上,我们在马路上乱逛,那附近的夜景很美,金融街、百盛、复兴门桥, 我们俯在桥栏杆上看车河灯海,一定会有柔和的晚风吹过。然后,会去三里屯罢? 你这个家伙,答应请我喝酒的。我们找一家不太吵的酒吧,喝酒、吃爆米花、谈 天、听歌、讲很多很多的故事给我听。当然,还有MARGARITA ,你不许不记得。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就滑过去了。 恩,去吃消夜罢,炒肝、馄饨。西四的小店或者大排挡,昏黄的灯光下,冒 着热气的瓷碗。 你问,你累么? 我微笑摇头,不。 午夜的长安街,一个骑车带人的家伙,不幸遇到了110 ,碰巧警察们心情不 爽,此人违章又没身份证,理所当然抓起来送清河挖沙子。 我却不急,嘿嘿,反正抓的又不是我。 就这么着罢,您都挖沙子去了。 我得回去照顾彤彤了。“ A4打印纸被折得有些皱了,在风中微微抖动。他很仔细地看完,觉得阳光有 些晃眼,于是抬头看看北京冬日的天空。 冯筝在线上等到下午四点,李彤还是没在网上。她有些丧气地关掉电脑,抬 头看了看百叶窗外的阳光。放假这几天她没怎么出门,总是在网上等着李彤,可 是他失踪已经一个多礼拜了,这让冯筝有了不详的预感。也许他去哪儿度假了呢, 她对自己说,心里稍稍安了一些。看着懒懒趴在脚边的彤彤,她有些心疼,决定 带它出去透透气。 走出院门的时候,她一边轻轻抚摸彤彤的脊背一边细细地说:彤彤乖……彤 彤不冷……一抬眼,看见路边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子懒散地倚着自行车,正注视 着她,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男孩也笑笑,说:很可爱的猫咪啊,眼睛亮亮 的,说着上前逗猫玩。平常懒懒的彤彤见了生人,张牙舞爪起来,奶声奶气地吼 着伸出爪子去抓那男孩的手指头。他哈哈大笑,一边逗一边不经意地问,这猫叫 什么? 冯筝看见彤彤的可爱样也很高兴,说,它叫彤彤。 那个男孩抬头看了冯筝一眼,很亲切地笑了。正好冯筝也在望着他,突然觉 得他的眼眸和彤彤一样闪动着,幽深得看不到底,而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也不由分 说地包围着她,顿时心里没来由的慌乱,脸好象也烫烫的,忙说:我得带彤彤散 步去了。 那男孩还是笑得很亲切,悠闲地说:好,我正好再抽颗烟,不打扰你们了, 再见。 冯筝目光躲闪着他,小声回应了句再见,就抱着彤彤继续向前走去。走了一 会儿,忍不住回头,看见那男孩点了根烟,然后把手里的几张纸撕碎了扔进旁边 的垃圾箱,心想那大概是他女朋友的绝交信罢,有种冲动想回头和他说说话,可 是他始终没再看自己,只是抽烟,偶尔有低沉的咳嗽声顺着风隐约传来。于是冯 筝接着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看着他的身影停在原处,慢慢变 小。 转过一个街角,就再也看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