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底下拖出来发霉的稿子 过 年(短篇小说): 年的过法是多种多样的,却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杀猪宰羊、烹调五味、鸣 鞭放炮,好一派热热闹闹的景象。“ 时候既然是一九七0 年,年的过法当然也就大不同于一般。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甚至茫茫的江河海洋上空也到处都是飘荡着的“万岁!万万岁!”的红色传单;粉 白的,青蓝的土黄的墙上植满了一块块红色的“最高指示”;家家户户的门板上画 着大红“忠”字,门框上则是贴满写着“三忠于,四无限”的红色条幅;高音喇叭 里不断传来广播员“过革命化春节的声音;没有即将被宰杀的猪、羊的叫唤声,也 没有烹调五味的香气飘溢,也没有鞭炮热烈的爆炸声。 真是一片大红的世界,一个太平鼎盛的朝代! 红红——这位十三岁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正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和同学们被 通知到学校里去了。此时,她已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想着怎样完成教师布置给 他们的任务。 她走进了家门,已是黄昏的时候,却还不见上工地修渠道的爸爸妈妈回来,她 焦急地等待着。 渐近夜深十点钟左右,这一对农村夫妻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已经入睡了的红红被妈妈摇醒。“伢呀,就这里睡了。可饿坏了, 去,快先去床上瞌睡一会,等会儿妈妈做好饭吃了,再睡,好吧。”妈妈说着,就 要抱她上床。 红红揉了把惺松的眼睛,猛地跳了起来,推开了妈妈,嚷道:“怎么这时的才 回来。你……你们误了我的大事。”说完,眼泪鼻涕地哭闹了起来。 她爸爸妈妈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都是在封建社会的苦海里泡出来的。解放后, 他们才得以过上较安定的日子。他们是诚心诚意地爱着新社会,感激新社会的。他 们只生了红红这个女儿。他们年少的时候是没有机会上学读书的,知道没有文化的 苦处,所以,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养育独生女儿,让女儿好好上学读书。 他们一向把识几个字的女儿当成学习政治时事的摹本,平时认真听取女儿从学 校里知道的有关政治时事方面的最新动态,以便紧跟形势,并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 的一切指示精神。这时,见又从学校里回来的红红说出的话音,想想其中有原故的。 一身的肌肉像墨黑的面粉疙瘩似的,瘦腿的爸爸凑了过来便说:“到底怎么啦?到 底我们误了你什么事?你倒说清楚呀。”一边说,一边哄着撒娇的女儿。 “我们老师说,要我们剪大思字,送给军烈属、五保户。”红红边说,依然撒 娇。“还有,老师说了,要爸爸妈妈‘忆苦思甜’,要爸爸妈妈做糠菜粑给我们吃 ……还有,要我们帮助队长大叔搞好队里的‘三忠于’活动。要,要我们大力宣传 上级指示精神。要在吃年饭,在今后的每天吃饭前同爸爸一道向着毛主席像三鞠躬, 念‘敬祝毛主席万寿元疆’,读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 爸爸妈妈同声说:“好,我们的份真不错。究竟是送你读了几年书。” “我要布、剪刀,快拿来给我。我们同学都在等着我呢。”红红得意地晃着脑 袋,一对扎两把刷子似的辫子扇过来扇过去。 “好,妈这就给预备了。”妈妈说,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大块红绸子布,又就着 桌子上一把剪刀一并递过来,“这布还是奶奶留下来的,本来打算留着给你做大红 夹祆面子上用,现在都给了你,总能行了吧?” “我不要大红袄,我就要这。”红红一把抢过红布。剪刀,飞似地跑出了门。 “莫疯,摔着了。早点回来吃饭。”妈妈说,转身回到了灶炉旁。 一会儿,妈妈麻利地便将除夕年饭煮好了。红红也高高兴兴地跑回了家,一进 门,就冲爸爸妈妈说:“我们同学每个给军烈属、五保户爷爷、奶奶剪做了两个大 忠字,我那块布用来剪了三个大忠字。” “好,我们就等着你。你刚才说的那些爸妈都照着做了。再说说你们学校里老 师的安排。”妈说,边忙摆设桌椅碗筷。 红红这时俨然检察官,甚至似乎长者的身份看了看摆饰:房的正上方端端正正 挂着左右下三方各围绕有一个忠字的毛主席彩色画像,下面是一张小方桌。小方桌 上沿则挨着墙壁,恰似一张香案桌。桌上放一盘擦荣粑,此外是三双竹筷。 桌子左、右、下方各一把木椅,左右的木椅劳分别站着爸、妈。 检察官看罢,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又以挑剔的口吻说:“这些都还像…… 差不多。不过,爸爸妈妈还没有讲‘忆苦思甜’给我听。“ “等会儿吃糠菜粑的时候给你讲就是了,这时候莫太急。快先说说上级的指示 究竟怎样的。”爸爸说,其肌肉紧绷的躯干就要躬下来了似的。 “好,现在开始,爸妈跟着我。我做一个动作,你们跟着做一个。首先——” 红红说着,严肃地用手指了指,让爸、妈站在她的左、右后方,然后,将自己 小小的身体尽量地往上伸,“向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和导师 毛主席他,他老人家三鞠躬。”说罢,她与爸爸、妈妈同时弯腰九十度,又是九十 度,又是九十度。 从稍远的前方看去,那便像一个特写的镜头:三个三脚架。正中前面的小三角 架正好弥补了人的近大远小的视觉差,因而,使人觉得这三个三角架是水平的。 他们鞠躬了,接着是笔挺挺地站着,擎起右手,连声呼喊“……万岁!万万岁 ……万寿元疆,万寿元疆……”接着,才是吃糠菜粑,由爸爸妈妈流着眼泪讲起他 们在封建社会里的悲惨遭遇……这一切,他们做得都是那样地认真,那样地虔诚。 看他们的这虔诚样子就会使人联想起基督教徒们在教堂里望弥撒,佛教信徒们 在五台山参禅时的神情;就会使人联想起封建时代、甚至奴隶时代的忠臣、良民如 何的对着他们的君主山呼、跪拜的情形。 夜,除夕的夜更深了。眼看就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依然是没有即将被宰杀的 猪、羊的叫唤声,也没有烹调五味的香味飘溢,也没有鞭炮热烈的爆炸声;有的是 一个个正在虔诚着的忠臣、良民,有的是一个个大红“忠”字画在家家户户的门板 正中,有的是无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元疆,万寿无疆”的红色条幅 与声音在太空与大地上飘荡、回响。 关于短篇小说<<过年>> 附一:关于作品本身.a,该作完成于1979年,其时作者年仅17岁. b ,该作最早登载在由本人独自制作的油印文学刊物<<荆棘>>上,时间是1981 年. c ,现在的这个样子是扫描而来. 其底本是1999年6 月份的<<芳草>>文学月刊 上的“无为作品专栏”里. 附二:关于该作在此粘贴的理由. 1 ,题材上,该作是对文革,建国后,乃至整个中国历史长河的纵深的概括. 2 ,主题上,该作反映的是封建思想. 窃以为,直至文革时,中国仍属封建专 制主义为主流的社会. 而封建专制主义又是以全民族的封建思想为基础才得以存在 的. 3 ,该作以点带面,形象地反映了特定时代的整个中华大地均笼罩在浓厚的封 建主义氛围之中. 4 ,该作目前的历史意义大于其文学意义. 5 ,仅以文学而论. 其对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揭示,将文革后的所有所谓的反 思,伤痕以及寻根文学之类加起来,其分量均不及此一不过二千来字之短篇矣. 6 ,也是以此说明中国文学并不如所谓的主流媒体所表现的那些. 这篇作品不 过揭示了另类文坛的冰山一角而已.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