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感应 作者:柔梦儿 四月六日的夜色依然充溢着温润的春意,不同的是,今夜我又将远行。 在那座曾经出发过无数次的南充老车站里,我上了车,坐在车窗边探出了头, 父亲孤独地站在窗外,凝望着我。 我对父亲说,你们要保重身体,注意冷暖,不要太辛劳了。这样的话,我每次 都会在这样的场景里重复,心里面明明疼得要命地知道,父母本来就很辛劳,特别 是这些年来,为了我,他们付出的远远是他们所不应该承受的那么多。 而今次离别更是和往常不一样,因为我在离家后,即将远渡重洋,飞赴异国他 乡。 汽车的发动机开始工作了,我伸出两手赶紧去握住父亲伸出来的手,但我的手 甚至不敢去细细抚摸他那只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如同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正视自己 心里对父亲无私爱我的一份欠疚。 暗黄的夜光里,父亲对我不断地叮嘱,这一次你走后,在他乡就比不得从前了, 自然会艰难得多,一定要注意身体,小心行事,好好生活。我艰涩地点着头,眼晴 里有两行热热的泪水悄然欲坠,我没有努力去忍住它们,也没有想过要拭去,我想, 过去的每一次分别我总是努力控制自己的离愁,装着微笑洒脱,这一次,夜色昏暗, 也许父亲看不见我的泪,也许我不想再去故意装着坚强? 车终于开动了,我们无奈地松开了彼此的手。我开始向他挥手,他缓缓地抬起 手,朝我满含爱怜地回应着,在那最后的一瞥里,我看到父亲的身影有些落寞,有 些憔悴。一年年送行我,一年年,父亲的身影渐老了。 在关上车窗的那一瞬间,我的泪就汹涌而出,汽车开始朝城郊的那座高高的山 开去,越过西山的桠口,就意味着我离开了故乡。 车有些轻微的颠簸,黑暗中总是有旅客的手机在响起,我也默默地拿出手机, 开始编辑短消息,我想问父亲回家了没有。也许天生我是一个担心别人胜过担心自 己的人,临行前,我总是嘱咐父亲回家过街时要记得走天桥,我担心暗夜里的车流 速度太快,父亲的眼睛不是很好了。 我发出去了很久了,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回复,父亲刚刚学会发短消息,也许 他不是很熟悉如何使用,我有些惶然,我怕他没有回家,虽然从车站回家的路步行 只有五分钟。 我又开始再编辑一条消息,内容是差不多的,按下发送键,收到一条信息报告 说发送暂缓,我猜也许是父亲的消息来了,我的消息发出去的同时,手机又要接收 新消息来,所以它忙了吧。 真的,这一次,当我在发出短信的同时,真的收到了dad mobile的消息,那是 父亲手机号码的名称。 两个字,“已回”。如同电报一般。 但这两个字非常宝贵,我微笑着看了几遍,才退出菜单。 牵挂的心终于轻松一些了,从床铺上坐起来,抬头往车窗外张望,发现窗外驿 路槐花,啊,四月,故乡的槐开得正是雪一般素洁的时节!久违了! 路边的槐树枝上垂满串串雪白的槐花,在暗夜里竟然亮得分明,随着四月的南 风轻轻摇晃,美丽而招展…… “如果你,听见风中有些动静,可能是我在想你,如果你发现梦中有些谜语, 就是我在呼唤你,……爱最苦莫过于,莫过于相思两地,爱无法亲手去传递,所以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你,希望你心电感应。我忽然听见风中好象有些动静,是不 是你发出回应?如果我在今晚梦中能遇见你,请拥抱我在怀里。” 当我正随着车轮一里里远离那个沉睡在灯火里的家时,父亲与我这种沉默的交 流直如春风里树木般沁人的气息,象四月槐花一般美丽而明亮。当我们的短信在空 中相遇,谁能说这就不是一种心电感应呢?是的,在茫茫的夜空里,一定有一个天 堂一般美丽的地方,两条闪亮的短信感应碰撞在一起,那是血脉里涌动的真情在天 空中开出一朵永恒的花。 两个小时后,客车已驶入重庆界内了,这是一条我非常熟悉的道路,当年,我 曾经用四年的时间在上面耗费过整整三十二天的行程,屈指行程万里。但是,现在 这条路又显得有些陌生了,因为高速公路的建成,客车一般是绕过当年许多熟悉的 城镇只从城外经过了。除了路标上还能看到熟悉的地名,沿口,武胜,合川,北碚, 一路行来,沿着嘉陵江的流向,我是第十六加三次走向重庆。 想起的不是前方的重庆及它在凌晨里永远空无一人而光芒四射的江北机场,想 起的是我远离的家,我的父亲母亲。 我回忆,只为在这条开满四月槐的道路上,我的灵犀此际依然在和他们共鸣相 通。 想起来了,当年走这条路的种种缘由,求学,思家,突发事件,因此跋涉过山 山水水,离去永远不胜悲愁,归来永远不胜欣喜。 有几次记忆太深,那是关于这条路上发生的故事,永远烙在我的心深处,现在 又清晰地浮现在这辆夜行的车里。 大二那年,五一节,父亲从山峡回来,放弃了去重庆市区游览的统一活动,独 自奔赴北碚来看望我,彼时的天气风大雨大,滂沱而猛烈,他来了,走过那条两旁 树木都东摇西倒的石子坡路,遥隔一条宽宽地长满穗草的濠沟,在我的窗前唤我的 名字,风雨声淹没不掉他的声音,因为父亲洪亮的声音在和风雨声抗衡。我多么熟 悉它,任何时候都不会听不见的声音啊,那天的风雨里,唯有父亲的声音成为我一 个上午的等待里心灵的感应。 我冲下楼时,发现他的全身淋湿了,他的头发有几绺贴在额头上,顺着眼镜点 点滴下的是雨,豆一般大的水珠,我递过伞,他一把推回给我,说,别把你也打湿 了。我回头望望那男士不能跨越的桃园四舍的天桥,想哭,只好拉他躲在屋檐下, 掏出手巾给他拭水,他又轻推开了,小小的手巾瞬间已经完全湿透了。我说让我回 宿舍去拿毛巾。他笑我,傻孩子,别去了,快跟爸去桂园吧,我已经在那里登记了 住宿,我带有干毛巾,我还给你带来了山峡石,你一定喜欢。 离开桃园,越过梅园,再到达桂园是一段不短的路,依我的速度,走路至少得 二十五分钟,幸好雨渐渐小了,我身上只被雨飘湿了半只袖子,父亲要求我遮住自 己就行了,我又总不甘,想把伞往他头上凑。父亲却象无视风雨的存在,只是边说 话边看看我,问我怎么又瘦了,怎么不太有精神,我告诉他由于变天,我刚着凉感 冒了。他怜惜地说我衣服怎么不多穿点,还要陪爸爸在风里雨里走,似乎我生病倒 象是他的错一样。 第二天,我送父亲在学校后门的文星湾大桥头上了车,车门关的瞬间,我突然 发现车里似乎没有空座位了,那时路不太好,回家至少得五六个小时,一想到父亲 长途奔波,如果他一直站回去,如何是好?想到这我的腿一下就软了,沉沉地回了 学校,心里暗暗咒骂这鬼北碚,回家只能在半路上拦从重庆开出来的车,没有始发 的车,有没有位子只好碰运气。 我写信回去问,父亲却笑呵呵轻松地回答我,到合川就有位子了,天,到合川 时至少也是两个半小时后了。 那条路,当年走起来好难啊,我至今觉得伤感。 我在读大学时,一共八学期,本来一来一去总共应该是十六趟,但因为我每学 期中间都会回一次家,所以算起来就是三十二次了。一般是春季运动会期间或者国 庆节期间回去,两三天则已,不耽误正常的学习。唯有一次我回去了半个月,而且 没有请假。 那是第八学期了,同样是春天的四月,毕业分配已经结束,我们只是在上一些 最后需要扫尾的课程,但都是一些非常重要的专业课程,谁也不敢轻易缺席,不然 的话,怕考不及格拿不到学位,前面三年半的努力都会白费了。 一天上午,结束了两节设备维修课,需要换教学楼。经过学校的香樟林,有一 排公用电话,我决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因为我已经一周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件了, 平时我总是三四天就能收到父亲的信,而我写家信的频率一般也是三四天一封,有 时会更短,如果正常我至少应该收到父亲的一封信了,他的信每次来,我都会有准 确的预感,可是这一次预感因为没有按照从前的规律生效,从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 担忧,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拿起话筒,那头传来一位女声,她问我找谁,我说出父亲的名字,她是父亲学 校的校长,是个说话极快的人。她说,啊,你找他啊,他不在,去医院了。我的心 一沉,努力平静地问她,为什么去医院?她答道,因为他爱人生病了啊,已经住院 一周了,还在观察呢!我有些想哭,尽量控制着问,现在好些了吗?校长说,可能 好些了,啊,你是谁呀?我勉强回答道,我是他女儿。啊,在重庆读书的二女儿啊? 她的声音还在那头响,我却无力地放下了电话。 我回过头,看到同学们都在朝上电视设备与系统课的那座教学楼去,我拦下一 位同宿舍的,对她急急地说,帮我把书包带回去,我要回家一趟。她问什么事啊, 这么急的。我只说了一句,我妈病了,你随便在辅导员那替我请一下假吧。 十分钟之后,我已经冲到了学校后门,有一辆车驶过来,刚好是回家的。我跳 上去,一摸身上,幸好揣了三十块钱,松了口气。 那是记忆里我最不好的一次感应,母亲病后几天,我一直有些觉得不对,而那 个电话只是一个证实罢了。当我回到家时,父亲惊愕地问我怎么回来了,象见到外 星人一样。他说他刚去学校打招呼了叫同事们接我的电话时不要告诉我母亲生病的 消息,对我要封锁消息,还以为万无一失。我只是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低低地说 了一句,在你招呼前半小时,我已经打电话知道了。父亲才默默地叹气,然后说, 我就知道你的急性子,如果知道你母亲生病了,一定会什么也不顾就跑回来。我对 父亲说,是的,我身上还有十块买车票剩的钱。幸好那天早上我故意揣了些钱在身 上,平时没事时,我是懒得揣一分钱在身上的那种人,也许那是冥冥中有神灵在指 引我回家吧。 当我悄悄地提着水果走进母亲的病房,母亲刚睡醒了坐在病床上,她见到我, 笑起来。我心疼地看见她的床头还放着心电测量仪,那是抢救她时用的,她的手背 上还在嘀嗒嘀嗒地输着氨基酸,据说是输入体内远比输生理盐水疼痛的一种液体。 母亲是高血压三期,多年的老毛病了。我刚坐下,姐姐来了,她叫我剥橙子给 母亲,我见母亲的精神还好,就开始对她讲一些天花乱坠学校里的事情了,母亲一 直笑着听着,我见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就更眉飞色舞了。这时,姐姐却叫我 停下来,不要再讲了。我纳闷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母亲的血压昨天刚刚稳定下来, 你这一回来,让她高兴得血压准升高了。啊,这样!医生进来查房,果然,母亲的 血压又有所回升了,我急得开溜,对母亲说,我今天不来陪你了,明天再来。母亲 说她想回家去睡,我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听了医生的,在医院继续住下去了。 一周后母亲才出院,我接着在家又呆了一周,半个月后,我才想起要回学校。 父亲一直在催问我,我总是不在乎地说,幸好这段时间又在开运动会了,接着又是 五一节的假期,我缺不了什么课的。他说,老师会责怪你的。我对父亲说,老师从 来不管我请假,因为她对我每学期都请假的事情早已忍无可忍了,根本就当我不存 在了。何况母亲病了,就是天上下刀我也要回来,就是给我一个毕业前的处份,我 也无所谓。我只想陪着她挺过这一次。 事实上,我回到学校后,遇到辅导员老师,她真的只是从冷冷的镜片后漠然地 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你回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嗯,回来了,母 亲病了十几天,我回去陪她了。 说完后我回身就走,心里涌动的只是想念母亲的爱,那是从我的脐带与她相连 时就与生俱来的一种感情了,那种感情平常是涓涓细流一般地绵长醇厚,到了生死 攸关时,那种爱就是一种无法阻遏的心电感应!母亲,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感 觉到她的呼吸,她的健康,她的心情。 然后,我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老师渐远的背影,她正踩着校园里纷纷槐花刚落满 的小径离去。我开始去猜想,她可能并不相信我说的理由,但我突然觉得她是善良 的,她的冷漠其实对我是一种安慰,她的陌生态度和深沉的亲情,同样都是我需要 的,我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心心不相照,望望何由知。”我需要父亲母亲的 爱,和他们永远相通共存,但我竟然害怕辅导员关注我。就象亲人间的感应是天生 的,而路人之间的交流是姑妄的,不必强求。 两个月后,我在七月一日的清晨随着前来接我回家的父亲离开了我的大学,从 此不再走那条去重庆的路了。 工作后,回四川我极少取道重庆,那座城市的激情还在继续着,但它是属于别 的走向那条路的人了。我不想刻意去寻找过去的旧踪,只是有时在安排行程时,无 奈之下会选择重庆,连这次一共又零星往返过五次。 这一次,走在路上感觉有一些不一样罢了,因为四月的槐花开满驿路,我想起 四川的槐树不知道在异国他乡还能否再遇到;我想起临走前将父亲的手机号码专门 绑定了移动QQ,不论走到天涯海角,父母亲也可以发短信至互联网上找寻我了;我 想起余光中当年在台湾也思念过四川乡下那只夜鸣的蟋蟀;我想起当年陆游旅居南 充时,曾写下的深情诗句“一别南充十四年,时时梦回到金泉”;我想起在夜雾里 驶离嘉陵江下游最后一段时,竟然就再也看不到那条曾经滋养我长大的母亲河了; 我想起曾在夜航的飞机上看到南充的夜色,城市的街道象一只巨大的蛛网,轻易就 捕获住一颗游子的心… 风吹在窗外,夜行的车带着我远离了家,我恣意在黑暗中感受那一阵阵温情莫 名的悸动,多少魂牵梦系的岁月云涌起来,沉默的呼唤着父母之爱,血肉之情。 “如果你,听见风中有些动静,可能是我在想你,如果你发现梦中有些谜语, 就是我在呼唤你,……爱最苦莫过于,莫过于相思两地,爱无法亲手去传递,所以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你,希望你心电感应。我忽然听见风中好象有些动静,是不 是你发出回应?如果我在今晚梦中能遇见你,请拥抱我在怀里。” 在串串记忆的捕获里,我突然甘愿化作一只苍老的松树,泪落下去,滴在一张 相思的网里,用瞬间的碰撞遇到那朵心电感应的花,包裹起来,化为一只琥珀,留 作未来漫漫长路上血脉相连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