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 作者:瞎子 (一) 太阳初升,大地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它慢慢苏醒过来,那些声音也从地底悄然渗出,不知不觉充斥了整个城市。 站在公交车站,可以感觉到公共汽车笨重的马达低沉的轰鸣下,路面微微震动。 它们一辆接一辆地到来,然后离去,留下芳香的柴油味儿。自行车如同黑色的蚂 蚁在川流不息的道路上没有规则地匍匐散开,和渐渐拥挤的各种汽车争夺前面的 那一点空隙。 大家都表情严肃,行色匆匆,仿佛在说,生活,是件多么神圣的事情。 让我把镜头对准这个骑自行车的人罢。他叫李卫东,三十岁出头。他将是我 这部可能很长的小说中其中一个主角。选择他的原因是……因为我乐意。是的, 我乐意。其实我在很久前的初稿中把他刻画得很平常——本来这部小说就是写那 些平常得甚至乏味的人的。但是我现在决定让他不那么平庸一些,虽然他无论从 身材,长相甚至表情来说都很平凡甚至麻木。 当李卫东把女儿李林子送到幼儿园,踏上上班的路途的时候,太阳已经十分 明亮,整个街道上充满了都市才有的工业文明气息。他和其他骑自行车的人一样 在车流中左冲右突,以最便捷的方式拐弯和前进。这个城市发展得太快以至于忘 记了给自行车划出专门的路面,所以现在他在机动车和行人之间随意变幻着角色。 在一个红绿灯即将变换的路口,他左侧身后的一声尖利的急刹车吓了他一跳, 回头的惊鸿一瞥中他发现那个坐在崭新宝马车里的年轻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眼角余光扫过的车牌告诉他这是一辆私家车。那个男子趾高气扬的年轻和眼神让 他非常不痛快,虽然他很快就回头专注于前面的行人并且知道自己已经淹没在汹 涌的人群中了。 那个车牌对于败坏他的心情起了什么作用不得而知,不过“粤B ·AB……” 的兰色映像总在他面前晃。他忽然觉得有些卑微和屈辱,这使得他的不快和阴沉 延长了很多时间。 李卫东把车停在那座黑色有点陈旧的大楼的自行车场里,加了两把锁——这 是他第六辆车,也是第一辆新车——因为前阵子加强管理,无牌旧车买不到了。 走进有些阴暗的大厅,他抬头看见了“求是勤奋高效创新”的鲜红大字。也 许是突然从阳光中来,他突然想起了大学操场主席台后面两侧的“团结紧张严肃 活泼”。那也是鲜红的宋体大字,只不过是在刷得雪白的石灰墙上,阳光明艳的 中午使得那些字分外刺眼。他一个人站在那几个大字下面,看着她笑吟吟地走过 他面前,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注视到他。 他绝望了一秒钟。 往电梯里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张总也在,赶紧殷勤地打了个招呼,把自己让 到后面。进了电梯后,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按7 ,而是按了12. 七楼是食堂,而 十二楼是办公室。 张总带着了然的微笑问:“怎么,不吃早饭了?” 他赶紧微笑着回答:“在家吃过了。”说着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已经迟到了 10分钟。 “呵呵,我得吃。”张总一边笑着一边慢慢伸手,李卫东赶紧帮他按了,尴 尬地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没吃早饭的缘故,在步出电梯,朝办公室走去的时候,李卫东感 觉自己的心情愈发坏了,连摆在走廊上的那几盆绿萝柱都显得绿得虚假而可憎, 于是随手拨了拨肥厚油亮的叶子。走进办公室,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去取当天的报 纸,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桌子,这让他前面的同事有些奇怪,不免瞟了他一眼, 但是没做声。 他从桌上取了杯子,阴着脸泡了茶。桌子上放着两份文件。他坐下,开始慢 慢地边喝茶边翻看。 第一份文件是关于精简机构的。公司效益一直不好,他原先倒不怎么在意, 反正工资从来没少过,虽然不能算多,但还算稳定。可是最近体制改革慢慢开始 影响到他的生活水平了。下属的公司纷纷和集团脱钩,集团入不敷出日益严重, 往常的过节费、补贴渐渐消失,奖金也是一年年的下降。现在又是要下岗,又是 要分流,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李卫东隐隐地感觉到一种危机:这个饭碗并不象他 想象的那么稳当。 他仔细地看完了文件,涉及的部门并没有牵扯到他所在的秘书处。李卫东暗 自舒了口气。 第二份文件是关于紧跟经济现代化步伐,为改善工作效率,树立企业形象, 公司将在互联网申请域名并且设置专线的通知。将来,每个部门都可以通过互联 网与各个地区的子公司联系,也能和世界各地的客户联系。李卫东对计算机、互 联网什么的一窍不通,只是寻思着公司这么不景气,老总还拿钱出来搞这个,装 什么门面嘛,发了奖金多好。没头没脑想了一阵,他把这份文件满不在乎地扔到 一边,拿起第一份文件又细细端详起来。 中午午休,李卫东按照惯例去找信息中心的张小明下象棋。张小明比他小五 六岁,个子又瘦又小,似乎三级风就不敢出门,却留了个到肩的长发,一副人不 象人,鬼不象鬼的样子。这是个极为正统的国营大公司,为这头发他没少挨领导 的批评,虽然在信息中心是个大拿,却一直是个小兵的待遇。但他依然故我。作 为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才生,公司又确实离不开他这个业务骨干,再说他干活 又特别利索,公司树立现代化企业的形象,恐怕主要是仗着张小明的努力和本事。 在公司领导眼里,他是属于那种既丢不开又不能重用的人。 别看他貌不惊人,脑子可好使得很,下象棋算得跟计算机般准确,如果认真 起来,苦心浸淫棋谱十几年的李卫东也不是他对手。可张小明下棋往往在胜利在 望的时候马虎得一塌糊涂,每每让李卫东“咸鱼翻身”,就因为这个,李卫东酷 爱找张小明下棋:前途风云变幻,结局难测哪。边下棋边闲聊的时候李卫东也问 过张小明为什么不把自己拾掇拾掇,免得经常吃亏。张小明头也不抬,用车吃了 李卫东的马,嘴里蹦出三个字:“我乐意!”于是,李卫东也就不再问了。 刚出门口,李卫东就看见张小明急匆匆地走过,赶忙叫住他: “嗳~ ,下棋啊!” “没空没空!” “干嘛呢你,出什么大事了?” “忙着给公司装网线啊……公司要装专线上网了!”李卫东头回见张小明这 么兴奋,好象发了三个月奖金似的,声音里都透着激动和幸福,“这下我可以省 掉去网吧的钱了!”张小明一边回头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地走了。 “什么王八王八的,有病啊你。”李卫东皱着眉,一头雾水,目光迷茫地望 着渐渐缩小的张小明的背影,嘟囔着端着象棋和茶杯摇摇晃晃回到了屋。他闷闷 不乐地坐了半晌,猛地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水都喝完了,低吼了句:“睡 觉!”拿起本破破烂烂的武打小说,便往沙发上一倒。 (二) 半个月后,公司的专线铺设完毕。每个办公室都多了好几台明晃晃的家伙, 散发着高科技的气息,公司的形象仿佛也陡然高雅现代起来。但是李卫东却并没 有多开心,这些东西和他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关系,反而因此让他和张小明下棋的 机会越来越少。最近这些日子,张小明总是推托说没时间,中午的大好光阴老让 他和武侠小说做伴,他颇有些孤独求败的味道。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 一下班便端着象棋和茶杯冲进了信息中心的机房: “他妈的,你今天中午怎么着也得和我下三盘!” “别吵,别吵,我这儿正忙着呢!”张小明头也不回,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 电脑屏幕。 “这有什么好看……”李卫东一边说着,一边朝张小明的跟前凑。走到近处, 他看清楚屏幕上显示的是个中国象棋的棋盘。看样子,张小明正在下象棋。看到 熟悉的身影,李卫东不言语了,也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不由得暗暗佩服张小明的水平,心里暗想:“果然是高手, 比我可强多了。原来这小子和我就没正经下过。”他看得心痒,低声问张小明: “你在跟电脑下?哎,这是什么游戏,给我也弄一份吧。” “不是跟电脑,是跟别人。”张小明眼睛始终没离开荧光屏,漫不经心地说 道。 “跟别人?跟谁啊?”李卫东没转过弯来,一下子糊涂了。 “这是网络在线游戏,你可以通过网络和上网的其他网友玩游戏,下象棋, 打麻将都成。”张小明还是全神贯注地和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厮杀,一边敷衍地回 答着李卫东。 “哦?!”李卫东一下子来了兴致,“还有这么好的事儿?我操,真没想到。” “好事儿多着呐,你可以通过网络写信,听音乐,看电影,聊天。”张小明 懒懒地回应着,语气透着对李卫东无知的不屑。 “怎么着,教大哥一手?” “行,行,一会儿我给你办个速成班。”张小明不耐烦地说。 李卫东果然是个聪明人,证明了他考上大学确实是自己的本事。两三个钟头, 他就学会了如何上网、寻找和保存网址,如何玩网上游戏,并且保留了几个全国 最大的搜索引擎和游戏中心,还给自己申请了个免费电子信箱。接下来的几个月 里,他迅速变成了狂热的网虫,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既不打开水,也不取报纸, 屁股一坐在电脑面前就不挪窝了。在网上,他和素不相识的人围绕着楚河汉界展 开了无休止的厮杀。偶尔,他也到搜索引擎里看看新闻,随意浏览一下。 这天,李卫东碰到个高手,两盘棋把他杀得落花流水,并且宣称再也不和他 下棋了。他灰头土脸地从游戏室出来,百无聊赖地在网上闲逛,鼠标在屏幕上毫 无目的地移动着。突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栏目标题:“风情文苑”。他自嘲地 轻轻笑了笑,自己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了。想当年,自己也是中文系的高才生,校 刊的副主编,写过若干首PH值小于0.0001的歪诗。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手里的 鼠标在那里轻轻按了一下。 这是个设计得很好的文学栏目,淡黄的底色,上方有一只大雁缓缓地飞过。 里面的文字都很年轻,透露着清澈的活力。那些年轻人才有的笨拙而坦率的快乐 和忧伤让李卫东有些恍惚,依稀觉得这些字是印在大学时代的他手里那摞校刊上, 散发着浓郁的油墨芳香。他有些苍老地微笑着,很仔细地看着每一篇略带稚气的 文字,偶尔喝一口茶。 正在他几乎沉浸在那种恍惚而熟悉的氛围中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动窝, 过了一会儿,同事白了他一眼,走过来拿起了话筒:“喂——” 接着,愣了一下,冲着他有些矜持地说道: “李科长,张总找你。” “噢,”李卫东猛然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把这个地址加入了收藏夹,然 后忙不迭地去接电话,“张总……好……好……是,这就来。” 在张总办公室门口,他小心地敲了敲门,直到听见里面有人说“进来——” 他才推门进去。张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有点心虚。 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个胖胖的年轻人。 “卫东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黄克锦,大学里也是学中文的,以后就到 你们科上班了,人事处已经发函给秘书处,马上你就会看到……你先带他熟悉熟 悉工作环境罢……” “好……” “……姨父,那我先过去了,谢谢……”黄克锦小声地和张总告别,李卫东 站在旁边,心里微微一沉。 这个年轻人的到来,让李卫东有些不快,不过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看不 惯这种现象而已,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另外一件事。吃完晚饭,他象往常一样,手 脚麻利地洗碗筷,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林岚: “家里的旧报旧书你收在什么地方了?” “不是在林子房间上面的柜子里么……干嘛?” “没事……那些破烂儿,我想也该清理清理了。” “哟,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林岚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一边抹着桌子。 李卫东没答腔,埋头洗碗,顺手又把水龙头开大了一点。 家务都做完了,林岚很舒适地斜靠在沙发上边专注地盯着电视边打毛衣,两 条腿优雅地并排弯曲着搁在沙发上。毛衣刚开了个头——她总是这样,在春末夏 初就开始准备秋冬的毛衣,其实在这个南方城市里,穿毛衣的时间并不多,李卫 东也说过她几次,可林岚依然故我,每年这个时候都把旧毛衣拆了打新的。李卫 东心想她多半是手上没活闲得慌,再说既然是拆旧换新,不增加经济负担,也就 不再说什么。他悄无声息地在李林子房间的顶柜上搬出了那些微微泛黄的旧大学 校刊——当年结婚搬新家的时候李卫东本想扔了的,但林岚坚持不让,说这些校 刊上都有你写的诗,有好几首还是送给我的我得留个纪念。李卫东笑着说我什么 时候说过哪些诗是为你写的了,林岚就有点不高兴地说就有就有,脖子还孩子气 地朝一边拧着,眼睛不瞅他瞅地上。李卫东就笑呵呵地看着她说哟哟哟看你那样 儿好好好你就存着吧,心里觉得美孜孜的。 这些东西就这么留下来了,但慢慢的家里东西越来越多,它们也就渐渐地挪 到了现在这个偏僻角落。现在李卫东把这些故纸堆又找了出来,在自己房间的台 灯下细细翻看,虽然纸已经淡淡地发黄,那些墨迹却依然鲜艳,他甚至还能闻到 一阵油墨香,让他觉得亲切又陌生。 第二天,风情文苑出现了个新人,叫木子。他的新诗写得很好,显然颇有功 底。那些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在他面前显得苍白而无力,虽然他很少在诗里声嘶 力竭地抒发感情。偶尔,他也会在诗里用个国骂什么的,可是在一片风光旖旎中 非但不粗俗,倒显得苍凉和卓尔不群,让那些经常光顾风情文苑的网人们赞叹不 已。在回帖方面,李卫东也显得颇有礼貌,总是保持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耐心 而沉稳,这更赢得了风情文苑的一致好评。三四个月下来,木子,当然就是李卫 东,俨然成了风情文苑执牛耳的人物,每逢他写点什么,总是有不少跟在后面拍 马屁的,还有人叫他“木子大侠”,渐渐这个名字就叫开了,没事就翻武侠小说 的他觉得挺好笑的可也有些得意。 其实起初他在那里写文章的本意只是为了消遣消遣,或许潜意识里也是想看 看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庸庸碌碌,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剩下点什么属于自己内心世界 的东西。不过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象个孩子一般兴致勃勃,甚至连 雷打不动的午间象棋比赛都渐渐中断。不过,写着写着,感觉还真的上来了。想 法越来越多,下笔也越来越流畅,潜伏多年的灵感开始抖落满身的灰尘,重新光 鲜起来。他渐渐相信这是一种厚积薄发,时光的经验开始给他回报了。 写到这里,我开始发觉我在赋予李卫东一些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和细腻,甚至 还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才能——比如文学。当我坐在深夜的电脑前,慢慢啜着朋友 从休斯顿专门为我捎带的花雕时——它的口味有些类似于料酒,一种可疑的苍老 糅杂着漫不经心的情绪慢慢随着灯光在电脑屏幕前湮开:李卫东究竟是个什么样 的人呢?另一个我感兴趣的人物张小明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如 此平淡无奇的名字?这些现象后面意味着什么?思索良久,最后终于发现我其实 纯粹靠着本能来编排这些文字,把他们的命运随意地安排进一条我懵然不知却了 然于胸的道路。 当我脑子胡思乱想而双手似乎不受操纵地噼啪敲打着键盘的时候,另外几条 温柔的轨迹慢慢划过我的脑海——她们将要出现在以后的章节里,顽强而清晰。 (三) 李卫东逐渐习惯了这种双重的生活,在现实中,他是听命他人身不由己的跟 班,在网络上,他是被别人崇拜和尊敬的网络“木子大侠”。每次贴点什么他都 能听到热切的回应,这种被认知被重视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你瞧,人总是 如此容易满足,只要觉得有什么在看着他们就足够了,至于那电脑屏幕背后的是 男是女亦或是别的什么活物,他们并不是特别在乎。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 对不起,我并不学文学,而是学工商管理的,提这个什么理论算是职业病罢—— 对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是最高层次也是最难达到的,换言之,它提供的快乐也最 浓烈。因此,通过如此轻易的途径得到这样的快乐难怪会让人流连忘返。 凭心而论,李卫东在写这些无疑是属于爱情诗范畴的新诗的时候,倾注了相 当的感情。至今我依然认为一个故作呻吟的心灵只能分泌出故作呻吟的文字,无 论他对文字的技巧是如何炉火纯青。 我猜想当他在昏黄的台灯下(对于文字,李卫东已经习惯先用传统的笔和纸 写好再敲入电脑中)沉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恐怕不止一次地出现那张笑语晏晏 的脸和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我不能老是提到正午大学操场的那个场景,但是李 卫东无疑忘不了无力地靠着雪白石灰墙的自己和那张美丽却漠然得凌驾于傲慢之 上的脸庞,以及墙上那血红的八个大字。话说回来,对于记忆的缅怀无论多久都 会变成一种文字上的精雕细琢,如果没有新鲜的伤痛或者留恋注入的话。 当李卫东对于文字的摆弄日见纯熟以至于有些厌倦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名 字——苗儿。这个名字其实早就在风情文苑出现过多次,但无论是频率还是文风 都是属于比较含蓄甚至不大起眼的类型,因此谈到这个名字,谁都知道但并不吸 引谁。李卫东注意到她也是因为总是见到她,特别是在自己发了帖子不久以后, 苗儿总是会发一篇类似唱和的文章,但她却从不回他的帖子。这反倒让李卫东比 较留意——我把这归咎于他骨子里隐藏的细腻,虽然他表面看起来平常甚至庸碌。 有一天,办公室的事情特别清闲,李卫东趁机把风情文苑翻了个底朝天,终 于发现这个苗儿其实远在他之前就光顾过这里,但很少发帖子,只是在木子出现 后,她的帖子才频繁起来。他于是把苗儿的文章全部找出来,仔细地一篇一篇看, 越看越觉得她蕙质兰心,虽然明知这是虚妄,但他还是不自主地把苗儿想象成一 个温婉秀约的年轻女子。这很可以理解,因为在网络上,你所能展现的几乎全部 要通过这些文字,无论是写帖子还是聊天,那些现实的感性标准现在通通交给视 觉对文字的敏感程度,而秀外慧中的人物是如此凤毛麟角以至于一个在网上给人 内外俱秀印象的人绝大多数有张平凡的脸和庸常的举止和神情。 我曾经在不止一个场合与那些文才斐然的网友们聚会,他们的一笑一颦是如 此生动——那种纯乎然只有现实才有的生动使我惊异而恍惚,从他们如此自然而 真实的仰天大笑或低头沉思中我几乎无法看到网上他们错综复杂而又熠熠闪光的 灵魂,即便是正视他们的眼睛……那也是遥远而陌生的。我终于明白,那些灵魂 离我既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我们只是在飘荡中偶尔才能擦肩而过。 但是现在,李卫东已经深深地注意到了这个自称为“苗儿”的网人,并有一 种想接近的欲望。很难说这种欲望是出于我的安排,其实,说是出自他本身的冲 动更确切些。他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先试探一下再说,在思 考与网络有关的问题的时候,李卫东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置身于木子大侠的地位,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求木子在网上举止从容,爱惜羽毛。在一阵比较长时间类似 于呆滞的思考之后,他决定写一首古诗。这种事情在他的大学生涯也曾经出现过, 他只记得写得很辛苦。 这次也不例外,甚至那种兴冲冲的劲头也绝似当年。他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 几本有关古诗入门的书,甚至还有一本平水韵字典。我想我的小说中绝不能出现 随便拼凑就能写出焕文之类的拙劣情节,因此让我们假定李卫东同志的古文功底 还不错,深知工于炼意是写古诗的基本要求,他之所以去买这些书籍仅仅是因为 对于这种久远的体裁有些生疏了需要立即恢复记忆。无论如何,一首七律还是在 几天后出现在网上,这种凸显功力的文字立刻在网上引起一片轰动,大家都赞叹 不已,自然,木子大侠的名声又水涨船高了许多。但是,让李卫东失望的是,这 一次,苗儿却没有回应,一直沉寂着,他掠过一篇篇赞叹的文字,耐心地等待, 却终于失望了。 这种沮丧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一个星期之后,苗儿的帖子又出现在 风情文苑里,是一首很专业的填词,在格律方面挑不出什么毛病。当然做为一个 女子的手笔,这首词肯定是婉约派的。在李卫东看来,她笔法用辞之婉转雅致甚 至不会比李清照这些古代才女大腕儿逊色多少,尤其苗儿用的是据说那些古老的 词牌中最长的一个——《莺啼序》,这更让李卫东佩服不已。他几乎是微笑着面 对电脑屏幕,细细地把这个帖子看完,甚至有点惺惺相惜的陶醉。当然,更让他 得意的是这是一个很含蓄的秋波,并且居然没逃过他的眼睛。这当然说明了自己 在平淡的外表下有相当的才情,更重要的是,还有人慧眼识真货。若不能投桃报 李,酬唱应和岂不是辜负了自己也怠慢了佳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含糊地哼着《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词:“这个女人不 寻常……”不过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还拿不准,于是盯着电脑发呆。突然他灵机一 动,把鼠标移到了苗儿的名字上。 果然她的电子信箱显示在IE浏览器的左下方,李卫东轻轻笑了笑,考虑了片 刻,双击鼠标打开了电子邮件发件箱。 (四) 与此同时,同样是一封电子邮件突然影响了张小明的生活。 张小明是下午四点多钟才收到这封电子邮件的。在这个南方城市的初夏季节, 这个时间太阳正明媚鲜艳,隔着厚实的商业百叶窗依然温暖而灿烂,如同他看见 这个熟悉地址的心情。 是的,每次看到这个电子邮件地址,他都很高兴。虽然这一年多来,他无数 次通过电子邮件和她交流,告诉她去美国留学的手续办到哪步了,有哪个学校已 经录取他了等等。张小明虽然没有明说,但确定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他一直记得她去年信里的一句话:明年,和我一起在美国过圣诞节吧。 这个目标眼看就要实现了。 张小明很愉快地打开了这封信。 信的内容很简单:祝贺你已经被加大落杉矶分校录取,并得到了奖学金。有 些情况,我想现在可以说了。从下个星期开始,我会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不能给 你发电子邮件,因为我要去生孩子了。结婚的决定很仓促,三个月前才正式举行 的婚礼,因为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他对我很好。两年来一直照顾我在美国的生 活。 张小明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思考,仿佛被冷不防扇了个巨大的耳光,脑子 一阵眩晕。然后就这么泥塑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十五分钟后,电脑的屏幕保 护程序自动启动,于是那几条热带鱼就在屏幕上笨拙地游来游去,一边狡黠地吐 着泡泡。他也就这么毫无表情地望着单调的屏幕,仿佛那是他最爱看的动画片。 “小张,下班了。” 同事们纷纷收拾着离开,一边亲热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偶尔有人提醒老僧 入定般的张小明。他置若罔闻,直到人去楼空,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显得特别空旷, 只有他一个人呆坐着。 许久,张小明如同放慢镜头,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封, 放入碎纸机。他侧耳专注地倾听着碎纸机低沉的嗡嗡声,似乎在倾听美妙的音乐。 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在二楼的电梯口看见他慢慢走出,面无表情。集团的理 发室还开着。张小明对坐在转椅上打哈欠的刘师傅说: “剃头,板寸。” 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白色瓷砖地面很快布满黑色的头发。 张小明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乱蓬蓬的长发已然不见,只留 下一头如针刺般的短寸。很容易发现他的目光依旧茫然。前面是宽阔而热闹的深 南大道,四周的灯火耀眼而美丽,飞速掠过的汽车雪亮的前灯有点刺眼。他环顾 了一下,走进了附近的小杂货店,先指了指货架上的二锅头,然后掏出了钱包。 她的相片在钱包的显著位置,笑语吟吟地正望着他。这笑容仿佛又是一记重锤打 在张小明的心上。他怔怔地把相片拿出来,拽着两个角,似乎想撕掉。但他沉吟 了一会,还是把照片翻转,藏到了身份证的后面。 不久,路上的行人们就可以看见一个神情呆滞,剃着板寸的瘦小个子拎着瓶 二锅头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眼睛直视前方,双眼空洞,时不时地仰脖喝 一口。大家俱投以先疑惑再惊惧后厌恶的表情,纷纷走避。张小明对这些毫不在 乎,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胃里的灼烧渐渐蔓延至全身。他似乎觉得有些热, 于是把身上的T 恤衫脱下,搭在肩膀上,展现出越南难民般的肋骨。 夜渐渐深了,张小明还在踉踉跄跄地游荡,沿着大街越走越远,渐渐离开了 喧闹的城市中心。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活象不安分的野鬼游魂。偶尔有行人路过, 都躲得远远的。有一个埋头骑自行车的人骑到跟前才发现,望着不闪不避的张小 明,吓得车把一歪,哐啷一声连车带人摔了个结实。张小明恍若不觉,专心致志 地走着自己的,看都没看他一眼。 走到一个公园的门口,张小明迟疑了一下,拐了进去,找了个没灯照着的草 地,一屁股坐下——大概他是走累了。歇了一会儿,他扬脖喝下一大口,再也忍 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附近树林里有一只猫头鹰正自得其乐地蹲在树上睁只眼闭 只眼揣测地上有没有老鼠,这阵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它一跳,赶紧展翅扑棱棱飞 走,边飞边极其难听地叫着,仿佛是在和张小明唱和。 突然一束手电筒的光芒直接照射在哭声正酣的张小明脸上。他立刻眼花缭乱, 情不自禁地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 “干什么干什么呐你!身份证拿出来!”一把流露着明显的轻蔑和不耐烦的 声音。 张小明赶紧止住哭声,用手臂胡乱地抹了抹眼泪和鼻涕,感觉手臂上湿乎乎 的有些凉。他忙不迭地掏出皮夹子,拿出身份证,嗫嚅着,声音结结巴巴,小得 连自己也听不真切,只是透着慌乱和惶恐:“师…师傅,没…没干什么坏事…一 个人喝…喝闷酒,有…有点难过……” “难过?!大好青年不满腔热血建设社会主义,夜深人静地跑这儿难什么过?! 都他妈的几点了?你这不是打扰劳动人民群众的休息吗?!滚蛋!赶紧回家!” 被管理处保安轰出公园的张小明东张西望地走在只剩下晕黄的路灯的马路上, 心有余悸了好一阵子,才逐渐镇定下来。在酒精渲染下顾影自怜黯然神伤的愁绪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打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空虚和茫然。一只野 猫从他面前迅速窜过,敏捷地上了马路对面的房顶。他呆呆地站住,仰头看了好 一会儿。 好一会儿他回过眼神,眼角余光所及,猛然瞥见斜对面远远的路灯下似乎有 个人在冲他招手。张小明吓了一跳:碰到鬼了?!赶紧定了定神,仔细看过去。 的确,是有一个人在冲这边招手。而且是个女的。她站在路灯下面,张小明 能很容易地分辨出那身女子的装束。他朝四周看了看,路的这边没有灯,只有对 面的路灯给了点微薄的光线。 张小明的身边没有别人。 “谁他妈三更半夜跑大马路上瞎招手?还是个女的。八成是有病。”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女的又冲他招了招手。 “还病得不轻。”张小明正没好气,一看这样,心里暗自思量着,穷极无聊 地也冲她招了招手。 那个女的居然往这边走了过来。张小明突然想到那会不会是个女鬼?心里猛 然紧张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他妈是就是,反正我现在万念俱灰。想到这里,张 小明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心灰意懒让他无形中勇敢了不少。 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暗,她能在对面看到这儿影影幢幢有个人也不容易。一直 走到跟前了,张小明渐渐发现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很别致的牛 仔背带裙,眉眼却看不大清楚。 “哎呀,认错人了!”估计她也看不太清,到了很近才发现不对劲,失声叫 了出来,语气中惊慌带着抱歉。声音却很好听。 听见这话,张小明心神大定:哦,不是女鬼。他漫不经心地问: “这么晚了还等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都等了一个钟头了,心有点害怕,就认错人了。”那 姑娘一边道歉,一边咯咯地笑着,似乎特别不好意思。 “没事,我不是坏人。”张小明说到这儿,想起了刚才的惊惶,觉得有些好 笑,“这么晚了还不来,八成是来不了了,别等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说着,她指了指马路斜对面路灯后面的房子, “再见。” 要是在平常,张小明就是五米的路也送过去了,可是今天,他特别漫不经心。 “也是,哪个大姑娘够胆半夜里到远处溜达?”他自嘲地笑了笑,“那好吧,再 见。” (五) 很多事情都是在不断的发展,同时深陷其中的人们却懵然不知,直到他们的 轨迹已然不可更改,才恍然大悟当初看起来似乎毫无关联地并行不悖着的日子早 就在冥冥中被命运决定了交叉点。按照系统学还是混沌学的原理,安第斯幽深的 山脉中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的气流最后会导致印度洋上的一场风暴。这让我想 到要是能够看到未来,在萌芽阶段避免一切的泪水和伤痛是多么的轻易。 可惜我是个瞎子。 现在,当正午的阳光照射进张小明狭小凌乱宿舍的时候,这只蝴蝶轻轻扇动 起翅膀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沉沉睡去——极度的悲伤会在让人保持相当长的亢奋状态 后赋予你更加深沉的疲惫。他睡得如此死以至于醒来后无法确定眼角干涸的泪水 是来自于梦境还是昨晚的残留。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直到今天中午才被刺眼的 阳光唤醒。 他起来的时候有些茫然,摸到自己满头的板寸才猛然想起昨天的事情。不过 现在他似乎在开始习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慢吞吞起身去洗脸刷牙。 在张小明埋头于哗哗的水龙头前,满嘴白色的牙膏沫子,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的时候,吕芸正在一个装修简洁高雅的盥洗室内,凑着占据了一面墙的大镜子, 全神贯注地补妆。忙碌了一上午,总算把那份投资报告做完了,她觉得心力交瘁, 有些担心自己看上去会无精打采,于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就走进了公司充满空 气清新剂芳香味儿的女卫生间。她那个色彩斑斓的化装袋在深灰色的大理石台面 上跳跃似的扎眼。 走出来以后,吕芸随手拿起个纸杯,给自己倒了点纯净水,走到宽大的窗户 前,从赛格广场大厦38层眺望整个城市。她一边喝水,一边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 被她认错了的瘦小男子,觉得这事真有点好笑——那个家伙怎么就敢乱冲我招手? 不怕我是个女鬼?对了,可以在网上用这个素材加工一下,再贴个鬼故事。 忽然想起了萧强,她赶紧回到桌前,又一次拨了那个熟悉的手机号码。结果 仍然是那个呆板的女中音“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今天早上,吕芸 已经拨了十几遍,但是他始终没有开机,联想到他昨晚不寻常的失约,她心里涌 上了强烈的不安。 思忖了好一会儿,她拨通了萧强公司的号码。这个号码很少用,因为她并不 想让太多人知晓自己和那个年轻的公司副总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她喜欢的是这个 人,而不是他手里的金钱和权势。况且,他的秘书AMY 是自己的同学,又是他公 司唯一知道他们俩的关系的人,吕芸非常不愿意通过她来找到萧强。 “你好,揾边位?” “AMY ,我係小芸呀,阿强有冇在公司啊?”吕芸操着流利的白话,亲热地 和她招呼,心里忐忑不安。 那边沉默了一下: “依家佢开紧会喔……都开佐成日啦……”AMY 一边回答,一边担心地看着 对面的萧强。他暧昧地朝AMY 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在。 “OK……唔该晒……”吕芸怅然地放下电话,觉得似乎应该轻松了,但依然 心中不能释然,一种直觉告诉她事情好象没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满腹心事,走在林荫道上。这个女子其实早就呼之欲 出了,她带着茫然的表情在我的电脑屏幕后面已经徜徉了许久。而当她端着饭盒 低头沉思慢慢踱步于华南理工大学的林荫道上时,我的视野才刚刚捕捉到她。 柯虹属于那种很早就明白自己很平凡的女人,因此也就规规矩矩地读书,按 部就班从高中读到大学然后研究生,成绩不错虽然不拔尖,老师们都说她是勤奋 用功守纪律的好学生。她知道自己条件一般,虽然对于文学有种强烈的偏好,但 明白这不能当饭吃,因此也就念了理工。和绝大多数考虑现实的女大学生一样, 她在大学里和一个条件相当的男生谈了一年恋爱,毕业后就结了婚。婚后,丈夫 在本省找了个工作,正好学校有意保送她读研究生,考虑到华南理工大学离丈夫 的城市并不算远,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她也就接着读她的电信专业研究生。 柯虹上网大抵是从两年前读研究生开始的,这纯粹是学习需要,导师正好研 究这个。但是从此这个网络便在她面前熟悉起来,她开始喜欢上这个虚拟的世界, 尤其是在网络上找到文学之后。 研究生的生活比较悠闲,每次从实验室回到自己安静的小屋,柯虹都有一种 亲切温暖的感觉,守着自己的电脑,她非但不觉得孤寂,反而很享受地在内心的 花园散步。每天给丈夫打完电话后,坐在14寸显示器前安静地浏览和打字,是她 最喜欢做的事情。 说实话,李卫东一进文苑就被她注意到了。在他贸然到来之前,柯虹每次浏 览这里都带着一种隐隐的骄傲——没人能够比得上她,那些清浅的文字不能让她 有关注的欲望,这也使得她更兴致盎然地编排自己的心情。她几乎是自得其乐地 悠闲吟唱,旁若无人,直到木子这个ID的出现。 那些不受格律约束却情深似海的新诗一下子抓住了柯虹的心,她实在忍不住 一种叫做好奇心的感觉涌现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依然疼痛却轻掩伤口 的文字下面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灵魂?她常常不经意地问自己。每次看到木子的诗, 她总是用独立的窗口打开,最大化,让它布满整个屏幕,然后轻轻地读了一遍又 一遍。 这也许可以解释那封来自木子的电子邮件让她这么慌乱,在信里,那个自负 的家伙似乎有意无意透露着对于她心思的洞若观火。难道我最近发帖子的规律真 让他看穿了?这可有点糟了。柯虹低着头胡乱猜测,想到这里,她不禁咬了咬嘴 唇,然后使劲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家伙从脑子里赶出去。于是,黑亮的长发 也随着飘动起来。 太阳透过道路两边高大的白玉兰树,洒在她的肩上,象水波一样闪闪发光。 回到宿舍,她面对电脑沉思良久,决定还是给这个木子写封回信。柯虹也有 些意外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作为一个娴静内向谨慎现实的女孩子来说,她的这 个举动似乎有些孟浪。好在不用我操心,她自己就给自己找了好几条冠冕堂皇的 理由,比如出于礼貌了,人家是风情文苑的名人了什么的。透过这些虚假的外壳, 她巧妙地掩藏了自己对这个人的好奇和对他文字的喜爱。决定回信后,柯虹开始 为如何措辞精心构思,那种女人所特有的自尊或者说矜持使得每个字都必须经过 仔细推敲。于是,我可以微笑着看她迟疑地打一阵子字,然后飞快地删除,间或 歪着头望着屏幕凝神思索——我得承认她这个表情有些孩子气。等到一封满意的 邮件写出来,饭菜早就凉了。她有些紧张地按下了那个发送钮,长长出了一口气, 才毫无心思地端起了饭盒。 写到这里,几乎所有设想中的人物都出场了。也许以后会有新的角色出现, 我不知道,那甚至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现在,我仿佛面前摆放着同时打开着 的几部电视机,看着他们在同一时间里专注于自己的轨迹——他们甚至无法意识 到那些轨迹是否,而且以什么样的方式交汇。 李卫东正微笑着打开自己的电子邮件信箱,这封信他等了有一阵子了。有些 得意有些紧张,他仔细地阅读着来自苗儿的EMAIL ,同时为字里行间矜持和礼貌 下掩盖不住的好感与好奇忍不住莞尔;柯虹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风情文苑里的 新帖子,一边想着那个木子会如何看待自己的那封电子邮件呢?他好象非常聪明, 能一眼看透自己心里藏着的事情。这么想着,她又暗暗恨自己没用,玩心计总是 处于劣势;吕芸正以“小妖”的名字在风情文苑里敲下她那篇鬼故事的最后一个 字,然后轻松地一回车,想到那个剃着板寸的男生,摇摇头笑笑。然后,她似乎 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忧郁地看着窗外的斜晖;她牵挂的那个男子正发动自己的宝 马车,AMY 就坐在旁边,神态娇媚,脸上的妆化得有些浓;在北方大厦11楼,张 小明懒懒地靠在电脑椅上,一片茫然地在不同的网址间穿梭,间或,停下来看看 国外中文网站的新闻,最后,他在风情文苑停下,随意地打开了那个署名“小妖” 写的鬼故事。 下午的太阳轻巧地洒过这个美丽的城市,宽阔而崭新的马路上川流不息,街 旁是刚刚盖起的高楼。金色的阳光从每块玻璃窗,从每辆汽车的金属车身上,从 人行天桥不锈钢栏杆上反射出来,明亮刺眼。这便是我所眷恋的年轻的都市。当 我从万里之外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笔调来形容深圳的时候,这些我所关心的人们正 在它的中心或者周围全心地享受自己的生活。 (六) 张小明是很无意地发现这个鬼故事的,一般他不看太过文学性的作品,而对 那种比较痛快的砸砖更感兴趣些,也许这个故事鬼气森森的题目勾起了他的兴趣, 也许仅仅是一种缘分或者巧合——都说了无巧不成书——他打开了并且边看边笑 了起来。 张小明很快就确定写的是自己:那个“小妖”详尽而真实地描写了当时彼此 的穿着和神情。这个丫头文笔跳脱刁蛮,把自己写得形容枯槁脸色阴沉目光呆滞, 那些略带夸张的词语使得他觉得自己当时的样子很生动地滑稽。想起了那张在暗 淡路灯下有些局促地微笑着的脸庞,他觉得这个小妖蛮可爱的了。 从七楼食堂打了饭上来,张小明继续坐在电脑前在网上闲逛,又看了几篇风 情文苑的帖子,他注意到有个叫“木子”的似乎在这个地方声望颇高,帖子的点 击率和回复都比别人的要多得多,打开看了看内容,文笔不错,那种儿女情长的 东西他是写不出来的,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种帖子远远不如刚才那个鬼故事来得 有趣。他随手关掉了那个浏览窗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重新双击打开了它。 没错,上面显示的IP是张小明所在的公司的。由于是专线上网,整个公司的 IP地址是不变且唯一。这个家伙是谁呢?肯定是我们公司的,张小明暗想,木子? 木子李?李卫东?有点儿象,他本来文笔就不错,在公司里也算是才子了,每次 起草文件都运笔如飞,文不加点。不会吧,他也会写这么深情款款的帖子……这 他妈太逗了……张小明边看帖子脑子边转得飞快,手里也没闲着,通过查询把这 个木子所有的帖子都翻了出来,一边吃饭一边一张张翻看。所有的帖子都是同一 的IP地址,通过对时间的比较,张小明越发相信这个木子就是李卫东同志。这个 发现让他乐不可支,心说这网络说大特大,什么都有,说小也真小,这档子事都 能让我碰到。 断断续续把饭吃完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卫生间,扯下一长 条卫生纸胡乱擦了擦嘴,然后在水龙头那里漱了漱口。一边咕嘟着嘴一边下意识 地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的确形容枯槁,忽然想起那个小妖的描写好笑起来,差点 把自来水咽了下去,赶紧吐出来,又咳嗽了一会儿。 再坐回座位的时候,张小明抬眼看看天已经黑了。对他来说,在单身宿舍呆 着和呆在办公室没什么区别,何况这儿能上网有空调,从某种意义上说比那个狭 小脏乱的房间要舒服得多。 重要的是,他无处可去。 可能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幽幽叹了口气,打开浏览器的收藏夹,点击了那 个“万用茶馆”的一栏。最近这阵子,他一直在这个叫“茶馆”的聊天室里呆着。 这里名副其实是个茶馆,一到晚上就会有许多形迹可疑名字怪异的男男女女上来, 喧嚣吵闹,七嘴八舌。张小明去过很多聊天室,但对这儿情有独钟,因为茶馆界 面简单,没有一般聊天室五花八门的动作,只有五种表情,甚至连私聊都没有, 更有甚者,这里的IP地址都是公开的,想装神弄鬼并不容易,这让他觉得很公平, 象茶馆一样没有秘密。 里面照例有几个相识但未谋面的网友在扯淡,打过招呼,他就坐一边看他们 热烈地讨论从灭掉日本到大话西游乱七八糟的话题,间或插两句嘴。 张小明懒懒地看着,一边打着哈欠,有点想喝酒了,他寻思今天要不要去宿 舍旁边的那家叫“百乐餐厅”的排挡喝点啤酒,吃点饺子当夜宵,那里就是东北 饺子做得还地道些。 正犹豫着,一个叫“妖怪”的上来喝茶了。 张小明看着他的IP,觉得有点熟悉,心里一动,另外开了窗口,回头找到了 那篇鬼故事。果然,IP地址是一样的。张小明微笑了,心想今天怎么让我碰到这 么多巧事儿啊。他用了个微笑的表情,和那个妖怪打了个招呼。 吕芸偶尔才会来这儿,她喜欢这里公开热闹的气氛,会让她在孤单的时候觉 得好受些。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怎么一上来就有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有点怀疑这 个叫“看看再说”的人有点居心叵测。从这个网名她就猜肯定是个青蛙。吕芸很 讨厌别人在网上判断自己的性别,所以用了个中性的网名。看到那个叫“看看再 说”的人还客气,她也就客气地回了话,不过他发过来的第二句话就让她觉得这 里面有蹊跷。 “怎么了,妖怪,今天是不是还穿牛仔背带裙?” “什么意思?”吕芸警觉地反问,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闲时爱穿牛仔背带裙。 “嘿嘿,没什么,怕你又认错了人。” 吕芸有点反应过来了: “呵呵,我怎么认错人了?” “嘿嘿,你没认错人会把人当鬼?俺有那么形容枯槁嘛?” “哈哈,你是饿鬼嘛。” 这时候吕芸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个“看看再说”就是那天晚上认错的那个男 生,于是笑出声来,一边跟他聊上了。 由于受过专业训练,天天又干这个,吕芸打字特别快,相形之下张小明就慢 了许多,给我造成的印象就是一个叫“妖怪”的在茶馆里唧唧喳喳不停,而那个 “看看再说”倒真的是看了半天才回答个一句半句。到最后张小明实在招架不过 来了,问了句: “我说你是不是采访十大杰出青年啊?” 吕芸见了,在屏幕前面咯咯地笑。停了一会,又发来个特无聊的问题: “你在哪儿?” “俺在茶馆。” “哈哈,我也在茶馆呢,还要你说。没问你这个,问你的地理位置。” “深圳。” “哎呀,我也是。” “福田区。” “哎呀,我也是。” “靠着深南中路。” “哎呀,我也是。” “北方大厦——你别再说哎呀我也是了!” “哎呀……不是,呵呵,不过很近了,我在赛格广场。” “哦?这么巧?走路五分钟嘛。” “是啊,你吃了没?”妖怪笑嘻嘻地问,明显不怀好意。 “吃过了,嘿嘿,不过想喝酒,怎么,你请我?” “好啊,你请我吃饭。” 张小明正百无聊赖,心想能和一美眉吃饭也不错,“行啊,你想吃什么?” “中航苑里有个麦当劳,请我吃芝士孖堡罢。” “你可真俗,那多难吃,还不如面点王呢。” “好啊好啊,那里酱骨架不错。” 张小明突然想起华富路上新开了一家大灰狼,一直想去还没去成呢: “航都大厦旁边新开一家大灰狼,去那儿吃罢?” “大灰狼??哈哈,名字怎么这么怪怪的?” “嘿嘿,那儿专吃羊肉,做得很地道,而且有老掌柜,那酒不错。” “好啊,在哪儿碰头?” 张小明想了一下:“就天虹前的天桥下面罢,反正俺认识你,你还是老样子 的打扮?” 吕芸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套装,笑了笑说“对。” 张小明在天桥下东张西望,一点没留心那个穿淡蓝色套装的女子一直笑吟吟 地走到跟前。他愣了一下才辨认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没穿那套牛仔裙, 不如那天显得高了,嘿嘿。” “得了罢你,为了不打击你自尊心,我都没穿高跟鞋。” 很奇怪这两个人虽然见面不多,但是却象很熟悉了一样互相嘲讽上了。也许 是这种感觉让他们都感觉自在。 坐在大灰狼用泥巴抹的墙面,用绳网托住的吊灯构成的环境中,吕芸很新奇 地东张西望。张小明静静地看她脸上毫无遮拦地表达着内心,这张年轻的脸,虽 然化了妆,但仍然掩盖不住一种新鲜和朝气从清澈的瞳孔中散发出来。 “嗳,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总店在长城饭店那儿,原来经常去。”张小明回答完,对上来的服务生很 熟捻地说道:“一瓶老掌柜,青红两道,炒烤肉,十串羊肉串,五串孜然的,五 串芝麻的。”一边说着,他一边把还没打开的菜谱递给吕芸: “你也点几样罢,妖怪。” 吕芸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不禁微笑,接过菜单仔细浏览。她一边低头看一边 好奇地问:“什么是青红两道啊?” 张小明故作神秘地回答:“呆会上来你就知道了,反正是素的。对了,忘了 告诉你,这儿的蔬菜全是吃生的。” 吕芸看了好半天,最后只要了个生菜叶。 青红两道很快就上来了,吕芸一看便笑了起来,原来就是黄瓜和胡萝卜,不 过是切成细条,整齐地摆在土陶制的盘子里,旁边搁了一小碟鲜红的辣椒酱。看 上去色彩醒目,清新秀丽。 “哟,搞得这么好看哪。” “是啊,简简单单,又不俗气。” 张小明一边回答,一边倒了两杯酒,很自然地地递给吕芸一杯。吕芸迟疑了 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吃着吃着,她忽然又笑了起来: “这下我不是成母狼了?” “嘿嘿,吃着羊肉,你不是狼是什么?” “这羊肉做得还真挺嫩的,”吕芸一边称赞,一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嗳, 你说羊身上什么地方的肉最好吃?这儿?这儿?”她一边问着一边孩子气十足地 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着。 张小明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情,仿佛想了老半天:“那地方是肘子。” 吕芸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自己被骂成猪了,于是狠狠地白了张小明一眼: “讨厌!”不过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 两人一边吃着一边随意聊起那天晚上的见面,吕芸说你当时怎么那个样子啊 活象个乞丐,张小明笑着不说话,眼神却黯淡了一下。吕芸直觉自己好象碰到了 不该提的话题,于是转头说起了自己的帖子,他这下是真心地笑了,俩人就开始 轮流地讲些毛骨悚然的鬼故事。张小明最近正在看袁枚的《子不语》,里面全是 怪力乱神,他慢悠悠地说着,听得吕芸一愣一愣。 她坐在那里专心听讲,忽然发现对面这个男子虽然和萧强一样瘦削,却是非 常不同的神态。在他身上,没有萧强那种强悍蛮横,但有他所没有的一种对自己 都加以嘲笑的从容和漫不经心。更有意思的是,张小明的眼睛虽然很亮,但几乎 从来不直视自己,让她觉得他似乎有种天生的羞怯或者忧郁。 其实张小明不看她是有原因的——他从见面就发觉她们俩眼神很象,总爱睁 得大大的。每次目光接触他就会想起那封让他难受不已的电子邮件——因此他宁 可不去看那双眼睛。 吃完饭,吕芸坚持要付酒钱,说是已经说好了的。两个人争了一会儿,还是 吕芸占了上风。这让张小明觉得有些怪怪的感觉,也许网上的朋友大多如此罢, 无论外表多么天真可爱,骨子里却更加独立和固执。 两人走出餐厅,正要分手,张小明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什么要是方便的话还是 留个电话罢。吕芸展颜一笑,在坤包里翻了半天,拿出只原子笔和一张面巾纸, 写下了一串数字,说:“这是我的OICQ号码。” 张小明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装OICQ呢,给你电话号码罢:3365432 ,这是北 方大厦的总机,转1275.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张面巾纸空白的一半撕开,写下这个 号码,还给了吕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