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吉吉木樨茶 作者:修竹 “大人盼挣钱,小孩盼过年。”说这话的时候,外祖母正坐在老宅的门洞下, 整个身子弓成一个七字,两络灰白的头发从眼前深垂下来,几乎碰到了面前的竹 簸箕,簸箕面上摊着一层红艳艳的木樨花。深秋的阳光从门洞外平平静静地探进 来,给堂前的一方天井均匀地涂上了一层稀释过的桔黄色。空气里游动着木樨花 清新而浓烈的芳香。 这时候我就坐在外祖母对面的石门坎上,看她手持一管白鹅毛,熟练而细心 地拨动着簸箕里的木樨花。那些新鲜而完整的红花朵儿在白鹅毛轻轻的刷动下, 像一群活泼的小红精灵,奔奔跳跳地挤到一堆,而细茎碎叶们则被毛刷儿准确地 往外一拨,扫到了另一边去了。她面前的红花儿眼看着慢慢的堆集起来。那会儿 我在石坎上坐得有些不耐烦了,便也拿起一管鹅毛,在簸箕里胡乱的拨动,外祖 母用手中的鹅毛往我手背上一拍,嘴中说道:“别乱动,让我早点把花儿捡出来, 过年的时候你就有木樨茶喝了。” 过年的时候有木樨茶喝了,这可是那时孩子们期盼过年的一个重要理由。在 我们闽北浦城这地方,也不知从哪年哪代开始,形成了这样一种风俗习惯,过年 时家家户户都要制木樨糖,整个正月里,你无论走到哪一家,哪一家都会有一杯 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木樨茶在等着你,这可是我们浦城人过年时待客的最高礼节。 而我们这些孩子,总在正月里寻找各种成为客人的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地喝下一 杯又一杯香甜的木樨茶。 “七月秋风起,八月依旧寒。”在那些漫无边际的贫泛岁月里,孩子们总是 怀着急迫的心情期待着农历八月间的第一场秋寒。当父母终于给他们穿上第一件 绒衣的时候,村头屋后那些高大翠绿的木樨树突然在一夜之间暴满红灿灿的细碎 花朵,浓烈的异香开始弥漫在整个闽北山乡。村民们忙碌起来,他们从家中拿来 长竹竿,把床单、塑料布挤挤挨挨地铺在树下,热热闹闹地打起木樨来。孩子们 欢声雀跃,猴儿似的挂在树上,卖力地摇动着枝杈,看细密的红花雨刷刷地扑打 下来,满地亮闪闪的花儿染红了闽北的整个秋天。 各家各户陆续收拢起自己的战利品,大筐小筐挑回家去。打得多的人家给自 己留下足够的花儿之后,会把多余的分送给亲戚邻居,再多的则被挑到街上,挑 进城里,卖给那些打不到木樨花的城里人。在城里,花儿是用斗来计量的,一般 一斗能卖八毛钱,满满一箩筐就能卖个十元八元的。那是七十年代初,对于一个 农民来说,十元八元可是一笔真正的财富,它意味着孩子新学年的一笔学费,意 味着来年春天新购进栏的一只猪仔……但我的外祖母说得对,挣钱是大人们的事, 孩子们只关注那些红艳艳的木樨花儿,只期盼过年时那一杯杯香喷喷的木樨茶。 在童年的那些秋天,我枯坐在岁月的门坎上,注视着红花儿像水一样在我家乡的 大街小巷里流淌,它们是会飞跑的花,在一阵又一阵寒风中迅速飞进了城里乡村 的家家户户。而我,则在木樨花的飘香中嗅到了过年的第一缕气息。 用来制成木樨糖的花儿是要经过精挑细捡的,只有那些颗粒饱满色泽鲜艳的 花儿才能被选中。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你无论走过哪一条街巷,都能看到每家 每户的门前几乎总坐着一两个老人,他们佝偻着身子,把整个头都扑在了身前的 簸箕或木板上,用手中的鹅毛一颗一颗地挑选着木樨花。这是花工费神的活,为 了腌制一小陶罐木樨糖,老人们可能要这样坐上整整一天。许多个秋天里,我的 外祖母都这样默无声息地坐在老宅的门洞里,老眼昏花地挑捡着木樨花。我把自 己的童年安置在她的对面,在花儿沁出的一缕缕清香中,期待着过年。 午后的阳光开始退出青苔斑剥的天井,不久就要南去的燕子也早早飞回堂前 木梁下的泥巢。这会儿,外祖母终于放下手中的鹅毛,伸直起腰杆,她的面前堆 起一坐金色的小山,精选出的木樨花在最后的夕阳下闪着细碎的红光。天色终于 暗淡下来的时候,外祖母站起了身子,不久,后院厨房间的灶火升起来了,外祖 母疲惫而安祥的面容在火影中忽忽闪闪。大铁锅里的水咕咕噜噜地叫唤,水沸了, 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外祖母端起簸箕,将刚选好的木樨花哗地一下泼进锅里。 在我的家乡,一年中你只有一次机会目睹这样一道奇观,那些猩红细小的花儿在 一瞬间全变成了活物,它们在水中上下翻飞,奔突冲撞,满锅儿游走,你一定会 被这突如其来的壮丽搞得目瞪口呆。只是,这种壮丽转瞬即逝,外祖母那会儿在 我眼里就像童话书中的巫婆,这些红花儿全中了她的魔法,只见她麻利地挥动竹 笊篱,三二下就把飞窜的花儿全捞了上来,让它们重新安安静静地歇在簸箕里。 全套动作在短时间内一气呵成,厨间里一片热气弥漫。 其实,给木樨花杀青可是一道很有讲究的技术活,关键在于火候的掌握,生 了花儿青味儿重,老了花儿又全没了鲜亮的色泽。你要知道,我们浦城人说清清 吉吉木樨茶,正月里一杯色香纯正的木樨花,象征着一年的吉祥安泰。客人只要 看一眼捧在手中的茶,轻轻呷上一口,就能知道主人的美意是否醇厚,就会知道 这家的妇人是否真正的贤慧持家。正月里,女人们总是互相串门,暗自在内心里 较劲,如果哪家木樨茶工艺不精,那家的主妇就会成为来年女人们耻笑的对象。 外祖母对我说,制不好木樨糖的女人一定是个懒女人,你以后长大了千万不能要。 厨间蒸腾的汽雾渐渐消散,簸箕里的木樨花冷却了下来。灯光下,熟花儿晶 莹剔透,红艳诱人。外祖母打开一个牛皮纸包,将上午从供销社买回来的两斤白 砂糖倒进花里,用筷子慢慢地搅拌。最后,她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陶罐来,用木勺 将制好的木樨糖往里装。我站在外祖母的身旁,嗅着木樨糖的香甜味儿,直往肚 子里面吞口水。临封盖的时候,外祖母低头看了我一眼,用筷子挑了一撮木樨糖, 塞进我嘴里。“还没腌出性儿,等过年给你泡木樨茶喝吧。”她一边说,一边用 那张包糖的牛皮纸和一段麻丝将罐口紧紧扎盖起来。 最后一批燕子向更南的地方去了,闽北开始下第一场瑞雪,乡里人赶完农历 二十七最后这个墟集,就该过年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外祖母陪着我守岁,客堂 里的那座老挂钟刚敲响十二点,家家户户的鞭炮齐声儿响了起来。外祖母在老宅 的门洞外放完迎岁的炮仗,就该给我泡第一杯木樨茶了。她抱出陶罐,捧来一个 青花茶盘,盘里有六个白瓷小杯,每个杯里都有一把精制的小银勺,银勺的柄端 镶嵌着米粒大的一粒青色玉珠。她从陶罐里挑出一小撮木樨糖,放进瓷杯里,冲 上半杯开水,递到我的手上,说:“喝一杯木樨茶,清清吉吉。”我捧起小瓷杯, 那股糖腌木樨花特有的醇香扑鼻而来,我用银勺儿在杯里轻搅一下,红花儿便活 泼泼地在白瓷里旋转,我用银勺捞住一粒花儿,送进嘴里,那份香甜一下便盈满 了肺腑,我终于忍不住三两口把茶喝了下去。 在我们浦城,对于孩子们来说,一个正月都算过年,因为那一个月里几乎天 天都有木樨茶喝。孩子们手里提着一包冰糖,挨家挨户给所有的亲戚拜年,那些 大姨大伯舅舅姑妈们一边嘴里说着清清吉吉,一边给孩子们泡上一杯香喷喷的木 樨茶。一个正月下来,孩子们手中那包冰糖都快提出水来了,可香喷喷的木樨茶 还不会喝完。 实际上,一年又一年,一个正月接着一个正月,当年的孩子早已满面风尘, 外祖母的木樨茶也已成了工厂生产线上的批量产品。对于吃惯了肯得鸡麦当劳的 现代孩子来说,没有木樨茶也一样是天天过年。有谁会在每一个木樨花盛开的季 节里,怀想大年三十晚上那一杯香醇的白瓷红花呢? 许多年来,我一直波澜不惊地生活在闽北这个古朴的山城,我总是试图离开 它却又从没有真正的远离过。虽然时间最终会剥夺一切,但时间在流逝的过程中 也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比如说,给我留下一杯木樨茶,童年清清吉吉的木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