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面孔 作者:瞎子 他轻轻拂了拂平整的纸,仿佛上面仍然有灰尘。其实整个桌面都很干净,靠 墙的地方是一排书籍,高低厚薄都按次序排列着,花花绿绿的背脊交错,隐藏在 灯光的阴影里。文具架,笔盒,水杯,还有一盏老式的台灯,简洁地分布在宽大 的桌子四周,留出中间足够的空地。窗户关闭得很严实,将外面的风雨全部隔挡 住。他小心翼翼抬起手肘,好像生怕胳膊粘连到洁白的纸上,然后,迟疑着在笔 盒里挑了一支绿色的墨笔,在纸的上端写下“[FINIS]1903 年6 月”。 他写得很慢,似乎内心捉摸不定。字迹因此工整清晰。他端详着点了点头, 然后把这张纸放在旁边一叠堆放得相当整齐的纸上面。它们规格相同,并且除了 顶端内容不同的绿色墨迹标题外,全部空白。 在他看来,那本小说已经完成了。每次他拿起其中任何一张,看着标题,脑 海里就会浮现出这章的场景和情节。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无须再把它转换成文 字。他最快乐的时间,并不是把脑海里的故事写在纸上的那刻,而是在他每次工 工整整写下标题的时候。他将故事按照自己特制的顺序排好,想像自己在一个巨 大无比的储藏室里,灰色的铁柜子在他两边排开,看不到尽头,上面是绿色的编 号,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他象个国王一般在自己的领地里巡视,熟悉每个铁皮 抽屉里暗藏的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纠葛。那些角色在大海中沉睡,偶尔说出只 有他才能听见的呓语。 一种隐秘的喜悦渐渐浮出海面。 他皱着眉看屋檐外的大雨。那些雨线随着狂风不断摆动,如同木偶的提线。 它们带来不远处大海特有的湿乎乎的腥气,充斥着他的呼吸。他一直不明白为什 么她会觉得这种海腥味芳香——她说那是一种特别的玫瑰的芬芳。偶尔有不规矩 的雨点随风飘过来,落在他脸上,那种熟悉的味道使得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海边 露宿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没有雨,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落在一个浆糊的池塘里。 在睡意蒙胧中,他徒劳地挥舞双手,试图将黏液一般的空气赶开,但它们散而复 聚,和海边的螃蟹一道,不停地爬上他的身体,留下潮湿的痕迹。 街对面的灯火,虽然隔着雨幕仍然很明亮,他戴好帽子,把风雨衣的领子竖 起,然后快步走进雨中。他踩过的水洼飞溅出一些水珠,很快又聚拢,恢复了原 状。 她看着他推开餐厅的门,将帽子和雨衣交给门口的侍者,额头上那一缕没有 遮住的头发湿淋淋地卷曲着,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在他还没有转过头的那 个瞬间,她忽然觉得他侧面看上去,秀气得如同一个孩子。 餐厅里没几个人,他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位置。这个女子在桌边娴静地坐着, 腰挺得很直,有些紧张带来的僵硬,脸上却是淡淡的笑容。他俯身亲了亲她的嘴 唇,手扶上她的腰际。 那是一张柔软而有些羞怯的嘴唇,轻轻碰后便离开,他分明感到在感觉到他 的手时,她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 他们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你会不会吹笛子?”她忽然问到。 “吹……笛子?” “是啊,我想跳舞。” “跳舞?……餐厅的尽头有个很大的房间,我们可以在那里跳。” “不,不,我说的不是这种的跳舞,而是在干燥的阳光下面,我蒙着面纱, 在滚烫的沙地上赤脚跳舞。” 他忽然笑得很开心:“唔,我当然会吹笛子。坐在飞毯上,吹着节奏欢快的 蛇笛。” 餐厅里很安静,黯淡的天色和喧嚣的风雨都被挡在外面。小提琴缓慢优雅的 声音渐渐传来。当然没有干燥的阳光,也没有欢快的蛇笛。 其实她什么都没有说。面对着这个男子,她心怦怦直跳,在他扶住自己腰的 一刹,她很希望自己能够柔软地后仰下去,然后如一个少女一般轻盈地舞蹈,足 尖轻点,腰肢扭动,脐间的金属环闪闪发亮。她透过面纱贪婪地注视他的额头, 眼睛和笑容,却不被他发觉自己的眼光。在他身后,阳光耀眼,空气透明,没有 一点灰尘。 现在想起来,约瑟的名字是她起的。她说这个名字,让她想起那种面容苍白, 眼睛深邃,头发漆黑卷曲的男子,有着希腊式挺直的鼻梁。看见她这么说,他把 手中的杯子放下,在键盘上敲下这么一句:“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隔了很久,她的回答才过来:“他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觉得她的回答蛮横得有趣,不禁笑出声。妻子从储藏室里拿了一罐盐走出 来,路过他的身边,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个小说人物的名字很有意思。”他连忙回答,飞快侧头瞟 了一眼妻子。 妻子慢慢走了过去,眼睛直视前方,没有看他,仿佛更加关心厨房里的食物。 细小的盐粒从罐子的罅隙中零星漏出,隐没在地板的木条之间,倏尔不见。 两个人都没有发觉。 她当然不知道这些,兀自兴高采烈地说下去:“约瑟的太太,叫马琳娜。” 还没有等他开口询问,她又一口气说,“别问我为什么,这个名字是突然撞 进我大脑的,就是它了。它代表一个面容圆润表情恬静的女子。” 她一面打字一面觉得这个名字很让自己满意,脑海里勾勒出这个居住在加勒 比海边的山坡上白色平房中女子的模样——潮湿闷热的夏季,马琳娜正坐在床上, 把约瑟的衣服整齐地叠好。 她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顺便也将马琳娜的场景同时掐灭了。窗户外是沉沉 的黑夜,远处海面有寥落而微弱的渔火。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只有一层纱窗来 阻挡不断企图扑向她桌上那盏小小灯光的飞虫。潮湿的腥气随着微风渗进这片空 间,带来浪花冲刷滩涂的声音。屋内没有空调,她穿着背心短裤,胳膊和大腿在 闷热的空气中沁出细密的汗珠。好在这个房间面对着空旷的大海,没人可以窥视 到她。 她又点了一根烟。 苏珊是在大沙漠的边缘遭遇到约瑟的。那是个燥热得让人脾气很坏的季节。 从沙砾地和柏油公路上升腾的热浪使得远处的人影都扭动虚幻如同海市蜃楼。她 甩甩手,香烟和指尖同时被空气点燃。烈日下她觉得自己连影子都没有,在黏糊 糊的柏油路面上徒劳地跳了一会儿桑巴舞之后,终于在身体熔化之前冲进了一家 冷气酒吧。苏珊一口气喝了三瓶冰镇啤酒,所有的冰块在没端上来以前就已融化, 水滴在地板上,地板袅袅升起白色的蒸汽。她仍然口渴,不停敲击桌子催促酒保 上酒。顾客熙熙攘攘,酒保像一条在罐头里蠕动的沙丁鱼,爬到她的桌前,递给 她一瓶酒,又指指旁边的一堵砖墙,说:“酒快没了。” 这似乎是一种隐语,于是她看墙上的画。酒保在远处冲她点了点头,诡异一 笑。她怔了一怔。 转头过来的时候,约瑟已经坐在她的对面,面带笑容,可苏珊觉得有什么深 藏在他眼睛中。他额前的那一缕卷曲的头发耷拉下来,有弹性地伸缩着。他们伸 手相握,他的手冰凉冰凉,长而柔软。后来她看到自己握住一条嘶嘶作响的蛇。 她赶紧掏出纸巾,为了顾及礼貌,在他转身和朋友招呼的时候,才悄悄擦去满手 白色沾液。 恶心的感觉持久不散,她坐立不安,总觉得袖管嘶嘶作响。 酒吧里人越来越多,约瑟不停地和朋友问好,为他们介绍面前这位刚认识的 女子。她右手肘撑在桌子上,香烟夹在指缝深处,透过烟雾,懒洋洋地看着对面 挑衅的眼神。不断有人为苏珊递上各种酒类。和酒保给她的那瓶不同,这些酒都 颜色幽深而透明。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也不拒绝和约瑟碰杯。但是她喝得绝不 比约瑟更多,却也不比他更少。 水面渐渐浮上来,她感觉自己浑身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意识因为寒冷而越 发清醒,四肢却不受控制地抖动。她知道对面的男子也和她一道漂浮在海水里— —约瑟已经好几次抓空了杯子。她看见他眼中那条蛇的信子越吐越长,慢慢覆盖 了瞳孔四周。那是一片血红色,逐渐向她逼近。 人群的喧嚣飘近又突然荡远,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窒息的奇异浓烈气味,搀杂 着恶臭和芳香。她从血红色中突围而出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约瑟紧紧抱着,推向 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四周是鼓噪的人群。她自己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解 开了大半,露出汗津津的皮肤。一种隐约的危险猛然变得强烈,她本能地拼命挣 扎,希冀在这密密麻麻的海水之中找到一条干燥的道路。她厉声诅咒,用自己所 知道的最粗俗的语言。但她每次的反抗和詈骂,都惹来人群的一阵阵欢呼,仿佛 汹涌的浪头,它们无穷无尽地打来,她感觉自己的力量从四肢的每一个毛孔中迅 速消散,只剩下绝望虚弱地四处张望。 一个恶狠狠的浪头将她彻底打入海底,最后的一瞥中,她看见一双眼睛隐藏 在黑衣中间。 一阵猛然而来的粗暴的疼痛让她失声痛哭。海水涌入她的口腔鼻息眼睛下体, 任何一个可能的缺口。 他和她再次相遇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笑 脸,便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敲出一行字:“给我电话吗?” “好。”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尴尬让他们都笑了。轻 轻的笑声过后,还是她先说话:“继续给我说你的小说吧。上次说到约瑟在酒馆 里强暴了一个陌生女子,苏珊。后来呢?那个黑衣人是谁?” 他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罐可乐,闷热的气温中,罐子上很快凝结出一层细 密的水汽。他随便扯了张纸,一边很慢地擦拭着可乐罐子,一边看了眼桌上堆着 整整齐齐的空白稿子,上面有绿色的标题。他迟疑了一会儿,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仔细看,仿佛在阅读不可见的字迹,然后才慢慢说:“仍然是个雨天,坑洼不平 的青石路面和因为铜锈而边缘发绿的街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一尘不染。约瑟病 了,不停地咳嗽,他说因为在下班的路上淋了雨。马琳娜正给他熬着一大锅热汤, 蒸汽在房间里弥漫。” 在他平缓的叙述中,马琳娜走出公寓,去给约瑟买咳嗽药,顺便取信。她手 里拿着钥匙,在一楼打开了信箱。里面是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打开信封,黑衣人 偷偷拍下的那沓照片就散落在地。马琳娜一张张拾起,小心地放进信封里,仿佛 没看见那些照片上的内容。然后,她直起身,面对屋檐外的雨,静默而立,手上 抓着那个信封,指关节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叙述暂时告一段落。他把话筒夹在肩膀和左耳之间,腾出手来继续擦拭 手里的可乐罐。虽然被擦干净了,但冰凉的金属壳表面在湿热的空气中很快又凝 结出密密的水珠,只不过比上次细小一点。他相信这么擦下去,总有某个时刻金 属上会干燥如新。 在过去的那个潮湿夏季,他们只见过那一次。而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座 位,往餐馆深处走去,没有喝完的红酒依然在高脚杯里。一个黑衣的男人无声无 息地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杯口残留的口红。他们用过的餐巾仍然雪白,凌乱地放 在一边。黑衣男人小心将它们展开,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两遍。然后,幽灵一般消 逝在餐馆的后门。 靠近这个门的地方,有一排陡直向上的木楼梯,很窄小。虽然这里光线微弱, 扶手和台阶却都油光水滑,好像门外的雨将它们洗过了似的。实际上,那只是经 常摩擦的缘故。黑衣男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发觉木质干燥坚硬。抬 眼望去,楼梯上面是一片看不到底的黑色。 他小心翼翼地迈上台阶,往日被上下的客人踩得吱吱嘎嘎的楼梯竟然觉得他 没有一点儿重量。他在二楼的楼梯口踟躇了一会儿,仔细吸了吸鼻子,然后选择 了一个方向。 顺着这个方向下去,海水的腥味越来越浓重,黑衣男子感觉身边有巨大的鱼 群游过。这样的气味渐渐转化成一种植物的芳香,如同年轮一样扩散开来,而另 一种泥土的腥气夹杂在里面,和柔软的香气不同,它是直接朝各个方向发散的, 象一支支锐利的箭。这两种气味互相应和,完美地糅合在一起。他的脚步渐渐缓 慢下来,沉浸在这和谐的交响乐中。 终于,他在一扇简陋的门边停下,灯光从四周的缝隙中倾泻出来。这里的气 味最为浓烈。他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这个交响乐奏到了华彩乐章,巨大的气 味如同汹涌的波浪一样,轰鸣过他的感觉器官,然后缓慢地低沉下去。幽蓝色的 海底,鱼群从黑衣人的身边游弋而过,消失在朦胧的尽头。 他仍然下意识地擦着可乐罐。在他悄无声息的动作中,她等待了一会儿,然 后小心翼翼地问:“接下来呢,马琳娜会怎么做?是继续给他买咳嗽药吗?还是 上楼去和约瑟说个明白?” 他张了张嘴,正想回答,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他桌上的文稿吹在地上,散落 得到处都是。最底下的一页翻了上来,他仿佛看见马琳娜,站在屋檐下,呆呆地 望着外面充满海腥气的雨水,和夏季那个夜晚自己的神情一模一样。我们都在徒 劳地让自己不被淋湿地穿过雨幕到达街对面去,他想。 他忽然意识起来她还在电话里,于是清了清喉咙:“你觉得她应该怎么做?” 那边好像无声地笑了一下:“是你的小说人物啊,应该你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他手里的动作仍然在继续,那个可乐罐的外表已经完全干燥,没有任何水汽 了,折射着熠熠的光辉。当然,可乐也已经不再清凉,而是象松弛了的琴弦一样 单调发涩。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因为苏打的作用而打了一个饱嗝,说:“我想听 听你的看法,你是女人,更了解马琳娜。” 她显然是觉得难以措词,过了很久,她才迟疑着说,“最少,马琳娜应该问 问约瑟为何会这样做吧……” 听筒里传来他讥诮的笑声,非常刺耳:“你的意思是她不会原谅约瑟了?你 不是把马琳娜设想成一个恬静而平和的女子么?你知道她根本不会象你这样想, 她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去给他买咳嗽药的。恐怕是你内心的计较在作怪吧?” 昭然若揭。 最后一丝希冀在她的心里骤然破灭。那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从话筒里奔涌而 出,如同排山倒海的浪头,将她席卷离岸边。她徒劳地望着海滩上冷漠站立的他, 极力呼救却没有声音。他僵直在那里,眼神怯懦。她忽然发现他不过是沙上的雕 塑,在海水冲刷下不断崩塌,从她视野中迅速缩小,最后再也看不见。她感觉自 己的心被巨大而凶猛的绝望彻底摧毁,因为屈辱而来的悲凉弥漫全身。她手发抖 握着话筒,一句回答也说不出,只是无声地流泪。在心里,她拼命叫喊着辩解: 不是这样的啊亲爱的,不是我要计较这些——因为,因为她丈夫强暴的那个女子 就是我啊…… 电话里没有任何声音,他说完之后,静静地聆听了很久,最后发现剩下的是 单调重复的忙音。他放下电话,仰头要将可乐一饮而尽,却发现罐子里已经空了。 空罐子从他手中无力地滚落地面,他的目光呆滞地跟随它的轨迹,最后停在那里。 海腥气从散落在地上的空白手稿中弥漫开来,纸张开始卷曲,绿色的标题墨迹逐 渐湮开,无法辨认。很快,海水就将整个地板完全浸泡住,一切都变得潮湿和黏 稠。 他注意到在木地板的缝隙中,有闪闪发亮的盐粒,始终不肯溶化。 来到苏珊居住的渔村时,她已经不在那里。在岸边修理小船的老人告诉他, 苏珊是昨天离开的。因为风吹日晒的缘故,老渔民的脸上是刀刻一般的皱纹,皮 肤象金属一样反射着褐色的光。他懒散地靠着小船,和这个来自外地的年轻人絮 絮叨叨地说这儿昨晚出现的怪事,充满牙垢的嘴中,浓烈的酒气喷了出来:“我 在这儿打了一辈子鱼,还没经历过这样的奇事哩!圣母玛利亚作证,我说的没有 一句假话。昨儿个夜里,来了巨大的鱼群,它们的气味就和城里的玫瑰花一样, 千真万确是玫瑰花,复活节的时候有人在这儿叫卖过,一年就那么一次……不信 你现在闻闻,兴许还能闻到一些……” 他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跑上了大海边上的悬崖。晴空下,海水透射着蔚蓝 的光泽。玫瑰花的香气从海风带来的腥味之中散发出来,象年轮一样四周扩散。 他看见海水中慢慢移动的大块深色,那个鱼群是一个巨大的玫瑰园,它从岸边缓 慢向大海深处移动,最后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