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 大三学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宿舍里的兄弟们要么打算出国,要么在准备考研, 而项磊告诉我们,他想找份工作。 项磊偶尔回到宿舍,何飞有时也在。每当项磊和谁谈论起就业压力和工作经验 的时候,何飞总会嗤之以鼻。何飞始终认为,就业压力来自于待业人群的好高骛远, 等人干的活儿多了去了,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根本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而所谓在学期 间的工作经验,不过是吃点苦厚个脸皮罢了,如果现在就来正视这个必须,还用着 浪费掉人生最后一个暑假,屁颠儿屁颠儿地去自虐吗? 没人去反驳他,但好像没人认为他是正确的。主流意识就摆在那儿,每个人每 天都在耳闻目睹,何必标新立异,去折腾一些非主流的思维呢? 总之,我们需要在多数人认为日渐残酷的就业形势下,尽快把自己紧张起来, 我们需要在那些即将来挑选我们的人面前,展示一些像模像样的社会经验。 所以,暑假一开始,项磊就孤注一掷地找起工作来。 这个过程,显然要比项磊想象中复杂多了。 网上投了无数简历,未果,每个招聘会都赶着去挤,仍旧未果,在各种人才报 纸上筛选了一堆招聘信息,然后一一打去电话,倒是获得了不少面试机会,可项磊 最终得以确定,大部分都是可信度极低的职介公司打出的幌子。 项磊的社会经验虽然不多,但大二那年暑假,和家教中介公司也打了不少交道, 时至今日,已是闻中介而色变了。 见识过的黑中介,办公环境都不咋地,这种印象,致使项磊总会下意识地通过 办公环境来辨别工作机会的真假,那时候项磊并不知道,高档写字楼的气派工作间 里,也坐着西装革履的骗子。 三天时间里,项磊通过了一家工艺品商贸公司的三关面试,最后还签了临时劳 务协议,项磊一时心切,根本想不到逐字逐句地细看协议内容,没怎么多想就画了 押。然后项磊被通知,要有一周的时间,用来接受销售技能培训,并尽可能地熟悉 公司所代理的产品,一周后考核通关,通过后才能被正式录用。 所谓熟悉产品,不过是把一个工艺并不怎么纯良的内画玻璃制品带回家,自己 欣赏罢了,而所谓的培训,也不过是从前台那里领取一叠介绍内画工艺的复印纸而 已。 然后还要交500 块钱,作为公司产品和培训资料押金。项磊心想,既说是押金, 培训完了自然会退,于是犹豫了会儿还是交了,这便把希望寄托在了一周后的考核 通关。 自知此事颇有些蹊跷,所以项磊始终没敢对何飞提起这茬儿。 项磊比考前背专业课还要卖力地,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去背诵那叠培训资料, 一周后胸有成竹地回公司参加了考核。不料,考核题目完全是资料内容的无限延伸, 项磊毫无悬念地挂了,温文尔雅的面试官微笑着让项磊回去等通知。项磊满心狐疑 地走出那个写字楼后,钻进路过的一家网吧百度了这家公司的全称,这才知道上了 大当! 这家公司在三年内换了5 次名称,地址和联系电话却一直没变,很多受骗者电 话投诉无果,纷纷上网留言揭发。有网友倡议,受害人最好把证据集结起来,集体 诉讼。 项磊查到了海淀区劳动监察大队的地址,出了网吧就直接去投诉了。 接待项磊的那个中年男人一边悠闲地喝茶,一边听完了项磊的叙述。然后那人 摇摇头说:“受骗上当的人,大多都是外地来的打工仔,你这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大 学生上当受骗,我还真是头次见!”然后他随即拨出了一个电话:“我们这儿刚接 到一大学生投诉,人刚走出校门挺不容易的,叫你们徐总赶紧把人钱给退了!” 回去领钱时,一个操着一口东北腔的人把项磊领进了会议室,说了半天,他只 打算退300 块钱,理由很简单,他隐晦告诉项磊,他们也有办公成本。 项磊断然拒绝了他的谈判,那人当即凶相毕露,婉转地说了几句威胁的话。项 磊不再争论半句废话,站起身推开了会议室的门,直奔电梯间而去。 项磊路过前台的时候被叫住了,回头一看,是那个最后的面试官。他并没有对 项磊说些别的什么,只是皱着眉头,吩咐出纳女孩退了全款给项磊。 当然,此后项磊总算懂得了,要彻底拒绝所有要求交任何押金的职位。可后来, 项磊又遭遇到了另外一种情况。 同样是在各种高档写字间里,项磊带了简历去面试,却被要求必须提供统一格 式的简历,而统一格式的简历文档在他们的办公电脑里,不能手写,只能打印,打 印简历不是无偿的,收费人民币10元。 前几次,项磊觉得10块钱也不多,就打印了,可无一例外,这些昂贵的简历统 统石沉大海。 何飞对项磊说,你丫上当了!说多少次了,毕业之前你根本就找不到正式工作! 项磊疑惑地说,可他们能指望这个实现盈利么? 总之,提供简历打印有偿服务的单位,就这样也被项磊列为黑名单了。 这个过程,就像是中个福彩小奖一样,两周之后才算柳暗花明。项磊不用交任 何押金,也没有打印昂贵的简历,终于被一家礼品营销策划工作室录用。 工作室一共4 个人,项磊和一个男孩担任整个北京市的市场开发,一个人大小 姑娘负责电话销售,还有一个是老板请来的经理,负责工作室涉及到的一切事务。 确定好这个小团队之后,工作室在西四环外的村子里,租了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平房 用来办公。 项磊每天6 点多就爬起来了,8 点之前到达工作室,上午做营销策划,整理客 户信息,下午背上一包样品,四处拜访提前约好的客户。 项磊对外宣称,工作室隶属某营销咨询公司北京分部,然后再拿出背包里印有 各类知名品牌logo的样品告诉他们,我们拥有上千次大型企业礼品营销策划经验, 我们所提供的礼品,来自整个亚太地区范围内的集团采购,足以保证最低的营销策 划成本。 项磊对何飞说,前几次每当做出这番介绍,他都会脸红,数次之后,倒也习惯 了。 何飞哭笑不得,说项磊没准儿还真该这么去锻炼锻炼呢。 为了尽可能拿到提成,项磊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十多个单位之间奔走游说,也 有些时候是去郊县,用完一个下午,只能拜访一个客户。 每天下班后,在楼下小饭馆儿里找到何飞的时候,项磊总是疲倦得连声招呼都 懒得打了。何飞就说:“累成这样也挣不到什么钱,赶紧辞了吧!” 可项磊仍旧打算坚持。 前半个月项磊就谈到了六个有合作意向的客户,可两个月后,还是一单没成。 项磊谈的那些有合作意向的客户,根本不能接受项磊权限内的最低折扣,那些 客户甚至主动联系到了更专业、更低成本的礼品营销策划服务提供商。 虽然不是为钱,可辛苦了两个月得到的这个结果,还是让项磊沮丧极了。 这天下班后,项磊对何飞说:“我他妈的要辞职!” 何飞当即就笑了:“你丫到底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吧?早不听我的!” “不是坚持不下去的原因。”项磊说。 “那是什么原因?”何飞问他。 这时项磊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报纸,翻出了一个版面给何飞看。翻到的那个版面, 是一则占据了整版的图片新闻。 新闻描述了巴沟附近一家农民工子弟小学的破败情景,一个临时院落,两个危 房教室,三个年级,二十多个学生,一个退休教师,没有课桌椅,没有黑板,没有 统一的课本。每个学生每天交一元钱,学校被称作“一元钱小学”。 看到那则新闻,难得连何飞都被震撼到了。 往常,何飞总以为这样的小学远在大山深处,若非交通受阻人迹罕至,那里也 不可能破败至此,而今何飞才知道,就在自己身边,也有这样的地方。 项磊说,他找到了报社的办公电话,几经辗转要了那位张姓退休教师的电话。 项磊打去电话问张老师,自己能不能去义务支教,张老师在电话里激动得连声道谢, ——在项磊还没有做出任何事之前。 项磊的决定,何飞赞同极了,倒不是因为何飞也像项磊那样心潮澎湃,而是, 何飞觉得义务支教这件事,应该总不至于像跑业务那么辛苦了。 第二天,项磊去单位辞职。 没有提成,项磊只能领到两个月的底薪,600 块钱。经理却说项磊迟到过两次, 得扣40块钱,项磊觉得难以容忍,当即对经理说,这600 块钱是货真价实的血汗, 一分钱也不应该扣,不然可以找个地方,一起翻翻新版《劳动法》! 经理一脸尴尬,说了几句客套话,用了几个“照理说”和“应该是”,最终还 是给了项磊600 块钱整。 临走的时候,人大的小姑娘对项磊说她也干不下去了,有件事实在憋得难受不 得不说,她说其实项磊和那男孩谈崩的客户,有一半都成了单,经理每次要他们放 弃某个客户之后,都会亲自去谈,当然,他会给出更低的折扣。 他妈的!这也算是一门经验吗?自己压根儿不过是别人的一次性工具而已! 项磊本想去找经理,却最终还是认了,一是看人大的小姑娘难做,二是感觉自 己既无切实的证据,也没有足够的心智,去争取那些始终没有归属自己的东西。 项磊想,也许何飞倒是对的,在自己拿到毕业证之前,是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 工作的,扯到所谓的社会经验,四处奔走去分发自己名不副实的名片,和义务扫大 街的意义近乎等同。这么看来,去那所此前闻所未闻的农民工子弟小学义务支教这 件事,显然更值得自己去做! 何飞不肯早起,于是项磊一个人去了那所小学。 那里相当偏僻,附近不通公交车,项磊下了公交车以后,打了三次电话向张老 师问路,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找对了地方。在一大片垃圾场附近,有很多临 时搭建的砖房,那所小学,就坐落这些简易砖房组成的一片农民工生活区里。 最终来到这里,项磊一度怀疑,自己到底还在不在北京五环内的城区? 张老师怕项磊找不到具体位置,早早地迎在了路口。那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 脸上一直挂着慈爱的微笑。她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对项磊说:“其实从那个方向下车, 到这里更近,不过没法儿过来,今年春天刚修起一堵高墙。” 项磊顺着张老师指引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现代化立交桥, 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张老师把项磊带到她的住处,倒了水让项磊洗了把脸,又洗了水果,忙活半天, 才坐下来攀谈起来。 “孩子们一直到不齐,所以开学日期一推再推,明天才能正式上课。”张老师 说。 “为什么到不齐呢?”项磊问道。 “那些孩子们有的回老家过暑假了,有的还在帮父母干活儿。” 项磊一脸惊讶:“这些还在上小学的孩子能帮忙干什么活儿啊?” “这片区域是农民工聚居地,大多都是拾荒者,别说是这些上了学的孩子,就 是那些还没上学的孩子,都能帮着父母创收了,而且,还能干些大人都干不了的事 儿。” 项磊问张老师,那会是什么样的事儿,张老师就讲起了一个叫小武的孩子。 小武是个小帅哥,特爱笑,可就是呆呆傻傻的,常常被小伙伴们欺负。父母认 为这孩子智力有问题,一直不愿意浪费钱让他上学,张老师多次家访,好说歹说, 总算说动了他的父母。可是好景不长,自小武入学以来,先后三次被父母打回了家, 不是张老师几次三番去要人,这孩子到现在还是没学上。 暑假,小武母亲找到张老师,恳请张老师帮忙,在一大张白纸上写一些字,张 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可一听小武母亲口述的话之后,张老师又马上严词拒绝了。 “小武母亲那套把戏你肯定见过,让小武挂上书包,低着脑袋跪在大街上,面 前再铺上那张白纸,白纸上写的,正是小武母亲编造的一些悲惨经历,用来博取同 情!” 被张老师拒绝后,小武母亲声泪俱下地说起自家生活何其困难,不是万不得已, 怎么也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跪街乞讨。 张老师气愤不已地质问她:“我就问问你,小武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挣钱,到底是为了谁?” 小武母亲哑口无言,失望地离开了。 几天后,不知道他们找谁代了笔,还是让小武沿街乞讨了整个暑假。 “他们有钱!他们有的是钱!”张老师激动地说,“这种生计虽然不够体面, 但还是能挣到不少钱的,他们这是挣钱挣疯了,都忘了挣钱的目的是什么了。他们 那些钱是一分一厘儿计较出来的,给孩子上学花都觉得浪费,用来干什么?回家盖 房子、娶儿媳妇儿!听他们在一起念叨得多了,也知道现在农村盖新房都攀比起来, 给一个孩子折腾好一个像样儿的小院,差不多要10万才能下来。让孩子娶上媳妇儿 住上新房,这辈子也就算消停了。他们觉得这才叫圆满。” “从这些孩子的现在,也能猜到他们父母的当年。有时想想,不是他们不愿意 跳出来,而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应该跳出来。他们给孩子铺的路,还是他们走过的 那条。”张老师接着说,“其实附近这些孩子家长,都很尊敬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平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可热心了。喏,我这小房子,就是孩子家长们给张罗 着盖起来的。” 项磊问张老师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张老师告诉项磊,94年自己退休以后,原本 居住的地方赶上拆迁,新房交付之前,一家人就在附近租了两间平房居住。看到身 边有很多孩子没学上,自己又闲着没事做,就办了一个补习班,免费教那些孩子们 读书写字,中午还留他们吃饭。起初只有四五个孩子愿意来,后来有越来越多的家 长为了省心,也把孩子送了过来,于是,张老师就象征性地收起了学费,另租了一 间平房,又雇了一个保姆,专门给孩子们准备午饭。 后来学生人数一直攀升,这个所谓的学校,就一再为了寻求更宽敞的地方而四 处搬迁,搬来搬去,就搬到这里来了。可张老师来回上课不方便,于是学生家长就 张罗着盖了这间房子。新房早就可以入住了,张老师和老伴儿一直没有搬去住,没 想到,这样坚持下来,一晃就过了10年。 项磊问:“那些孩子为什么不去本地小学上学呢?” “当然还是因为钱了。”张老师说,“当地学校的书费杂费借读费,对这些孩 子家长来说,跟剜心割肉差不多!再说了,他们到本地小学上学,是要通过考试选 拔的,这些孩子根本考不上,基础太差了!” “去年,倒是有个孩子考上了本地小学四年级,我做了他父母的工作,家长总 算还是想通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找了这小孩儿的班主任几次,了 解到了一些情况,这孩子每天沉默寡言的,性情孤僻,平时也没有玩伴。学习倒还 算跟得上,就是太不自信,连课堂问题都不敢回答。” “我这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每天放学回来,还是习惯趴在我们教室外面的砖 堆儿上写作业,以往多活泼的一个孩子,同样是带着咸菜馒头,穿着脏兮兮的裤子 和开了缝的鞋子去上学,在农民工孩子扎堆儿的地方,和在本地小学就是不一样啊。” 项磊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张老师讲了很多关于那些孩子的事,愈发迫切想要看 到他们了。项磊并不确定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项磊已经不可 能因这点迷茫,而继续无动于衷了。 随后,张老师带项磊去看了校舍。一个狭小的院落,四面围墙;两间简易堆砌 而成的教室。那两间教室,应该是窗户的地方,只留了一个洞口。 教室一面墙上,挂着一小块儿橡胶黑板,对着黑板,有三排“课桌凳”。垒起 的砖头支起三块长长的木板,这便是“课桌”,坚硬的砖地上铺着破旧的草席,这 便是“凳子”了。张老师说,孩子们席地而坐,冬天的时候,每人会卷着一个被子 来上学。 另一间教室稍大,同样的格局。小教室是三年级,6 名同学,大教室是一二年 级,20名同学。张老师一个人,每天在两个教室间穿梭往返。 张老师说,她先后请过两个年轻的老师,都很快就离开了,自己想想也是,年 轻人都是有梦想的,在这种地方待下去,对自己的梦想也是不负责任的。 记者来采访过,电视台也请她和几个孩子去直播间做过节目,张老师本希望借 此换来些帮助,希望他们至少给解决一下学生课桌椅和课本问题,可最终都是不了 了之。而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图片新闻,其实是在几个月前完成的采访。 此后又有不少记者来访,张老师概不接待,连张照片都没让他们拍。 “这些人很奇怪,装成悲天悯人的样子,其实就为挣自己稿费!我对他们说: 这里不是动物园!不是给你们随便来参观的地方!”张老师说起这件事,气得嘴唇 发抖。 项磊谈到义务支教的事时,张老师希望项磊帮他带三年级的课,最好排上英语, 张老师说,她退休前不是教英文的,不敢开课,怕误人子弟,可眼瞅着一样大的孩 子都在学英文,自己心里一直都挺着急的。由于顾不过来,只是开了语文和数学课, 像历史政治地理自然这些课程,只能偶尔提上几句,耽误的东西,真是多了去了。 项磊当即答应下来之后,便告别张老师,回了住处。 一路上,项磊感觉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却又好像不知道,应该从何做起。 公交车在干净宽阔的马路上飞驰,项磊望向右侧窗外,看到一条狭长的绿化带, 绿化带边上是一堵整洁的墙,墙上涂满了北京2008的字样。 如果是昨天路过此地,项磊一定不知道,这道墙的另一面其实连白灰都没有刷, 墙角是散落成堆的垃圾。一墙之隔,一边是熙熙攘攘的繁华,一边是安安静静的破 败。 今天,项磊总算知道了一件事,有一群花儿一样的孩子,正在墙那一边破败的 风光里,挣扎着他们的童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