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和我的情人快走到礼堂的时候,一个男人把我拦住了。 他首先对我抗的凳子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个子高高的,有一个方方的下巴, 只要一说话,脸就往一边歪,好象发现了什么滑稽的事。我认识他,他是个演员, 在《红岩》里演叛徒蒲志高。 那时的凳子都是一个木板下面钉几条腿。我抗的凳子是很罕见的,就是那种可 以开合的有靠背的。现在叫做折叠椅。他把我的凳子翻来覆去地看,问我这样的凳 子是在哪里买的。而且他让我当场给他表演凳子是怎么打开坐,又是怎么抗上走的。 我以为表演两次他就懂了。谁知道,他没完没了。那时候,演员们到食堂打饭,所 以不断地有人从我们的身边走来走去。每过来一个人,他都向他们宣告,他发现了 一个有趣的凳子。看到他那么兴致盎然,演员们不得不停下来,听他讲解这个凳子 的奇妙,而且看我在他的指挥下,坐下去,抗起来,一遍一遍地表演。后来他就把 对凳子的兴趣转移到了我身上。蹲在我面前,两眼发亮地提了一大堆在我看来是费 话连篇的问题。 我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是个大人;我又很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 是个叛徒。在这个过程中,我那个一直被冷落的情人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先跑去占 座位了。 叛徒蒲志高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后台。他向他那些演员兄弟们宣称——现 在他不说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凳子,他说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女孩。 一下子就围上来七八个男人。为了证明他的说法,他们接二连三地向我提问题, 我每回答一个问题,他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很快就从他们穿的演出服上判断出: 这些人都是叛徒或者特务!他们全都长得歪瓜裂枣,没有一个好看的。 不过他们在侧幕爆发出的快乐的笑声,终于把那些革命烈士也吸引来了。连江 姐也来了,不过她只是站在外圈微笑着。我的视线被她吸引过去了。她穿着天蓝色 的旗袍,鲜红的毛衣,围着白色的围巾——这是江姐的标志。她是个美丽而高傲的 女人。比周围的这些男特务美丽一百倍。我很想她问我一个问题,但是导演(我想 是导演)把她叫走了,连那些革命烈士也都跟着走了。烈士们都忙得很。 现在我明白了,只有叛徒和特务们喜欢我。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对他们做思 想政治工作。 我先对蒲志高说:“你不要叛变好吧?” 他大笑:“好好好。” 我对一个特务说:“你不要抓江姐好吧?” 他也大笑:“好好好。” 我又对另一个特务说:“你放了江姐好吧?” 在快乐的大笑声中,我做通了所有坏人的思想工作。于是抗着我的奇妙的凳子, 兴奋地找我的情人去了。告诉他:我轻易地策反成功了:特务们全都要起义了!革 命一会儿就要胜利了!烈士们全都被我搭救了!红岩的革命历史被我改写了! 可是,但是,然而,我悲愤地,意外地看到:所有的特务都背叛了他们的誓言。 抓,打,毙。该干嘛干嘛。在噼里啪啦的枪毙声中,在高亢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的口号声中,我的情人不屑地说:“吹牛逼!”——是说我。 我和我的情人闹翻了,几天不说话。 不过我们很快又和好了。是我憋不住,又跑到他家门口喊:“出,来,出,来,……” 现在想想,那个叛徒蒲志高真是一个幽默,乐观,富有童心的可爱的人。在我 的童年时期,他是我唯一记起的快乐的人。多年以后,我经常怀念自己在舞台昏暗 的侧幕里,被一帮陌生的快乐的特务围着,问长问短的情景。 我的初恋非常轻易地就被粉碎了,我和他勾肩搭背地走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几 个显然已经是小学二三年级的同学,他们用手指头刮着自己的脸,很有节奏地一起 喊:“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红岩〉这个戏连着演了好几天。剧组走了以后,我们小孩子中就流行一首自 编的歌曲,并且见到不顺眼的人,就唱着这个歌向他瞄准: “叛徒蒲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曲调是套用“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因为我们创作歌词的能力有限,所以就没了下文,只好翻来覆去地唱这两句: “叛徒蒲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叛徒蒲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而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正在进行一场激流汹涌,你死我活的权利斗 争。我们是不知道这些的。 我和我的情人自从受到“不要脸”的打击之后,就再也不说话了。直到有一天, 不知为什么,玩耍的孩子里起了争端,一帮男孩子突然挽着手臂排成了一排,像五 四运动学生游行一样,他们排山倒海地向我走过来,口里唱着: “叛徒XXX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XXX是我父亲的名字,他们是从大字报上看来的。而我父亲的名字和“蒲志 高”三个字非常谐音。我一下子就觉得血涌到了脸上,脸就像被鞋刷子刷了一遍似 的,疼而麻。特别让我气愤的是,我那个已经分手的情人居然也在歌唱的队伍里。 叛徒!还不知道谁是叛徒呢,还不是有大字报说你父亲是叛徒!我不甘示弱, 也去纠集了一帮女孩,以同样的列队向着他们那边唱: “叛徒XXX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把你打死了……” XXX换成了他父亲的名字。 我的那个胸怀大志,视政治为生命的父亲,一直当着副职的父亲,他的对手永 远比他老谋深算。 许多年后,我回到家乡,给我的父亲上坟。我的童年的伙伴指给我看,说那个 人就是他的妻子。 她看上去是一个壮硕的农妇,衣着灰暗,而且年纪也不小了。她在路口守着一 个小小的货柜。是那种下面一截是木板,上面一截是玻璃,底下有轮子的流动的货 柜。 路口很清净,在我看来不大可能有人买东西。汽车飞驰而过的时候,车身两边 就扬起灰尘,就像张开薄纱做成的两翼。所以她的货柜玻璃一片朦胧,也看不清里 面装的什么东西。清明节的太阳温暖明媚,她好象快睡着了。 因为是清明节,所以她的货柜上摆了一摞纸钱卖。我一方面的确要买一点纸钱, 一方面对她感到好奇,就和我的伙伴过去了。 我站在一边听她和我的伙伴搭话,她们有一点熟悉。 她说:“不行呀,现在都是农工了。说得是都要去承包地呢。” 我的伙伴说:“那怎么办呢?找个人说说吧。” 我的伙伴轻轻地叹息,表示对她的同情和无能为力。 她们的谈话在我这个离开家乡多年的人听起来,有一点莫名其妙。 走在路上,我的伙伴告诉我,他,也就是我童年短暂“相恋”的伙伴,他的父 亲后来做了正场长。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但是他在恋爱和结婚的年龄得了白血病。 他的父母就为他娶了一个健壮的农村的妻子。这是一个交易,她负责照顾他一直到 死,他死了以后,他们负责为她安排一个工作。 我听说患白血病后,就一路苍白消瘦,最后到不堪入目的时候就死了。他本来 长得非常白净和清俊,我不能想象他临近死亡的形象。 我不知道他可曾有过爱情,他外表俊美,其实非常羞涩。应该是被女孩子追的 那种人。如果活到足够的岁数,一生中不知会被多少女子喜欢,被多少女子纠缠。 他应该是天天为怎么摆脱这种纠缠而苦恼罢。这是我的想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现在他躺在不远处的坟墓里,躺了很多年了。坟墓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也不知 道哪一个是他的。我觉得他非常苍白和遥远,就像是冬天里吹出的一口气,我甚至 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 而她和我的伙伴的谈话,经过解释我也懂了。原先是安排了一个工作,但是不 久她的当着一把手的公公就中风死了。原先的工作干了一阵现在不能保证了,因为 原先的地都是由刑满释放人员种的,但是现在法制健全了,认识到人家既然已经刑 满释放,就是公民了,不能再被强制劳动了。所以大片的农场土地没有人耕种。而 她的那个工作,现在也不是正式的工作了,所以有可能去承包土地。她正在想办法, 求人,不去。 我和我的伙伴去给我父亲上坟。忍住自己不再回头看他曾经的妻子。她做他的 妻子,就是为了送他走上死亡路,使他走在这条路上不是太孤单和太害怕;而她也 可以借此逃脱土地。而现在,她的眼睛从她的货柜上看过去,看过那片埋葬了不少 人的坟地,在坟地的那一边,是一片广袤的土地,这片土地缓缓地起伏波动着,好 似一片温柔的无边的大海,无声地淹没了在里面默默劳作的农民,世世代代。她为 了逃脱这片土地,曾经以青春和爱情做赌注。现在她看着这片土地,眼睛里流露出 的是陌生和恐惧。 而清明节的阳光,顺着连绵的坟墓,像一只跳跃的野兔,一路翻山越岭的,一 直翻到远处天边的农田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