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 奚凝 你表哥现在过得好辛苦, 尹拓不疼不痒地提了句。我们骑着自行车同时停在十 字路口的红灯下。 当然,新换一家公司,光熟悉业务就够他忙的。从表哥住的宾馆出来已是11点 半,见路上没有多少车辆行人,我准备闯红灯,他却没有此意,只是皱了皱眉。 你的表哥真多,而我说的不是他。他的语气淡淡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我却突然紧张起来。 身边十几米处的杆子上显示着金黄的M字样,麦当劳叔叔 永远以那么滑稽的表情面对世人,却不知他厚厚的油彩下的心情。我总觉得得那一 定是十分冷漠、淡世的。 我坚决地表示沉默。绿灯亮了,走吧。最后我说。骑出很远,见他仍旧不开口, 我准备改变一下气氛,刚想说话,他就突然蹬快车轮,对不起,我的心情突然变得 十分糟。 是不是又想起我欠你的那份夜宵了? 他果然笑了笑,下次吧。尹拓换了种调侃的口气,小姐如此健忘,为了让你记 住我,把这顿夜宵改成将来时吧。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随你。 他终于把我送到了学校,他没有下车,说有事找我吧。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出了好一会儿神。 他所提的表哥并非我的亲表哥,而是他的哥哥,尹开。他们是我亲戚的邻居, 又受他之托在北京照顾我,所以我顺水称他们为大小表哥——相信这之后,我不会 再与别人哥哥妹妹的,还是孤家寡人比较保险。 毕竟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时了。 第一次见到尹开时,我还刚上大二。那天我手持尹开画的地图走进一栋绿色建 筑,辛辛苦苦地爬上五层已是满头大汗。然后一个一个门号地找,终于找到一个大 敞着门、坐满人的屋子,我敲敲门,尹开、尹拓是哪位。 大家都停止了激烈的讨论,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我,弄得我一个大红脸。在, 在,两个人站了起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像老师在点名,而这一屋子中科院的研究生 哗地笑开了。 后来的日子,我不时地去找他们吃饭,看影碟,碗游戏。尹拓却不常露面。我 是一个独生女,第一次感觉到哥哥的照顾,觉得又亲切又开心。 可是我是如此的麻木,直到有一天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大笑,有没有搞错? 他说了很多,最后还说,带你出国。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情人形象。于是,我对他讲述了我失败的初恋,说无法忘却 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尹开知道他,说他的确是个有魅力的男孩。 我以为说过就说过了,尹开仍是我的表哥。 尹开会不时地问我看没看过《围城》。当然,还不止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越长越好看了,有个叫子水的男孩天天在图书馆为我占位子,在 楼下等我。我有些感动,可是还是想和我的好朋友恒象一双姐妹似的出双入对。 就这样,尹开的毕业临近了,很久没有见到他,我只知道他在忙出国,课题及 毕业论文。而我也在忙着复习及考试。此间,尹开用中文或者英文给我写过几封信, 有他随笔涂出的感想,有对我的感情。 我在电话中对他说,你千万别来,我忙,真的很忙。于是他说考完试找我有话 说。 在我为学业和感情百般心烦的时候,子水是唯一一位能用真诚打动我、感染我 的人,虽然他没有火般的热烈与甜美的话语。我却真实地感受到他坦白的灵魂、充 实的爱意。于是我提快了与子水的进程,成了他的女朋友。 我买了考试最后那天的票回家,从考场出来,我就提着行李准备先为父母购买 一些礼物,再坐晚上的火车。恒和子水送我。 在汽车上,尹开呼了我六回,我想他一定急坏了。车停后我在一家小店门口回 了他的电话。 我说我走了,你不要送我,放假后我还会回来,而且——我已经有了男朋友, 我曾跟你提过,叫子水。 他沉默了许久,我也一样。子水沉重地看着我。 我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人敲门,我去应付,却差点惊叫出来。 是尹开。在我到家的第二天。他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他根本不熟悉的我的 家。 他对我父亲说想带我出国,如果我愿意,他就在北京先找份工作,多呆一年, 等我毕业。如果我实在坚持,他就准备马上去新加坡读博。 父母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让我自行决定。我说我没什么可决定的我已经有了 男朋友。 然而, 事情并非这样简单。子水只是一个有着普通家庭条件的“非北京人”, 虽然也是研究生, 可毕竟还处于求学阶段,而且考托考G还处于未来时态。最糟的 是我家所在的这个航空企业裁减人员。我的父亲已初步列在被裁范围内。我了解他 的性格,他不是个能闲得下来的人,何况才五十岁,自尊心不允许他呆在家中靠母 亲的工资吃饭。而他的身体状况又不是很好,找个合适的如以前一样坐办公室的工 作并不容易。着个状态下,最让人担心的还是他的急性子和坏脾气。 虽然父母承诺不逼我,却已在私下商量让尹开先去新加坡,再往美国迁的问题 了。我是个懂事的孩子,自然能衡量出其利之大,最直接的是:我毕业后就可以出 国,少了许多找工作与企图留京的麻烦。而这是目前为止他们最担心上火的。 我却没有转意。父亲真的上火了。 大表哥尹开在我家呆的日子里没得到我的什么好脸色看,大概由于我的压力过 大。直到他说他在托同学订票回北京,我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决定带他去黄果树 一游。 黄果树离我家不近,差不多要坐四个小时的汽车。早晨的天空隐晦,甚至飘起 了细碎的小雨。想起初中学过的一文《雨中等泰山》中也有一瀑横挂,不觉多了份 游意。 这种天是没有太多游人的。我和尹开先是站在山顶向下观望已经有中溶入于水 的心境,就忙顺着湿淋淋的楼梯向下走去。走了很久,到了最下面才发觉已经很久 没有话说了,瀑布轰隆隆的水声盖住了我们无语的尴尬。由于风和落差形成的水雾 象清纱一样舞在我们身边,让我们有种欲仙的错觉。 两个小孩子推推我把两个雨披包塞在我手上,然后向尹开要钱。他呆了呆,谁 这么点儿的孩子都如此复杂,就满有兴致地重挑了两种鲜艳的颜色。于是我们披上 这种奇异的雨披,往水雾最重的地方走去。风越来越大,白色的水舞亦越来越浓, 远几米处都看不清路。我们都倍觉危险和刺激,有种当年徐霞客到此一游的豪情意 志。鲜艳的雨披在风中飞扬起来,我已从头到脚湿个透。他说他的心在经历一场透 彻的洗涤,我大笑,你比我还酸。之后,我们就在水雾最深处止住了脚步。 你应该知道我此行目的的,他开门见山地说。 当然,我在心里回答。 见我没有反应,他费了半天力气才说,我请你给我最后一个机会。 我摇了摇头。 很久很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票已经买到,两天后。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坚决,这样毫无余地,大概由于 我的逆反,大概是我骨子里那拒绝现实的一丝浪漫,还是子水的存在。我真的不知 道,而这对他似乎是不公平的;可现实对子水公平吗?父母没有见过子水就已偏向 尹开,甚至根本不考虑他也有未来,也有前途,也很优秀;我呢?我现在已经作了 一个不懂事的、无情的逆反者。 我觉得自己又辛苦又委屈。尹开看见我的表情,淡淡地说谈谈将来吧。 我随口一带,不知十年后的今天你在做什么? 我会重游黄果树,他十分肯定地微笑了。 一个月后,我于沈阳实习,电话中尹开说他第二天就乘飞机去新加坡,行李早 已备好。他留下一盘磁带让他弟弟尹拓转交给我,那是他早年去武汉准备送给他第 一位可心的女孩子的磁带,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并未送出。我对此十分反感,就如讨 厌他说带你出国。他说人们都觉得他象〈围城〉中的方鸿渐,做事忧郁,这也是他 追不上我的原因。他也不知道为何要送给我那盘磁带,只觉得好,应该留给我。 我也许真像尹拓说的那样——健忘。我只把磁带放在书架上,从此未碰。尽管 尹开说一年后,等我毕业他会来找我,可是我知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