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恋 一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住在一所小学里。小学是村里的一座祠堂改成的。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座规模宏大、气势非凡的祠堂。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常常站 在楼上的家门外,透过走廊陈旧的木格,远远地看对面的一排领袖像。七个领袖悬 在礼堂的背壁上,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中间的那一个,小学里的老师(也许 就是我的父亲或母亲)说,因为他每只眼睛有三个瞳孔,所以成了伟大领袖。有一 次我壮着胆走近了仰视,果然,每只眼睛里都有三个亮点。这个事实让我无比折服。 也有的时候,我坐在家里朝着对面那座小山的窗上,看外面发生的一切。祠堂 的土墙很厚,窗户开在上面,一个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上去。我父亲在一个适当的 高度钉了一块木板让我搁手肘。我看到远处青白的巨大天空由一排锯齿一样的杉树 撑着,很担心它会塌下来。但我又很希望它掉一块下来——毫无疑问,它比偶尔才 出现在村里的一个老太太带来的冰棒还要甜;如果正好被我拣到,就可以吃很久。 还有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山腰上有人在砍柴,砍柴的动作和声音都同样清晰地传送 过来,但我明明看到那人已经放下柴刀坐在地上休息了,砍柴的声音还能远远地传 来三两声。这使我对外界的真实性开始产生怀疑。 我不是本地人,我的父母亲也不是,否则他们就不会带着我住在这所小学里。 这一点我很小就知道——那些对我恶毒的农民孩子都是本地人,他们住在小学 周围的自家房子里。他们对我坏的原因,是因为我父母亲都是老师——这一点我很 小就知道了。我曾经站在走廊上,看我母亲把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拉到教室门外打手 心,那孩子就抬起头,目光毒毒地盯着我看。第二天,当我独自在门口玩沙子时, 就被他和他弟弟推倒在自己扒出的沙坑里了。所以我那时陷于很孤独的境地,处处 都要小心提防。我恨我父母亲是老师,又恨自己是他们的儿子。看着那些孩子神采 飞扬地大呼小叫,或者郑重其事神情严肃地模仿电影里学来的军事行动,我真羡慕 他们的农民出身。我父母亲给我做衬衫,总要做收缩的袖口,还要在袖口钉上几颗 钮扣,这与那些农民孩子穿的土黄色仿军装很不相同。有一次我试图把钮扣扣进扣 眼里,但老不成功,便向一个大孩子求援道:“我弄不进去,你帮我弄。”大孩子 大笑起来,满脸怪异的神色。后来我才知道“弄不进去”这句话使他产生了异常的 想法。我恨我说了这句话,转而恨这件衬衫,最后恨到了我父母身上。 我曾试图加入那些本地孩子的行列。有一次他们聚集在小学后的一块空地上准 备行动,我像以往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这一次,他们的头,大队副队长的儿 子,突然开了恩,对我说:“这次让你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之中有人鄙夷地表示反对,但他们的头(现 在是我们的“头”了!)止住了他。这一次行动是煮米饭。他们弄来了一只脱了瓷 的杯子,几双长短不一的筷子,但是没有米。我立刻提出我可以回家偷米。 头想了一下,恩准了我的请求。我回家偷米的时候,觉得头顶上的天随时都会 塌下来,而且脑袋里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把耳朵震聋。但我终于把米偷到了。 我到的时候他们的柴火还没有拣齐,我又主动去拣柴火。柴火拣齐了,头从口 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这在我也是不可想像的事——我原以为兴有大队供销社和抽烟 的大人——比如我父亲——才有火柴的)。头点着了火,然后用一双黑乎乎的筷子 慢慢地搅着杯子里的米——这都是头的权力。我们只配蹲在一旁看。头很严肃地不 说话,大家也都严肃地不说话。 米饭煮好了。头露出轻松的脸色,周围的气氛活跃起来。伙伴们由衷赞叹头的 技术,我也笑嘻嘻地附和。头用筷子挖出米饭,轮流往每个伙伴脏兮兮的手上分了 一块。终于轮到我了!我虔诚地伸出手。不料头却斜了我一眼,大笑起来,对手下 的兵说:“他也想吃!哈哈哈!” 手下的兵也相视着大笑起来,嚷嚷道:“他——?哈哈哈,笑死个人啦!” 我定在那里,像突然挨了一巴掌。 他又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老师的儿子,滚吧!”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他又朝我猛地做了一个老鹰扑小鸡的动作:“还不 滚?揍你!” 我像惊弓之鸟似的逃开。跑了一阵,见他们没追上来,才机械地挪着脚步,缩 回我的小学里。 还有一次,我试图加入另一帮更没有势力的孩子中。他们本来人数也不少,而 且头还是大队正队长的儿子;但由于头没有什么威望,所以没有凝聚力,成员常常 叛逃到大队副队长儿子的手下去,规模也就日渐缩小。我因为被副队长儿子拒之门 外,不得已只好加入这个团伙。他们对我的到来倒没有拒绝,这使我在感激之余一 度还产生了重振这个团伙,与副队长儿子的团伙对抗的非份之想。我们的第一个行 动是在一个巨大的锯木屑堆上挖陷阱,以争取让另一个团伙的成员落入其中。我挖 得格外卖力。我们挖的陷阱有半人多高,而我为了显示与另一个团伙的不共戴天, 坑挖得还要更深些。挖好之后就在陷阱口搭几根细木条,上面盖上一张报纸,再小 心地匀上一层锯木屑,最后在面上横摆一块砖头(这是另一个陷阱。我们在木屑堆 上用间隔的砖头搭了一条路,其中横摆砖头表示下有陷阱,竖摆砖头表示切实可行), 这才算完工。我挖完之后就到还没有完工的陷阱去视察,并根据我的看法加以指导。 所有的陷阱都完工之后,为了庆祝我们的成功,我们排成一队从一溜砖头上跳 跃而过。我自告奋勇排在第一个。还没有跳过几个砖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失重的 感觉,然后耳边就传来一阵轰堂大笑。毫无疑问,我掉进陷阱中了!我努力了好一 会儿才从陷阱中爬出来。锯木屑钻进我的头发和衣领,像无数只长着大嘴的蚂蚁狠 命的咬,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头也不抬,羞愧的跑回家去。躲在家里过了很久, 我才回过神来:那个陷阱正是我自己挖的,这从大小和深度上可以判断出来;而陷 阱表面横摆的砖头,无疑已经被人偷偷摆成竖向的了。痛苦和悲伤,使我涌出的泪 水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脸上,一部分在心里。 这种事情是不敢告诉我父母亲的,因为那些野孩子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只能恨 我的父母亲,是他们使我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但我母亲并不这么看。她总为我是 老师的孩子而不是农民的孩子沾沾自喜。即使在我沉默寡言的时候,我母亲也会两 手掌心朝外顶在腰上,满意地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就是跟那些野孩子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仿佛这句话不足以表达她的判断,又补充了一句:“有教养,将来肯 定有出息!” 二 大约在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老觉得不对劲,因为别的老师好象在一夜之间都 改叫我父亲“老李”了。以前那些老师都是叫他“小李”的,我母亲也一样。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大起肚子来了。她看我困惑不已,很难得地兴冲冲对我说: “你爸爸当校长喽!”说完,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圆肚子,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脑勺, 得意洋洋地接上一句:“双喜临门!” 那天傍晚,我在房间里玩,我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父亲从楼下办公室里回来, 径直走进厨房,随后我就听见怪怪的一声:“老——李——!” 我以为是什么人来找我父亲了,探头一看却没有。但我看见父亲怔了一下,一 个跨步上去,对着我母亲的小脸“叭”地吸了一口。我母亲的脸本来并不好看,有 一片黑黑的雀斑,与知青楼的小王阿姨白净的脸是两个极端,但被我父亲一吸之下, 竟透出两块红晕,眼睛里也放出光来,比原先好看了不少。我父亲还要吸,我母亲 却推开他,朝我喝了一声:“看什么看?玩你的去!” 我母亲的语调虽然有点走样,但并不像往常那么凶,所以我走出房门的时候, 心里觉得怪怪的。傍晚吃饭的时候,我父母亲不像以前那样对面坐,而是坐成一个 直角,话也比往常多。我掉了一支筷子,弯腰去拣,从桌子底下看见母亲迅速把搁 在父亲腿上的腿挪开。那天桌上的菜,是少有的好菜:炒肉片,炖香菇,鸡蛋蘸白 糖…… 那天晚上,天还没黑透,母亲就催我上床睡觉。我睡不着。父亲开始也没睡, 坐在办公桌前抽烟。烟头的火光照着父亲的脸,一红一红的。一根烟抽完了,父亲 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母亲低声叫了他一下,语气很不满。父亲不情愿地放下烟, 慢慢上了床。 母亲隔着我开始跟父亲嘀嘀咕咕起来。几乎每天睡觉前她都是这样。父亲通常 只是嗯啊必声,难得回上几句话。他们说的大多是我不懂的事。有时说着说着就睡 了,但也有的时候他们就吵起架来。母亲声音越高,父亲就越不说话。但父亲被逼 急了的时候,就会压住嗓门吼一声:“你给我闭嘴!” 这一声闷雷滚过来,我立刻就在睡梦中一个激棱,在裤子里撒出一泡尿。我父 亲被激怒的时候会紧咬一侧牙根,这时候在那一侧腮帮子上就凸出三根筋来,如同 里面插了一把铁叉子。我不敢吭声,继续装睡。有时候装睡就睡着了,睡不着就熬 到天亮,裤子也烤干了。一般情况下母亲听到这一声吼就会马上闭嘴,但偶尔也有 不闭嘴的时候。有一次我母亲没有闭嘴,两个人越吵越凶,父亲抱着我要冲出房门, 母亲把门死死抵住。父亲打开窗子要跳出去,母亲趴在地上,死命拖住父亲的裤脚。 我装着没醒的样子,紧闭双眼,又把眼睛撑开一条缝,惊恐地看着陷在死亡之中的 黑暗。 这一次他们丝毫没有吵架的趋势,所以我慢慢地在母亲的嘀咕声中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凉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来,我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随后就醒了。醒来后我看到两个上下面对面的白团呼哧呼哧的蠕动着,像是在打架。 我立刻就尿了裤子。但我闭紧双眼又躺了一阵,却没有听到吵架的声音。我偷 偷撑开眼睛,这一回看清楚了:上面的白团是我父亲,也像我一样紧闭着眼睛,把 头扭向一边,两只手伸直了撑在下面那个挺着圆肚子的白团两侧,吭哧吭哧地用力, 像正在孵着一只巨大的蛋,又像是在推农民家的磨;下面的是我母亲,胸前平平的, 只有两粒黑扣子,身子也一扭一扭的仿佛在挣扎。他们像在打架,因为我隐约看到 了我父亲腮帮上的铁叉子;但又不很像——他们以往打架时总是互相骂着,而且并 没有脱光衣服。 我突然想起在村里时常见到的一种情形:两只狗奇怪地反向站着,屁股由一根 通红的短棍相连,看上去像被焊在一起;一群大孩子围着它们,一面兴奋地嚷,一 面用手里的竹鞭驱赶。一只狂叫的狗便拖着另一只狂叫的狗,从村头被赶到村尾, 又从村尾被赶到村头。当这两只狗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时,便有人从地上抓起一把沙 子,均匀地撒在两狗相连的那根通红的短棍上。又有一根竹鞭,在一只狗身下涨得 通红的肉扣子上点点戳戳。直到两只狗的叫声转成呜咽,狗主吼声连天地赶将过来 时,大孩子才一哄而散。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我父母亲此时与那两只狗有着某种联系。 我身上越来越冷,但还是极力不动,直到发了个抖,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两人一下子都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父亲从母亲身上溜下来,给我盖严了被子。 我觉得他们不像是打架,所以尽管尿湿了裤子,不久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 我很怀疑自己前一天晚上做了梦,因为我父母亲的神情确实不像打过架的样子。 除了父母亲光着身子似打非打这件事以外,我母亲的胸部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 印像。我见过村里的女人喂奶的情形——大白天,坐在家门口,或者院子里,露着 两只圆鼓鼓的胸前的屁股喂奶。也有的不喂奶,用手指在红红的凸出的屁眼上从上 到下地刮着排奶,地下湿湿的一滩。男人们看到这番情形时,有的装着没看见,有 的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母亲的胸部却是平坦而有两粒黑扣子的,与她们的大不 一样。与两只相连的狗的其中一只身下的红肉扣子,也不一样。 关于我母亲胸部的样子,几年之后的某一个中午得到了证实。那时候我已经上 了学,那天中午为了下午的一场考试坐在厨房里发愤苦读。我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独自在里间睡午觉。我听见母亲走到外间来,就扭头看了一眼。她只穿着一条 短裤,赤身露体地到外间来拿尿盆。她的胸部与我在那天夜里看到的毫无二致。她 肯定不知道我在厨房里,所以愣了一下,然后就骂道:“什么看?做你的作业!” 我母亲转身嘭的一下把门关上,恨恨地又补了一声:“野种!”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