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 大四的课少得可怜,所以项磊几乎每天都会去那所小学。 项磊每次去之前,都要准备一些东西,要么是用作奖品的学习工具,要么是水 果和零食。后来想到学校还没有正式名字呢,项磊就带了一罐红漆和一把刷子,站 在砖墙门口想了半天,刷上了“育才小学”四个字。 孩子们都喜欢年轻老师,项磊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如此。最初,出于对孩子们 的疼惜,项磊一直保持和善,这些小家伙们就撒欢闹腾,后来,项磊在上课时严肃 起来,他们倒也听话了。 项磊印了几张考卷,出了一些常识性的题目,诸如:写下我们的国名全称、首 都名称、国歌歌词,画出我们的国旗,国庆节是哪天,在刚刚过去的雅典奥运会上, 中国代表团一共拿了多少枚金牌,110 米栏的冠军叫什么名字,下一届奥运会要在 哪里举行等等。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小朋友全部答对。 有一个叫小光的小家伙,在国歌歌词的题目后面留下一片空白,项磊问他,是 不是会唱但不会写,他居然摇摇头说,自己不会唱。当项磊让别的小朋友唱出来的 时候,他又恍然大悟:“啊!这首我会唱的!我会!” 考试分数最高的,是一个叫慧佳的小女孩,项磊奖励了她一只文具盒。当别的 小朋友用艳羡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项磊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奖品,前 提是,你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另一个小女孩童童,是唯一一个把国旗画成迎风飘动状的同学,项磊在他的笔 记本上写了一条记录:“水彩、蜡笔、画图册——童童”。 这六个孩子当中,有两个是沉默寡言的。一个是男孩黄斌,虽然不爱说话,但 脾气很坏,动不动就会和同桌小光打起来;另一个是女孩秀秀,所有人都嘲笑她笨, 包括总爱傻笑的小武。 叫秀秀的女孩永远低着头,乱乱的头发从耳后和前额散落下来,遮挡住她的一 双大眼睛。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又好像是什么都不敢会,无论项磊怎么去鼓励她, 她都不会给项磊半点反应,连会了还是没会,都不肯说。 从张老师和小同学那里,项磊得知:秀秀常年遭受家庭言语暴力;黄斌上学晚, 比其他小朋友大了三四岁;小光聪明绝顶,但是极其好动,内心叛逆,不爱学习; 童童则是女生里最聪明也最漂亮的一个,像个骄傲的小公主;文静的慧佳热爱学习, 她有两个淘气的弟弟,她的父亲曾经不止一次说过,顶多给她念到初中毕业。 还有小武,当他受到伙伴们欺负,不再傻笑转而哭泣的时候,项磊真不知道应 该怎么去教他,像自己小时候被父母训斥的那样吗?——“你的手呢?端着豆腐呢?” 项磊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应该怎样去教他们,针对6 个人,也许应该琢磨出6 套不同的方案。项磊实在不想把这件事看得太过简单,因为看到他们笑得越无辜, 在项磊的感觉里,情不自禁就会有某种东西越发沉重。 项磊每天早出晚归,何飞多少有些不习惯起来。何飞一直想着哪天也和项磊一 起去那所小学看看,几日后,才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生物钟,早早爬起来跟了去。 项磊其实并不怎么情愿带上何飞,项磊觉得何飞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去的,张 老师恐怕不会欢迎他。 前一晚睡觉前,何飞像个闹人的小屁孩儿一样,拽着项磊的手撒了好一会儿娇, 本来一本正经的项磊最终忍不住笑了出来,何飞就当项磊应允了。 第二日清晨何飞跟去时,项磊倒也没有再加阻拦。 何飞在宿舍里对我们讲起了育才小学的事,兄弟们相继都跟去看了看。 在我们看来,比起项磊来说,何飞好像更受孩子们欢迎。——也许他更像孩子 们眼中的大哥哥,从来不会像项老师那样一脸严肃的神情。 何飞每次来,都会把项磊做好的课程表弄乱,因为何飞总要带着孩子们上体育 课。 体育课是三个年级一起上的,一帮孩子一起闹腾起来,很是热闹。他们唯一的 体育器材是一根跳绳,据说还是报社记者带来的。何飞带去了一只篮球,于是孩子 们有了篮球课,何飞在那堵墙边的空地上教他们运球、传球、投球,课上得像模像 样。 当然不可能上一天的体育课了。 项磊给三年级的同学上英语课的时候,何飞挤在最后一排小光和黄斌中间,动 不动也抢着举手,项磊一直没拿正眼看他。 于是何飞干脆直接对项磊喊话:“项老师,我有一单词不认识!”项磊便无奈 问他是哪个单词,只见何飞举起一张纸给项磊看,上面赫然写着“gay ”这个词。 项磊狠狠瞪了何飞一眼说:“何飞同学,请你出去!” 何飞朝项磊做个鬼脸,一边扬起下巴看着项磊,一边悻悻地走出教室。孩子们 则纷纷指着何飞,弯着腰大笑不止。 到了放学的时间,孩子们仍然不肯回家。 夕阳下,何飞和项磊带领他们做游戏。很老土的游戏,老鹰抓小鸡。 何飞责无旁贷地扮老鹰,孩子们抓着项磊的衣角,在项磊身后排成一排。何飞 张牙舞爪地左右突击,项磊伸着胳膊左右守护,孩子们跟在项磊身后,排成弯弯曲 曲的队伍,尖叫不止。 那画面让人看得情不自禁就想弯起嘴角笑出来,不禁懊恼自己的手机太落伍了, 没有拍照功能,也后悔忘了带上刘冲的相机,没办法将这个瞬间抓拍下来。 当时,我忽然就有了这么个念头:就算这二人真的搞到一块儿去了,看上去, 好像也蛮登对儿呢。 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孩子们,于是我也打算代课,张老师很感激,项磊很欢迎。 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要念叨何老师的篮球课,可是何飞再也没有来过。 我问项磊,何飞为什么不来了,项磊说,何飞最近玩游戏玩上瘾了,懒得来, 自己也不希望他再来了,那人只会捣乱。 我在宿舍里也问过何飞,答案却是另一个版本。 何飞说,最后那次回来,项磊不无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别去了!” 对何飞来说,去或不去其实并无什么要紧,但他还是问项磊为什么。 项磊说:“你太不正经!太能捣乱!把那些孩子教得越来越皮,往后更不好带!” 何飞老大不高兴地回说:“听你这意思,我去就是为了玩儿呗!” 项磊一点也没客气地对何飞说:“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这二人的说法,都等于间接告诉了我,他们现在住一起呢。 我其实想在项磊面前为何飞辩护几句来着,可再三斟酌,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课间闲聊,项磊模仿着儿时老师们的语气,问小光以后打算做什么,小光想也 没想就回了句“磨豆腐”,项磊继续问还有呢,小光就想了一会儿,回了句“卖豆 腐”。项磊问他没想过考大学吗,小光不可思议地看着项磊,说:“那得花多少钱 啊!得多长时间才能挣上钱啊!我爸妈希望我能尽快学会挣钱。” 后来张老师告诉我们,小光的父母就在附近经营一家豆腐磨坊。他们说,如果 儿子考不上中学,绝不多花一分钱让他去读,店里一直缺人手,再过两三年,小光 就到可以接过祖辈衣钵的年纪了。 几天后,项磊和张老师商量了一下,召集孩子家长开了一个动员会。 会上,家长们不自在地坐满了小小的庭院,项磊发言之前,他们一直在和身边 的人拉家常。项磊后来告诉我们,那大概算是他人生中最动情的一次讲演了。以往 很容易就脸红的项磊站在孩子家长们中间,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十多年求学之 路,说到父母的辛酸,讲起四叔的儿子中考全乡第二却读了一所中专的事,项磊的 眼里储满热泪。 动员会结束以后,那些家长们像看戏散场后一样,无所回味地离开了,他们彼 此之间谈笑风生,但就是没有对这次家长会的内容讨论半句。 只有那些孩子们,每天都会让人动容。 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和项磊回学校,每次转身,都能看到一群小脑袋探出 学校门框。我们一挥手,稚嫩的童声便争先恐后地传来,“老师再见”,一遍不够, 两遍也不够,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们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这天下午,兄弟院校来了几个同学,给育才小学的孩子们带了很多零食和捐赠 的衣物,问起来才知道,他们是兄弟院校爱心社团的成员。和他们的社长聊了会儿, 得知这大三的学弟还是我的河南老乡呢,一时间有些相见恨晚了。 老乡说,社团是他在大二时创建起来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已经走访了50多所 类似的小学,在其中20所小学里有长期支教活动,原本还打算在育才小学里安排社 员展开支教活动,来了之后才发现已经有我和项磊在了。 我和项磊同时对他说到的数据提出了质疑,难道我这老乡的社团还去外地搞活 动不成?老乡憨憨一笑,告诉我们,仅北京海淀一个区,大大小小的农民工子弟小 学就有100 多所,规模不一,但大多都条件恶劣。看我和项磊瞠目结舌的表情,他 又补充说,这数据是他们学校两个攻读社会学研究生的师姐调查统计出来的,这是 她们正式申请到的课题,她们花了整整1 年的时间,做足了详尽的调查。 “看,还是我们大学生最关注民生吧!甭管能力是不是有限,最起码在这个物 欲横流的现代社会,最有激情和社会责任感的还是我们大学生群体,因为我们年轻, 还足够单纯!”老乡总结道。 两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杯水车薪的,老乡建议我们,试着号召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像他们一样,也在自己的校园里组织一个爱心团体,大家为爱心接力,毕竟,谁也 不能保证自己现在这份激情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我的第一反应是,老了,不现实了,都他妈大四了,出不了这个风头了。可项 磊不然。项磊的激情被我这老乡添了一把柴,烧得更烈了。 那天回去,项磊一路上都在和我讨论这件事。 当我提到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校园时,项磊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发出倡议, 然后寻找同样有心的大二大三的同学出面申请。 就这么一路讨论到了学校。吃过晚饭,项磊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他校外的住处, 而是一边继续和我讨论,一边回了宿舍。项磊接到一个电话,说自己还在学校里, 二十分钟过后,何飞也回到了宿舍。 当宿舍里的人得知项磊的想法时,不约而同地笑了。 何飞很不赞成,可项磊一再坚持。 何飞皱着眉头问项磊:“我问你,你有时间和精力去管理吗?” 项磊皱着眉头回应说:“都说了找大二大三的同学出面!” “你找得到吗?”何飞追问。 “不找怎么知道?”项磊反问。 “你找到这么个人倒还成,自己就别出那风头了!”何飞告诫说。 “你就别操这心了!”项磊不耐烦地说。 何飞瞪了项磊一眼,一脸不满,一个人离开了宿舍。 项磊最终没有找到大二或者大三的“有心人”。 当晚,项磊就在校园BBS 上发了帖子,叫好声一片,可就是没有人出来响应。 第二天,项磊又在每个宣传屏贴了小字报,留了手机,一天过去了,没接到一通来 电。 第二天,在社团联混着一官半职的同学对项磊说,当晚学校社团联要开新学期 首次例会,肯定要布置国庆节后各社团招新的事儿。 我对项磊说:“算了吧。” 项磊坚决地说:“不!把社团建起来再说,我就不信没人加入!有人加入,就 一定有人愿意把社团担起来!” 当晚,项磊拽上我混进了社团联的会场。 会议结束后,项磊找到社团联主席,问创建社团的流程,社团联主席摇摇头对 项磊说:“来不及了,新社团明天上午就要提交审批表和章程。” 项磊说了半天好话,社团联主席最终给了项磊社团创建审批表和社团章程范本。 第二天一大早,项磊就回到宿舍把我叫醒,说他熬到凌晨,总算赶完了申请稿 和章程草案,得抓紧时间去盖章。 系学生办老师看完项磊提交的文稿,苦笑了几下,问项磊:“这个社团具体能 做些什么呢?你们还会有精力去管理?”项磊口若悬河地宣讲了他每天都要构想一 遍的完美计划,老师摇摇头,犹豫之下给盖了章。 院办主任问了项磊同样的问题,项磊做了同样的交代,主任盖章之前强调说: “记住,搞对外活动的社团要注意肩负的学校形象!”项磊连忙满脸堆笑,点头称 诺。 团委老师直截了当地问项磊:“有一个问题,这种社团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予 以维持,这个资金从哪里来?社员是一次* 纳会费,还是需要不断地交?如果是后 者,社团的公益性质会不会变质?” 项磊忙说:“社团计划不收会费,社员参加活动全凭自愿,当然,相应的支出 自然由参加活动的社员自己衡量。” 团委老师当即否决了项磊,她说:“那怎么行?社团没有资金,拿什么来缴纳 社团联管理费?” 我们这时候才知道,学生社团是必须要被隶属团委的社团联统一管理的,而且, 还要缴纳管理费。 项磊说爱心社团是公益社团,对外活动又能提升学校形象,能否申请免缴管理 费,团委老师马上回说:“不能。没有先例。” 团委最终没有在项磊提交的审批表上盖章,而是让项磊回去修改章程里关于免 会费的规定,重新提交后等待审批。 国庆假期前,社团联主席打了电话给项磊,说爱心社通过了审批,要项磊在国 庆节前提交本学期活动计划,并着手准备国庆节后的招新工作。 于是,我们得见大学四年时间里最神采飞扬的项磊。 系里的男生纷纷来我们宿舍,好奇地对社团的事问来问去,项磊向每个人征求 不同的意见,只是一份传单,一帮人围在电脑前,字斟句酌了整整两天才拿去印。 于是,整整七天假期,项磊一直住在宿舍里,每天都在为节后的招新做准备。 假期结束的时候,全部由项磊新领到手的奖学金垫支,传单,海报,条幅都准 备好了,身边的人却不约而同抛给了项磊同一句话:“我看招不来几个人。” 可到了这个境地,就算没有一个人看好,项磊单枪匹马也要孤注一掷。 招新第一天,何飞第一个在报名册上签了字,交了10块钱会费,系里过来帮忙 的兄弟们见状,也纷纷前来支持。我负责收会费,何飞负责登记社员信息,项磊一 改往日在公共场合不善言辞的性情,站在课桌后面,对每一个前来咨询的同学滔滔 不绝。 两天下来,爱心社招新成果居然在全校所有社团中位列第二!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项磊。 社团很快组织了一次全员会议,项磊邀请所有帮忙招新的兄弟们一同去参加, 给会上参与竞选演讲的新社员们投票打分,当晚确定了社团各级学生干部。后来, 项磊几乎每天都会和那些激情飞扬的学生干部们坐到一起,商讨活动方案,制定活 动细则,编排支教值日表和值日交接规范。一周后,社团就有条不紊又生龙活虎地 运作了起来。 这些大二大三的同学,每周顶多有两个半天可以参加支教活动,饶是如此,一 个育才小学也排不过来了。所以社团又把支教活动拓展到了其他十几所类似的农民 工子弟小学。在育才小学,除了我和项磊,又新增了几名社员轮流值日。 在别的农民工子弟小学,项磊和我那老乡重逢了一次。那老乡听项磊说起新建 社团的现状后,禁不住连连称奇。老乡那个社团,两年的新旧社员加到一起,也不 过是项磊新建这个社团首批社员人数的一半而已。 这大概要归功于项磊在社团招新那两天的现场讲演。 其实据我们所知,项磊根本就不是一个善于讲演的人,我们所亲见的他的两次 动情讲演,应该都没能顾得上添加一些用于制造感染力的东西,而不过是本色流露 罢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