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无痕 作者:信仰爱 1 我初二的时候,金大侠的著作就如同文革中的红宝书,一刻不离手。 在其他老师那里,我如饥似渴的:学习“不会受到打扰,除了严老夫子的语 文课。因为他说得兴起会沿着课桌间的走廊往教室后面漫步,而我身处第四排的 危险地带。 但有一天,当我在物理课上看到段正淳、段誉还有刀白凤、王夫人统统被段 延庆一锅端的时候,我实在不忍心抛下这一大家子去听严老夫子讲议论文。 “咄”,我的桌子被前面的椅子碰了一下。 “小姑娘就是讨厌,上课还不安生。我扶正书,继续钻研。” “咄”,这下碰得更重,几乎把书都碰掉下来。 我大怒,抬头就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却发现严老夫子已经摇头晃脑地踱过了 第二排。 这一惊非同小可,书要是被收掉,此恨铁定绵绵无绝期了。 以下几个动作是几乎同时发生的:小琪的课本似乎无意地掉到了地上,(看 在她通风报信有功,我不好意思再用小姑娘称呼她。)严老夫子不由自主地向地 上看去,我左手把金著扔进课桌,右手把课本放在了原来金著所在的位置,同时 装扮好一副迷茫不解随后豁然开朗的神情,微微颔首迎上了严老夫子缓慢转来的 安详的目光。 课后小琪转过头朝我一笑,我觉得她笑得非常好看。当时我只会用这个词, 若干年后我才发现一个更贴切的词语——妩媚。 这个笑容如此清晰地刻录进了我的脑子,并且彻底改变了我讨厌女生的观感。 人生有些极其重大的转变也不过就是在不经意间完成的。我总结了两点: 一,女人在有些时候是很美的; 二,女人在做某些决定的时候是没有理由、也不经过大脑的。 我之所以总结出第二点,是因为我原以为她应该非常乐意看到我的书被没收, 这种以为建立在我和她之间一年多来不相往来、甚至偶有对立不快的事实基础上, 而这种事实又建立在我长期以来的“女人很烦、很不懂事”的观念基础上。 所以我确定她的帮助行为一定没有经过大脑。 但不管她是不是经过思考而做出的行为,我是一定要有所报答的,金大侠一 直这样教育我。 报答的机会来得如此的快。 下午的体育课上,我们男生在打篮球的时候,女生正在进行八百米测验。 我的目光不象平时那样看着同伴和篮框,而是越过他们进入到女生队伍中, 并一下子锁定了那个身材娇小、短发穿红毛衣的女生。 发令枪一响,她们象从灌水的洞里跑出来的老鼠一样,没命狂奔。 “唉,这样不合理地分配体力,到第二圈怎么办?”我正思考的时候,倏忽 来去的篮球异常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头部。 我顺势下场。等眼前的小星星渐渐散去,女生队伍已经分成了两批。前面的 一堆继续前进,估计及格绝对没有问题。而后面的散得三三两两,随着和前面队 伍距离的拉开,速度越发迟缓,有的已准备放弃。 小琪还在跑,但是一副尽人事、知天命的神态。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反正我突如其来地就翻过 了栏杆,跳在小琪的前面。我一招手,说“跟上我”。然后轻喊着节奏在她斜前 方领跑。 她先吓了一跳,搞清楚状况后神情就逐渐坚定起来。可能是重新找到了节奏 感,也可能是重新找到了信心,总之最终她比及格线快了两秒。 知道结果以后,她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估计这一定是她第一次及格。她的目 光远远望向几十米外、已回到篮球场边的我,我在她的笑容中读到了感谢。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嘲讽她、没有不搭理她、也没有恶语对她,所以她的感谢 是应该的。 而我开始认识到,男女之间互相帮助远比对立和隔阂的感觉好。这是我应该 感谢她的。 而且我知道了,男人有时也会毫无理由、不经大脑地做事。嘿嘿(我颇有些 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没想到我的生活竟然因此而被改变了。 老师间经过互相交流,决定要严密地盯着我们,严防越轨(非常好笑,初中 的我们几乎没讲过生理卫生课,讲的也是些无关痛养的东西。所以那时我连理论 上的越轨操作程序也不知道);而同学之间关于我们的所谓恋爱更是广为流传。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因为当时男女生之间的正常交流只局限于教室里众目睽 睽下的交谈,如果稍有异常便很容易被扣上早恋的帽子。我这次跳出带跑,为什 么是带小琪而不是其他人?同学间的帮助应该是在跑道边喊喊加油才是,我国一 向看重这套形式主义的东西。可见我的行为冒大不韪之至。 女生对这类新闻的反应一向是当面只当什么也不知道,背后唧唧喳喳。而男 生只知道起哄,因为都还不懂得感情。 全部的环境都转化为沉重的压力。 我开始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和她聊天,现在想聊也没了机会。 因为负责的班主任把她的座位换到了隔壁再隔壁的一排,这样我们就少很多 机会接触了。:) 那个胖胖的老太太一定以为自己是王母娘娘了,把中间那队学生当作了银河。 我们尽量回避见面,以免麻烦。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靠(这是现在才 学会的,呵呵),你们都说我早恋,我要是不真恋一把,不是给你们白冤枉了。 于是我决定恋小琪,但什么是恋以及怎么恋,我一时还不清楚。 我放弃了第二遍钻研金著的机会,而抱回了一堆穷摇阿姨和张捱铃姨婆的东 西。我一边在新的学术领域里遨游,一边寻找一切机会观察小琪并拿她与书里的 女主角比较。 我觉得张姨婆书里的女人思维都比较复杂而奇怪,还是穷摇阿姨写的女人比 较好理解(现在知道那叫幼稚,后话了)。但是小琪和穷摇阿姨笔下的任何一个 人都不象,她不是那种飘逸不食人间烟火的类型,也不是那种十分冲动极端的类 型,最重要的她从不哭,相反,她是我见过最喜欢笑的女生,虽然近阶段笑容数 量盘跌。 最后我认为小琪是不可比的。 她是善良的,甚至对背后说自己坏话的人也保持善意。 她是灵动的,在课间与其他班级活动中会不时闪现灵气。比如她会弹钢琴, 她能尝试用简单的方法表现古典。我对任何能操纵一堆机械来展现生命与感情的 人都充满崇敬。 她是狡黠的。因为我始终觉得她对于我的恋是有感觉的,据穷摇阿姨说那是 女性的本能。但她从来没有用语言或行为表现出来,只是眼神,一种我可以理解 而不会落下把柄的方式。 我觉得她是活生生的人,对她的感觉,是任何一个穷摇阿姨书里的女人、无 论她用什么语言来描述的女人都不能让我感受的。 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初三。整个学年,我们之间都没有超过二十句 话。 可能正因为如此,老师们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进入高中以后竟然把我们分 在了同一个班里。 我在表面上不敢有任何表示,免得又唤起同学们对往事的记忆。 但在心里我是狂喜的。 因为时代已经有所变化,所谓那种朦胧的感情已不再是大家争相关注的问题, 包括老师在内有时都眼开眼闭,特别是对成绩好的同学。而不才区区在下,正是 成绩优秀的人物。所以如果我有所作为,应该也可以不被过问吧? 但问题是,穷摇阿姨实在太草包了。她笔下的各种方法都透着一种神经的严 重不正常,没有一种可以让我使用。 于是我一直寻找各种有关书籍,希望对此项技术的实际应用有所研究。 另外我时常和死党狗哥进行学术探讨。 狗哥姓苟,长相颇成熟,所以尊称为“狗哥” 他之所以成为我死党,是因为刚进高一,有一天课间休息时趁四下无人,他 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陈亮,你是不是喜欢常琪?” 我一听,登时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对他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 —绝。他初中不是我们班的,怎么才几天就能有如此判断? 随后,他十分推心置腹的样子:“别怕。我也告诉你吧,我喜欢沈玫。以后 我们多探讨探讨?” 沈玫是个泼辣大胆的女生,身材标青、已经超越了高中生的标准,不过浑身 是刺,不好接触的。真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以后我们就时常探讨,但是所谓“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我们两个都是白 丁级,又能探讨出什么花样来? 狗哥是比较皮厚的,有机会就朝沈玫那边凑,聊上几句,就是惹惹她、挨几 下粉拳也是美的。 我做不来,还是以观察为主。在观察中有无穷的乐趣。 我看她一天天丰润起来越来越有女人的样子。 我看她一天天灵动起来越来越有情致。 我看她看我的眼神也好象一天天地多些默契与鼓励。 如果哪天我有机会和她说话,回家我会细细地品味,因为这中间奥妙无穷。 比如,有时她会有意无意地说起,她最喜欢的大学是交大,我就明白她希望 我能和她考一样的大学。我就会找机会说,我现在讨厌复旦,她应该会明白我的 意思,因为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告诉过他“非复旦、交大不上。” 再比如,有时我会说:进大学以后要是能学钢琴就好了,就是开始得太晚, 大概学不会。她会说:要看是什么老师教了。配合她说话时的眼神我可以明白, 作为好的老师她自然是可以教的。 这种交谈很有意思,在局外人看来平淡的交谈中有如此玄机,让我有愚弄了 旁边同学的快感。我乐在其中。 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象自己在高中毕业以后向小琪表白的样子,我构思了无数 篇表白词,但都觉得辞不达意。有时还问自己,我和小琪之间还需要表白吗? 这时,另一个衰人陈亮就会跳出来说:怎么不需要?你确定小琪和你是一样 的心吗?如果那些你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交谈,其实都是你自己自作多情,怎么 办? 于是我不衰的那一半就会极度紧张,对啊,所有的交谈如果用正常人的思维 看也都没有什么不寻常啊?如果衰人不幸言中…… 想不明白的时候只好用睡觉来逃避。 2 感谢高二的学农给了所有同学不分男女、朝夕相处的机会。 白天割稻、挑柴,似乎给了我们这些精力过剩的城市青年一种宣泄的机会。 本来这些体力劳动就跟玩似的,晚上还可以一起打牌、聊天,临结束还要搞一些 文娱活动,美死我们。 就算什么都没有,能暂时离开书本的压力就是美好的事。 另外,不仅白天“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时不时感受一把女生送来的毛巾 的滋润、冷水的香甜,就连晚上,在洗衣服、打牌或者准备联欢活动的时候也有 男女同学在一起的机会。尽管时间不长,对我们仍然是很新鲜的感受。 当然,对我这种坚持进行研究和观察的人来说,理解自然比一般的男同学要 深刻一些:女生在离开书本和课堂的时候,展现更多的是作为女人的一面。而这 种不曾接触的一面,才是男生感到新鲜的根源。 晚上在宿舍里,卧谈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并且到第二天话题就转到了女生。 有人提议,大家都说说自己喜欢的女生,我这时才发现,别看平时大家人模狗样 的,其实没一盏省油的灯。 小张喜欢三班的班花,大家嘘声四起,统统认为没有指望;阿军喜欢才女吴 妍,大家都没想到,阿军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主,而吴妍却是一笔好字、一 脑袋文采,大概只有用互补解释了。 到我,我就老老实实地说:喜欢常琪。结果大家非常平淡地“哦”了一声, 没人有惊讶的表示。 我一边失望自己的掩饰工夫不到家,准是平时观察得忒狠了,惹得大伙儿都 注意着,一边也暗自高兴:看来这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小琪想必也是心知肚明 的。 最后,狗哥和瘦子死活不肯说。 阿军说:狗哥不说就算了,反正大家都知道,狗哥喜欢—— 然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跟着阿军喊:沈——玫——。 我第一次看到蛮厚的狗哥皮竟然也慢慢红了。 只有瘦子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死撑到底,睡觉了事。 我发现周围的人其实都已经十分跟上时代了,我估计照这趋势到我儿子这辈 没准小学就交女朋友了。 我决定不必等到高三毕业,要提前向小琪表白。 小琪是学校每次联欢活动的主要演出成员,这次在乡下虽然没有钢琴,但是 可以用电子琴代替。 小张、瘦子和我还有其他几个同学,由于直升大学的意向基本已定,所以很 多学校活动都叫我们这些没有高考压力的人去。我负责杂务,就是搬搬东西、排 排音响线什么的。 沈玫是主持人的当然人选,结果狗哥使劲找机会来帮忙,几次都给班主任轰 了回去。 演出前一天小礼堂突然电路故障,别人的节目可以在操场上露天排练,而小 琪的电子琴没电可不行。最近的就是农场仓库,大概走出三五百米远。 让一个女生扛着喏大一台电子琴去自然是不行的,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但是 我不能主动跳出来,那样让班主任疑心。 小张突然说:陈亮,一个下午你都没怎么出力,这差事该你了。 真够哥们!我强忍住内心的喜悦,作出无所谓又不是十分情愿的神态看着班 主任。直到她说“好吧”,我的心跳和血压陡然上升。 我不敢看小琪,生怕神情不自然,导致功败垂成。 我提起小琪的琴,和她一起向仓库走去。路不远,但是左有河塘、右有柳树、 上有圆月,如此经典浪漫的场景催化出我无尽的才思。 数年以来所有思考过的表白词一下子充盈了脑子,象上万群众在着火的大剧 院里挤一个安全门。我晕—— 清醒过来,路程已过半。 我侧头看小琪,她垂着头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忽隐忽现,眼睛也东看西看, 教人琢磨不透。 用痞子蔡的话讲,该说的总是要说,只不过酝酿的过程如同爬高楼,越往高 处心越玄,直到该说的最终出口,感觉好似从高楼跳下,失重与期待,同时心灵 彻底自由。 马上要到仓库门口时,我终于完成了爬上高楼的过程。我想说:小琪,我喜 欢你。 我站在屋顶的边缘准备跳下,心脏已经开始承受重压。 小琪忽然开口说:听说交大已经同意你直升了? 我刹住了即将跨出楼顶的脚。 是的。我说。 其实我接着应该说:我知道你也想考交大,所以我才去。那和我酝酿半天的 意思也基本吻合。 可是,当时我就问了句:听说你也想考交大? 丧失了因果关系的话就什么也不代表了,我立马觉得可惜。 小琪点了点头,说:就是我不一定考得进。 严重的后悔情绪让我又错过了第二次跳楼的机会。我可以说:你一定行,我 等你来。也可以说:我帮你补数学吧,你一定要成功。 但是我就随口说了句“不会的”。等我想起来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们已 经站在了仓库里,我的心也胡里胡涂从楼顶上下来了。 我帮她接线,一边接一边重新开始攀爬高楼。可惜离楼顶还差一截的时候, 小琪就开始弹琴了。 我想,还有回去的路呢,就这儿周围石灰班驳、满是稻草和破凳子的环境, 也不是表白的地方。 我只有继续观察。 结果我发现她还有一个特点:她做一件事的时候非常专注,她弹琴的神态和 初二那次开始跟着我跑时的神态一样,有种一定要做好的信心。 而我脑子里出现的幻影是以后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她将再也不能专注的弹 琴了,因为我会逗她、骚扰她、吻她…… 我为自己脑海中出现吻的情景感到不安。 就在我脸还没有红起来的时候,瘦子突然跑了进来,说老师有急事找小琪。 小琪看着我,我看着琴和一地的电线。我没有选择,只好说:你们先回去吧, 我收拾好就回来。 瘦子和小琪出门的时候,我有些失望,但不算严重。 我感到还是有收获的地方:和小琪一起走了那么富有诗意的一段路,一个人 听到小琪素手调琴,另外最重要的,经过几次锻炼,我爬楼的速度快多了。下次 有这样的机会,我一下子就能上到楼顶,然后轻盈而完美地跃出。 但年轻时,我真的不知道,所谓下次,是多久以后? 我一直等待着一个最好的机会向小琪表白,结果象狗熊掰棒子一样,仍掉了 无数的棒子,最后两手空空地走到了高考前的冲刺期。 我即将去交大试点班提前入学,所以互相写留言的手续就要提前完成。这是 我们那时候人的风俗,也是感动自己的手段。 我想把要说的话写给小琪,但是我写完以后还有别人要着墨。而我也难以保 证做到小琪可以最后一个给我写,所以她写的东西我也看不出什么的。 我只有写了一张条子:小琪,我喜欢你。如果你同意和我共同走下去,星期 天陪我去交大报到好吗?早上八点,我在复兴公园门口等你。 我故意磨蹭到体育课时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把纸条放进了小琪的铅笔盒。 我感觉自己已经跃出了高楼的顶层,下落的过程非常迟缓,经历了两天的时 间。 星期天上午七点,我微笑着向每一个来公园锻炼的老先生、老婆婆致意; 八点,我目送他们离开,输理了一下无所谓型款的毛发,整了整衣衫。 八点半,我的脖子由于保持往一个方向扭曲而变得僵硬。 九点半的时候,我仿佛从楼顶落到了地面,但凭微若游丝的一口真气维持自 己在半空。 我往她家打电话,小琪却不在。是不是故意的回避,来表示委婉地拒绝? 报到以后,我不死心,又打去了一个电话。这次是小琪接的。 小琪吗?我是陈亮。 什么事?语气冷淡而决绝。 我以慷慨赴死之心、抱千万分之一的希冀说:我有话跟你说。 不用说了,就这样吧。我要复习功课了。小琪挂了电话。 真气散尽,魂离丹田,一切无以支撑。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头骨在冰凉的楼底 撞裂的声音,我仿佛闻到了地面水泥冷酷的气息。 多年来在脑海中积攒的观察与表白词轰然爆炸,我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幻 想中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这个自大、感觉良好的家伙的想象。 我破碎了。 3 晚上试点班的同学们为了庆祝从祖国各地来到一起,在我们寝室聚餐。男男 女女二十多个,就着罐头和花生喝啤酒。 这里个个都是揣着国内和国际数学、物理竞赛金牌的好学生,只不知道在中 学生不许喝酒的教育下,大家酒量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反正我以前是没有喝过酒的,但是我觉得古人说借酒消愁一定有点道理,所 以我和每个人碰杯,豪爽得如同蒙古来的。 结果,很快我的语言也接近蒙古来的了。 第二天,我的下铺小福建告诉我:我说了一大堆的话,只有最后一句他听懂 了,就是“哥们,我失恋了”,然后就吐了他一身。 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但他说,冲我叫他一声哥们,吐点算啥? 他给我倒来了一杯水,盯着我的眼睛说:这里每个人都有才,而你不仅有才 还有情,放弃你是那个女孩的损失。 他大名冯斌,成了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 高考放榜以后,中学里的同学各奔东西。狗哥考进交大来和我做伴了,小张 去了北京清华,瘦子是直升复旦的。比较奇怪的是小琪考得大失水准,没有被第 一志愿录取,最后和沈玫、阿军一起去了上师大。 暑假狗哥来找我,乐呵呵地说着,以后我们可以结伴去上师大了,他去找沈 玫,我去找他看到我瞪着他,不敢说下去了。 等搞明白状况,他一脸的迷惘。 开学后,狗哥兴致勃勃地三天两头往上师大跑。鬼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没 出三个月居然搂着沈玫回交大省亲来了。 我们在大排挡聊天。沈玫一副三娘教子、呼来喝去的派头,狗哥倒是乐孜孜 地甘之如饴、颇为享受,真是般配。 我忍不住还是问了小琪的近况。沈玫吞吞吐吐地说,小琪完全不想提到我。 我不能想象为什么,就算她不喜欢我,也不至于收到一张表白的纸条就记恨 成这样啊。 沈玫劝我,忘了小琪吧,强扭的瓜不甜啊。 我看着狗哥,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叹了口气,把剩下的半杯啤酒灌了下去。 我说,狗哥啊,你怎么不劝我? 狗哥说:记着就记着吧,那么多年你想着小琪都成习惯了,习惯不好改。反 正什么时候你要是真忘了她,我会知道的,那时候再祝福你。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重新把杯子倒满,干了一杯,仿佛饮下了所有的相知 与了解。 深夜,我目送他们相依相偎远去的背影,心里的寂寞与痛苦难以名状。小琪, 我可以做到忘记你吗?小琪,我这是在爱着你么? 开学一段时间以后,规模浩大的串门活动陆续展开。 我以一介困苦潦倒、无所畏惧的身躯,混迹于上海各大高校,有时是被邀请 前往,有时是出于无聊主动骚扰上去,通过游历我深刻体会了“玩在复旦、吃在 同济”的内涵。 但我不论去哪里,上师大是我始终回避的场所。尽管那里男女生比例倒挂得 过于严重,以致于我们交大的男生们流连忘返,不过他们几次呼朋唤友地开展寻 芳旅游,我都谢绝了。 我怕碰到小琪。 直到沈玫生日,狗哥广发英雄贴,我只有从命前往。 出于死也要死出个样来的心理,我刮了胡子,吹了头发,换上了橘红色的T 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打点出了十一分半的精神,乘上了从闵行杀奔市区的专线。 随着车窗外的农田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高,心情变得忐忑起来。快半年了, 小琪,你现在好吗?你将会以什么样的神情对我? 小琪,我已经可以非常轻盈而迅速地完成爬楼的过程了,我有很多话已经不 需要思考就可以诉说,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也许上师大的女生见的男生实在太少的缘故,我走去沈玫宿舍的路上接受了 无数了注目礼,这多少给了我一些自信。 沈玫和狗哥已经在宿舍前的草地上摆开了接待处的架势一块塑料桌布、几张 报纸,三五啤酒可乐。已经有瘦子、阿军几个老同学在那里聊上了,不过小琪不 在。 狗哥说,这里是集合点,等所有人都到了,就去大吃一顿,不醉不归。 沈玫双手叉腰,说,你要是敢喝醉,就把你的狗鼻子拧歪! 我说,沈玫!不要在我这种情场失意的人面前表演打情骂俏! 大家一阵轰笑。 沈玫挨近我身边,低声说:还记着小琪啊? 我不做声。 沈玫说:今天的聚会,她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我说,无所谓的,相见直如不见,不见又会想念,如此而已。 沈玫叹了口气,说:等下我有好几个同学都来参加,她们都挺不错的,要不 要…… 我笑着打断了她:谢了嫂子,我是余情未了,又不是欲火焚身? 她啐了一声,走开了。 狗哥走过来。我问他,阿军和吴妍怎么样?他说,阿军倒是不断找机会和吴 妍接触,但根本没有开始,吴妍和阿军连半点共同语言都没有似的。 然后说,你和瘦子多喝几杯吧。 我不解。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我问,瘦子也失恋啦? 狗哥点点头,补充一句:还都失在一个人手上。瘦子开学后来找过几次小琪, 还写过几封情书,不过似乎被断然回绝。 我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发现瘦子的确是情绪不高的样子。 晚上,我和狗哥、瘦子都喝得不少。整个派对高潮迭起,大家聊得天南海北、 古往今来,连高中时得糗事也一一翻出。我向沈玫献歌一首,颇吸引了不少沈玫 同学和旁边桌子上女生的眼球。后来,狗哥借着酒兴向沈玫跪下表白爱意,更是 把气氛推向最高。沈玫红着脸吹灭了蜡烛,等灯重新亮起的时候 我看到小琪出现在门口。 依然灵动万千,秀气袭人的样子。 可是,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男生,蛮英挺的。 小琪向沈玫祝贺生日快乐,递过一份小礼物,又和相熟的几个女生拉着手扯 了几句。眼光终于向男生这里转了过来,几乎没有怎么说话就托词要走。 我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异常镇静地站起身来,微笑着说:小琪,不和我 们干一杯吗? 小琪一怔,并非十分情愿地走过来,举起了酒杯,说:为了什么干杯呢?我 的语调有些发抖,只好轻咳几声做掩饰,说:就……祝你快乐吧! 她斜瞥了我一眼,也笑着说:谢谢,你也一样。她轻轻往后倚,靠在那个男 生身上,那个家伙顺势把手搭在小琪的肩上。 我心里狂喊:兔崽子,把你那贼爪子给我放下。但我脸上仍挂着儒雅的笑容。 那家伙陪着笑说:小琪不太能喝酒的,我代了吧。 我右手控制不住地想把酒泼到他脸上,只有赶快把杯子换到左手。 瘦子突然冒出一句:这是我们老同学之间的事,你一边去。然后扔下这有点 尴尬的家伙,对小琪说:我也祝你快乐,我干了,你随意。然后一仰脖,一杯啤 酒灌了下去。 我十分虚伪地对那家伙温和地说:别介意啊,不过这酒你还真不能代。左手 一歪,半杯啤酒倒在了他裤子上,我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我转向小琪,重新倒满,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喝完。 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慢慢地也喝了下去。然后和大家道别,没多说什么,就 和那男生一起走了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从门口消失,我才把已经僵在脸上的笑容取了下来。 别了,小琪。 从今天开始,我开始试着忘记你,好吗? 后面半程我和瘦子碰了无数回杯,但瘦子是如此好酒量,竟然能在半夜骑上 他的老坦克从上海西南杀回他位于东北角上的复旦老巢。 而我则稍差一些,在狗哥的搀扶下乘上了回闵行的末班车。 狗哥拽着我叫开了寝室的门,冯斌出来了。我刚叫了声“哥们”,他条件反 射地跳得老远,嘴里嚷着:“忍住、忍住,我下午刚拖的地板。” 整个大一,我埋头于试点班的学习。但我总觉得,我们学得好象太多了点。 数学分析的征程漫长而遥远,物理课又分成结构力学、流体力学、几何光学、物 理光学、热学等七八门精雕细刻,还有实验课、政治课,我确信自己以后的工作 绝对用不到那么多知识。 于是到大二,我转系了。感谢学校给了试点班自由转系的待遇,我去和狗哥 一起学习金融和贸易了。这样我有了点时间,组织了一个BAND在学生中心和闵行 的几个酒吧唱歌。 我忘记小琪的计划没有成功,因为狗哥时常在跑完上师大以后,自作聪明地 把小琪的情况告诉我。 小琪和她父母暑假到美国去探望她姨妈了。 小琪的学习成绩好象一般般。 小琪的和上次看到的那个男生之间有点不太对。 最近的一次,狗哥来汇报:那个小白脸另有新欢,脚踩两只船,结果被小琪 看到了。小琪那阵子其实是感觉到一些什么,但是还不能确认,直到亲眼看见那 两个人在小树林里接吻。 我十分冲动地马上去了上师大。 我躲在树后和楼角,看小琪去教室、食堂。我看到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还算 有说有笑,也许那个家伙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感情的初步尝试,并没有投入太多的 心吧。 我有点放心。就是在我刚打算走的时候,小琪突然向我藏身的方向望了过来, 我连忙缩回身体,从另一侧悄悄地离开。 我想,一定是高中时候观察太多了,搞的小琪对被观察也有了感应。 我不知道她看到我没有,反正我是被吓了一跳。 随后,我去找了阿军,他在流氓云集的体育系。 我问他,那个原来和小琪在一起的男生认不认识? 他说那小子在学校里花得很,很多男生都对他不齿。 我说,体育系有没有朋友可以去教训他? 阿军看着我,有些惊愕。我在他心中的好学生、斯文形象一定就此断送。 他犹豫了一下,说有,但是那些小流氓是不会学雷锋的,要花点钱。 我把在酒吧挣的五百块钱全部给了阿军,就提了两条:1 、一定要那小子异 常灿烂、光彩夺目,但不要有什么伤害;2 、一定要让小琪看见,但不能让她知 道是我的主意。 阿军一口答应。我临走时他送我到门口,突然对我说:陈亮,你来追小琪吧, 从高二我就觉得你们很般配,不象我和吴妍,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 我说,可能小琪也觉得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 阿军问:你试过?我点头。 他不信但又无奈的神情,说:那你还记着她、为她做这些? 我抬头望天,看白云悬浮、微风摇叶,说:是爱,又或者是习惯,我自己也 不知道。 过了几天,狗哥例行探亲归来、例行汇报。 他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我和玫玫、小琪一起吃饭,(从上次沈玫生日那天当 众表忠心以后,他已经以玫玫昵称之了)结果那个花心萝卜头被几个体育系的大 汉揿在食堂地上揍了一顿,听说他竟然花到体育系去了,结果鼻青眼肿的,一脑 袋青菜粉丝,我们和小琪都看得乐死了。 我暗自赞叹,阿军现在的组织能力提高了,要是好好筹划,吴妍未必追不到 啊。 狗哥罗嗦半天,突然问我:这事是不是你策划的? 我一楞,对他最初那种景仰重上心头,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狗哥振振分析:你听到这事一点也不惊讶,好象尽在意料之中的样子,加上 你前几天不说去看过阿军吗?没事,你跑市区看阿军干什么? 我长吁一口气:知我者狗哥也。 狗哥却一点也不嬉皮笑脸,相反十分正色:你有空干这些,还不如拿出你的 勇气,去告诉小琪你喜欢她! 说完扭头出了寝室。 我呆坐了半天,相交多年,狗哥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和我说话。但我不得不承 认,狗哥乃诤友也。 晚上狗哥自修回来,我们都没再提这事。临睡时,我说:狗哥,下礼拜你探 亲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去看看小琪。 他从隔壁床上伸出手来和我相握的样子,我把手伸过去的时候,他却重重地 敲在我的头上,然后飞快地往床的另一头逃,嘴里喊:点化有功,不许还手啊, 不许还手! 4 我和狗哥一起去见他的玫玫,那天小琪竟然会同意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气氛一直不太活跃,因为我和小琪的话都很少。 我想告诉小琪我的心意,又想问她当初拒绝的理由,还想了解她现在的生活 和打算,结果却除了寒暄和废话,什么也没有说。 晚饭以后,小琪说她要去做家教了,教两个小孩弹琴。我突然灵光一现,问 她:我也来当你学生吧?你以前说,要是好的老师,现在学也不晚的。 她一楞,居然又同意了。 结果从那天开始,我获得了每周两天去小琪家学琴的机会,回到学校就去学 生社团的琴房再练一阵。 应该说小琪是一个好老师,我也不是一个笨学生,关键在于醉翁之意不在琴 而在老师,所以进展之迟缓可想而知。 我无所谓,最好教一辈子也学不会。 每次学琴结束,总还有一个小时回闵行的校车才开。我们就在一起聊天,聊 现在的学校和同学,聊音乐,但我们都避开高三毕业时那段不谈。有时我们还一 起散步,去她家周围的茶坊坐坐。 小琪的温婉与灵秀也许是一生的气质,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嫌短。 她弹琴时我看她修长纤美的手指,她教那两个小孩的时候我看她白皙秀美的 脖颈,她坐在茶坊里我对面的时候就看她的眉宇和眼睛,但无论怎么看,也看不 够。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我不愿意再猜测她心里的想法。我要清楚 地知道:当初究竟为什么?现在她又怎么看我?对于深深爱她的我,还能够再接 受吗? 但是每次一见到她,所有的话就缩在嘴里。我觉得现在这样能时常看到她、 有许多话说,这已经比原来好许多了。如果冒昧地开口,结果重新回复到以前, 不是得不偿失? 我寝室的室友也分成了两拨。 一拨人坚持认为小琪现在一定已经愿意接受我,否则不可能同意我去学琴。 我那点黄鼠狼偷鸡崽的心思,谁还能不知道? 另一拨人认为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只要保持经常的接触,一定有瓜熟蒂落 的一天,贪功冒进不好。 结果我每次回来都象进了审讯室。他们分班落座,把倒好的水递到我手上, 然后我就要把一天所有的行动、交谈乃至眼神交流详细交代出来,然后他们就分 别从中找到有资于本方论点的证据,进行激烈的辩论。 有时我都怀疑,这是我的泡妞伟业,他们这么激动干什么? 结果在大二即将结束前的一天,他们竟然破天荒地达成了一致:陈亮,你要 还是个男人,就去把实话说了! 理由有三:第一点,铺垫与基础已经足够厚实,该厚积薄发了; 第二点,再拖拖拉拉,小琪就算有点心思也会因为觉得我太黏糊而放弃;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俺们腻味这种争论了!想看个结果。 我说:你们就管满足你们自己,要是我一开口把现在这点亲密接触都废了, 怎么办? 他们说:兄弟们请你大吃一顿,然后你记着,到这份上都不跟你的,那这辈 子都不会跟你了。你该干吗干吗去! 我热血沸腾,一拍桌子:好!我去! 我下定决心要去表白的那节钢琴课,因为瘦子出国签证下来了而延期。他在 我们原来中学旁边的一家高级饭馆订了桌,指名要求我、狗哥、沈玫、小琪、阿 军等人一定要到。 美国佬对咱政府不咋的,但对我们的高才生可没话说。麻绳的全奖不说,提 供单人宿舍和助理研究机会,连签证都是倒着办的。我们都说,瘦子,可真给我 们长了脸啊! 但瘦子却老是吊不起精神头似的。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微醉。想到瘦子只是出国大军中的第一个,以后还不 定有多少人要见不到面,人群中有点小资情调的伤感。 我给瘦子一个光盘,是我自己找地方刻录的,里面全是我们中学时共同喜欢、 哼唱过的歌曲,有阿伦的爱在深秋、张国荣的风再起时、姜育恒的为往事干杯、 还有罗大佑、赵传和已经过世的陈百强的老歌。 我说:瘦子,保重,回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唱歌去。 瘦子紧紧攥着光盘,眼圈慢慢红了起来。突然,他近乎发作、嚎叫般地喊起 来:陈亮,小琪,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东西啊! 陈亮,你去交大前放在小琪铅笔盒里的纸条,是我拿的! 我刚要走,又看见小琪跑回了教室,就躲在后门外面。我看见小琪也在你的 铅笔盒里放了一张纸条,结果我也拿走了! 陈亮,狗哥,你们还记得学农的时候我不肯说我喜欢的女生是谁吗?因为我 喜欢的人陈亮已经先说过了,我也喜欢小琪啊! 我鬼迷心窍了,我以为你们不成自己就有机会了。陈亮,我早就后悔了,我 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但我不敢。这几年,这两张字条就象两块石头一样在我这 里搁着,好沉啊!现在我就要走了,如果我再不说的话,这件事就会永远压在我 心上,压得我一辈子都透不过气!现在我安心多了。 陈亮,对不起!枉你这些年拿我当朋友,我不配啊。 小琪,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原谅我! 瘦子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条,放在我和小琪的手里,自己已经是涕泪交流, 痛悔万分。 我读着手里的字条:陈亮,恭喜你直升交大,我也会努力的,也许过了暑假 我们又在同一个校园里了。星期天我陪你一起去交大报到好吗?我也先熟悉一下 未来的学校啊。八点,我在学校旁边的冷饮店等你。落款:小琪。 我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我都明白了。 我在复兴公园门口苦等直到失望的时候,小琪也在学校旁边同样苦等直到失 望。我以为小琪拒绝了我,她也以为我拒绝了她,所以才冷冷地挂断电话,然后 误会延续至今。 小琪其实一直是懂我、而且接受我的,她高考的失常应该也与这件事有关吧。 瘦子啊,你害人害大了。 突然,狗哥推了我一把。我一抬头,看见小琪红着眼圈、攥着那张纸条,正 拿起包往外走。 狗哥急说:快追上去啊。 我刚要走,想了想,还是回过身对瘦子说:你够损的,不过人年轻的时候谁 没干过错事,我不会记着这事很久,我想小琪很快也会明白的。一路走好,来信。 然后我跑出去追小琪。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恨瘦子多久,但我这时候只能这么说,多年的同学, 临走就冲他这份勇气,咱就该让他安心。 我看到小琪站在咱们中学的门口没再走。 她斜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不说话。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农场的那天晚上,但 城市里再没有那时清冽的星光。 沉默了一阵,我们看着这个共同度过了六年的校园,历历往事如烟,匆匆闪 过。 我说:小琪,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 知道,还不是从那天保住你那本武侠小说开始。 那你呢? 你猜呢? 也是那天,从我下午带你跑步及格开始的? 呸,美吧。那时恨你还来不及,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那是什么时候? 是高一吧。我不管走到那里,总是感觉得到你的眼光,那眼神和其他人不一 样,中间有理解、有欣赏,让我觉得温暖。 我终于确信,穷摇阿姨胡吹法螺得厉害,只有白痴妹妹才胡乱一见钟情。 学农时那天,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说什么? 是感觉吧,不确定。其实我也很紧张的,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来,结果你什 么也没说,还以为我自作多情呢。 一切都好象就在眼前的事一样,象剧本一样充满戏剧性。小琪,你恨瘦子吗? 刚才我是恨他,但一跑到这里,我觉得这一切好象透着天意,如果我去念交 大也许会过得很累,如果那时我们真的在一起了,现在结果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啊。 很多事都不能用如果的。 那个家伙的出现也是天意了?我不无醋意地说。 还说!我以为你无意和我交往,所以你到我们学校来的时候我要示威一下啊, 就暂时借用那个家伙了。后来就在我对他逐渐有点好感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发现 他是那样的人。喂,那时我故意和他蛮亲近的样子,看你完全无动于衷嘛! 那是我涵养工夫好,心里都宰了他十几遍了。 小琪忍不住笑了,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其实你也不光心里想,你真的对付过他的,对不对? 什么?我试图装傻。 那天你来过我们学校,尽管你躲得挺快,我还是看见你了。后来那家伙挨揍 以后,我发现再和阿军在学校里碰到,他老是鬼鬼祟祟地不自在。我一追问,他 就招了。没想到你还挺黑的嘛。 整一个甫志高啊!我暗想,违反合同,我得把那五百块问阿军要回来。 所以后来你来看我、找我教你弹琴,我虽然还不知道高三那时是怎么回事, 但我知道你现在的目的。小琪有点得意而狡猾的样子。 啊?那你还什么也不说。 你真好意思噢,我以前已经开过一次口,这次我非要和你坚持到最后。我还 等着你开口以后,质问你当年为什么爽约呢! 我们聊了很久,几乎把所有的互相揣测都证实一遍。那么多的意外和误会, 让我们满是感慨。 最后我说,小琪,我们重新开始吧,把那些失去的时间都找回来。 她低垂了头不说话,就是用力地点了一下。 我拥她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结果两个一知半解的家伙楞把鼻子给撞得生疼。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费就有相当一部分捐献给沪闵公交线了。 琴是不学了,小琪说我没有那个天分,也没有那点恒心。还一脸嘲笑地说: 反正意不在琴,目的达到就别撑着了。 她既然说得这么坦白,我只有讪讪地笑笑。 我们有时间就聊天,好象有说不完的话。也是,从初二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说 过太多话,现在象突击补课似的。 另外我们时常和狗哥、沈玫一起去郊游、唱歌。我和狗哥称之为捉对厮杀。 还有就是一起去念英文夜课。小琪的姨妈在美国无亲无故,一直希望小琪去 陪她,甚至要把所有的遗产都给小琪。 我高中的数学竞赛成绩和现在的交大背景,只要通过托福考试,出国进修应 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是我们共同的努力方向。 小张在清华不断地给那个三班的班花写信,历时两年仍无结果。心灰意冷之 下也步了瘦子的后尘。 阿军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居然追到了吴妍。于是我们的捉对厮杀的队伍又扩 大了。 他们两个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我们死盯着他们交代过程,吴妍红着 脸不肯说。阿军冒出一句文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让我和狗哥大跌眼镜,一 致认为是才女调教的结果。 快乐的时光持续到大三。 5 我第一次托福考试没有通过以后,我就放弃了努力。 随着小琪姨妈不断来信,她的父母也不断地催促她快点过去,我们之间见面 越来越少了,见面也多半是以争执结束。捉对厮杀的活动更是停顿了。 我的业余时间除了回家,很多都花在乐队的排练和演出上,因为已经有专业 的音像公司和我们接触。那是校园民谣风靡的年代,而我们的风格是“不插电的 纯情”,正好符合市场的口味。 这是小琪认为我不求上进的证据。 天气逐渐变冷,秋意渐浓。那天,一枚枯黄的落叶在呼啸的风中飞旋,绕着 我脑袋盘桓几遭,最后准确地钻进了我的后脖颈,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午在小平房排练时,小琪推门而入。带进来一阵寒风,冷得一如她 的面容。 小琪,坐吧,听听我们这首歌,没准过些天能上排行榜呢。 你打算就这样唱下去吗? 我们很受欢迎的,成功并非遥不可及。就算没有前景也可以找一份好工作的, 毕竟我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 那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你考虑过吗? 你的未来自然是在美国,继续学习,然后接手你姨妈的公司。 你呢? 我可能出不了国了,英语不行,也没有学校对我感兴趣。 是你不努力!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考不出托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为什么一定要考托福、出国,在这里不是也 有很多机会吗? 小琪从进门以后第一次融开了脸上的坚冰,露出妥协的神情。 那我也不出国了,好吗?我不想再争了,我们好好在一起,不管哪里都会幸 福的,是吗? 那你姨妈那里怎么办?你的父母怎么办?你今天留下,不用几年一定会后悔 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要分手了?小琪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心蓦地抽搐了一下,但我还是顽强地爬上了高楼的楼顶。我闭上眼,一 咬牙跃入了黑暗的夜空。 是的,我们分手吧。 我整个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但是秋衣已经很厚,别人看不出。 我没有睁开眼睛,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我可以感觉到小琪的心象玻璃一样 碎裂的声音,同时碎裂的,还有我的心。 我无从判断她有没有流泪,也无法想象她的悲痛。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小琪 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我看到阿军和狗哥站在前面。我听见阿军骂了句“陈亮,你这个杂种!”, 然后似乎狗哥拉了一下没有拉住,一个拳头在我眼前倏地变大、重重地刻在我的 口鼻之间。 我没有感觉到疼,因为感受痛苦的神经已经在这之前麻木了。 我似乎飞了出去,我的手拨拉倒了身边的吉他,发出铮的一声轰响,随后嗡 嗡的声音半天不绝。 我挣扎着爬起来,舔去了嘴角的一丝腥咸。 阿军,狗哥,我告诉你们我要和小琪分手的原因。 我爸中风了,也许他这辈子也没法再站起来了。就是托福考试前一个礼拜的 事。 他们愣怔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我妈身体也不好,我又是独子。既然我不可能走,小琪也不可能留,那么除 了分手,我们还有另一种结果吗?我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你们以为我很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吗?你们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吗?我和小琪经 历了这么多,刚刚能够走到一起,你们以为分手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压抑了许久的痛楚,终于被阿军的那一拳打出了一个宣泄的缺口。不痛不 快啊。 阿军、狗哥和乐队的其他朋友都在一边,谁也没说话。 我拣起地上的吉他,慢慢坐到一边开始弹,唱我们乐队的歌。 晚上我们又去喝酒。 我认为古人说的借酒消愁完全没有道理,愁如火,酒如油,借酒消愁愁更愁。 最后,只有醉倒睡去才是忘却的方法。 醉去之前,我警告阿军和狗哥:谁把这件事告诉小琪,谁就不再是我兄弟。 小琪走的那天,狗哥、阿军、沈玫、吴妍都去送她了。 我也去了机场,但我躲在二楼的咖啡吧里,靠着栏杆远远地看。 小琪穿红色的羽绒衫,拖着两个大箱子。鲜艳的颜色却不能遮掩她落寞的神 情。 对不起,小琪,让时间来洗掉一切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们在通道口拥抱话别,小琪一直没有往别处看,看来她并不在意我的出现 与否。也许她已经决心忘记我吧。 她走进通道,沿着自动楼梯缓缓地往上。 我的目光没有半刻离开她,如果有可以雕琢心灵的锋刃,我希望可以把现在 的小琪一刀一刀、仔细完整地刻在我的心上。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也许是小琪已经形成了感知我目光的第六感,她 在扶梯的尽头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回头直直地向我的方位看了过来。 你看不到我的,我在一棵枝叶茂密的装饰树的后面。 但是透过枝叶的缝隙,我可以看到你。 你这一回头,就算我这七八年的感情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再见,小琪,这就是生活。我在树后向她挥了挥手。 小琪隔着一个侯机大厅,竟然也挥起了手,向楼下的狗哥他们,但我隐约而 清晰地感觉:她最后一下挥手是向着我的方向。 我对她看不到我的判断有些动摇,但这也许没有机会再证实了。 小琪终于消失在出境检查口的外面。 我走出机场大楼的时候,看到狗哥他们四个都在。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小的雪花,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这些年和 小琪有关的一切场景都隐隐浮现在眼前又渐渐淡去,象一阵轻风,又象眼前的雪 花,过去了就似乎不再留着痕迹。 但是在心里的痕迹也许将永远无法抹去。 狗哥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突然发现,景物的模糊不是因为雪,而是我的 泪。 上海下了多年来的第一场雪,而我多年来不曾有的泪水也夺眶而出。离开眼 睛的时候是火热的,沿着脸颊,到嘴角已经冰冷、干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