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重的回归 四级考试之后,项磊不得不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手术。 看到魏桐为自己忙前忙后交费取药,项磊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期末考试的时候,项磊发现病况还是再度反复了。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把所有 的希望都交给了李增,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是关乎一个生命的希望。 项磊觉得,煎熬在病痛折磨里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自己这二十年人生经历中最 没有自我的一段时间了,丢失底线,扭曲原则,盲从依赖,脆弱易伤。 项磊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世界,恐怕也将要病入膏肓了。 寒假回家以后,项磊马上打电话问李增什么时候回家,李增说不能确定,也许 不一定回去。项磊失望地说,自己的病又复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会,已经很 严重了,李增便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项磊,让项磊自己去找那个老中医。 项磊还是打算等等看,他还是希望被李增带着去。 春节后,项磊又联系了李增。李增得知项磊仍然拖着没去看病时,这才有点着 急了。他告诉项磊自己在青岛,让项磊到青岛找他。 项磊在青岛一个居民区里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李增所说的地方,项磊打了几 个电话询问,他其实希望李增可以下来接他,可是李增在电话显然已经气急败坏了, 他埋怨项磊愧为大学生,连方向都搞不明白。 李增住在老三婚后的新房里,项磊敲开那扇门之后,看到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 桌麻将周围,房间里烟雾缭绕,嘈杂一片。李增经人提醒了一下,才看到进来的项 磊,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房间,让项磊进去看会儿电视或者休息一下。 项磊走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虽说熟悉,却一时也记不 起那人的姓名了。项磊看到那人的时候,那人正好也扫了一眼过来,那眼神在项磊 脸上稍作停留,便又回到了麻将桌上。 项磊在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时,有人推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 项磊转过脑袋看了看,发现正是刚才对视过的那个人。 他抽着一根烟,倚着刚被自己关上的门上,微微仰起下巴,定睛看着项磊。 项磊有些无措,偏过脸去,等待那人发话。 “你就是项磊吧?”那人开口了,“我是彭帅。” 原来是他。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 项磊确信,自己现在心无涟漪。 “听说你生病了。”他继续说。 项磊忽然觉得丢人。 “他是不是跟你说,你回学校以后他才见我的?” 项磊没有做声。 “我们去年这个时候就见过了。他年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项磊还是没有做声。 “其实他去广州一个月就回来了,那边儿有流行病,挺厉害的,年后也不打算 去了。他回来以后就去济南了,我们一起来的青岛。” 这时李增敲门了,彭帅闪到一边,没开门。然后李增开始砸门,彭帅又看了项 磊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门外开始闹腾。 “你他妈的找他说什么呢?你有病吧!”李增咆哮的声音。 “我可没病。我虽然不怎么干净,倒也不至于染上病。” 然后是家具挪动的声音,伴有零碎的叫骂。 “你们俩可真是冤家,整天就这点破事儿,还没完了!比我们爷们儿娘们儿之 间都他妈的闹腾!至于么!停手!停手!”应该是老三的声音吧。 “青岛的圈儿里没几个你不认识的吧?没跟你上过床的也没有几个吧?人家在 北京老老实实上大学呢,青岛圈儿里却无人不晓他的名字,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 愿意出这个名呢?你怎么也不考虑考虑,自己和人家大学生在一起搭不搭……” “彭帅我操你妈!”李增一定是面目狰狞了。单是听到他的拳头砸在别人身上 的声音,项磊已经感觉到他的面目狰狞了。 “老三你给我滚开!” “今天我非得治治你这嘴贱的毛病,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张嘴唧唧歪歪得舒服, 还是被我这拳脚招呼得舒服!”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怎么不说了?” 项磊若是早早料到这些事,何必非要赖上李增带着自己去看病呢?不管和李增 走到哪一步,彭帅说的那些话,项磊宁愿一个字儿也没有听到。 房间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彭帅满脸血污地闯进来,迅速反扣上门锁,又急急 地跑到窗台边的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他原本灿烂黄的韩流发型,现在乱 成一片,干净的衣服上面,布满了脚印。 李增又开始踹门了,随之而来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项磊听着心惊。 彭帅找到一张纸,表情肃穆地伸手递到了项磊面前。 青岛仁爱医院病历卡。李增。尖锐湿疣。2002年9 月16日。 项磊一时还未反应出什么来,彭帅的话已经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项磊,我真替你不值! 李增真把人老三新家的门给踹开了,门扣叮咣散落在地。 项磊看到李增的眼里放出要杀人的目光,他疾步迈到彭帅身边,两手扣在一起 环住彭帅的脖子,伴着一声怒吼,将彭帅的脑袋向下带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彭帅应声倒地,李增的脚扬到半空里,差点就要踩在彭帅脸上了,跟进房间里 的几个人及时冲了上来,把李增摁在了项磊身边的床上。 “彭帅,你先去光子家!现在就去!”老三在一边喊道。 然后有个人拉起彭帅,匆匆走了出去。 “项磊你跟我过来一下。”老三又对项磊说。 项磊像做梦一样,跟着老三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你们俩怎么着你决定。你别恼我们老大就成。他看好病之后,马上就去北京 找你了,原本也打算要留在北京的,所以工作都辞了。他跟你说是下岗了吧?这人 没几句实话,家里花了不少钱,他早就混到正式编制了,谁下岗他也下不了岗。为 这个他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的,老太太连他要男人不要女人的事儿都认了,就想 他在身边儿守着,可他一想到害了你,简直都六亲不认了,说什么也要去找你。” 老三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们家老小的事儿你可能也知道一些,他走了以 后我们老大就没消停过,再也不找女人了,跟上瘾了似的,整天找男的。也没见他 对谁认真过。彭帅倒是对他上心,可他们俩待一块儿不超过一个礼拜准打架,分分 合合多少次都数不清了,认识你之后,他真是想断了,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彭帅的劲头你是见识到了,认挨打都不认断。别的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决定吧。还 是那句话,老大是对不住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太恨他,不然,他又该跟老小刚走 那阵儿一样了,日子过得半死不活的。那他就完了。” 老三要走时,又补充道:“你也留点心眼儿,我看你太老实了,就算以后还跟 别人玩儿这个,也要想着保护好自己。” 老三拍拍项磊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项磊站在原处,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项磊此刻不感动,也不震怒。听过老三的话,项磊也不打算恨李增了。往事的 电影在脑海中一帧帧掠过,眼泪和欢笑都没拉下,散场后,只剩下几声唏嘘感叹。 一时间,项磊竟然感觉到了轻松。 李增推门进来的时候,项磊还发着呆。 李增远远地站在项磊对面,轻声说:“如果现在我还狡辩,还乞求你原谅我的 话,你一定会觉得好笑吧?” 李增的话好像心理暗示,项磊毫无准备就发现自己笑了,短促而轻蔑,像是完 全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其实,项磊心里再平静不过了。 “我是不是很可怕?去北京第一天,还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我一定还很自私,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从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儿。” “还很滥吧?不想失去你,只能不断撒谎,最后都套在自己的谎言里出不来了。” “再做我半个月的宝贝吧,项磊。你的病好了以后,咱们就分开吧,我不配做 你的朋友。你如果愿意,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两个人面对面,只有一个人的独白。 “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败露就这么和你过一辈子呢,离开北京以后我还下 意识想改掉自己的臭脾气,现在应该没什么意义了。我和你可能不一样,我知道你 把这个看得很重,可我觉得我不可能再跟哪个男的好了,跟女的,可能也剩不下多 少真感情可动了,以后有没有爱,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我可能随便 结个婚,养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大概不适合谈恋爱。” “项磊,我宁愿事情是完全反过来的,我宁愿是你把病传染给我的,我觉得要 是我被人害惨了,反而会比现在好过一点。” 李增用双手捧住脑袋,无力地靠在墙上。 项磊看见他的手背关节上蹭破了皮,伤口还在往外渗血,项磊差一点习惯性地 走上前去处理那些伤口。差了一点,所以他仍旧伫立在原地。 李增带项磊去找了那个老中医,因为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病况严重了很多, 电灼手术进行到一半,项磊失血严重。由于这件事没有经过医院,老中医怕无法控 制现场状况,只好停止了手术,于是在开学前,项磊不得不经历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李增带着项磊去浴室开了一个单间。当他看到项磊满腿满秋裤的血迹时,心里 不由地一阵抽搐。他仔细地帮项磊清洗了身体,还要保证伤口周围不沾到一滴水。 项磊不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生病了,却又不能讲明得了什么病。当母亲看到项磊 毛裤上的血迹后,追问项磊到底得了什么病,项磊便说自己生了痔疮,做了个小手 术。 母亲在炉子上煎项磊带回来的中药,一会儿拿报纸扇,一会儿俯下身,把手撑 在地板上,直接对着风口吹气。 烟雾呛到了母亲的眼睛,项磊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暗地痛哭了一 场。 怕母亲继续担心,项磊假装痊愈了,告别家人,带上行李说自己回学校,其实, 还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 第一次,项磊的寒假这么单调地结束了,他几乎没有找任何一个老朋友聚一下。 裴勇打过几个电话,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项磊都借故推掉了。 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裴勇。 项磊最后一次手术后,直接上了火车,那一路,他几乎被手术后的病痛折磨得 晕厥。想到再次复发的可能,项磊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增没有送项磊上车,他对项磊说,他不敢目送项磊离开。 项磊转身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李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滴。项磊心中 一动,走回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最后一刻,李增稍稍用力箍紧了项磊的身体,随即放开了手转过身去,头也不 回地离开了。 项磊一直目送李增转进一个胡同里,这才去了车站。项磊去车站的一路上都在 想,背对自己的李增,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夺路吧。 事实上,李增停在那个胡同口,默默地看着项磊消失在视线里,泪水一直没断, 他很想跑过去挽留项磊,却又似乎欣慰于这样的结果。 他觉得项磊可以更幸福一些。 相互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帧画面,都是背影。 相互得到的彼此最后一帧画面,同样也是背影。 2003年10月,项磊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结婚了,项磊说了一句脱口 而出之后就后悔了的“恭喜恭喜”。 2004年7 月,项磊再次接到了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在南京接手了一家咖啡 厅,生意一般,倒也乐在其中,他现在正学煮咖啡和调酒的手艺呢。 2005年5 月,李增在电话里告诉项磊,自己做爸爸了,儿子那么大一点儿,就 已经看上去很帅了。 此后,项磊失去了有关李增的任何联系。 项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大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一般情况下,这一天是要经过几轮点名的,至少学生会和院办各一轮。项磊起 床有点晚,到底还是没有赶上第一节课,索性留在学校里,打算赶10点的课。 项磊有点懊恼地去了宿舍。 门没锁,宿舍里却没人。项磊看见刘冲的电脑开着,就上了会儿网。项磊常去 的那个同志论坛的网址刚输入一半,地址栏下方就给出了提示,项磊不禁有些疑惑。 项磊看到任务栏里挂着谁的QQ,忍不住也登陆了自己的账号。 许梦虎在线。 “还没开学?”项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良久没有回复。 任务栏里的另一个QQ账号一直闪动不停,项磊觉得碍眼,忍不住点开了。 下一秒,项磊坐在电脑前失了神。 点出来的信息,正是自己刚刚发出去的。 食草狼:还没开学? 项磊放在鼠标上的手有点抖。好像准备了很久,项磊才点开了另一个QQ账号的 面板。面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友,正是项磊自己。项磊颤抖地点开了这个账 号的个人资料,一切终于了然于眼前了。 这,就是许梦虎。 他,就在身边。 惊喜?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乱了。 门好像开了,有人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迈进来半步。 许梦虎吧! 何飞吗?其实,项磊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幻想过,可每一次幻想,都会在三两 秒后被自己叫停。项磊从未正式对此做过认真的思考,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不 可能。 项磊几乎怀着挑衅的心情,点开了那个唯一好友的聊天记录。李增离开北京那 天,项磊在网吧里说过的话,全在这里。 身后那个人,开始挪动脚步。他走过来了。 项磊很久不曾这样过,心跳完全失去节奏,心慌,又有点心醉。 他坐在项磊一米开外的下铺,直到此刻,项磊仍然不敢轻易转过自己的目光。 “我操。”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项磊身边。他从项磊手 里拿过鼠标,关了许梦虎的QQ账号,接着又重新坐了回去。 “许梦虎……”项磊对着电脑屏幕,如同呓语般,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良久,身边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两张身份证来,一并放在 了项磊面前的电脑桌上。然后他说:“我可没说假话。” 项磊瞥了那两张身份证一眼,上有相同的照片,却注释着不同的名字,一个是 何飞,一个是许梦虎。 项磊这时候想到了常常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种办证小广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丫什么意思?”他显然被项磊的笑声搞糊涂了。 项磊这才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虽然形体还算高大,表情却像个小屁孩儿一样,正泛滥着一脸认真劲儿。 项磊感觉他是陌生的,陌生到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地步。 “两张身份证可都是从公安局办下来的,你丫还别不信!”他说。 项磊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他。项磊说不出话来。 “我也就出去买了包烟而已,四食堂小卖铺的塔山断货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 去了二食堂,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会儿,你丫突然就回宿舍了?” 他又说。 “你……”顿了半晌,“怎么也没去上课?” “晚来了几分钟,不想去了。我以为……你还没回北京呢!” “昨天回的。” 然后是沉默。沉默久了,当事人总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也停了半晌,“好了吗?” “好了。”项磊没有底气地说完,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 项磊几乎确定许梦虎将永远虚幻下去的时候,才无所保留地说出了自己说给自 己听都会自惭形秽的那些话,现在,他却在身边现了身。 “我去上课了。”项磊说完,抓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以往,很多次,他看到何飞就这样背起书包走出宿舍,有时候,他还会摔门。 现在,观摩这场景的机会留给了他自己。 项磊来到校园湖,在曲桥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如果停下来,对比之下,心 里的不安分就一定会越发凸显。 很明显,项磊并不想这么快来面对这件事。 我曾经迷失在一片茂密的亚热带森林,他蛮横地葱茏在我路过的大山脚下,我 在他树影婆娑的丛林里漫无目的地跋涉,途中,我被一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树拦下, 我无意赏花,打算尽快绕过他,继续寻找出路,却不小心醉倒在他弥漫了半个森林 的花色木香里。 我曾经错以为迷路了,后来才确定,自己是被他迎面来袭的气息灌醉。我的理 智因此而迂腐,我的梦想因此而颓废。我静静地躺在那里,醉生梦死,从日出到日 落,从早春到暮秋,光影迷离中眼看雪季已至,失水的花瓣泄落满地。我满怀希望 地以为,身边的花树此刻长满果实,抬眼望去,却只见繁花栖身过的枝干几近荒芜, 繁茂的叶子几经挣扎也一并落下,埋葬了满地凋零的缤纷。 我惨痛地惊醒后失望地离开,在那个森林里固执地寻觅着花谢后会长满果实的 树,我找到了一棵又一棵,却再也找不到一棵来把我灌醉。 我绝望地流浪在雪季的森林里,忘记了找回出路。 若干年后,别了那片森林,我走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街头,重复着漂泊的思念, 这思念一再寂寞着不再寻找些什么的我,我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自己能醉在某处风 光里,却年复一年麻木地清醒着,默数浑身浸着血丝的伤痕。 就像我清醒地意识到往事刺在胸口,却感觉不到疼痛;我看见自己血流如注, 却感觉不到冰冷;我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却感觉不到恐惧。 我知道,我一定是丢了什么。 于是我义无返顾地踏上了找回所失的征程,不,也许是归途。我回到那片鬼魅 的森林,寻找那棵只会开花的树,我打算把冬天彻底忘记,权当是闭上眼做仪个采 摘果实的梦,梦醒来,一定又是花季。 我终于找回了那棵可以将我灌醉的树,我看见,他又在阳光里慎重地开了满树 白色的小花,似乎是在迎接我的归来。 我告诉他,如果我不小心又想任性地离开,请一定留下我,哪怕是喝止我,绊 倒我,哪怕是折断我全部的触角逼迫我,也别再给我来日只能去怀念的机会,一定 别让我,重新堕入盲目寻找下去的那种落魄。 光影迷离,我将无悔地用这潦倒的一生,醉倒在这棵只会开花的树从来都不吝 恩赐的梦里。 ——我曾经迷恋过一棵只会开花的树 项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