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瓶 作者:邢筝 奶娘带我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眼睛被黑色的布蒙的严严实实, 看不到一点东西。只能微微听见鞋底和沙砾摩擦而发出的唏嗦声,细小杂碎。那 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庄,我跟在奶娘身后乖乖的走着,不敢有任何动作。一切都还 未知。 等到黑布被拿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静立的女子。堇色衣衫,和我长的一 模一样。她的头发很自然的卷着,梳成两个别致的犄角。安静的站立,面无表情。 “璊,你过来。叫姐姐。” 我听到了奶娘的声音,很严厉,带着不容分辨的口吻。 璊静立着,许久。 终于,“姐……姐。” 她怯生生的喊,眼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我看着她,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如水流转,明眸顾盼。 那时侯我记得莜兰谷的天空一片骄人的纯蓝。瑕疵未染。 我,就是她的姐姐。而我,叫甔. 我们安静的8 岁,不谙世事。只知道从此 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遍地是树的空谷。 这个谷,有灵气。奶娘认真的告诉我们。对她的话我从来都是坚信不疑。这 个鬓角已经稍许泛白的女人有着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力量。和善中迸发的力量。我 看着她,很仔细的看着。她的眼睛,唇,还有手指。那是一双会抚琴的手,莜兰 谷里唯一的会抚琴的女人。奶娘说,你的母亲也有这样灵巧和纤细的手,所有的 曲子都是你母亲教给我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最雅致和纯净的女子。 我看着奶娘认真的样子,就相信了。 我常常看着天,想象着谷外的日子。想念村庄里我的伙伴,眼前仿佛又出现 了他们赤裸的带着伤口的脚,没有草鞋,连破布都没有。贫困潦倒。巷子里偶尔 还躲着一两个吓人的酒鬼,专等着谁家的孩子出来闹着玩儿。我们一大帮孩童唧 唧哑哑的叫唤,满街的笑声。 而莜兰谷的日子是乏味的,奶娘每天教我们练功,唱歌。日复一日。我清楚 的记得莜兰谷的上空总是飘荡着凄楚的歌声。 复仇——复仇——复仇。 “奶娘,我们的亲娘呢?”璊每次都不厌其烦的问,奶娘怜悯的看着我们, 用生疏的目光。,她总是呢喃着“可怜的孩子。”眼睛里无处不是忧伤,流下一 行透明的液体。我轻轻的触摸,湿漉漉的感觉。我看着她,一声不吭。 奶娘告诉我们,那叫泪。奶娘说,一个人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 一个人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 那些时候,莜兰谷的上空总是飘荡着一支奇怪的歌:复仇——复仇——复仇。 尖利刺耳的歌声,充斥着忧愁和愤恨。 永远的在莜兰谷上空,孤魂一般,飘荡不定。 奶娘每天重复着相同的话,她说杀死你们父亲的人叫做桀,是夏的王。而你 们的父亲,醉死在酒池里。 夏的王——桀。那个自喻为太阳的人。杀死了我和璊的父亲。 我就那么记住了。鲜明的刻印在脑海中。还有奶娘的另一句话: 人在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 这些令人烦闷的事情丝毫影响不到莜兰谷那依旧晴朗的响亮的天。杨柳拂面 的春,是最美好的时节。我看着遍谷的树木,看着奶娘难得的笑容,喜欢上了这 里的绿色和清幽。 而我知道,我的生命是不属于莜兰谷的寂静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到一个 更加陌生的地方,为我的父亲,醉死的父亲报仇。莜兰谷的清幽和寂寥,是属于 神灵的。 而我们,都是凡人。也体味不到这里的乐趣。只能静静的欣赏,哪怕不懂, 哪怕什么都不懂。 我和璊渐渐长大。她总是穿着堇色衣衫,梳两个斜斜的犄角。她有着美丽的 眼睛,流水一般,明净透亮。我知道,我和她长的一模一样,我们生存的目的, 就是那支歌里唱的:复仇——复仇——复仇。 天,总是藏蓝色,夹着细丝样的浮云,阳光大片大片的施舍给世界,整个莜 兰谷笼罩着明媚和灿烂,像是清晨的花朵,幽幽然,如梦境的美丽。 我们在这里生活。昨天和今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也一样。一天天都相同,都 是最初的影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十一年过去了。 当要离开莜兰谷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十一个年头。璊和我都已长大。 她熟练的喊我姐姐,用柔美的声调——这是我唯一同璊差别巨大的地方。我 的声音,因为专注的去唱“复仇——复仇——复仇”而变的沙哑,我看着我妹妹 兴奋的样子。 这个把我们禁锢了十一年的地方,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 和理由。 莜兰谷的天,依旧是响亮的晴朗。浮云朵朵。 奶娘在那一天里说了十九年来我记忆中最多的话。 “来。拿着”奶娘交给我两串链子,我看到艳丽的华光。“甔,你拿好。听 我说。你们要离开这里了。以后永远都不要回来。你们去阳城,找到一个叫祎的 男人,赤瓶就在他那儿。记住,一定要找到赤瓶,它就在祎的身上。” 我和璊相互看看,她的眸子里闪着晶亮的光。我则不然,暗淡颓然,毫无精 神的听着。我知道,莜兰谷里再也不会有我的歌声和那支奇怪的曲子。我的奶娘, 她还要守在这里,带着无尽的期盼和无奈。她的苍颜白发,也只好在莜兰谷僻静 的谷底得以验证。衰老毫不留情的攀附着,鬓角,眉梢。我默默的注视着她,哺 育我的奶娘。 “这里有两条链子”,她继续说道,“戴绿松石项圈的嫁给祎,戴珠玑链的 拿走赤瓶,去复仇。” 戴绿松石项圈的嫁给祎,戴珠玑链的去复仇。 我的手中有两条链子,我看着它们美丽的光环因为太阳而变的更加耀眼和明 亮,我的手颤抖起来。我问奶娘祎是谁?奶娘穿透我的眼睛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把那条绿松石项圈递给璊,在奶娘不注意的时候。我知道,它原本是属于 我的。而我,一定要复仇。 因为,奶娘曾经告诉过我们: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这是你们的母亲说 的。 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 这是我们的母亲说的。 璊满心欢喜的把那条绿松石项圈戴上,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条项圈的光芒很 配。我微笑着对她说,璊,你真漂亮。 而我的手上,是珠玑链。 璊快乐无忧的笑着,她唱着奶娘教的其他欢快的歌离开了。轻松的脚步。堇 色衣衫飞扬在风中,飞扬在莜兰谷一览无余的绿色中,斜斜的犄角透出调皮。我 虽然在她的身后,但是我知道,并且鲜明的感知,她的眸子里放着光彩,忽闪忽 闪的睫毛。明亮的感觉。她整个人都属于堇色,精致的快乐和舒畅。毕竟,前途 对她来说一片光明,她要去做的,是当新娘,而我——要复仇。 复仇——复仇——复仇。 莜兰谷的上空,最后一次留下我的歌声。 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我的脸颊上湿润的感觉,璊说有透明的液体滑下。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 奶娘说过,那叫泪。 一个人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 奶娘没有看到我流泪的样子,所以她不知道,莜兰谷里除了她,还有人会流 泪。 枝桠牵绊着我的包袱,我抚摩着蓝印花布的包袱,把它牢牢的挎在肩上。最 后一次向莜兰谷回首。 最后一次看那遍谷的绿树,看飞鸟欢快的歌唱,看莜兰谷藏蓝色的天。 一切仿佛都转瞬即逝。我安静的童年,还有我亲爱的奶娘。一切都不复还。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眼泪才是实实在在的。连感情,我们都难以把握。 璊对我一路上的默不做声感到费解,她像只小鸟一样蹦来跳去,快乐的连真 正的飞鸟都嫉妒。她玩弄着那条绿松石项圈,她说谢谢你姐姐,我终于可以嫁人 了。 她的笑容是明朗的。我的微笑很牵强。但我心甘情愿,因为我要复仇,为了 父亲和从未谋面的母亲。 我甘愿。 我这么说着,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声音。你知道飞鸟掠过茂密的树林时 翅膀发出怎样的响声吗?那就是了。 广袤殇原,一望无际。 高原上的风吹的过分嘹亮,飕飕的声音。我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飞舞,璊的堇 色衣衫飘扬的恰倒好处的美丽,我看着她的背影。我想,奶娘真的选错了。她才 适合当祎的新娘,而我,注定了要去复仇。因为,因为我是姐姐。义不容辞。 所有的奴隶都拷着枷锁,艰难的前进,每一张脸不管年龄的差别多大都显露 出苍老的神色。皱纹刻的很深很深,一道道,不容分辨的刻了下去。他们竭尽全 力却连自由都没有得到过。麻木不仁的不仅是肉体,还有思想,已经不具备反抗 的能力了。 期待的只有死,也许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灵魂最大的幸运。 那么对我来说呢?难道也是? 我站在高原上看着他们,看他们的行走艰难受尽委屈。我没有任何办法,在 这个社会,我充当的也只是个平民,而不是主人。我所能够做的,也就是看看, 感慨一番,再继续赶路。 而他们,还是他们。还是奴隶。 一路上风尘滚滚,我看尽桀统治下的世态炎凉,潦倒悲苦。而璊是最幸福的, 她不会因为敏感而变的尖锐与无奈,变的容易悲伤。她依旧是她,十九岁,快乐 的过活着。用她自己的方式。我不时抬头看看妹妹的背影,看飞扬的堇色衣衫, 我羡慕她的简单,连对幸福的向往都如此简单明了。她不会感到难过,即使有烦 恼,也是一些在我看来都单纯的很不能称之为烦恼的烦恼。她有着轻松的步伐, 玲珑的身躯,她是快乐的主宰,尽管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能够主宰快乐。 我就在一路的胡思乱想中走过,走过高原,走过平地。 我们到达的那天阳城鸡飞狗跳,人们奔走相告,嘴里还念念有词:“太阳被 吃啦!太阳被吃啦!”璊很费解,斜斜的犄角摇来摇去,连连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来,把右手展平放在额上,眯缝着眼看太阳。一轮骄日,像是被什 么东西啮噬而一分一分的消失。布满了黑色的缺口,使人惧怕,不明所以。我拽 拽璊的衣角示意她去看太阳。璊手里正在玩弄她的绿松石项圈,不停的绕来绕去, 似乎那样就能解决疑问。她看到太阳的时候大声尖叫起来,比任何旁的人都惊诧。 神经质的嗓音失去了往昔的柔美,震耳欲聋。就像飞鸟掠过树林时不小心撞 下了一条枯枝一般。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我是不能使她安静下来的。便任凭她叫喊。 尖利刺耳的嘶喊。再观察周围的人。我看到那些平素尸位素餐的奴隶主神色惊慌, 对着太阳拜啊拜的。巫师拿着驱鬼棒手舞足蹈,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颈上绕着 一些不知名的石头做成的项圈。脸上也不无惊恐。 他们兴许是害怕真的有天塌下来的时日吧。人们更是吓的到处躲藏,偏偏不 藏在家里,到街上来暴露,大概是以为人多力量大。我吃吃的笑了,觉得有趣, 原来人都是这么怕死的,难道死了不好吗?尤其是在这样的社会里,难道死亡不 是一种解脱吗?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些惊叫躲藏施法的人们。他们惊恐是因为惧怕死神。他 们还觉得生存有意义,而在我,没有任何恐惧和不甘。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啪啦——” 是绿松石项圈掉下的声音。璊还在惊叫着,持续着。 我弯下腰来捡那条项圈,那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就在我被绿松石的光芒射中眼睛,感到灼热的疼痛时,我蓦地发现人群中还 有一个和我一样默不做声的男子,漆黑的衣衫飞舞着,高大而又坚韧的伫立。他, 真像我想象中的神。 我呆呆的看着,看他的发丝飞扬,看他的衣衫起舞。一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 太阳并没有因为失去了一些东西而恐慌,依旧是那样的光芒,灼热辉煌。我 已经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了,干净的瞳仁闪着我从没见过的不一样的刚毅。他没 有看着我的眼睛,他盯着我拿在手里的绿松石项圈,吃惊的问我:“你是甔吗? 戴绿松石项圈的甔,我未来的妻子。是吗? 璊的尖叫就在这时戛然而止。她一把抓过绿松石项圈,有些踉跄的走到他面 前,急忙说不不不,不是,她不是,我才是甔,你的妻子。 祎看着我,我没有办法虚伪的告诉自己他不英俊不值得留恋。他的目光可以 燃烧我所有的思想。 但是我记得,记得那飘荡在莜兰谷上空十一年的歌声,不可以就这样功亏一 篑,还有我的妹妹,我有责任让她幸福,哪怕是用我的幸福去交换。 是的,我不是甔,她才是。我,我的名字叫做璊. 我说。我几乎听不到自己 的声音,但是声带的确震动了,能够鲜明的感觉到。 祎的眼神,异样。 周围的一切都在我们的谈话期间恢复了正常,太阳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变 的圆圆的,完美的圆。一如祎的瞳仁一样完美。而在他刚刚注视我的那几秒内, 他的瞳仁,变换了形状。畸形。 “我是来要赤瓶的。”我说。 “请随我来。” 我们走过街道,来到一处庄园。这是个美丽的园子,初次看到我只能这么说, 至于它美在哪里,嘴上便是说不出来。处处烟柳繁花,琼楼玉宇。美的晕眩夺目, 美的目不暇接。我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背后,他漆黑的衣 服滑落在地上,偎着地,让我觉得细腻而又温存。他的头发输理的很齐整,乖乖 的摞在一起,和我的凌乱毫不相称。石板路上洒落着细细的沙砾,我听到沙砾和 鞋底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细小杂碎。满眼的花花草草,小桥流水,恬静和自然。 我想起八岁那年我到莜兰谷时走的路线,我恍然间觉得竟是那么的相象,不 可思议的像。我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因为机缘巧合组成的,没有这些,就没 有一个个村落和部族。而这样的巧合,这个牵引着我的男人,他会知道在十一年 前也是这样牵引我的他的母亲在哪里吗? 庄园的上空,是和莜兰谷毫不相同的天。苍白而没有力道。 和煦的阳光洒落,没有了先前的那份霸道。太阳恢复了原来面目的时候我就 知道没什么好怕的。太阳还是太阳,它不会被什么吃掉,因为它是主宰万物的神 灵,神灵是可以保护他自己的。 我想到了桀。那个可恶的男人。那个害的我无父无母的男人。他是夏的王, 自以为至高无上的王。 他自喻为太阳。 璊走在我的后面,静静的,悄悄的。我回头望了她一眼,我看着她低垂的眼 帘以为真的又回到了刚刚到莜兰谷的时候。璊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小女孩儿。眸子 里是透明的单纯,不会说谎,什么都不会,静静的,每天都是。可是现在的她已 经和以前全不相同,她开始知道利益,开始懂得怎样维护利益。这使我觉得可怕。 祎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示意我进去。那是一处特别幽 静的屋子,尤其是窗户,红木制,雕成镂空的图案,怎么看都舒服。屋子干净而 又娴雅。冲门的案子上放了一支小巧的瓶子,赤色的瓶子,里面斜插着一朵堇色 的花,花朵羞答答的低着头,仿佛认生似的不敢看我们。案子上还挂着一幅画, 我昂起头来看,我觉得太可怕了!那画上的人就是我的奶娘!很年轻。手里拿着 一个瓶子,赤色的瓶子。她和另一个女人坐在一起,那个女人的装束比奶娘华丽 的多,头发盘成美丽的形状倭着,插了大大小小的钗子,明光闪耀,雍容富丽。 女子背对着我们,隐隐可以看到她面前有一盏琴,她在抚琴,手指幽雅的兰 花状,我似乎听到了那美妙的韶乐,模糊不清又近在耳边。她们席地而坐的土地 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堇色花朵,甜美的意境,如花的少女。 我正准备问些什么,祎开口了。 “你就住在这里罢。”他说。他干净的瞳仁注视着我,可以燃烧掉我的目光。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还是毫不留情的走了。他一定知道一些什么,感觉 到一些什么。但是没有用。我还是我。即使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的名字叫甔,那 又怎样?我还是要去完成我的使命,去杀掉我的杀父仇人,夏的王。 他把璊带了出去。璊很开心的样子,显得有些羞涩,我难以想象她怎么会有 如此娇媚的神情,我看看那画上的堇色花朵,觉得像极了璊. 我坐着,看夕阳渐 落,流霞漫天。然后便沉沉的睡去。 午夜。我迷迷糊糊中看到外面的天空滑落下荧荧闪耀的东西。我站起来,跑 到庄园的亭子里,终于看清楚了。星陨如雨,流光闪烁。星子若霜,频频下坠。 我微笑的看着这一切,觉得太美妙了。飘渺的意境,还有虚幻的天空,连同 这星星都让人觉得不真实。 恍然间,我觉察到身边有一个人站立。所有的知觉告诉我,是祎. 他说: “浩渺星空,怎能一人独赏?” 我欣然的微笑,说:“天涯的尽头,怎么能没有人和我共赏的人呢?” 我又问:“流星是天空的泪么?” “一个人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祎说。 我看着他,干净的瞳仁,我只能这么看着。他属于的,是我的妹妹,是璊. 而不是我,这个真真正正站在他面前的甔. 他也只是知道有绿松石项圈的女子是 他的妻子。别的,我们都无法掌握。 “我和璊后天成亲。”他幽幽的说。 “恭喜。”我作了个揖,奇怪的动作。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如此的失态。但 是,我可以感知到自己僵硬的微笑。不管怎样,还是笑了。笑了就好。笑,是可 以掩饰一切的。 我走回屋子。手里拿着真正的赤瓶。是祎给我的。那个瓶子有着玄妙的颜色 和花纹,蟠龙纹。而赤色,是高贵又无奈的颜色。 我的耳边重新回荡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 是的,我听到了。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 庄园还是一如往昔的美丽。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它。事物的许多可贵就是因 为它可以不受影响,可以特立独行,因为它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牵绊。一如莜 兰谷晴朗的响亮的天。 很快到了祎和璊成亲的日子。 庄园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也不是洋溢着喜气的样子,和我来的时候一模 一样。客人都没有,偌大的园子就我们三个人。孤僻的有点可怕。连仆人都不见 一个。然而璊的思想没有受到任何的撞击,还是兴高采烈的,一天到晚唧唧喳喳 叫唤,开心的不得了。 除了她制造的,这里再也没有其他别的什么声音了。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 两天没有说话。 璊的脖颈上,是绿松石项圈。 婚礼很快就举行完了。在一片萧索和荒凉的意境中草草了事。祎还是原来的 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没有变化,只不过是心 境的不同罢了。我依旧毫无表情。我去看了他们的新房,吊着大红的绸子,流水 一样的滑下。案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陶器和青铜,我想象着璊发脾气时这些器物 摔的支离破碎的影象,觉得自己可恶透了。我爱我的妹妹,可是我不能把自己的 幸福拱手相送,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的东西!我回过头来,我想把一切都说个明 白,然后就离开,让他们自己收拾剩下的摊子。但当我的目光和妹妹的目光相遇 时,我愕然了。我知道我做不到,因为我是甔,她永远的姐姐。永远的。 于是我离开了。在祎的注视下。我戴着我的珠玑链,蓝色印花布的包袱里裹 着赤瓶,代表亡灵的赤瓶。 我最后一次回首,就像离开莜兰谷时的回首一样。璊的堇色衣衫和祎干净的 瞳仁,我记住了。并将永远的怀念。直到死亡。 我的脸颊有透明的液体滑落。流到嘴角,咸咸的。 奶娘说,那叫泪。当一个人心受创伤时,就会流泪。 这个时候的夏,已是危机重重,外患不断。而狂妄的夏的王,那个叫桀的男 人,骄奢自恣,不思朝政。他每天都和一个叫做妹喜的女人玩乐,我听到人们说 起那个酒池,那个罪恶和仇恨的酒池又淹死了许多人,醉死其中。他们谩骂着他 们的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听着这种声音,觉得可悲又可笑,夏朝, 曾经富丽美好而又团结的夏朝到哪里去了?终日的饮酒作乐真的可以换到内心的 欢畅吗? 我茫然的走着。我想一直走到桀的面前,杀死他,完成我的使命。 祭祀赤瓶中的亡灵。 就是不久后,我还没有手韧仇人的时候,一个叫汤的男人,剥夺了我的权利 和我尽心追逐的东西。 我记得当时的场面,战火硝烟,风尘滚滚。士兵们恣意的嘶杀着,以人类最 残酷的方式毫无忌惮的进行着血与肉的较量。我就站在一处高地,我奇怪自己没 有任何的恐惧,还是那么坦然的心境。也许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恋了。也许所有属 于我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包括这个男人的生命,都已经要给别人带走。我只能看, 静静的看,看尽这个男人的丑态,看他苦苦挣扎到最后也无济于事。那个叫汤的 男人有着黑红的脸膛,如剑的眉毛。他,杀死了我的仇人。就在鸣条这个地方, 在鲜血布满的地方,在我的注视下。 硝烟依旧,狂风肆虐。 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令人毛骨悚然。我走近,看着他们,我知道这些人中 就有我苦苦寻找的男人,他是夏的王,至高无上的王。 他就那么死了。我不知道他曾经拥有过什么,也许比我还少。但是不可否认, 他比我快乐。 同样没有拥有,有些人就可以快乐。哪怕是走样的快乐。 公元前1675年,夏亡。 我坐在石头上,打开我的蓝色印花布包袱。赤色的瓶子闪闪发光,我摇摇瓶 子,取出那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块信石。我看着它,这块东西,微笑着,对着遍 野苍茫的尸体咽了下去,风吹拂着我的面颊。 我静静的躺下,我身下的土地竟然长出了美丽的堇色花朵。她们看着我微笑, 快乐的样子。我知道,她们是璊的笑脸,而花蕊,应该就是祎了吧。我曾经爱过 的男人。 信石的威力开始发作。我疼痛的胃,我的身躯因为疼痛而扭转的不成样子。 沁入心肺的痛,折磨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我的没有遗憾的复仇和我的三次眼泪,随着夏的灭亡也走了。赤瓶就留在了 鸣条,和我的蓝色印花布包袱。 我看到我的母亲在为我抚琴,她说: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 找到赤瓶,就找到了亡灵。 注:甔:瓶子。 璊:赤色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