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 作者:瞎子 你的故事,从哪儿说起呢。 关于你最后的印象,好像是坐在三楼的窗口旁边,看不远处的桥和流水。那 几年,我每次来看你,你都是这么坐着,眼神凝视窗外,仿佛从来没有移动过, 脸却是一天天消瘦。现在回忆这些,我不禁想,十八岁你嫁给那个县长做后母前, 是否也曾在自己闺房的窗口如此专注等待过心上的男子? 然而终究是不能知道了。在我出生前,你的丈夫就已经埋在桃源的祖坟中。 我只跟随你去祭奠过一次。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煦暖的春日,漆家的祖坟就在河 岸边的十里桃花林里。“桃源春色”,是赣北有名的景致,据说唐朝诗人刘慎虚 就因为钟爱此地而隐居于此。在桃花纷飞中,我看见八十岁的你竟然无声哭泣。 跟随在你后面这个兴旺的家族肃穆而立,鸦雀无声,只有稚气的表妹睁大眼睛问: “太公是毛主席么?”呵呵,你看,这就是你可爱的玄孙女呢。 可是这个男人是真的爱你吗?我不知道。我有记忆的时候,你已经是老年了, 但是却依然带大着一个又一个孩子。你带大了并非你所生的儿子,带大了他的四 个儿女,带大了我,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长玄外孙,然后是我后面八个大大小小 的表弟表妹。现在想来,我们这个家族,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你拉扯成人的。难怪, 在每个春节,妈妈喝的有些微醉的时候,都称呼你“老祖宗”。 可是你并不慈祥,也没有其他老人那样富态,以及唠叨的习惯,总是脸瘦削 着,一个人沉默,直到最后一天。唔,你也并不老,八十七岁了还挤公共汽车去 买菜,要不是那个不懂礼貌的小伙子把你从车上推下来,摔断了腿,恐怕你也不 会在窗口静静地坐最后的四年。你还会迈着小脚,不顾全家的劝阻,到处走,让 左邻右舍都认识和尊敬你。也许,这样你会活的更长久些吧。那样,说不定又要 带第五代的新生命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轻轻回答:活这么久做什么,我也不想再带孩子了。然后就 是沉默。我很想问,这是不是因为你虽然抚养了这么多孩子,这一生却从未有过 自己的骨肉?可是,现在这个答案已经被你永远带走了。 唔,说回你和你的男人吧。爱情,总是我们年轻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可是你 几乎只字不提你的故事,只是静静听我们谈论。偶然说到出国,你也会笑着说, 我可是出过国的人呢。那是你逃难去缅甸,躲避日本人的轰炸。你的男人,应当 顶天立地支撑这个家业的男人,带着全部细软逃之夭夭。只有你,背着年迈失明 的婆婆(是这个男人的母亲啊),牵着妹妹,携着年幼的儿子,奔走在纷乱的人 流中。失散的几年,这些人都靠你每天糊十个小时火柴盒维持生活。 你和我们简略地描述着逃难的情形,语调安静:“警报响起来了,大家都四 散逃跑。飞机来的好快。炸弹咣咣响。飞机走了后,大家站起身来,满头满身的 血,互相点头,都还活着。说不出话来,嘴里鼻子里都是血肉沫子。”这是怎样 的生死一线呢?那个背弃重担的男人,他知道吗?你绝口不提这个,只是微笑着 继续说:“我的命蛮好的咧。坐车逃难,我在司机旁边睡觉,靠着座位。一颗子 弹擦着我的鼻子过去,正好打进司机的脑壳。要是我醒着,死的就是我了。”土 匪蜂拥而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但求保命而已,只有你,想到未成年的 儿子和失明的婆婆,竟然扑在全家唯一的行李上说,老总啊,这是我们孤儿寡母 的性命啊。你要拿,就拿我的命去吧。你的声音里听不出当年生死之间的惊心动 魄,而是平淡和满足的:“那个土匪心蛮好的。骂了一句什么狗屁不值钱的东西, 滚吧滚吧就走开了。”这样的豁出命来的尽守职责,那个男人他知晓么? 后来呢?后来他回来了嘛。你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再也没有下文。当时我太 年少了,竟然没有问你是否爱着这个男人?又是怎样地爱着他的。 可是再怎样的刻骨铭心终究要被时间磨成沙砾吹走吧,变成你布满青筋的苍 老的手。正是这双骨节粗大的手,把我背进竹篓,每天走六十里山路去看下放的 孙女。它们扶持着我生命中的最初十年。多年以后,你已经垂垂老矣,甚至记不 清我的名字了,却依然会用这双手,偷偷拿出珍藏的糖果塞给我,恍若我是二十 年前那个馋嘴的孩子。 我想你一定是个胆大的女子,大胆得连时间都不惧怕。在九十岁的时候,头 发竟然还是黑色的呢。从来没有见过你年轻的照片,不过我知道你有明亮的眼睛, 挺拔的鼻梁和尖尖的下颌。年轻时你大概也是个美丽的女子吧,否则怎么会让那 个风流倜傥的县长一见倾心呢。可是,时间终究是敌它不过的。当少年的我们好 奇地看你取下假牙的时候,你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说:“太婆现在不好看了吧。 是个瘪嘴老太婆呢。”是啊,转瞬之间,那张坚定的脸就变得衰老疲惫了。 唔,他们告诉我,你最后的日子已经完全胡涂了,但是弥留之际又突然清醒 过来,眼睛打量一圈,将我送给你的金戒指给了你唯一的玄孙。是啊,你明白, 他才是真正的香火。你当时已经无法说出话了,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那个二 十岁,还没娶媳妇的小伙子,他明白你的心愿么? 上次回国去看你,百岁的你静静躺在桃花盛开的树林里,自己的丈夫旁边。 阳光总是很好,我在你的墓碑旁边种了一棵橘子树,然后静静地陪你坐了一会儿。 昨天,妈妈打电话来说,祖坟里只有你身边这棵橘子树种活了,已经长的很高, 看来,过几年就可以结果了。 你看,你真是个传奇的女子,你的故事,现在还没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