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丁澈的车开得很快,差点闯了红灯超了速,他不断克制着心里的激动,才能够 平稳地开车。 等了多少年了,终于能将家人聚在一起,迎回一个可以叫“家”的地方。这份 激动和心酸只有同为丁家的人清楚,不足以向外人道。 到了机场再赶到出口,途中又因为怕时间来不及,连接撞翻了两个推着车的外 国人。从小到大第一次罔顾礼貌,没有道歉还是向前跑。 到了出口,由于刚有飞机到港出来的旅客较多,他左右四盼,终于看到了背对 着自己的几个人。 由于有轮椅,行李又多,他们正弯着腰整理,没有看到丁澈。 有别于来时的冲动莽撞,丁澈慢慢走过去,越来越感觉脚下似乎有千金重负般, 难以提脚。可是他的心是急切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然后不管这是公众场合, 对坐着轮椅上的老人,跪下。 只是多年来他已经学会了隐忍,忍住激动也忍住冲动。 “妈——”他的喊声,终于出口。 轮椅上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边上两个中年女人,还有低头整理行李的青年都齐 齐向他看来。 如果秦悦羚在这里,一切会大大的吃惊,不仅只因为这些是丈夫的家人。更多 会因为,这四个人里,她会发现自己认识其中两个。 比较年轻一些的那个女人,面容姣好却略嫌妆容重了些,三十多岁的年纪,较 之之前见过的少了傲慢,那人就是在北海道新娘学校里的香夫人。 另一个青年她绝对会更熟悉,因为他是已经在她和肖亚身边好几年的副手—— 丁沛。 可惜秦悦羚没有来,见不到这两人,自然也见不到丁澈激动隐忍却眼泛泪光的 模样。 丁澈这一叫唤成了目光的焦点,那几人已经在早前激动过一轮了,自然就没有 像丁澈这样大的反应。只是见到他都是喜不自胜,特别是那个香夫人立刻冲了过来。 “小澈……”听她的语气带着十足的亲昵,不像见到亲人却像是情人般的娇呼。 她想伸手去搂丁澈的头颈,他却微微偏头让开,握住她的手腕。 丁澈刚才见到家人脸色因为激动而通红,香夫人这一行为却像是唤醒了他的冷 静,脸色渐渐恢复平静。他看到她因为他躲让的动作而怔住,眼眶渐渐有了委屈的 泪光,心里多少有些浮躁。 “这是机场公众场合,别引人注意了。”他说的借口很苍白,连自己听了也感 觉无力。 见到家人的喜悦,被这份无力感稍微冲淡了些。他很不合时宜地想起,此时还 在生着病,虚弱地躺在家里却带着信任的笑容,告诉他有急事就去做的秦悦羚。 带着酸意的苦涩在心底泛起,仲然这个借口无力,他也不想对不起那抹信任的 笑容。 “哥,你不是公司里有要事不能来吗?”替他解围的是丁沛,他带着了然的光 芒,同情地看着僵在前方的两人。 他,竟然是丁澈的弟弟。 “妈比较重要,姐姐和桂香这段时间一直在日本,肯定受了惊,我打发了客人 就赶紧过来了。”顺着丁沛制造的台阶,丁澈赶紧走到他们面前,走时不忘拖着香 夫人的手。 于是原来惨白的脸,又渐渐回复了血色,香夫人被他拉住自己手腕的行为取悦。 丁澈走到轮椅跟前,对已经在擦着眼泪的、苍老的老妇人再次轻唤:“妈!” 一边喊着,一边单膝跪蹲在老人面前,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将自己的脸挨了上去。 老人的腿部盖着一张毛毯,人很消瘦,手部除了皱团的皮就是斑点和突起的筋 络血管。她的手抖得像打摆子一般,摸着丁澈的脸,带白斑的眼角流着泪,嘴里喃 喃地说:“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澈,你去看过你爸爸没有?” 丁澈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将脸驯服地挨着老人,点点头。 老人又对站着的另两名子女说:“阿洋,阿沛,阿澈吃了很多苦头,他回来了 你们要像以前一样相亲相爱。” 丁澈知道,母亲还是把自己当作了孩子,怕姐姐和弟弟怪责自己,才会说这番 话。 丁沛失笑用拳头微掩着嘴掩饰笑意,站在丁母身后的那名干练妇女却利索地还 嘴:“妈,阿澈他又不是今年才回来的,你看他那一身横肉,我还能欺负得了他?” 言语间似乎对丁澈的确有着不满,但随即又有点心疼地对丁澈说:“得了,你 这么大个人了别做这些小孩脾性的举动,坐了这么久飞机妈得累了。走吧,到下脚 的地方再细聊。” 丁澈点点头,站起来管最重的行李拧。 丁洋推轮椅,丁沛也去拿行李,刻意让三个女人走在前面。他略有迟疑,犹疑 了两秒还是下了决心般低声问丁澈:“哥,她没事吧?” 丁澈瞪了他一眼,里面还带有未能原谅的指责。 丁沛摇头:“你先别急着瞪我,那人回来不是我做的。”往前方丁洋的方向呶 呶嘴:“喏,正主儿在那里,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姐有多倔。” 丁澈想起丁洋的脾气,黯下了目光。 找了叶妙这么多年,想不到会在这种时候让她找到了人。 日本那次秦悦羚受袭,他惊怒之下就骂了陈桂香,这事肯定是传到了丁洋耳朵 里了。 女人的口是心非他算是领教了,悔不该一时心软相信了陈桂香,说是只想见见 秦悦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才答应了她带到那里让她瞧瞧。 为了避免尴尬,也因为想念在疗养院中的母亲,他就自己去了疗养院。 丁沛看到闷声拧着两大箱子行李还很轻松的哥哥,看看了自己手上小很多,却 仍然拿得很吃力的大小包,摇摇头跟上。 两兄弟为她们找的房子很大很舒适,酒店公寓式的三室一厅,月租上万。这个 价钱当丁母问起来时,当然打了个一折。在他们心目中,母亲和姐姐住得舒服才是 最重要的,两人都受了这么多苦,这是为人子为人弟的孝义。 而现在的丁澈和丁沛,绝对也供养得起。 丁妈妈却有不一样的看法,她看着满室华丽的装璜,现代化的家具和繁复的电 子产品,不断地皱眉小小声地埋怨:“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能这样乱花钱呢,如果 你们爸爸在,一定挥大捧子抽你们。” 老人家的心里,节省节约是很重要的,乱花钱是大过错。 以前一家人挤在一个二十来平米的房子一样的住,后来虽然有跟着丁洋出国治 病,住过疗养院,但那时丁洋告诉她外国的医院就是那样气派,她也就单纯的相信 了。现在一下子有一间一百来平米的高级公寓,说是特地租给她们三个女人住的, 丁妈妈心里就不自在了。 丁澈正和丁沛一起拆行李,丁洋和陈桂香正在熟悉房子四处。听到丁妈妈这话, 四个年青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正在进行的动作,围在妈妈身边。 “妈,说什么呢,这是两个弟弟的孝心,你说这话多让他们伤心。”丁洋个性 颇为泼辣,风风火火地皱着眉不想丁妈妈继续往下说,一边还往丁澈脸上看了几眼, 又佯装无事。 丁澈虽然略带感伤,但还算是基本神色如常。 她略略松了口气,递了个眼神给丁沛。 丁沛一反在公司严肃律已的模样,此时的他只是家中最受宠的幺儿,就像儿时 一般,用自己灿烂的笑脸抚慰劳累的双亲。他笑得颇痞,弯下腰搂着妈妈瘦弱的肩 膀,将脸贴上她干瘦又满是皱纹老人斑的脸:“妈,这房子是朋友出国转租的,很 便宜。” 然后他看了看半蹲着下的丁澈,又笑嘻嘻地补充:“而且现在我哥有大出息了, 我也不赖,我们赚的钱能买好几栋这样的房子。” 丁澈只是抓着母亲的手包在自己的大掌中,不发一言。 陈桂香算是外人,而且有丁澈在场她总是跟在他身后,乖乖地不发一言。 “好,你们有出息了,妈不罗嗦,如果你们爸爸能看到……”想起老伴,丁母 泪从中来。眼泪涌出想用手去抹眼泪,双手都被大儿子握住,想推开贴着脸的小儿 子,又没有手。赶紧偏着头让小儿子让开:“哎,泪都沾你脸上了,脏——” 丁沛感觉脸上凉凉湿湿的,没有顾忌自己先去替妈妈擦脸。老人家躲闪着说脏, 他知道是自己一身的正装老人自惭了。他感觉喉咙发堵,轻柔地替妈妈用手拭泪, 笑着摇头说:“不脏,妈您别哭了,对眼睛不好。” 老人的两眼都有白色的斑块,白内障颇为严重。 丁澈“噗”地一下跪在母亲的脚下,直挺挺地跪着,沉着脸眼眶很红但没有说 话。 “阿澈,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丁母慌了,扯着大儿子手中的手,恨自己身 体使不上劲:“阿洋,阿沛,赶紧扶他啊——” 丁洋和丁沛也被丁澈的举动闹慌了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丁母一喊他俩赶紧 一左一右地想掺扶丁澈。 陈桂香咬着唇,小媳妇似地在丁澈身后,伸出手又收回没敢碰他。 丁澈多壮啊,力气比丁洋和丁沛加起来都要大。他跪着低着头就是不动,两姐 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们让我跪!”他低吼一声,将手暂时离开妈妈的手,往两边分别推开来掺 扶他的姐弟俩。然后很快又握回那双想扶起他的老手:“妈!是我不好,我一时鬼 迷心窍中了计,信了别人的话,才害了你和爸爸!” 说着说着,他的男儿泪也流了下来,趴在母亲没有知觉的腿上无声咬着牙忍耐 着。 “你爸爸他……你爸他没有……他会知道的,你是丁家的大儿,永远是你爸的 儿子……”丁母想说爸爸不会介意,想起老伴意外丧生前对儿子不成材的痛恨,想 起女儿为了撑起那头家所做的付出,憨厚老实的老人怎么也没办法撒这个谎。 丁母以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教师,虽然本身的教育程度其实也不高,但她一直 教育孩子们不要撒谎,要诚实。所以面对满心愧疚的大儿子,纵使老人满心的疼惜 和不忍心,她也只能安慰他,如果老伴看到现在的儿子一定会谅解的。 如果人死能复生,如果世上有后悔药,丁澈愿意在父亲面前磕几十个响头,来 忏悔自己的错。 是他一时的热血造就了丁家的悲剧。 有些事,纵使一辈子后悔也换不回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