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花开 他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的12号病房,推开门,妻子芬正半躺在病床上。芬的眼光 从他手里提着的橘子上一直移向他的眼睛,芬深陷的眼珠投射出来的仍是她一贯的 冷漠,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心直串到的脑门。他走进病床,但并没有坐下,他把橘子 放在桌上,并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开始剥皮。 “吃一个吧。”他把橘子递了过去。 芬接过橘子,但她的视线并没有因此而转移。 芬身上那件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衬得芬的脸颊格外的苍白,因为过度的瘦,使 她的脸上每一道骨头的曲线都被勾画的清晰而又僵硬。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 承受着巨大折磨。 “你走吧。”芬的嘴唇微微的颤动着,“我不想在见到你! 他站在那里,没有反应。 “你快走开,没听见?我不想再见到你!”芬突然提高了嗓音,听得出她用了 很大的力气。 他仍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芬支撑着坐直了身子,她手中的橘子已经被她捏的粉碎,然后用足了她所剩不 多的力气,朝他的脸上丢了过去。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这他早有防备。那只捏 烂的橘子在空子游荡了不到半秒种的时间,没有完成主人的愿望,终于还是落在了 地上。 “好了,我走,你根本就不需要这样。”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等等!” 他拉开半扇门的手突然停住了。 “你想我死,我知道,可是我不会那么快就死。”芬的话如同一支带着锈斑的 针刺进他的心脏。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芬有点累,刚才的那番折腾的确让她消耗了很多的力气,她躺了下来,一边帮 自己重新盖上被子,一边抹去不断流淌下来的泪水。她知道,哭泣会让她精疲力竭。 可是,她仍毫不吝啬的挥霍着她的泪水。 芬透过病房的窗户,看见医院的花园里正盛开着嫩黄色的腊梅。花朵开满了整 个枝头,那架势就像巴不得开遍整个医院。因该很香吧,她想着,转过头,闭上眼 睛,不愿再看,腊梅让她对任何有生命的植物感到嫉妒。她不知道离死亡还有多远, 从被诊断得了癌症后,她就没有打算活得很长久,也许从心里,她已经不打算活下 去了。她知道现在的她一定丑陋无比,这从来探病的人们的那种怜悯而又奇异的眼 神中已经体味到了。 可是为了他的丈夫罗,她也要撑下去,能撑多久,就多久,她是这么对她的母 亲说的,但让她觉得可笑的是,这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出于仇恨。她这点残存的 人类的情感,使她的生命还有点最后的意识。 阿笛正坐在罗的对面,她正用餐刀很认真的切着盘子里的皮萨饼,罗喜欢看她 那认真而又专注的神情。罗看着阿笛先把皮萨饼切成圆的,三角的,方的,随后举 着刀叉的欣赏自己的杰作,最后才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 罗笑了:“我看你教数学都教出毛病了。” 阿笛也笑了,她的笑声因为年轻而显得富有朝气,如同春天桃花盛开般的明媚。 这不禁让罗想起了病床上被灯光照得脸色青暗的芬。 “我……我今天去过医院了。” 阿笛的刀叉磨搓的声音突然停止了,罗注意到阿笛微微蹙起了眉头。 “对不起,我不想听你妻子的事,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要和你分享快乐,并不 是和你一起分享你妻子的痛苦。你想让我说什么呢?难道要我说,快了,她就快死 了,我们就快在一起了吗?”阿笛神情很严肃。 “你为何又这样说,难道现在我和你在一起,我就没有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吗? 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对于我不能给你的自由,我又有着一种何等的折磨,更 何况我同样要承受着芬对我那极大的怨恨。”罗说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 阿笛沉默了片刻,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你妻子好些了吗?” “不好,情况还是那样,但她说她不会马上就死,这个我相信,她对我的怨恨 会让她支撑很长的一段时间。” “哎——”阿笛长长叹了口气“我要是芬我也会怨恨你的,二年前她之所以没 有在离婚书上签字,也许她就存着要报复你的心了。” “我对你存着的私念,使我在用最好的药物给她治疗的同时,却不断的担心着 她会好起来。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连我自己都感到可怕。” 阿笛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知道,最糟糕的就是沉默无语,就如同他对芬的沉默。 阿笛慢慢从手指上蜕下海蓝色的戒指,放在桌子的中间。这是罗在阿笛23岁的 生日送给她的,那是阿笛最爱的颜色。 “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又怎能熟视无睹,但同样我不能也不敢去想象芬在病床 上痛苦的神情。我们谁都不能被这样的枷锁束缚着。”阿笛摸了摸戒指继续说道: “戒指还给你,我希望有一天,你是在没有任何负担的情况下再为我戴上这枚戒指。” 罗觉得刚才被锈针刺过的地方开始滴血。可他却不能用任何的话来反驳阿笛。 芬躺在病床上,她觉得自己还有点意识,她微微睁着眼睛,看见窗外那腊梅的 花瓣开始飘落,花瓣带着腊梅的余味,飘进她的病房。真的好香啊,她不知道那是 自己的幻觉还是嗅觉的恢复。母亲告诉她,再过三个小时,要为她做个手术。现在 她正等着被推进手术室,可她好像正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她看见罗正站在她的床前。她发现这个和她吵了二十多年架的丈夫,今天却显 得很温柔,她想哭,可是没有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突然觉得,她对罗的怨恨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怨恨。她对罗的爱也全体现在 他们的争吵中,这使罗走向了另外一个女人,也使她走向了死亡。 芬觉得罗的身影有些模糊,她看着罗在空中飘荡的身影笑了。 罗看见芬脸上那僵直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推进手术室。他的血液被她的笑容所凝 固,那种笑容就像水面上飘零的花瓣一样的惨淡。也许他更希望的看到的是芬的愤 怒而不是笑容。他独自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看着护士进进出出。他不知道自 己在等什么,是在等芬的手术成功?还是在等芬的死亡。这种选择就好像让你选出 是希望看妻子跳脱衣舞还是看妈妈跳脱衣舞一样的难以回答。 在漫长的六个小时的等待后,手术室的灯伴随着一阵喧嚣而熄灭。他站了起来。 芬被推了出来,和进去前不同的是,芬的脸上蒙着白色的被单。生存还是毁灭,终 于有了答案。 罗独自走在街头,零晨三点的街道,安宁而又萧瑟,就象临死前的芬。打电话 给阿笛吗?罗想到。可是罗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给阿笛带来快乐,他觉得自己像 个幽灵,芬的死没有给他带来痛苦,同样也没有任何的快乐。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和 芬一起死了。 他走到江边,他听见江水咆哮着不断地拍打着堤岸。他掏出那枚海蓝色宝石戒 指,朝着无尽而又漆黑的江中抛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