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鱼白眉小的时候,是个神童,每学一个生字就要被老师罚写一百遍。年轻的时 候,是个才子。据说,他有一次对着一只猫说了一天的话,闹得那个猫最后嚷嚷着 “快拿纸笔来”,它的灵感上来了,要写一首诗。 据说他现在正在研制一个新的软件,能够教计算机写诗。——就是说,输入几 个命令,计算机就自己写出一首诗来。对此我很不以为然,因为计算机早就会自己 写诗了,那有什么稀奇。而且人正在想办法,把计算机的智力弄得残缺一点,因为 人快管不了它了。不过鱼白眉说,它干别的可以,写诗的水平不行。你看它写的是 什么诗呀: “于是我在刹那间惊怖于裸露的智力在肌肤上平铺开来后是那么的干燥仿佛千 年的树皮在粗砺地揉擦我细嫩的记忆那些激情四溢的汁水在你黑色蕾丝的上空以同 样的复杂程度流淌着却再也浇不灭那雄雄的火把那光明万丈。”一口气读下来,可 不是存心要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憋死。这种诗恐怕只有SIEG(是我们养老院的著名文 豪)能看得懂,而且,鱼白眉很神气地说:就连SIEG,也得让我编一个密电码才能 破译出这首诗来。我也不懂诗,就只当鱼白眉说得对吧。 我不关心诗,我只关心鱼白眉答应给我写的程序写好了没有。就是宁财神交给 他的那个任务。有了这个程序,我就可以查清自己头发的下落,免得胡里八涂地被 人“克隆”了,所以我去找鱼白眉。 鱼白眉说:好了好了,简单。一会儿就搞掂了。 我就捧读他给我写的程序: “你 失约了 在一个孤独的夜 我 独立寒风 任秋雨潇湘满身 造化弄人 情深缘浅 让一切随风 旧欢如梦 安妮! 你眼睛长后脑勺上了? 我哪点比不上宁财神?” 这是什么?鱼白眉羞红了他的眉毛,一把夺了过去。不过他忍不住他的虚荣心, 问道:老太太,那几句好?我说:后三句。他很得意,白眉毛一抖一抖地:是我写 的。这不是废话嘛?当然不是宁财神写的。不过他接着解释说,前面是计算机写的。 你说,这样的才子,我能指望得上他吗?我说,你要是不快点给我交货,我就 把这首诗在“夕阳好”网站帖出去。他连忙说:别,你这不是毁我吗,你等着,就 写。 在深秋的衰草中,我长出一对小小的翅膀。我原本可以长成一只高飞的鸟,但 现在仅仅变成了一只灰白的蛾子。在穷愁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一块地方栽种观赏性 的植物,只有狗尾巴草,在夕阳中,好象金黄色的蚕茧。摇曳着,等待着飞蛾破茧 而出。 我用我的小翅膀,在草丛里漫无目的地扑闪着,一些干枯的失掉叶子的草棍, 发出轻微的断裂的声音,震得我小翅膀抖下来一些灰白的粉末。 不远处传来的小提琴的声音,使我懂得了什么是优美,什么是忧郁。 是邻居家的哥哥,从部队探亲回来。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爱,我才刚刚长到他的 胸部。 整个中学时代,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生产生好感。他们都穿得破旧,而且 手指甲缝里,耳朵后面,是常年洗不掉的污垢。他们只会在公开场合打女生,在私 下场合对女生说下流话。我那时也变成了一个恶狠狠的少女,不事修饰,会用脏话 把男生骂回去,会在课堂上大声吵闹,会把男生播种的葵花籽,偷偷地挖出来,把 籽吃掉,把瓜子皮再埋回去。 我的女伴也和我差不多,正是少女,却强劲凶悍,好象我们已经饱经风霜,儿 女成群。 我的女伴全家都十分开心。因为她的哥哥,从部队回来探亲。他是因为多才多 艺,被招到部队上做文艺兵。邻家哥哥知道我是他妹妹的同学,非常亲切和气地跟 我打招呼。他正好站在昏黄的灯下面。脸上好象敷了一层薄金,熠熠生辉,含笑的 眼睛藏在阴影里,像一对柔和的闪着幽光的枪口。我肯定是被打中了。没说两句话, 就好象受伤了一样晃晃悠悠地往家走。 我很伤心,我想不出凭什么我的女伴有这样的哥哥。她比我长得丑陋,而且她 还有个痴呆的妹妹,整天流口水。我觉得他是从天上来的。 月色中,我坐在自己的影子上面,默默地观看我的忧伤和寂寞。而不远的地方, 邻家哥哥在教她的妹妹唱一首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莫 斯科郊外的晚上……”听着这样的旋律,好象看到他的身影上升起薄雾,淡淡的, 蓝色的,轻柔的雾。 我长这么大,只会唱那种硬棒棒的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 争取胜利……”有时候,他拉琴,拉的不知是什么曲调,美丽而忧伤。我长得比较 大的时候,才重新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旋律——《化蝶》。 和我一样寂寞和忧伤的,还有另一位邻家的美貌的姐姐。 这位邻家哥哥回部队后,我经常鬼使神差地往他家跑,他家其实是一个大家庭, 也很穷困,家里不止一个老太太。可是我很羡慕那种拥挤,混乱和热闹,好象别人 家才是一个好戏连台的剧场。 他的家庭很困难,他的妈妈要靠缝补面口袋贴补家用。缝一只一分钱。我一放 学,就跑到他家,自告奋勇地缝口袋。那些口袋经过浆洗很硬挺。缝完了以后,因 为揉搓,就变得像僵尸活过来一样,散发着体温。我缝口袋的时候,好象在缝补伤 口,总是对口袋很心疼。他的妈妈屡次劝我出去玩,我都很勤勉地表示,要把一屋 子的口袋缝补完。最后他的妈妈不得不直言相告:我的缝补技术过于拙劣,害得她 屡次返工。 放学的时候,如果在路上见到掉的麦穗,芝麻杆,绿豆荚,我就捡起来,喂他 们家的鸡。还有他痴呆的妹妹,我一点也不讨厌她,没事了,就把她放在凳子上, 给她唱歌,给她喂饭,哄她开心。 我觉得我比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爱他。 一点也觉察不到,我这种超出正常范围的忠诚和热情,令别人多么厌烦。 邻家姐姐经常在夜色中独自哼唱一首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的女伴对我说,她不要脸,唱“黄”歌。 在一个露天操场上,电影正要开演。我和他的妹妹忙着用条凳抢占座位。我们 两个凶悍的少女,横七竖八地为我们的朋友占了一大块地方。这时,一个人隔得远 远地举着一封信。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写的,好象我早就等待着一样。心“咚咚” 乱跳起来。我假装整理我们强霸的凳子,但是我的眼睛早已脱离我的身体,附着在 她手中的信上。终于,他的妹妹把信放在凳子上,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的心又乱 跳起来,那封信像长了翅膀一样自动地飞过来停在我的手里。那五六页信纸在我的 手里,抖得像振翅欲飞的白鸽。我一目十行地看着,他的字迹非常潦草,加上暗下 来的天色,使我无法搞清楚信中说了些什么。但有一段文字,我读到的时候,感到 我的眼睛像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地闪亮了一下,照得那段文字一片惨白。是我 心灵的快门把那段话自动地偷拍了下来:那里面肯定有一个女人,他要结婚了,他 的未婚妻在别的地方,反正也不是邻家姐姐。 我心里又难过,又怨恨,觉得他背叛了我。幸好这时电影开演了,影片的情节, 像哗啦哗啦的潮水,把我心中的沙筑的暗堡慢慢地卷走了。 三年之后,我早就把他忘了。有一个冬天的早上,我正在梦着自己是一个泥鳅, 在泥塘里游泳。他的妹妹把我晃醒了。她哭着说,他的哥哥自杀了。就在远处的雪 地里,还有邻家的姐姐,他们拥抱着自杀了。 他结婚了以后,有了一个女儿,但是还和邻家姐姐婚外恋。结果她怀孕了。那 个时候未婚先孕就等于身败名裂,堕胎是要经过严格的审问的。他们无路可走,只 好喝了毒药。 因为天寒地冻,他们完全冻在一起,而且牢牢地焊在地上,根本无法分开。他 的妻子本来是来收尸,看了一眼他们的尸首,就走掉了。而那个女孩子的家里一定 要把她的尸首收回去单独埋葬。于是人们就端来开水,泼在他们身上,终于把他们 慢慢地化开。她被抬走了,而他独自卧在雪地里,身上是开水泼出的轻烟,淡淡的, 蓝色的,轻柔的。 过了很多年,电视上刚刚兴起点歌。我在屏幕上看见他的名字:怀念XXX。 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看,没有错,点歌的是他的妻子。是他妻子的名字,而 且还有“携女儿”的字样。这一天,一定是他的忌日。那是一首《再回首》: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 多少的痛苦寂寞 ……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 再回首恍然如梦 再回首我心依旧 只有那不尽的长路伴着我 ……” 这么些年,也不知她们是怎么过的。我认为,“曾经”两句是隔着漫长的岁月 对他的追问,告诉他,他辜负了所有爱他的人,他多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