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集结 何飞离开之后,一连三天没有回来。 事实上,那晚后半夜,项磊醒酒之后发现身边空荡荡的,这才记起几个小时前 发生的事来。项磊马上后悔莫及,辗转反侧到天亮,再也没有睡着。 项磊真想打个电话给他,认个错儿,可想想如果真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就算 想方设法给自己挽回了,也不见得会就此平静下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项磊每天都会忍不住发短信给何飞,说些关于毕业设计或是找工作的事,可就 是不敢打去电话。何飞既没有回复短信,也没有打回电话,就这样一晃三天过去了。 项磊在主楼前的宣传屏里看到了2005年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伫立在宣传 屏前,停留了好一会儿,宣传海报上有限的几段话,被他读了不下十遍。 又到了五一长假。 一年前的这几日,还历历在目,彷佛刚刚发生过一样。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 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项磊一直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然而此刻,始料未及的慌乱还是周身蔓延着。 四月的最后一天,项磊挣扎良久之后,拨出了何飞的手机号码。 何飞从篮球场里走出来,刚刚挂上单位人事部李姐的电话,项磊的电话就来了, 何飞犹豫了几下,还是接通了。 “你在哪儿呢?干嘛呢?哪天回来?想好明天去哪里了吗?”好像没有发生过 任何事一样,项磊开门见山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哪儿也不准备去。单位刚打电话给我了,问我能不能过了假期就去培训实习, 我已经答应了,这几天得看看书,准备考交规。”何飞说。 “那你工作以后,还有时间去驾校吗?” “我问了,领导说时间可以协调。”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飞一时间做不好决定,索性沉默下来。 “磊子,你让我想想,等会儿再打给你吧。” “行。”项磊挂了电话。 何飞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斟酌着这个电话到底要怎么回。 几天前那个晚上,走出那栋楼的第一时间,何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颇有段时间了,何飞觉得他和项磊之间积蓄了太多的东西,就像一个充满 瓦斯的密封空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 何飞想,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厌烦了。不过何飞又觉得,自己厌烦的是这种生活、 这样的日子,倒不是这种关系,或是项磊这个人。在那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空气 好像日渐污浊起来,何飞每天都想走出去,好好地透一口气。 可是何飞每天都能感觉到项磊的隐忍和妥协,而这些隐忍和妥协带给何飞的压 力,似乎要远远多于感动。为此,何飞一边想离开,一边又觉得,不能离开。何飞 觉得,好像自己真就生来不会好好谈一次恋爱,无论是和那些女生,还是和项磊。 项磊埋怨何飞心狠的时候,何飞想火都火不起来,没底气,好像真被他说中了。 三天时间里,项磊每天都发来短信,何飞每次都尝试着去回复,可是写完擦掉, 擦完又写,好像写什么都不够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一次也没有发送出去。 这个电话不能不回了。回电话之前,何飞心烦意乱地想了很多。 兄弟做成恋人的事,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要不要真的分开一段时间试试,试试两个人到底会有多么需要对方? 如果就此离开,以后还能不能和他做回兄弟? 或者,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会不会一天更比一天地厌倦起来,最终毁掉他们 将这段感情维系下去的所有可能方式? 东子偏在这个时候来了电话,他说他顺道经过何飞学校的正门口,想见一面, 何飞当即拒绝,东子赌气说了句“算了”,直接挂了电话。 何飞接下来重新陷入思考的时候,东子又来了电话。 何飞不无厌倦地接起,东子再次央求,只是见上一面而已,说几句话马上就走, 何飞说自己没空,东子埋怨何飞心狠。 一听这话,何飞马上火大。何飞对着电话怒吼一句:“我现在跟你说明白,你 丫给我听清楚,别他妈的再来烦我了!”吼完就挂了电话,然后直接拨通了项磊的 号码。 “磊子,我想好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我感觉咱俩最近 很不对劲儿,应该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怎么一回事儿。”何飞一口气说完。 “看来……这回你是真想好了。”良久,项磊才回应道。 “嗯,想好了。你也别瞎想。” “那我……搬回宿舍,把房子退了吧?” 何飞想了想,回说:“行吧。如果假期之后搬,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不用。我挂了。” 何飞情不由己要去猜测项磊挂完电话的神情,情不由己就有些心疼起来。 时隔一年所发生的事大致雷同,细微的差别是,项磊挂上电话之前的声音没再 让人听出揪心的哽咽来,所以,何飞也就没有像曾经那样,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他。 项磊心如死水地躺在床上,忽然发现这结果接受起来,其实远远好过想象。 还以为自己会更在意,所以一定会更难过一些,其实,说不定自己的感情也被 时间偷走了同样多的分量。这过程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最后一刻,才被证明给自己 看。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响起铃声。 项磊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能为此而惊喜得手足无措。 拿起电话,才发现不是何飞的来电,而是裴勇的。 裴勇说:“嘿小子!你哥我明天结婚!” 项磊这边无意识地坐起身来,埋怨裴勇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才通知到自己。 裴勇说,没想过要项磊赶回去凑热闹,他说他知道这时候大学生都忙着找工作 写论文呢,这些大事儿都耽误不得。至于他欠项磊的喜酒和项磊欠他的彩礼,等项 磊春节回家,再补不迟。 项磊听到这话,都跟裴勇急了。 项磊忽然很想回家。任凭裴勇怎么劝,都劝不动项磊,项磊坚持,挂上电话之 后就要去买回家的车票。 裴勇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声音,对项磊缓缓地说:“项磊,我真不希望你回来。 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而已。就算你回来了,和他们一起跟我闹上一天,又能怎样? 我打电话通知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而已……” 这时候的项磊,忽然才有了想哭的冲动。 眼泪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地打着转转儿,为免它们决堤,项磊拼命咬住嘴唇。 项磊对天发誓,自己对裴勇,真的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了,自己由衷地 想要恭喜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项磊会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呢?为什么项磊 会觉得自己忽然被放逐天际,舍不得远离的任何一个人,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好在,心口上用来盛放忧伤的空间,应该是有限的,所以,共享这个有限空间 的忧伤越多,每一份忧伤的杀伤力,也就越单薄。 好在,这么多的忧伤,一并赶来。 裴勇说,项磊,好好混,长点儿出息,混出个样儿来! 项磊狠狠地说,好! 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自作主张地回来。 项磊一直没有去张贴转租启事。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取走换洗的衣服,还是一同 搬回宿舍,何飞说,找个机会自己会回来拿。于是项磊就每天守在家里,期待着小 别重逢时刻,兴许两人还能看出对方的心照不宣,然后,学会彼此妥协,好好重新 开始。 可直到假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过。 5 月6 号中午,外校的老乡来项磊学校找人,叫项磊出门陪他们吃了顿午饭, 吃饭的时候项磊一直在想,何飞会不会回来了? 味同嚼蜡的一顿午饭。饭后,项磊编了个理由,迫不及待地回了家。 到了楼下,项磊却一时不敢上去,怕迎接自己的,仍旧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如果是注定了的失望,项磊希望它延迟到来。 点上一支烟,项磊在门禁边伫立着。进出的人们总会以为项磊忘了带门卡,示 意他一同进去,项磊感激地朝他们笑笑,摇了摇头。 是的,他真的回来过了。项磊一走进卧室的门,就好像闻到了他留下来的气息。 电脑桌上静静地躺着房门钥匙,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磊子,我中午来过了,该 拿的都拿走了,电脑就留给你吧,你还要做毕业设计,做完以后你若不想要,可以 转让给你的社员,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多保重! 项磊看完这张便条,心里空落落的,脸上,却鬼使神差地笑了,笑他们之间这 么严重的一次擦肩而过,也就偏差于一顿午饭的时间。 下午,项磊去打印了转租启事。 去张贴的一路上都在幻想,他会不会和去年一样,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项磊 前脚贴的启事,他后脚就给撕了。 回家,打开CD,循环播放U2的那首老歌,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幻想,幻想某一刻, 他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个,忽然就打开门,出现在眼前了。 可是,没可能的,没可能了。 他连钥匙都不要了,就算他有打算出现在项磊面前,也没可能,在项磊听到他 敲门的声音之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 既然这般舍不得、放不下,又该怎样去挽回呢? 这,显然已经不再是件容易的事啦!连尝试,都变成了一种天大的奢侈。 爱他,又何必一定要去拥有他呢?最好的事,莫过于远远看着他,看着他按照 自己的意愿,真切切地表达自己最本色的喜怒哀乐。 项磊要知难而退了。 项磊对自己说:知难而进,并非完全关乎骁勇;知难而退,也非完全关乎懦弱。 尔后,至此,项磊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了眼泪。那个痛快啊!就像再也撑不下 去的云彩,终于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雨;就像烈日全身而退之后,一再向往纯粹的 黑夜,终于不用再继续担心,自己会被残阳的余晖一再打搅下去。 李增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当爸爸了,小家伙才那么大一点儿,就已经看起 来很帅了。项磊忽然很羡慕,可自己都不知道,在羡慕他什么。 搬家的时候,看到那本《食谱大全》,项磊忽然心生感慨。怎么一年多的时间 都过去以后,才他妈的想到去买一本食谱呢?到头来,居然都没来得及派上一次用 场! 这会儿它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正对自己肆无忌惮地嘲弄。 灰格子窗帘和地板上的泡沫垫保持原样,项磊搬最后一趟东西的时候,隐隐感 觉到它们对自己似乎还有所眷恋。于是项磊用一条半湿的毛巾重新擦了一遍泡沫垫, 然后躺在凉凉的地板上,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这一回持续良久的告别,无论项磊如何控制自己,别那么惨淡淡地去回忆,可 无数个恍然如昨的场景,还是潮水般涌到了项磊面前。 ……他又忘了脱掉鞋子就进卧室,项磊只需看一眼他脚上的鞋子,他就会嬉皮 笑脸或者一脸不安地退回去,找个湿抹布胡乱地擦掉脚印后再重新走进来。他穿着 鞋子的脚印,最多踩到曾经被遥控器砸出一个小坑的那个垫子。 ——现在,项磊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它。 ……他盘着腿坐在电视架旁边的地板上,仰起下巴,一脸霸道地对项磊说: “过来!”项磊问他干什么,他仍旧一脸霸道地重复说:“听见没有?过来!”项 磊就磨蹭地走过去,当即被他一把揽住肩膀。然后他教唆项磊喂他抽烟,再然后他 起了坏心,故意在喂烟时把项磊呛到。 ——现在,项磊好像闻到了他转送给自己的那股烟味儿,这便无意识地笑了。 ……项磊拿着沾满面汤的勺子,躺在这些泡沫垫上,咧着嘴撕心裂肺地哭,他 走过来,贴着项磊的身体躺下,然后紧紧地抱了过来。项磊每说一句只在当时才说 得出口的话,他都会回说,他知道。那天晚上,他还突然席地跪下,右手举着烤串, 嘴巴里塞满吃的,对着桌子上的一盒烧卖,呜呜啦啦地许了个誓言。 ——现在,项磊扭过脑袋,一眼就能看到他曾经跪过的那几个垫子,项磊伸出 手去,似乎还能够触摸得到他残留在那里的一丝体温。 还有啊!还有的。 他缠着项磊光脚踩在这些垫子上,教他跳恰恰。 他只穿了条* ,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站在床尾和衣柜间的位置,和项磊 面对面,为刘冲家的那场意外争吵个没完。 项磊想起他像只被惹毛了的猴子一样的神情,再次忍不住笑了。 无意间环顾四周,用上所有的知觉才得以确认,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已经空了, 看不到相关的轮廓,听不到相关的声音,闻不到相关的气味,也触不到相关的温度。 已到了分手的季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来得理所当然。 项磊搬回宿舍之后,就开始生病了。 烟抽得越来越勤,饭吃得越来越敷衍,觉睡得越来越吝啬,于是身体忍无可忍, 疯狂地报复起来。脸上的痘痘此起彼伏,倒也罢了,嗓子还坚持不懈地疼,疼得连 水都喝不下,各类消炎药都爱莫能助。一气之下,项磊去食堂专门点了份麻辣川粉, 然后喝加冰的汽水,疯狂地抽烟,熬夜整理毕业设计初稿…… 很快发起了高烧,恶寒阵阵,浑身酸痛。项磊实在懒得去看医生,就蒙着脑袋 睡觉,捂出一身汗便会好受些,可是很快又会反复。 眼看什么事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工作没着落,毕业设计还没完成,这样下去 还真不成。不得已,还是去了趟卫生院。医生告诉项磊,必须马上住院,输液,休 息,再这么烧下去,非烧出大问题来不可! 这样的大问题,真想让他知道。 每天都希望能够看到他,项磊给自己保证了,能看到他就好,如果需要,自己 甚至可以躲到他留意不到的角落里。可他已经开始忙工作了,一直没有出现过。 “真想让他知道”的念头,下一刻,就成了罪过。 整整四天,总算初愈。 经过宿舍门口的仪容镜时,项磊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随即毫无防备地 吓了一大跳!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影,真的是自己正在依附的这个躯壳投射进去 的吗?深陷的眼窝,苍白的面容,浓密的胡茬,干裂的嘴唇,还有,一张削瘦的脸。 提交毕业设计初稿的路上,项磊再次看到了那个西部志愿者招募公告。项磊留 意到报名截止日期就是当日,忽然当即做出了报名的决定。 然后,开始忙毕业设计二稿、终稿,忙志愿者选拔考试。 再然后,便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月,它就这么没心没肺地来了。 六月初,项磊将其中一份毕业设计修订了终稿,又整理出十多页答辩时可能遭 遇的问题和详尽解析,然后悄无声息地放到了何飞的床铺上。 几天后,项磊终于在宿舍里看到了何飞。 何飞把厚厚一沓毕业设计稿拿在手里,表情复杂极了,他客客气气地对项磊说 了句谢谢,项磊听到这句谢谢,胸膛里毫不客气地感觉到了一阵痉挛。 “工作的事怎么样了?”何飞递给项磊一支烟,问道。 “定了。”项磊淡淡一笑。 “那就好。是在北京吧?”何飞又问。 项磊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扯谎应了一声“嗯”。 “刚去单位,什么都不太懂,所以一直瞎忙活。过几天我请你吃饭。”何飞说。 “好。”项磊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很想哭。 直到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接到团委通知,得知自己真的入选了西部志愿者时, 项磊才惊觉,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件事做出必要的斟酌。 四年前,大学开始,项磊军训的照片在学校宣传屏里贴了几个月,四年后,大 学结束,项磊的照片再次被贴进了学校宣传屏。 为答辩的事儿,何飞来过几次学校,他总是来去匆匆,根本不曾留意到宣传屏 里贴着项磊的照片。项磊真希望他能阴差阳错地看到,项磊真希望,他能为这事儿 质问自己几句,哪怕,他会为此而愤怒地责骂项磊是个骗子,也足以给项磊带来足 够的慰藉。 毕业生开始在校园里摆摊儿,项磊也凑热闹摆了几日,没卖出几件,大部分东 西都送给路过摊位的社员了。 身边的同学开始三五成群地小聚,好像只有项磊一个人一直很闲。为这,项磊 一度觉得,自己的大学真够失败的。 学校发了毕业纪念簿,在项磊的纪念簿里,大多都是社团骨干和一些积极社员 的留言。很多人写了大致相同的话,他们说:“头儿”,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段风 雨兼程的岁月,虽然并不享受,可它即将成为我大学时光乃至整个人生中必然的难 忘! 项磊看到这样的留言,忽然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了。 通过毕业答辩之后,何飞打来电话要请项磊吃饭,项磊推说,自己正准备去单 位报道,于是何飞说,那就等毕业之后吧。 挂了电话之后,项磊马上开始回想,回想何飞刚才的声音里,到底有没有哪怕 一丁点儿的失望。这一刻,项磊觉得有,欣慰得笑了,下一刻,项磊又觉得没有, 落寞的脸上挤满了惆怅的颜色。 还是不要单独再见最后一面了吧,万一面对面时,忽然发现彼此都想重新来过, 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即将离开,还要什么别的可能呢?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很忙,培训实习,跟在销售精英们屁股后面打下手,还有考驾照的事。 以为抽不出时间来偶尔想到他,也就意味着,没有他的日子习惯起来似乎要更 简单一些,直到在宿舍的床铺上看到了自己的毕业设计时,才发现他仍然住在自己 心里。 不然怎么可能忽然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原来一直还是这么近呢? 近得将那叠A4纸拿在手里的时候,彷佛可以听到他曾经喷在扉页上的呼吸,看 清他睫毛上一颗针尖大的小水珠。 何飞打算问问他的工作地址,何飞打算在两人工作地址的中间位置找一套房子。 何飞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回去找他了。 领完毕业证,有一顿散伙饭。 何飞找不到机会和项磊说话。何飞看着项磊大大方方找到每个曾经对他不友善 的人举起酒杯,那个曾经质问项磊是否了解别人献血感受的团支书颇为吃惊,项磊 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别往心里去”,然后举起酒杯一饮 而尽。 项磊早早地醉了,别人在闹腾的时候,他蜷着身体躺在两张拼起来的凳子上, 睡着了。何飞不时地看看他,真想……真想带他提前离开。 有人揪着项磊的耳朵,将他提起,说“这里有人找罚”,然后,有人递过来满 满一杯酒。项磊迷迷糊糊地接过来,迷迷糊糊地灌进肚子里,脸色忽然就由红转白, 他探出脖子,来不及挑拣地方,“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有人递来了纸巾,有人端来了温水,有人捶着后背,有人贴着耳朵问项磊感觉 怎么样。四年来,项磊从来没试过这样,被这么多人围在中间,这么多的关切应接 不暇。项磊觉得自己的狼狈之态丢人至极,可这天,好像没有人嫌恶他。 项磊的眼泪闪电来袭。 项磊忽然发现,流泪这件事原来可以不用等候大脑下达指令。项磊腾不出闲情 去接他们递出的纸巾和温水,也没有闲情回答他们自己感觉怎样,更无闲情一一道 谢,项磊全部的知觉,都用来专注于流眼泪了。第一次,这么无所顾忌。 递纸巾的人帮项磊擦了眼泪鼻涕,送温水的人把水杯端到了项磊嘴唇边,问项 磊感觉怎么样的人干脆紧紧揽住项磊的肩膀,也跟着一同哭出声来。 于是他们都不再闹腾,而是就近抱住一个人,相继嚎啕出来。 眼泪其实可以源源不断的,不知道,在它们成为眼泪之前,存储于人体何处。 有人走过来,不停地撸着项磊的头发,温柔,而充满力量。项磊不知道,那是 贴在他身后的何飞。 何飞忽然心动地想,不管他们的生活怎样地乏味,那终究都是他们的生活,除 了那样生活在一起,他们既然已经把兄弟做成了这样,好像就注定别无选择了。 何飞和另一个男生把项磊送回了宿舍,把项磊安置在刘冲住过的下铺。何飞并 不顾忌身边的同学,一个人把项磊脱得只剩条* 。 第二天早上临走前,何飞蹲在床铺边,摇醒项磊对他说:“下班后我来找你。” 项磊勉强睁开眼睛,沉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重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可那天下班后,何飞怎么也找不到项磊了。 中午,何飞打电话给项磊,他关机了。下班后再打过去,仍然是关机状态。 何飞回到宿舍,才发现项磊的床铺已经空了。整个宿舍里,到处都是垃圾,可 靠窗的书桌上,除了那台残缺的多功能收录机之外,干干净净。 CD电源开着,轻轻按开顶盖,里面放着那张U2的碟片。 何飞不知道,那天上午,项磊是一个人离开的。 项磊离开时,开着CD。项磊是在《withorwithoutyou》的音乐声中离开的,音 量开到了最大,项磊走出宿舍楼时,还能听到那首歌。歌里唱到“nothinglefttolose” 的时候,项磊还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下身后的19号楼2 层。 车站很挤,列车晚点。11点多的时候,晚点半个小时的回乡列车才开始检票, 项磊被人潮推着过了检票口,才发现裴勇寄给自己的那台旧手机不见了。 宿舍里,大多数人还在收拾行李。何飞一一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项磊,他们都 说项磊已经走了。何飞再问他们知不知道项磊去了哪里,答案的版本就不一样了, 有人说项磊好像去新单位报到了,有人说项磊回家找工作去了,有人说项磊报了西 部志愿者,已经被录取了,学校宣传屏里都贴出照片了。 何飞跑到主楼的宣传屏前,果真看到了项磊的照片。 这一刻,何飞的心情跌至谷底。这状况,若干年前有过一次,那一次,何飞无 意间听到他们说,小二的病是绝症。 6 个小时前。火车缓缓驶离站台,北京一帧帧撤出视线,车窗里,项磊的眼睛 一度潮湿,转而,心下又毫无征兆地平静下来了。不禁想到四年前的那份小小憧憬, 觉得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原来真的有段感情,万幸没被自己错过。如果可以重新 选择,哪怕带上先知先觉的遗憾回到从前,项磊觉得,自己还是会不忍心错过。 人们总是说的无悔,听上去总觉得矫情,可轮到自己来形容自己一生的隆重时, 倒也不免落入窠臼了。 把往事制作成精致的标本,装裱起来挂在心口一隅,随心所愿,任何时候都可 以停下来看上两眼,得了空闲,就仔细擦拭几遍,认真观赏几番。 项磊不知道,在他用心制作标本的时候,何飞坐在主楼的台阶上,不知道怎么 办才好。他机械地重拨着项磊的号码,暗求听筒里的那个女人,别再无休止地重复 那句让他抓狂的话了,他感觉到浑身无力,眼前瞬间来袭的黑夜,几乎要浸到身体 里来了! 一连几天,何飞魂不守舍,得空就去拨项磊的手机号码,一直都是关机状态。 何飞在网上留言,发现他用过的QQ号码已经被清空了资料。何飞去找石卓,找魏桐, 找爱心社的学生干部,找项磊所有的朋友,打听项磊别的联系方式,没有任何结果。 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何飞万念俱灰地想,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