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魔咒 年后返校,魏桐真的搬回了宿舍。魏桐对项磊说,他终于说服了张海强,他们 分手了,尽管很痛苦,还是觉得轻松多了。 魏桐在项磊这里,和项磊一起准备午饭。临到开饭的时候,学校篮球队的几个 朋友打来电话叫走了何飞。 何飞走后,魏桐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再也不愿意在项磊一个人面前继续装 下去了,他一遍遍地对项磊说,如果张海强一直都没结婚,该有多好。 “还记得当初认识他的那天晚上吗?”魏桐问项磊。 “怎么不记得?我对你说他一直偷偷看你,你还非说他是在看我。”项磊笑笑。 “你这种类型,不是一直都比我这样的更受欢迎吗?” “鬼扯!” “真难为他了!他那样的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努力,才过来搭话的。”魏桐笑 说。 “还赶在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哈!” “还是那么老套的搭讪:诶,麻烦问一下,几点了?”魏桐学着张海强木了吧 唧的腔调说,“我一眼就发现他戴着腕表呢,就奇怪地问他,你这不戴着手表呢吗? 你当时如果在,肯定乐抽了,我这么一问,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半天都没说出 话来。” “然后呢?”项磊当然知道然后的事,可他知道,魏桐这会儿想要自己讲出来。 “然后我看了手机时间告诉了他,他尴尬地笑笑,说了句‘你俩挺般配的’! 我早就说过,咱俩一起去酒吧得分开坐,不然都以为咱俩是一对儿呢,谁敢上来搭 话啊!” “人张海强不就敢么?”项磊笑道。 “要说,他当时不多这句嘴,今天也就……用不着说分手了……” “他怎么答应的?”项磊不问出这话,魏桐的目光,就会那样一直落寞下去。 “他哭了,对我说对不起,说他能改……”魏桐停下来空咽几下,忍住了眼泪。 “我就对他说,是我的原因。”魏桐继续说,“他说他以后肯定没心思再找了, 要我什么时候想他,就回去找他。他说那么大点儿的小孩儿,需要操的心太多了, 可能过段时间,两边儿的老人都来帮忙带带,就应该会好些了……” “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早结婚。”项磊说。 “他当时以为,结了婚就不会想这事儿了,真是幼稚!不过,早结晚结还不是 一样?哦对了,我们商量好了,我不联系他就证明没想他,他就不联系我。后来他 要走了你的手机号码,以后没准儿会打你电话问我的情况,到时候你就跟他说,我 找到朋友了。” “让他死心?那为什么不过段时间,你直接打电话对他说?” “我说不出来。” “那万一以后你又想去找他,怎么办?” “算了。像何飞说的那样,以后还是不找结婚的人了……” 魏桐说着说着,忍不住转过脸去,抹了几滴眼泪,项磊装作没看见,低头盛饭。 实在找不出什么切实意义的安慰的话来,项磊的心里挣扎地思考着,更应该值 得同情的到底是魏桐,还是张海强。 选择传统婚姻的同性恋总归是不光彩的,撒一个弥天大谎,一边委屈自己,一 边辜负别人。可是转念想想,有多少传统婚姻,是真情实意的归宿呢?又有多少人 的真情实意,愿意长留给他们的婚姻?如果张海强真的就此放弃寻找真爱了,比起 那些名实不符的异性恋婚姻来说,仍然会是更加不道德的那一个吗? 应该是,无论背叛前面的定语是什么,都没有道德优劣势之分吧。 而张海强,无论此后他是否会将自己置于道德劣势的境地,都应该是值得同情 的吧,因为,他注定不能再为自己而活。 如此这般想想,倘若有一天丢掉了自己的爱情,项磊大概也会选择娶妻生子, 开始自己下个阶段的人生。只是,不同于张海强的是,一旦有这么一天,项磊觉得 自己会事先对自己声明说:永别了,爱情。 项磊交代何飞,起床后然后去趟学校,把闪存盘里的两份开题报告打印下来, 交给系主任。 何飞赖在床上质问项磊又去哪里,项磊说育才小学的值日社员请了假,他要赶 去代课。何飞便笑说:“郑东明他们最后一批预备党员这两天要去义务植树,这类 公益活动就没人邀请你也去参加参加?”项磊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出门去了。 晚上,难得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 暖气好像提前几天断了供给,房间里阴冷潮湿。 项磊打来电话,说自己正在公交车站避雨,这一路不近,走过来肯定会浑身湿 透,项磊要何飞送伞过去,何飞懒得动,要项磊等雨停以后再回来。 何飞看到项磊湿漉漉地回到家时,自然满腹歉意,却又忍不住想,如果他能听 话,也就不至于让自己这般歉疚了,于是颇有些烦躁地责怪他说:“不是要你等雨 停了再回来吗?你不想等,刚才在电话里干嘛不直接说?” 项磊看也没看何飞一眼,一边脱着湿衣服,一边低声说:“这是春天,雨怎么 可能说停就停?我挂了电话才决定淋回来的,外面挺冷,也不想让你再下楼跑一趟 了。”说完,也脱完了,项磊进了卫生间,关了门。 何飞走过去,一把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莲蓬头喷出来的水刚好淋在项磊脑袋上, 项磊随之打了个冷战,一边深吸一口气闷叫一声,一边慌不择路地后退了两步。 “我靠!没热水!” 何飞本打算气势汹汹地问他赌个鸟的气呢,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就没有问出来, 转身扯过门外的浴巾扔给他说:“我忘了烧。你先去被窝里暖暖,烧好了再洗。” 项磊擦干身体,哆哆嗦嗦爬上chuang,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何飞走到阳台,细细查看窗外,回头对项磊说:“谁说春天的雨不会说停就停? 现在已经差不多停了!” “开题报告交上了吗?”项磊问。 “我起床的时候就下着雨呢,没去。”何飞说。 项磊失望地叹出一口气,何飞听来,那叹息声里充满了烦躁。 “怎么呢?”何飞转过脸去问他。 “没怎么!”项磊不耐烦地回说。 “非得今天交?” “系主任都强调好几次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可你没这么跟我说!” “可那天的指导课你明明也去上了!” “可我他妈的没听!” 一声高过一声。 这些声音,好像在比赛,比赛到底谁压抑得更久、更多。 项磊认输。项磊沉默良久,放低了下一句话的音量。 “真不知道你每天待在家里都做些什么。”项磊好像自言自语。 “我他妈的还不知道你每天到处跑的什么呢!”何飞叫道,“你他妈的好好琢 磨琢磨,咱俩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衣服都他妈的多少天没洗了?还有吃饭,哪天不 是有这顿没下顿的?动不动就去那些小餐馆儿,炒饼炒饭,炒饭炒饼,难得哪天你 心情好了自己做一顿,操!雷打不动,每回都是他妈的面条!” 项磊坐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何飞。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事儿非得都是我做?” “你说呢?”何飞扬扬下巴反问。 “OK,没问题。我从没觉得多做这些有什么不平衡的,可就算我不做面条,你 不也不爱吃么?我他妈的就这水平,有什么办法?难道还得专门去学学怎么当厨师?” 何飞哼笑一声,点上一支烟,没再继续争吵。 可这并不代表何飞不想争吵下去。 事实上,何飞真想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起东子这个人,用接近炫耀的口吻,告诉 他东子如何会烧菜,如何希望给自己准备一顿像样的午饭等等,可想想又觉得这些 话就算能气到他,也着实没什么意思。 对何飞来说,胃口其实也算不上有多么重要,可他们居然为了这个,就这样争 吵起来了,想想实在有些可笑。 说起东子,何飞的不冷不热好像已经击败了他的热情,他几乎一周才来一次电 话,也绝少再问何飞何时邀请他来做客了。 何飞真想让项磊知道,自己对待这个叫东子的小男孩,是怎样的决绝。 两个人较着劲儿沉默下来,项磊盯着天花板出神,何飞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贝塞 尔曲线发呆。 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打破了这沉默。 何飞起身开门,石卓拎着两瓶二锅头,带着一阵阴冷的风跨进门来。空气里随 之弥漫起浓烈的酒精味儿。 他显然刚刚喝过,而且不少。 “这什么情况,老石?”何飞关上房门问他。 这时,石卓已经喘着粗气进了卧室,一边扬着手里的瓶子,一边对床上的项磊 粗声喊道:“来,磊子!还这么早,睡什么觉呢!喝酒!” 他忘了脱鞋,项磊的泡沫地板上被他踩出了一串泥水脚印。 项磊急忙下床,扭捏地光着身子,打开衣柜翻找干净衣服。 “操!这才什么点儿啊,你们俩……真……”石卓看看何飞,又指着项磊大笑。 项磊脸红了,随便扯出两件衣服就往身上套。 石卓一屁股蹲下来,打开酒瓶后才发现没有杯子,便问项磊要。 “不会就这么干喝吧?”何飞问道。 “他妈的!我忘了带几个小菜了!”石卓很少这样气急败坏地骂脏话。 石卓起身,要下楼弄几个下酒菜过来,何飞拦住他,自己跑下楼去买了回来。 石卓一句废话也没多说,倒满了酒便要和项磊何飞两人碰杯,何飞端着酒杯轻 巧地躲开,问他:“喝了多少过来的?” “没喝多少。刚一个人在斜街上喝的,越喝越他妈的觉得没劲,就来找你俩了。 对不住,不知道你们开始这么早,耽误哥俩办事儿了!” 往常,这种玩笑,石卓也很少开。 “屁!我们俩刚才干架呢!”何飞笑道。 “又怎么呢?俩男的在一块儿就这点儿不好,都容易冲动……” “得、得,别说我们俩了,没啥大事儿。你倒是说说,你这是怎么个情况?” 何飞问完,项磊也跟着问,石卓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半天没回话,等二人再 问起时,石卓双手捧着杯子,居然闷声哭了出来。 “琳琳和我分手了。” 一连确认几遍,才总算听清楚石卓含含混混说出的这句话。 何飞和项磊面面相觑,谁也料想不到,他们会发生这种事。 这个季节,分手的校园情侣们真的太多了。早在中学时代,他们就一定耳闻过 这样的契约式大学恋爱。可是石卓和杨琳,他们甚至都计划好了足够远的未来。 年前,杨琳签了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但工作地点在深圳。石卓父母希望石卓 留在北京,为此,杨琳差点儿放弃这个工作机会。石卓最终说服了他的父母,决定 和杨琳一起去深圳打拼几年,所以一直都不去关注工作地点在其他任何城市的招聘 信息。 怎么,说分就分了呢? 何飞第一次看到石卓喝醉。 石卓就像那天的陈韬光一样,双眼迷离,舌头直了,身体前后左右地摇晃不止, 嘴里仍旧嚷着“喝、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有三个字——“别提了”。 趁石卓没留意,项磊把剩下的半瓶酒偷偷倒掉了。石卓坚持下楼再买酒回来, 起身却摔倒在地。项磊何飞分别去拉他的两只胳膊,石卓挣扎了几下,再次大声嚎 啕起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外面又响起了密集的雨声。 石卓已经不省人事,看来只能留宿了。项磊小心翼翼地征求何飞的意见,何飞 说这还用得着商量吗,只能如此。 人都这样了,何飞和项磊也没再问他什么,石卓自个儿却断断续续讲了一件事。 石卓说你们可不知道,现在这些大一的小孩儿可开放了,那小学妹能主动找你 去开房,你说哪个老爷们儿碰到这种事儿还能装蛋趴窝啊?我他妈的就颠儿颠儿地 去了。没想到这妹子粘人,几次没理她,她居然去找了琳琳…… “完啦!没可能啦!你们谁也不了解琳琳这个人,她可能不怪我也不恨我,但 绝对不可能再跟我好啦!她不可能回头啦!” 石卓躺在床上,一边挠着胸口,一边嚷,一边哭。 何飞和项磊费劲地去脱他的裤子和上衣,他没剩下半点意识来配合。 杨琳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得知石卓在项磊这里,就放宽了心要挂电话,项磊想 继续聊聊,杨琳回说:“改天我们几个坐到一起再聊吧。我可能要提前去单位实习, 毕业论文在网上交,最后答辩和领毕业证时再请假回来,正打算找你俩道个别呢!” “你和石卓,真的……没可能了吗?”项磊问她。 “你问的是感情还是在一起生活呢?感情肯定不可能不翼而飞,但要说一起生 活下去,那真是没什么可能了。”杨琳斩钉截铁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挂上电话后项磊觉得胸口很堵,好像自己也跟着石卓一同失恋 了。 项磊问何飞怎么睡,何飞坏笑着说:“你睡中间。他这副德性,被你占尽了便 宜都不可能察觉得到。” “神经病!”项磊骂道。 收拾完房间,关灯睡下,何飞翻身压到项磊身上,项磊既小心又奋力地推开他。 “你疯了吗?”项磊用气声质问。 “你不觉得这样跟做贼似地来一次,肯定会倍儿刺激么?反正丫的跟死了也没 什么两样。”何飞贴在项磊脸上耳语。 “滚!”项磊失声叫了出来。 项磊慌忙转过脸去看了看石卓,那人果真还四仰八叉地打着惊天动地的呼噜。 何飞翻身下来,面对项磊侧身躺下,没脸没皮地笑了起来。 清晨,何飞被一串光脚丫子踩在泡沫垫上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看,石卓只穿 了一条裤衩站在床边,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睡过的这张床。 “醒酒了没?”何飞用胳膊肘撑起身体,打了个哈欠问石卓。 “醒了。”石卓局促地回说。 “没感觉到项磊趁你睡觉的时候占你便宜吧?”何飞笑道。 “没有。”石卓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好。” “啊?”石卓满脸惊诧。 何飞一阵大笑,项磊随即也醒了过来。 何飞坐起身来,忽然想到一件事,又笑问石卓:“明明记得昨晚没有帮你脱这 么干净啊!怎么现在只剩条裤衩?” 石卓四下里寻了寻,发现自己的秋衣秋裤都堆在了床尾的地板上。 “估计是睡着时候自己脱的,习惯这么睡了。”石卓一边穿衣一边说。 “幸亏你丫不是习惯裸睡,要不然我们家磊子可得一夜煎熬。”何飞继续打趣 道。 项磊听了,突然扯去何飞身上的被子,何飞一丝未挂,赤条条地裸露在空气中。 这时项磊说:“有人可是习惯裸睡的。”石卓便指着何飞笑了起来。 何飞慌忙去扯被子,无意间碰到了项磊的身体,一时忘了* ,伸手摸了摸项磊 的额头,问他:“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可能发烧了,浑身难受。”项磊没再同何飞争抢被子,懒洋洋地重新躺下。 “你现在起床,跟我一起回趟学校,赶紧去卫生院里看看,这季节,感冒发烧 不能拖着。”石卓对项磊说。 项磊赖在床上,说什么也不想动。最后何飞打算回学校交开题报告,顺便买些 药回来,晚饭之前,如果项磊还不退烧的话,再带他去看医生。 路上石卓对何飞说,自己昨晚找上门来的事倒还记得,最后什么个情况,真是 半点也记不起了。何飞想起石卓睡觉前自言自语的那件事,不由问他,一时冲动真 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石卓一惊,料想自己酒后已经自曝荒唐事了,苦笑一下, 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当时还真没预计到这么严重的后果,现在算是彻底认识到了, 不过,也晚了。 何飞交了开题报告,买了一堆药,又带了早点回去。项磊简单吃了些东西,服 药后继续躺到床上休息了。何飞接到球友的电话,看看项磊已经睡着,就没打招呼, 直接回学校打球去了。 中午,球友们一起吃饭,何飞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同去,于是打电话给项磊。 “退烧没?”何飞问他。 “退了,被子能拧出水来,不知道太阳下山前能不能晾干。我正做饭呢!” “做什么饭呢?”何飞又问。 “不想下楼,还是煮的面条。”项磊讪讪地回说。 “那你自己吃吧,我这儿球队聚餐呢!” “我下了两个人的……”项磊的话没说完,何飞这边已经挂了电话。 这帮人彼此不服气,上午的球就没打过瘾,于是相约下午再战,而且要赌胜负。 于是叫上来的啤酒又给退了,说好下午由战败方凑钱,请战胜方喝酒。 下午,何飞不幸沦为战败方一员,口袋给翻了个底儿朝天。 晚饭时,众人谈到几个月后的分别,不由有些伤感,酒也喝了不少。感觉再多 一口就要吐了的时候,何飞冲开层层阻拦,执意回了住处。 路上,凉风一吹,何飞真的吐了酒。一个人蹲下来,冲着菜市场边儿上的杂货 铺门口,吐得那个天昏地暗。 身边连个递块纸巾端口温水的人都没有,何飞一时间竟十分气恼,尽管知道若 是在家里狼狈成这副德性,项磊一定不可能袖手旁观,可何飞还是蛮不讲理在心里 骂道:项磊,你他妈的这会儿在哪儿呢! 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何飞一直没腾出空闲去接。 差不多没什么东西可吐的时候,何飞才站起来继续往回走。嘴角和鼻腔里残留 的味道,让自己频频作呕。 何飞忽然想,这样的自己,项磊还会不会喜欢? 自己有什么好喜欢的!何飞觉得项磊的喜欢,一定不是因为自己是何飞,而是 因为自己是个男人罢了。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上赶着找他,这会儿走在这条路上,往 那个熟悉的地方赶的人,应该是别人,随便一个男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的男人。 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老子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 可是,喜欢他什么呢?他有什么是值得自己喜欢的呢?因为他像自己再也找不 回来的兄弟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因为他是项磊,——敷衍一样的原由,因为他是项磊。 手机又响了,何飞接起。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项磊的声音。 “马上就到家了。怎么?又烧了?”何飞吐着酒气问他。 “没烧,已经好了。” “那就好。你乖乖躺在床上等我就是了。” “你喝多了?” “有点,两分钟就能到家。” “嗯。” 何飞打开门时,项磊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何飞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漱,然后又冲 了个澡,酒醒了大半。何飞走进卧室,拿了遥控器关了电视,脚还湿着就爬上chuang 去,直接压在项磊身上,蛮横地亲了过去。 下一秒,何飞又迅速撤开嘴唇。 “我操!你丫吃大蒜!” 何飞当即吼了出来,然后翻下身去,背对项磊,蜷起身子躺下。 “晚上吃了中午剩的面条,我怕吃坏肚子……我妈说大蒜败毒。”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儿!”何飞厌恶地朝床边挪了几寸。 随后,何飞感觉到了项磊转身朝向另一边的动静。 何飞这便意识到,自己刺伤了他的自尊,也许,至少应该做个样子稍稍去抚慰 他几句。可是何飞在第一时间就完全放弃了这个简单易行的打算,而且饶是这么个 “应该”的念头,已经让何飞忍不住烦躁起来了。 四月初,杨琳和张雯雯叫上何飞和项磊,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张雯雯说是为杨琳饯行,杨琳说是为张雯雯考上研究生庆祝。项磊不见石卓, 小心地问杨琳为什么没有叫他,杨琳说,她已经单独和石卓道过别了。 项磊犹豫了很久,还是又问了杨琳:“你和老石,真就不可能了么?” 杨琳淡淡一笑,没有回话,而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项磊看。 发件箱里的几条短信说:老石,别以为我现在不再爱你了,转而开始恨你,没 有的事,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走下去,哪天会不会不小心把我们一直都引 以为荣的这份感情彻底丢掉?我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时刻,我希望我们这辈子都留 着我们这份感情,唯此才可成全。我不是不相信你,不相信我们的爱情,我只是觉 得,我不喜欢维系它的这个过程,一边把它捧在手心,一边提心吊胆地怕它碎掉。 我不希望那个在你身边柴米油盐成黄脸婆的女人是我,你一定也不希望亲眼见证我 变成那样。你知道的,爱和在不在一起,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真的吗?爱和在不在一起,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可为什么彼此喜欢的两个人,都在试图走到一起,为了这个结果,人们做出种 种努力,甚至情愿头破血流,他们不知道,在不在一起其实根本无关他们的爱情圆 满吗? 项磊把杨琳的这番话大致对何飞讲了,何飞说,杨琳大概是对的,两个人在一 起久了,难免都会彼此生厌。 于是项磊问何飞:“你对我已经生厌了吗?” 何飞心不在焉地回说:“嗯,厌了。” 那些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总会在人们眼中适时隐退,再也打听不到下落。可一 直惦记他们的人坚信,他们会一直过得幸福,无论多少年以后,他们都会一如初见 般彼此心动。人们坚信不得见的那些幸福,就像人们坚信暗夜尽头一定可以等到日 出一样。 四月中旬,何飞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就随便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工作要求 有驾照,于是何飞报了一个驾校,总算有点事情可以忙活了。 而项磊,则每天忙于都要毕业设计的事儿。 项磊觉得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自己要早早地生出满头白发来了。一个选题 进行得还算顺利,另一个选题直到深入去做的时候,才遭遇到了瓶颈,自己大学四 年的收获,好像根本不足以寻求到突破。 可到了这个时候,重新选题的代价显然更大,所以项磊只好打算硬着头皮继续 做下去。何飞基本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他的专业课不是侥幸过关,就是二次重修 过的,事实上,项磊也没想过要去指望他。 四月末,陶铸闻打来电话说,为了争取到一个国外实践的机会,他提前拿到了 这学期的必修学分,这几日就要去新加坡了,估计回国时项磊已经毕业。陶铸闻希 望离开之前能一起吃个饭,为免项磊的朋友误会,陶铸闻建议项磊不妨带上他一起 来。 何飞坚决得很,不去。不过,倒也没有阻挠项磊一个人去赴陶铸闻的约。 陶铸闻不是一个人,项磊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男生。陶铸闻诧异 地问项磊为什么一个人来的,项磊说那个他正忙着考驾照呢,抽不出时间来。 陶铸闻介绍了身边的男生,他的第一个正式朋友,然后又对那人介绍项磊,末 了还总结道:“就是这位了,我与生俱来的自信心,在他面前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无意间说起毕业设计的事,项磊连连叹气。 陶铸闻这回又能帮上忙了,他说他有一个怪才老乡在清华读研,和项磊一个专 业的,陶铸闻可以介绍他们认识,请这师兄指点一二。项磊问,要付钱的吗?陶铸 闻笑道,请人家吃顿饭就行了。 陶铸闻临走前,带项磊去找了那老乡一趟,三个人在陶铸闻的宿舍里研究了半 个下午,总算解决了让项磊头疼的几个问题。 路过图书大厦,项磊忽然想到,应该去买本食谱。 刚刚付过书钱,手机来了电话。育才小学的值日社员告诉项磊,学校要解散了, 张老师和孩子们希望项磊明天能去上最后一天课。 项磊心中一震,急忙问他怎么回事,社员说,育才小学不具备办学资质,被* 门强制取缔了。 项磊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对着电话狂吼:“都他妈的十年了,今天才因为这 个被取缔!那孩子们以后怎么办?”社员怯怯地回说:“他们要么去规模稍大未被 取缔的私立农民工学校,要么去本地小学……” 挂上电话之后,项磊停在图书大厦门口,忽然心生失落,一时忘了离开。 项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对那些孩子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是的,是件好事。 他们理应坐在更加宽敞的教室里,听更为专业的老师们讲课。 项磊返回图书大厦,又买了一堆儿童读物,打算给孩子们留作纪念。 第二天,项磊早早起床,去育才小学上最后一天课。 孩子们显然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当项磊把准备好的书分发下去的时候,除 了小光,他们每个人都送了项磊一件礼物。 礼物全部都是涂满水彩的画,每张都用不同颜色的蜡笔写着“送给亲爱的项老 师”这句话,还有他们各自的署名。张老师告诉项磊,那是小伙伴们委托童童一个 人画的,——她画了整整一天。 小光曾经和童童闹过别扭,两人一直不说话,小光放下自尊找童童帮忙,被童 童当场拒绝了,为这,小光看到自己没什么东西回送项磊的时候,居然委屈地哭了。 项磊知道这件事之后,问他们为什么闹别扭,两人就为几个月前的一件事互相 争执起来,童童虽然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可看到小光都哭成那个样子了,脸一红, 辩解起来也没什么底气了。 项磊说,老师不希望看到你们闹矛盾。这时,小光不再争辩什么,只顾拿手背 抹着眼泪,童童转身面对小光,大度地问他:“那你想画什么给老师?” 最后一节课,项磊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给同学们上课了。”这句话 刚说完,孩子们就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良久,慧佳低声说:“老师,你别走。” 三个男生就相继跟着喊:“老师,你别走。” 秀秀已经敢于回答问题了。上学期数学测验,她第一次及格,没有人再会嘲笑 她笨了。这时,她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胳膊里,伏在课桌上,无声地抽动着肩膀。 童童正低头赶做她帮小光画的画儿,不时抬起手来,抹抹眼角。 项磊还想说,你们会去更好的学校读书,你们会有更多的伙伴一起玩耍,你们 会有更专业的老师上课。可是,一句也没能说出来。项磊走出教室,站在那个破败 庭院里的夕阳下,忍不住泪如泉涌。身后,同时也传来了一片呜呜的哭声。 好像丢了什么异常重要的东西,这一刻,项磊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 当失去那个一起吃饭一起自习的知心朋友时,项磊因为理解那个人而觉得释然 ;当后来失恋、生病、挨揍时,项磊相信,这些倒霉事儿总会有过去的一天;当害 怕向往已久的一段感情也许最终会无疾而终时,项磊至少能够说服自己坦然面对; 可是现在,好像一瞬间,项磊的胸膛里被掏空了,只剩下血脉曾经律动过的回响。 公交车上,项磊反复翻看着那几张水彩画。小光的那张,还有一小片童童泪湿 的痕迹。回想半年以来的种种,旁若无人地,项磊的眼泪再一次满脸地爬。 回了学校,项磊找到社团的几个干部,在校外一家小馆子里喝了不少酒。 几个人一边相互安慰说,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他们以后会有更好的学校上了, 一边又忍不住抱头痛哭。 毫无征兆地醉了。 项磊回到家,还没来得及瞥一眼卧室里有没有人,就冲进卫生间里狂吐了一通。 想接点水漱漱口,刚起身,就重重地摔了回去,脑袋磕在马桶盖上,很疼。 “你没事儿吧?”何飞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项磊没有回应,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地板上,倚着瓷砖墙哭了一会儿。 这一次,只是身体里的空气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并没有伴以眼泪。 “你没事儿吧?”何飞又在卧室里问。 他只是这么问,却迟迟没有走出卧室半步,所以项磊仍旧懒得做出什么回应。 项磊感觉到了浓重的疲倦,于是无意识地安静下来,这才留意到卧室里传来的 网络游戏里打打杀杀的声音。 良久,项磊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简单洗漱了几下,回到卧室。 何飞正在电脑前专注地玩游戏,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头也没回又问了一句: “喝酒了?没事儿吧你?” “你不担心刚才我在卫生间里就那么死了?”项磊倚着床沿,瘫倒在地。 “操!死了还能哭成那样?”何飞不以为然。 “哭完再死,不行么?”项磊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追问。 “我就知道你他妈的没那么容易死!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何飞心不在焉。 “上回你不是这样的,上回你马上就冲过去了。”项磊又说。 “就是因为上回冲过去发现你离死还远着呢,所以就知道这回没必要冲过去了。” “你他妈的真狠!”项磊忽然叫道。 何飞回头看了项磊一眼,没回话。 “太他妈的狠了!”项磊重复道。 何飞摔了鼠标,转过身来,狠狠盯着烂醉如泥的项磊。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难道你不狠?”项磊拿挑衅的眼神回敬。 “耍酒疯呢?没事儿找事儿呢你?”何飞克制地问道。 “谁说没事儿找事儿的?我们没事儿吗?没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项磊忍 不住叫嚷起来,“你他妈的都开始烦我了!这还叫没事儿吗?” “那你说怎么办?嗯?你说说要怎样我才能不烦你呢?”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项磊大声喊道,“你说是你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 只不过现在才让我发现?” 何飞冷笑一声:“要不……” “你想说什么?分手?我说过两次了,我才不会说第三次!你是不是还没忘你 发过的誓?所以你想让我说出来是吧?我现在告诉你,我他妈的不会说的!” 何飞继续冷笑:“你可别误会。人杨琳不是说了吗?两个人脸对脸看久了,早 晚起腻,要不我先消失几天?” “随——便!”项磊喊了一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板上。 何飞收起冷笑,换作一脸阴霾,起身踢开椅子,摔上两道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了。 项磊在心里想着:这一天终于来了。 项磊把身体蜷在床边的地板上,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