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失望寻求名分 何飞以为自己彻底开罪了石卓和杨琳,不料,这二人并不像一般人那么计较, 几日后,彷佛都已忘了那次不欢而散的小聚会,几个人偶尔还是会坐到一起吃饭聊 天。男生不多计较倒没啥可说的,杨琳的大度让何飞觉得,这个女生比此前印象中 的可爱多了。 陈韬光这个人,再也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过。而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们四人一 起出现,因为每天放学后,项磊都会直接返回校外的住处。张雯雯通常有各种各样 的事需要何飞陪在身边,但是到了每周两次的日语课,何飞总能想办法抽身,去听 那个愤青老师一边讲解日语语法,一边怒骂“小日本鬼子”。 项磊说,他喜欢日语老师这样的性情中人,何飞受到项磊感染,渐渐也开始欣 赏那个绝少去扮“灵魂工程师”的中年女人了。 张雯雯很奇怪,为什么何飞没有过英语四级却能报上日语选修课,每次听到这 个问题,何飞都会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为什么,何飞就是不想告诉张雯雯,自己 去上日语课,仅仅是缘于和项磊一起认真去做某件事的过程带来的那份别样感觉而 已。 至于什么样的别样感觉,何飞自己都不好去形容。 何飞被张雯雯挽着胳膊走在校园里,迎面碰见了魏桐。 魏桐戴了一顶灰色的扣檐帽,头上套了一个大大的耳机,鼻梁上架着一副粉紫 色的大框眼睛,瘦夹克,宽皮带,低腰裤,帆布鞋,——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能意 识到他的精神世界应该和他的外形一样另类,至于他的更多另类之处,很多人一定 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心理性别。 何飞大大方方地挥手打了个招呼,魏桐耸着肩膀微微扬起手晃了两下,笑着 “hi”了一声,然后看了看何飞身边的张雯雯,就这么擦肩走了过去。 张雯雯几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魏桐走远,然后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何飞道 :“你怎么连他也认识?” “怎么呢?就一哥们儿的哥们儿。”何飞着意没说,那是项磊的朋友。 “这人多怪异啊!”张雯雯说。 “怎么怪异了?”何飞随便应道。 “这人估计是同性恋!”张雯雯又说。 “你怎么知道的?”何飞仍旧不在意地回应着。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同性恋?”张雯雯停下来绕到何飞面前,认真地问道。 “人是什么恋又能怎样?”何飞看到张雯雯这架势,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何飞,上次我都没好意思问你,你非要坚持和人食草狼对唱算是怎么回事啊? 第一遍我以为你是点给我们俩一起唱的,第二遍我以为是点重了,真想不到你还会 点第三遍,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压根儿就没我什么事儿,当时我真想捂着脸跑出去 ……” “你至于吗?” “那是一首情歌啊!上次在学校门口,你问他留着脸面当饭吃还是当男人用, 我就明白了,食草狼也是同性恋对吧?学校论坛里早就有人说过这件事了,当时我 们谁也不信,现在想想,你和他一宿舍的,你总该知道吧?” “是又怎样?我是早就知道了!论坛里那帖子也是我发的,你想说什么呢?” “你发的帖子?何飞,我真搞不懂你了。你把这种事儿都给人抖搂出来了,那 不是害人家吗?现在又处处护着他,你们……你们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啊?” “听明白了!”何飞笑笑,“你想问我是不是在和项磊搞同性恋呢,是吧?” “何飞,你若没有这想法,是不是应该离他远点儿?” “离他远点?”何飞锁起眉头。 “除非你自己确定,不会受到影响也变了……”张雯雯大概觉得这话说出来没 什么底气,声音由高到低曲线渐变,最后两个字依稀可闻。 何飞因此而觉得有点可笑。 “你这是担心我变了以后移情别恋呢,还是担心我变了以后自己都不好过?你 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女生是不会明白的。”何飞说。 “可是,他会不会……会不会对你……” “得了得了,我现在对你保证,我要是有天真变过去了,一定提前通知你。” 张雯雯听到这话,居然扑地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何飞心里清楚,这本不是一句玩笑话。 项磊看上去似乎习惯了这种淡然的相处,不再像去年网上交往时那样闹腾了, 可是何飞总觉得,项磊大概不会就这样一直安分下去,终有一天,他很有可能又会 将所谓的爱情提上日程。 真有那么一天,何飞恐怕又得去尝试某种改变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都在收发手机短信。 他总是这样,何飞真想一把夺过那只丑陋不堪的诺基亚3310,然后恶狠狠地将 它肢解掉。都说这玩意儿扛摔,不如试试。 何飞就很少发短信,一分钟电话可以说完的事,若是用手指笨拙地摁来摁去, 不下十个来回还真说不清楚,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判断对方说某句话时的语气,也 不容易将自己说某句话时的心情准确传达给对方。 宿舍里的家伙们,用的是清一色的诺基亚,每天都要在不时响起的两下“嘀嘀” 声中度过,何飞说,如果他住在宿舍里,一定会为这刺耳的声音抓狂。 项磊的手指似乎很是灵巧,两个拇指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不停地飞舞,为了证 明自己可以一心二用,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达到了盲打的境界,他会不时地抬 眼看看何飞,偶尔“嗯嗯啊啊”应上几句。越是如此,何飞就越觉得厌恶。 “你丫都跟谁聊呢?这么没完没了的!一个电话不就完了!”何飞忍不住问他。 “嗯——中学同学。聊着玩儿呢,不值当在电话里说。” 正说着时,又来了讯息。项磊低头看完,抿嘴一笑,接着,又开始飞舞起手指 来。 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在回19号楼的路上遇见了拎着洗浴袋往澡堂走去 的项磊。他说住处的热水器* 了,只能回学校洗澡。以前项磊每次洗澡之后,多半 都会去见网友,何飞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就不爽起来。 刚打开宿舍的门,何飞就听到了让他极度敏感的两下“嘀嘀”声,然后发现那 声音来自项磊放在自己光板床铺上的书包。 何飞想也没想,当即打开了项磊的书包,翻出了项磊的手机。 陶铸闻?第一眼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何飞以为,是项磊暗恋至今的那个家乡兄 弟。 “昨晚我想了想,现在这状况,应该值得满意了。你可别觉得我忒自大了,这 样下去,只要你不拒绝来见我,在你被我约出来的第十次,或者更早,我保证你会 爱上我。” 看到这条短信内容,何飞忍不住骂了句“* ”。看来自己猜错了,何飞仔细想 了会儿,才记得这陶铸闻,应该是202 宿舍退学那人。 何飞捣鼓半天,替项磊回了一句话:“不会的,你丫还是尽快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何飞开始翻看项磊手机里的短信记录。 陶铸闻:既然没有合适的,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接受我呢? 项磊:也许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吧。你一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虽然我不打算 分享出来,可我想让你知道,这经历影响我太深了,以至于现在对任何细小的事件, 我都要事先准备好一份极其慎重的心态。以前太幼稚了,我不想再为幼稚付出更多 的代价。 陶铸闻:你不信任我? 项磊:这和信任无关。总之,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保留太多希望了吧。 陶铸闻:任你怎么说,我也不想放弃这份希望。虽然我很想知道这段时间你究 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和你接受或者不接受我没有足够 必然的关联。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在那破学校里苟延残喘下去。 项磊:我自认不值得谁付出前程来交换。做朋友是最不具有风险的,不是吗? 陶铸闻:徒步也是最不具有风险的,可是人们依然选择高速驾驶或借助飞行器 前往目的地。风险换来的结果,往往好过消极满足于稳妥而获得的结果,我天生具 备积极去获取爱情的本能,这件事绝不能依赖他人或是对方的成全,我宁愿去迎接 这份风险。 何飞觉得这北大精英真够酸的,不知道这类言辞他会不会用嘴巴说出来,项磊 虽然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文酸气息,总归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他怎么可能听得惯呢? 短信就这么几条,剩下全是“晚安”、“改日见面聊”之类的结束语,收发时 间都是前一天晚上,更早些时候的记录,肯定是被项磊删除了。何飞想,项磊平时 那些短信,估计多半都是来自这个陶铸闻。 原来他们一直还在联系!原来他们一直有约会!项磊虽然没有接受他,却也并 没有拒绝彻底,项磊以后还有可能去找他,他们之间,指不定还能发生些什么。 何飞以为自己要发怒,要抓狂,不料,一时间竟有些难受。 翻看短信的时候,陶铸闻又回了一条新的,何飞这时去查看了一下,对方说: “哈哈哈,你也学北京话呢!学来学去,最容易上口的就是‘你丫’了吧?放心, 任你怎么说,我丫都不会死心的!” 这时,何飞也不嫌对方酸了,也不想骂人* 了,更不想继续回些什么话,只觉 得胸口一时间堵得慌,想发怒又被其他情绪占了上风,想失望又着实找不到失望的 名分,心里好像有些无助,就这么反反复复查看着项磊发给陶铸闻的短信里说过的 那些话,不停地想着该不该问他这件事,该用怎样的语气去问他,或者,该怎样装 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去面对他。 项磊如果再次找到一个同* 人的话,自己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反应呢? 何飞在项磊的手机上设置了静音,然后把手机塞回了项磊的书包里,想了想又 拿了出来,有意放到了书包外。 项磊回到宿舍的时候,何飞正在刘冲的电脑上玩游戏。 这台电脑的系统常常发生软件冲突,三个磁盘分区到处都安装有乱七八糟的应 用程序,刘冲常常叫嚷,电脑买回来之后就正式沦为暖瓶衣架洗衣粉之类的公共物 品了,他压根儿就没什么机会动。 何飞不用回头,就已经感觉到项磊的惊诧了。 何飞听到了项磊操作手机键盘的声音,然后他出声了:“喂!你……” “嗯,我动你的手机了。短信声音吵得人心烦。”何飞一边整理游戏装备一边 说。 “你偷看我短信!”项磊的声音有点急。 “用得着偷看么?我拿出来就看了。”何飞不以为然。 “你还回了短信!”项磊急了。 “帮你拒绝了还不打算谢我?别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拒绝!”何飞大声说。 项磊没再回话,将铺上的书包拿下来的过程,似乎动静不小。 “嗳,你等等!”何飞退出游戏,准备关电脑。大概一时间内存不够使,电脑 屏幕半天没有反应,何飞听到项磊关门的声音,索性直接拔了电源。 何飞跟上项磊,项磊不耐烦地问道:“干什么?” 何飞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他说:“没事儿,去你那儿坐会儿。” 项磊虽然没说别的,但步子越走越快,顷刻间就把何飞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路上,两个人基本无话。 到了住处,项磊打开门后就开始洗衣服,把何飞晾在了一边。何飞躺在床上打 开电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 何飞被项磊推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何飞问:“几点了。” 项磊说:“七点多。” 何飞又问:“你是不是出门了?” 项磊便说:“是。” 何飞接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项磊看了何飞一眼,然后说:“买菜。” 何飞嘟哝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丫今儿去洗澡,又是有网友要见呢!” 项磊没说话,转身在电视机前的小餐桌边坐下,何飞这才发现,项磊已经做好 了晚饭,两套餐具和两碗饭也准备好了。他一句话没再说,也不等何飞,直接开吃 了。 何飞简单洗漱了一下,在项磊身边坐下,看着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感觉到饿了。 这一刻,何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既平静又温暖,虽波澜不惊却又深邃动人。 可是,当何飞尝到第一口菜之后,这感觉就不翼而飞,何飞甚至觉得自己上当 受骗了。项磊的厨艺真是不敢恭维,面前那份烧茄子搭配着青椒和西红柿,徒有一 副色相罢了,他居然放了姜片,而且是碎姜片。 “难为你了。”项磊看到何飞脸上复杂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 何飞本来正在犹豫,是要吞咽下去还是吐出来,项磊这么一说,他嚼也没嚼就 咽到肚子里去了。 本来是寄希望于另一盘土豆丝的,可它吃起来像极了萝卜丝,嚼在嘴里嘎嘣脆, 味道甜中带酸,估计,项磊是打算把它做成糖醋土豆。 “怎么这土豆跟我妈炒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种味道?为什么会这么脆?”何飞不 禁问道,“你丫买的土豆是人工仿造的吧?” 项磊差点喷饭,他可能第一次听说,土豆也有人工仿制品。 “那好办啊!切完土豆不过水就是了。”项磊说。 还有一碗汤,从咖啡色的汤面根本看不出是拿什么煲出来的,估计原料都沉了 底儿,何飞盛了一碗,才发现汤底是绿豆芽和炒鸡蛋。何飞虽然不会做饭,却也能 判断出这碗汤的制作程序,先炒鸡蛋,盛出,再炒绿豆芽,然后把炒好的鸡蛋放进 去继续翻炒,时候差不多了就添上水,放上汤料,水开了,出锅。 味道上,总算是无所怪异了,于是何飞便不停地喝汤。 这时候项磊说了句等等,然后放下碗筷儿去了厨房。几分钟后,项磊端来了一 盘西红柿炒鸡蛋,再怎么说,这道菜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搞砸吧。 何飞的胃口总算得救。 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项磊不时会接到手机短信,尽管他设置成了震动模式, 何飞还是觉得,每一次震动都会让人神经敏感。 项磊几次看看何飞欲言又止,何飞有意装作没看见,不时对着电视节目发出感 叹。 “九点半了。”项磊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呢?”何飞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还不回家?”项磊试了几下,最终说道。 “耽误你的约会了?”何飞回头盯住项磊,扬起嘴角问道。 “我没什么约会。” “那正好,我今儿晚上不想走了。”何飞说。 “随便你吧。” 这时候,何飞一分为二。一个何飞着实为项磊的表现气愤不已,另一个何飞, 却又无法自控地难过起来。一个何飞相信项磊不会有什么约会,另一个何飞却不无 担心地想着,自己一旦走掉,就会有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这个房间里来。 何飞选了一张DVD 碟片,项磊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何飞这便也看不下去了,于 是关了房间里的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使着何飞,让何飞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他只甩 掉了两只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到了项磊的身体,然后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项磊当时就醒了,他本能地伸出手推开何飞的身体,问“何飞你干什么”。 何飞听到项磊的这句问话,当场就泄了气,——也许,本就无能。那种神奇的 力量瞬间被抽离,何飞弓起身子,撅了屁股,两只手攀着项磊的肩头,脑袋无力地 落在了项磊的胸膛上。何飞想,如果在灯光下,这姿势一定滑稽之至。 “项磊你告诉我,是不是干几次以后就能习惯了?”何飞在项磊的胸口含混不 清地说出了这句话。 良久,项磊才回答说:“许梦虎,你有病吧?” 项磊很久没有叫他“许梦虎”了,这晚,估计是暗夜作祟。 “你找他们,我受不了。现在,比以前你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更受不了。”何 飞喃喃地说,“我想试试,也许我也有同性恋的潜质。” “只有在关了灯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你是许梦虎。开了灯,你就是何飞了。 你别这样了,不然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一样。我跟他……陶铸闻,也没怎么……” “现在是没怎么?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何飞忽然抬起头,提高了音量。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这样?” “怎样了?” “你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哥们儿兄弟?” “你见我对谁还这样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翻身躺在项磊身边,安静下来。 “要不,我们试试吧。随便你怎么着,看我行不行。”何飞说。 项磊哼笑一声,良久才又说:“算了吧。咱俩都认了得了。” “都认了?认什么?” “该怎样怎样,就这么着吧,别整那些只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儿了。” “那你呢?” “你不是看过我发给陶铸闻的短信了吗?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何飞想,他一定是担心结果,才不敢接受尝试。他担心结果,一定是因为他现 在还舍不得放弃这种关系,尽管这关系同样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项磊——” “嗯?” “我觉得我他妈的真喜欢上你了。” 项磊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什么。何飞转过身体,把一只胳膊伸在了项磊的脖 子下面,另一个胳膊放在了项磊腰际。 何飞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过,迫切需要一刻心内的踏实。 而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踏实极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