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 作者:柔然 “石头媳妇或石头家的”是我的另一个代号。我对此非常憎恨但又无能为力。 我结婚在七十年代末,那时我五岁多吧。那次婚礼是我同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七岁 的男孩子之间举行的。到如今,他是什么样子?每次我努力地想记起来,可是越努 力,越看不清他的脸。我见到的他一直是躺着的,从没有站起来过。 那是流火的季节,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七月末还是八月初,还是别的什么时间。 我还没有那个能力数得清十二个月,只知道天是酷热,整个牧场全都没了声音。沙 漠边上就看得到那热气直往上冲,好像开水的水蒸气,后来才知道那叫蜃。地里的 麦子已经打到场上,在晒场。根据我长大以后的推断,每年麦熟都在七月初,收完 差不多是七月中,扬麦要到八月上旬。所以我的推断那时是在七月末或八月初也不 无道理。 我因为春天嘴内刚刚缝了八针才痊愈不久,天一热,就痒得很。今年的羊毛也 已经剪完,最近爸爸也懒得骂我打我。我手里拿了一本春天用一个包子换来的旧新 华字典,就走到麦场边的水井旁。抽出的地下水,有雪花的影子,清凉得就如天堂。 到现在我也总是忘不了,那井和井边的几人高的深深的芦苇荡在天空中飘扬的样子。 我躺在渠边上的石板上,把脚伸进水里,字典盖住脸,沉沉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 睛时天已近黄昏,有点饿,就晃晃地走到麦场上,用手搓麦子吃。看到一群小孩, 在麦场上用铁石子擦电磨石玩,扬出一道道火花。我们把很硬的石头叫铁石头,牧 场的石头都是椭圆的,据说数十亿年前这里都是汪洋的大海。 “小篮子,快来”那叫声到现在都很恍惚,或者说是那一道道飞扬的灿烂火花 才让我恍惚。我真希望没看见过那种绚丽,这样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事了。然而我 确实去了,并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伤痛。 我也抱一块铁石头,放在电磨石上,看扬出的火花闪闪亮亮我们的脸。远处有 几男孩儿斜斜地走过,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要一起来玩儿吗?”那几个男孩 兴兴地过来,为首的一个跑到离我们差不多还有五米远,突然一个跟头栽倒。“有 电,打死人了。”哄地一声,几个比我大的全跑了。只有一束束的火花还在空中飘 浮着它青春。 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一样的路线,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为什么没 有电住我,而他就被打倒了。唯一不同的是我走他跑而已。只有我和还有一个叫柱 子的男孩还站着,清醒过来的下意识里忙找电闸。可是闸太高,我拉过柱子踩在他 身上,拉下了电闸。柱子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了,我走过去拉地上那人的手说:“快 起来”。 其实他刚被电,面容很安静。我不知他已经死去,所以一点都不怕。如果这时 候有人懂人工呼吸,我想他就不会死了。现在的幼稚园已经开始普及简单自救知识 是多么的英明。但我们那时什么也不会,我们全都惊恐无措。而与他同来的几个同 学“哇” 地哭着跑了。空旷的麦场上只有我和地上这个人,我感到了恐惧,拾起放在地 上的字典跑回家了。多年以后,那种发自内心的惧怕也总使我发冷,哪怕是在三伏 天也一样。暮色沧凉中,天空划过一条流星,跌落在不远的草原。 回到家,爸爸妈妈已经吃完晚饭到连队食堂开忆苦思甜大会去了。门已上锁, 家是回不去了,我肚饿就倚着门数天上的星星。 不一会,远处一群嘈杂的手电筒火把,以最快的速度包围了食堂。 随即几声枪响,在天山牧场回响。我见过类似情形,因为同哈萨克人争牧场时 经常发生。我就怔怔地看,直到妈来拉我去会场。 我看见刚小别不久的那个男孩儿正被赤脚医生阿姨抢救,两边是各七八个叔叔 端枪而对。我站在有本连队小孩站的一边,另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孩立另一边。 “血债血偿!” “要把凶手找出来,一命抵一命。” “这是反动派妄想复辟。”” “要揪出隐藏在二牧场的阶级破坏份子。” “打倒……” “砸烂……” “……决不留情” 这些我那时常听得可以记得的,在那种情况下,都不记得了。 看来我十分地不经吓,如果做共产党可能要给党丢脸了。突然那边几个孩子, 直指向我和柱子。柱子比我大二岁,他突然哭了,大叫:“还有别人”。他说出了 下午十几个同时和我们一起玩的小朋友。可是那些人的家长,一个个以最快的速度 抢回自已的孩子,并且信誓旦旦地说他们的孩了今天根本就没有出门。柱子的母亲 疯了似的抢柱子,我茫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看皮影戏,内心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是我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还是经常被爸爸打骂,我早已麻木?现在都不得 而知了。但我这种遇事不惊地情景,十年以后当我们班春游,与当地维吾尔人打架 时,我再次体会到它的力量。使得我能组织全班女生抢运东西,全身而退。 我看见妈妈在哭,爸爸走上前来,一个巴掌,我一头撞到连队的桌子腿上。没 有吃晚饭的我,眼前又看到了空中飘扬的一串串火花,在黑暗中奇异地艳着。嘴里 刚刚长痊的伤口撕裂的痛,一股咸腥冲上来让我想吐。 “妈了个兔崽子,吃了豹子胆了,敢电场长的儿子。我今天就打死你个王八羔 子,全家人安生。”爸用惯常的语言和动作与我交流。 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场长的儿子。事后我想,如果不是场长的儿子的话, 在那个惯于死人的年代,不会这么兴师动众,搞得两军对垒的。况且他又不是我们 二牧场的,而是一牧场的副场长田国军的唯一的儿子。田国军是当年三五九旅进疆 追捕新疆特大土匪乌斯满立下战功受伤后,留守在农垦局,成了一牧场的一把手。 整个会场乱了,哭声叫声,一个阿姨疯了似地抓柱子“还我儿石头,还我儿石 头”。我被人抓住,站在担架边,我才知道他叫石头。后来是怎样不闹的了,是怎 样又到了农场总医院(我才出院不久),又是怎样地和柱子进到一个小黑房间里, 我全不记得了。 在黑黑的小房间里,柱子在不停地哭叫打门。没有人,没有妈妈,没有熟悉的 一切。我突然闻到有一种死亡的气味,我也拼命地打门哭,嘴里的伤口又扯裂了。 外面的人都在来来回回地忙,我饿得又累又困,又睡着了去。不知几时天亮后,进 来一群人,给我和柱子冼脸冼澡。我们不依从,不断地扭身子,她们就扇柱子耳光, 对我倒是不扇,只是掐我的胳膊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给我们冼头发。因为 哭得太久,我和柱子的嗓子都有一点哑了。然后他们又拿来一个大冼衣盆,把我和 柱子脱光按进去硬给我们两个冼澡。我们那时过于营养不良,想来跟三五岁的个头 差不多。给我们擦乾净后,没有给我们穿原来的衣服,在我们的无效抗争下给我们 两个各穿上一件红色的衣服。只是我的较新,他的较旧,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不 合身。 后来给我们各端来一大碗高梁米饭。我因为口内的旧伤撕裂了,所以只喝光了 米汤,疼是我唯一的感觉。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我们都是小孩,还不能 承担法律责任。但是在那个年代,我还不知法律这个词来寻求法律保护。即使知道 了,在我们牧场能否实执,到现在我还是怀疑。如果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恐怕当时 柱子也吃不完那一大碗米饭。 然后,我们两个就又坐在那里,门又被锁上了。我同柱子不哭了,就站在床上 通过后窗上的钢筋能看到天山和半山的羊群。 也不知多久,我们又重见天日了,但好像到了下午。由一个阿姨拉着我和柱子, 来到几排砖房跟前。我想可能是牧场场部,不是干打垒夯出来的房子。事实证明我 没有错,只是那不是我们牧场场部,是一牧场场部。我们现在来到的是石头的家门 口。 在门口,站着柱子的爸妈和三个哥哥一个弟弟,柱子高兴地对我说:“我爸爸 妈妈来接我了”。我四处看了看没有看到我爸妈,失望之极,我觉得爸妈终于不要 我了。他妈抱了一会柱子,他爸搓了搓我的头,我就流泪了,用左边伤得已经肿的 脸使劲蹭柱子爸爸的手。柱子的大哥和三哥,递给我和柱子一人一个白色搪瓷杯子, 上面的字我有几个认得,X(为,因为写的繁体,简体的我认得)人民XX(服务), 下面是:先进工作X(者)。 里面是水,上午我喝了一大碗高梁米汤,现在不想喝嗓子也肿得咽不下。柱子 高兴地喝了。 那阿姨说时间到了就拉我和柱子走,柱子妈对柱子哭着说到:“妈在家等你”。 其实这句话已经有了事情的预示,只是我们当时真的一点也不懂。 那是一个方院,石头在院中间的一个白皮棺材里。那棺材一看就可以看出是连 夜做的,有的地方还在渗水,还有好大的药水味,后来才知道那叫福尔马林。院里 有很多人,墙上还有红布。 进去后,就看见几个比较干净的穿黄色军装样的人,其中有一个念到:“结婚 仪式现在开始,一拜天地。”这分明是结婚,我见过这样的情景。我正想找新娘子, 只见阿姨把我和柱子的头往地上按,一直到头撞到地,我想可能撞青了额头。到这 里我才知道是我和柱子在结婚。“二拜父母”我和柱子又撞了一下地,这时我也知 道我们叩的不是他爸爸妈妈,也不是我爸爸妈妈。 “三夫妻对拜”,只见阿姨拉开了柱子,硬按我对着棺材又用力地撞了一下地。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没吃饭的我被这三下把头撞蒙了。阿姨拉我跪起来,叫我叫爸爸 妈妈。我就到处找我爸妈,我以为他们来了。可阿姨把我的头对着我不认识的两个 人让我叫, 我死不叫, 阿姨就拧我掐我的后背和胳膊。我疼不过,哭着喊了一声 “爸妈”。阿姨嫌声音太小,又掐我,我只好又大声喊了一句“爸妈”。男人点点 头后,那阿姨才没再拧我。现在想想,我那时一点都不坚强,还没有给我上老虎凳 辣椒水,我就变节了。 后来在大学里各个都写入党申请时,全班就我没写。主要是我一想起这件事, 当时不就掐我两下吗,我就屈服了,比刘胡兰邱少云差远了,所以觉得我不是共产 党的材料。怕是还没上严刑呢,我就招供了,给咱们的党丢脸。可是想想现在的党 员,还没怎么地就。。。的,海去了,就会觉得我当时能坚持到那样也已经是很勇 敢了。 阿姨又拉柱子叫柱子喊爷爷奶奶。柱子不喊并斜斜地倒下,开始抽腿,从嘴里 眼里开始出血,并口吐白沫。就听到有人喊,“喝敌敌畏了”。当时的情景是顿时 静下来了。我也明白了,柱子的哥哥给我们的是敌敌畏。我跪过去拉柱子哭,这里 的人我都不认识,只有我一个人哭柱子,很伤心,他是我这一天来的伴。 如果当时我知道他们怎么打算处置我们的话,我就会觉得柱子是幸福的。事情 突然的变故,我隐约听到那个阿姨在辩解说不是她,不关她事。有人把柱子抬走了, 抬回家了,回到家他已经死了。 如果当时有人把他抬到医院冼胃的话,他不会死。可他确实死了,回到妈妈在 等他的家。 两天看到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小朋友在我面前死去,以及被药水味熏得我直吐过 之后,我晕了。长大以后,我一进医院,不管得什么病也不管是大病小病看病还是 探望病人,只有一个感觉,想吐。 后来是什么,怎样拿一条白布围在我的腰上,又是怎样起棂,又怎样走过学校, 走上弯弯的山路转过一座小山后。另外一个阿姨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我们来到一 个大大的坑前。石头的棺材已经放到坑里了,盖还开着能看见石头的脑袋。那坑好 大,那棺材好小好小。也不知是什么程序,几个人在争吵。过后一会,石头的妈妈 又痛不欲生地哭,哭喊的声音哑哑的在群山中飘。那阿姨见我不哭又掐我,把我掐 哭后说:“你再看看你男人一眼吧! 以后就看不到了”。一个阿姨拿一把红樱枪让我抓住说:“这是你男人最喜欢 的红樱枪,你拿给他吧。”说她就拎着我往坑里扔。 我在空中抓紧她的胳膊乱蹬腿,可无济于事,我还是给扔到坑里了。我只好把 红樱枪放进石头的棺材里。后来我才知道这枪是看完《闪闪的红星》后石头的爸爸 特意给他做的。又跳下四个叔叔,拿来着榔头,几下把盖子钉紧了。我就站在边上 看他们一起一落,就把一个世界给隔开了。 然后,他们都上去了,没有把我抱上去。 然后他们开始填土,我突然知道了他们是要把我活埋陪葬,我在电影上看到过。 这时的恐惧,我已不能用文字来叙述,我不相信,这些高高地站在墓坑边上的大人, 要把我活埋?我只是一个孩子,我对这些大人没有做过伤害的事,他们为什么这样。 平时人模人样的大人正把我活埋,泥土洒在我身上头上,迷了我的眼。我张开嘴, 顾不得疼,以最大的力气哭,撕心裂肺地叫:“妈!~~~~~~~~别不要我呀,妈,我 不想死, 妈,救救我,妈呀~~~~~~~”。一面沿着墓坑的四壁想爬上来。根本不可 能,一揪土迎面打到我脸上,嘴里脸上都是土,我没命地喊:“妈妈!~~~妈妈!~ ~~~妈妈! ~~~~救救我”。如今我想,那时激发我的求生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虽 然嗓子已哑了,但我都听见我的哭喊声在天山上回荡。我想在只隔一个连队住在山 边的妈妈应该听得到。 事实上妈妈确实也的确听到了,只是在家里哭。爸爸把妈反锁在家里,不让妈 妈去,妈妈也一天没有吃饭了。 土还在埋,我尽最大的力气明白了没人会同情我的时候,叫了最惨烈的一声: “妈呀妈!~~~~~~~~”。事实证明,我这一哭的确是感天动地了,灰头土脸的我迷 离中看见一个人跳下来,抱住我,我没命地紧紧抱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没有再放手。 然后的情形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有人不断地来掰我的手。但我都没有放,再后 来……就不记得了,好像我昏过去了,还是哭的太久累了睡着了。但我的手一直是 死死地抱着那个人,当然这是后来听叔叔阿姨们说的。还知道了,那个跳下来的人 是石头的妈妈,后来我一直叫田妈妈的。 还有奇怪的是,从我嘴里和着泥沙流出来的滴到田妈妈衣服肩上及领上的血, 怎么也洗不掉。上大学后,我知道了,那泥土里含有大量的铁、硫、锌、锰等。就 在离我们一百多里有两个大型矿山,一个是三道岭煤矿(国家一级),另一个是雅 满苏铁矿(国家二级富矿)。我猜想可能与泥土中含有这些丰富的元素有关吧,不 过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实验,倒是有点可惜。可是田妈妈不这样认为,她一直是认为 那是石头的血,是石头在天上求她抱我出来时,谢妈妈的养育之恩的偿还母亲的孝 子血……那衣服田妈妈一直保存着。 现在回过头来,再全面看看事情的经过吧。那天在我们连队抢救不行后,又把 石头拉到牧场总医院,确实没救了才又拉了回来了,当然我和柱子一直随行。另外 有十几个民兵一直在我们连队没有走,一直到有了确切不行了的消息后,就逼我们 连队的连长、指导员、柱子爸爸妈、我爸爸妈妈,找解决的方案。有几次差点双方 拿枪打起来。因为对方是场长,有生杀大权,最后的结果是我爸爸拉我妈妈丢下一 句话:“当我没有生过这个女儿,你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就走了。柱子家五 个男孩子, 他爸爸看到这阵势,对方不能善罢干休,就:“唉!~~~~~,指导员, 你看着办吧。”也走了。这样的两个父亲,就把我们两个交待了,那时我们正被关 在黑屋子里盼他们来接我们呢。这样的结果,使一牧场的人恼火了。回来的人一添 油加醋对田国平,就是石头的爸爸(我后来一直叫田爸爸)和其他的人一说,很多 少数民族的牧民当场就说活埋我们两个。他们决定,石头一个人走太孤单要给他娶 一房媳妇,添一个儿子,还要有人给他扛孝子幡。刚好,我跟石头成亲,柱子给石 头做乾儿子扛孝子幡。完了以后,我和柱子给石头陪葬,这样石头就是一个完全的 家了,在地下不会孤单。在那种激愤的当头,这就作为一个办法决定了我和柱子的 生死。现在回过头来想,生命真的是很脆弱,法制的建全是多么重要。 有人知道了一牧场的决定,跑去给我爸和柱子他爸说,我妈只是哭泣,我爸一 言不发。我家根本斗不过人家一场之长,特别是在那个年代,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在 起哄做帮凶。柱子的爸爸妈妈看到已成定局的事后,一家人商量,柱子不能给人家 扛孝子幡。 这是一个家族的名誉,以后会给人家擢脊梁骨的,所以他家商量的结果是放弃 了柱子。我想主要是他家有五个男孩,如果是只有一个,可能拼命都会留的。所以 在知道了下午就要出殡,在成亲前,成功地给柱子喝了敌敌畏,差点也把我捎上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匆匆的,因为太热,没有冰,尸身会很快变形变味,所以及早落土 为安。 再后来,等我有记忆时已经是出殡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又在牧场总医院里在打 吊针了。听说在我嘴里清创时清出来好大一碗泥沙,伤口又感染了。后来我才知道, 是田家把我送来医院的,不过住了几天没见我爸爸妈妈来看我,也不见田家有人来 看我,只是到时护士阿姨给我端来一碗稀饭。反正我也不管不问。 几天以后,石头的妈妈和我妈及另外一个阿姨赶着驴车来接我。我妈和石头的 妈妈基本上都不说话,主要是那个阿姨说,那个阿姨开口闭口叫我“石头家的或石 头媳妇”,叫我妈“亲家妈”。 我们直接去的是石头墓地,那天是他的头七。我和石头的妈妈给石头上了坟。 再后来,我就同妈妈一同回家了,在连队卫生所继续打庆大霉素,吃土霉素消炎, 长大以后土霉素是不允许吃了。 那天我还知道了,柱子也已经下过葬永远地睡在东山上了。 晚上听妈妈说石头的爸爸妈妈有天来了,说既然我爸爸不喜欢女孩子,不如让 我住在他家,反正已是他家的媳妇了。田国平比我爸爸大十几岁,那时是四十岁的 样子,据说当时把他说急了,把枪都拔出来了。他是真的进疆时打过仗的,别说, 我爸爸还真怕他。我妈妈说能不能等我再大些再过去,妈想好不容易没把我埋了, 爸爸就算对我再不好,可还没有要杀了我的地步,这外人,万一再……能缓两年再 说。可是妈又答应了田家,清明、过年和过节,答应我去田家过。发展到后来,石 头的妈妈一不舒服,就找人叫我过去住一段时间……只是一想起柱子的惨死,我就 不明白,为什么不去告一牧场的的人。。 后来,过了一年多吧,四人帮打倒了之后(其实都打倒三年了,我们牧场消息 太过落后。那时候一到十月中,下过大雪一封山,到来年四月份有差不多半年时间 与外界失去联系。),田爸爸因为这件事,受到过批评,还停了一级工资。 这一年过得真不顺,我不爱出去玩了,成天躲在我的小房间里翻字典,或者跟 在爸爸的羊群后面走着走着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当然又招来爸爸的一顿骂,后来 也不叫我去了。八月就这么过完了,八月底的一天,连队清理原来的仓库,连队小 学要成立了,不过要七岁的才能上学。我不够年龄,但没事的时候我从后门进去听, 也没人管我。连队小学只到二年级,如果要上三年级,必须要到二牧场总场小学; 如果要上中学,只能上我们六个牧场联合中学,或者说到很远的伊吾或巴里坤住校。 但我家不会给我那么多钱,所以我还是上了牧场联中。那儿离田家就很近。上小学, 我一到田家那儿去,一牧场的人见到我叫我“石头家的”我总是恨恨地瞪人家一眼。 后来,我明白再抗议也没有用了,就由它去了。田爸爸田妈妈也一直叫我:“石头 家的篮子。” 我不知道田妈妈为什么没有再生一个孩子,我上小学的几年里,田爸爸经常叫 人找我回田家,田妈妈不舒服,我放学后就去服侍几天。田妈妈是出纳,田家没有 地和牲畜。刚开始的几年,田妈妈的脾气很怪,摸不清什么时候发火,我一去田家 胆战心惊的。她一不开心就掐我拧我,我对她的那时一点都搞不懂,就如我上大学 时永远也没搞清楚的熵、焓、熵变、焓变一样令我头疼。 可能是她思念儿子吧,精神错乱了,我只能这样理解。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 她也慢慢对我好了,高兴了,有好吃的还会留到中午放学。(初一时,我中午放学 就在教室里啃从家里带来的冷馒头吃。初二以后,田妈妈就经常叫我中午回田家吃 饭。那时学校里的老师给我带话就说:“肖篮,你婆婆叫你回家吃中饭。”刚开始 时我真的想找个洞永远不出来,后来全班全校同学都知了,也就没办法了。) 伤总是会痊的,但心头上的伤是难以痊愈的。田妈妈有时会到学校来,有一次 上自习课,我和老师及一个男同学讲题,叫田妈妈看见了,她直直地走进教室,对 那个男同学说:“你为什么要勾引我儿媳妇,我家石头会在你旁边白天黑夜看着你 的。”说完就走了,吓得那个男同学再也不敢看我。当然,以后没有一个男同学再 敢同我打交道了。问问题都要找一个女同学做二传手,偏偏那时我们男生和女生在 校不说话,有问题就在黑板上写:“肖篮请帮解答这一题:XXXX”如果我会,我就 上黑板答题。这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青涩。 田妈妈田爸爸对我也越来越好,我也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了。 田妈妈不舒服的日子也越来越多,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家里太清静了, 找我来陪他们聊天说说话。晚上我就住在当初石头住的房里,田妈妈会拿出来当初 石头的东西让我看。可惜石头只有两张相留下来,一张全家福上有田爸爸田妈妈和 他,那时他刚百天。另一张还是他百天,一个人光屁股坐在桌子上笑。长大一点是 什么样了,我全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学名叫田磊,三个石头。和田妈妈一起看田磊 的作业本, 觉得他应该是个调皮的男孩子。如:用“如果”造句,答:1。冷馒头 不如果好吃。 2,小牛的眼睛比如果一样。这样的错误在田妈妈看来也是聪明的。 田妈妈说如果石头活着,她也要让我做儿媳妇,还说她以前对我不好,叫我不要介 意。 田妈妈通常在我家最忙的时候不会得病。五-六月剪羊毛;九-十月牲畜收栏 前要割草,晒草过冬;冬至到过春节左右小羊小牛出世前,家里都会好忙,我是妈 妈的主要帮手。如果我手脚慢一点,爸爸就会骂我“光吃饭不干活”。小羊羔出世 通常都在半夜,那时要把羊妈妈放到温暖的房里,要给它拌面麸,挑细草料,还要 好多草灰炉灰。有时晚上忙了一夜,白天还要上课。有好多次,我站在雪地里靠着 羊圈就睡着了。通常这样的时候也是爸爸脾气最坏的时候。自从发生了石头电死的 事件后,爸爸又多了一个骂我的口头禅:“你不是志气的很,咋不去死去,柱子不 都死了,你还有脸活!”我心想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没活够呢,我偏不死。但我 没说出来,只是想想。如果说出来,爸爸就更火上浇油,打我没商量了。因为柱子 死这件事,连队的人还说柱子的爸爸做得对,做得有骨气,没给列祖列宗丢脸。可 我觉得多么不值!说我的就什么话都有了,我爸爸妈妈委实觉得没面丢脸了好久好 久。 受了家里的委屈,有时候也会对田爸爸田妈妈说说的。爸爸不让我上高中,我 是硬要上,同爸爸吵,最后还是在田爸爸的威慑下(爸爸始终有些怕田爸爸),才 同意了我去。上高中以后爸爸没有再给我出过学费,我给别人剪羊毛呀等等挣学费, 有时田爸爸帮我出。我到高三时学费最高,到了八元钱一学期,那是八十年代末尾 了。转眼上大学,在《父亲与我》这篇文章中说到,爸爸不同意我外出求学,还是 田爸爸给爸爸施加压力。我没有提我上大学家里给了我多少钱,爸爸没有给我钱, 是妈妈偷偷地给我了120元钱,田爸爸给了我300元钱。这是我走时带的所有的钱。 我交学费30元/年,住宿费43元/学期,书费工具(主要是绘图仪器)费30元, 余下的就可以自由支配了。每个月伙食费饭票是发的,菜票要自已拿钱来买。但每 个月的城市居民肉食补贴26元,就足可可使我过一个月的了。虽然最后两年由于物 价上涨而不够用,但我带课及替人捉刀已经有收入了。其后,从没有收到过爸爸寄 的钱,但收到过好多次田爸爸田妈妈寄的钱,四年加起来,竟然有1560元了。这些 钱我都记载了下来。九六年,田爸爸退休了,他多次来信说家里太清静了,总是出 现我回到家里时的幻觉。 爸爸妈妈老了,还有两个弟弟弟媳妇一个孙子在家,困难是困难。但是田爸爸 田妈妈只有我这半个媳妇,到了清明节,田爸爸田妈妈又要去看田磊。我有六年没 有去过田磊的坟头了,最近的一次还是毕业那年最后一次去的,想来可能又荒草凄 凄了吧。 田爸爸田妈妈在我毕业后那年同我说,我和田磊的婚姻不算数的,违反我国婚 姻法,叫我不要放在心里。这么多年委曲我了。 可我也知道他们的苦痛,当我把给田爸爸带的酒和衣服及给田妈妈的药给他们, 他们流了好半天的泪后,我更加明白了。他们不想让我走,可是又没有任何理由留 下我…… 这就是让我背了十几年枷锁的一家人,我曾经那样地试图挣脱而挣扎不掉的生 活。就象是关了一生的囚犯,突然告诉我,我自由了,我变得如此茫然。 又是清明节,谨以此篇记念田磊和柱子,我少时的朋友。 根据2001。4。5日记,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