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谁 敏讷的病情十分的严重。在一次发病期,他用双手剜去了双眼,从此失去了光 明。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都凉了一半,没有多久便全身凉透。 在敏讷意志稳定的时候,我去医院看他。他的模样令我心碎。只见他穿着白色 的病号服,双目被纱布和绷带缠住。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眼睛已经没有了。他 也看不见我,因为已经没有了眼睛。我轻声地唤他的名字,仿佛还在他家的那个阁 楼上,一切都还没有过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也还没有结束。我忍住悲伤, 坐在他身边。 他双手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我也伸出了手,紧紧握住他的。只觉得他 两手冰冷。 “若然,若然,你来看我了,啊?” “是,是,敏讷。你怎么都成了这个模样。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么为你伤心。” 我的声音喑哑梗塞,险些哭了出来。 “我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他低声诉说。很难看出,他曾经是那样一 个活泼清朗的少年。 “不,不是的。你不是还有我吗?”我应声答道。 “对,对,我还有你。我只有你了。”敏讷说道。他的头低了下来,神色不详, 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忽然看见他眼前的纱布湿了。红红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敏讷,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不要计较,不要难过,不要恨,不要。”我 感觉自己也快崩溃了。昔日健康完好的敏讷,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以后该怎么 办,他的这一生该如何了结。他又该怎么样面对朝夕无垠的黑暗。 敏讷说,“若然,你不知道,我的一生都毁了。这个世界那么大,却不属于我, 我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我痛啊。”他的样子似乎又要发作,身体颤抖得厉害。 我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抱住他,大声劝说,“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你心中有 太多的伤痛。但难道你就不为自己想想,你这样一意孤行,最后害的还是你自己啊。 你这样子,有多么不值。” 我们一起哭了,哭得泪流满面,肝肠欲断。伤有多深,心就有多痛。长久以来, 敏讷在我命途里扮演的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如今他成了这样,给我带来的缺失和 苦楚,是什么也弥补不了的。 医生见我和敏讷如此动情,虽也不忍,但考虑到可能引起他的发作,他们还是 拉开了我们。敏讷就真的从我怀里离开了。我久久凝望,再一次与他告别,见到的 依旧是他残废的身体。 我不想,那竟然成了我们的永诀。 半年之后,敏讷死在了精神病院里。他藏了一块碎玻璃,等到夜深人静时,偷 偷地割腕自绝。血水流了一大片,他的床单全染成了红色。第二天有人发现他,他 已经去了。脸色苍白惨淡,如同深渊里的白雪。 他太过坚硬,面对世界,始终是不甘妥协的。最后对自己的判决,也是那样苛 刻,绝不苟且。 这个世界不属于他,他说过。他的身体残废,精神崩溃,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挽 留住他。十八年的日月,如同一场虚梦。 而敏讷的死,很长时间留在我的心肠里,搅得我几成疯子。在中学毕业的那个 暑假,我一直沉湎于对他人的恐惧之中。我不敢见人,害怕听到和人情世故有关的 任何事,害怕在不经意间又回想他那张绷带缠绕的脸。 然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到异地上大学。一直到很久的后来,中间我从来没有 回去过。我不想重新看见过去熟悉的街道广场,不想重蹈那些伤心的轨迹。我以为 我可以忘记他。 但许多年以后,在一次漫长的旅途中。是在偏僻乡壤的旅舍,外面飘着蒙蒙细 雨。我躲在房间里懒得出去,仰身靠在床头,拿出身边的书。是一本旧版的《庄子 》。内心孤独,开始大声朗诵其中的段落。 “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 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 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累朴;素朴而 民性得矣”。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读着读着,忽然热泪盈眶,满目湿润。经不起记忆的一再追究。敏讷的脸庞又 一次回到我的视线中。万水千山,时间流觞,我到底还是忘不了他。他的匆忙仓促 的一生,篆刻在了我的身体里,成了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我代替他继续活着。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