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了三生 作者:弦色阴柔 流苏垂于腰畔,顺柔的像隔夜滴洒向空阶的雨,细绝如缕,适缓如歌。 琴上一朵郁郁的白,指下一汪澈澈的微紫。弦有声,音有色,弦音声色里, 独对一帘寂寂的月,清酌,这是怎样的一杯呵,盛了全部的梦,全部的幻,全部 的可成追忆的往昔,只是那往昔……原就是空的。 风倏然探了身儿进来,不见了香腮鬓影儿的人,失了望,只掠了那几瓣花去, 散作一地,轻盈的梦,就此残了…… - 蝶衣一舞惜娇羞,容易落花愁- 等到白叙已经是午后时分,阳光在秋季格外有股斯文的味道。杜若就站在阁 楼的扶手旁,等着白叙。她穿的是心婵的衫子,娇小的身形掩在宽爽的微紫里, 眼神懒懒涣涣,本意是箍在头顶的发一绺一绺的垂过腮,遮了有几分妖娆的眉眼, 让人总疑心这是个近似活水的女子。 今天是怎么了?杜若幽幽的问道,眼睛悄悄的透过额间的碎发看向白叙,那 张脸是在心里刻了太多年的,刻的她心上一丝一缕的都有了他的痕儿。他在梦里 说,杜若,你的那棵草我看住了,只等我的心性熟了,替你浇着,护着,权当交 了个拈花饮酒的差事…… 若,等急了吧?白叙笑的总是很好看,轻巧的像摘了弯月牙儿搁到眉心下面, 一瞬一瞬漾得出月色的样子。不等杜若的纤足落定,就势揽了她怀里。杜若呆了 一呆,因了这笑,也因了这竟可以笑的如月色的人儿,是她如此熟悉的。 跟我说,怎么晚了呢?怎么又晚了呢…… 杜若边说边委委曲曲的眨下眼睛,想是眼泪没有笑容来的快,于是自己心虚 的红了脸,继尔又窝在白叙怀里不依不饶开了。 是娘那边……,没什么了。白叙的笑钝了一下,语气更加像是在安抚。就是 了,杜若的眼底掠过一个影子,那是个女子,淡白如玉的女子。 你是该守着的么,他不是你的,你要忍着,等他的凉薄褪尽,等他间隙里过 来给你些敷衍的温情…… 婵姐姐呢? 问了不如不问,可是又不能不问,心婵待她,始终是个难得。从开始进了这 里,当她是妹妹,衣服首饰,哪样都不少了她的,连她最爱的紫,也是一古脑的 搬来给她。 妹子穿了好看呢,像个仙人……心婵说的话就是这么中听,不像她,每次直 来直去,还让人以为是嫉心作祟…… 若,白叙轻叹了一声,以后不要管心婵好么,我也是你的夫君,你跟她在我 心里其实……唉…… 其实一样重是么 杜若的声音有如耳语,身子不着痕迹的瑟缩了一下,她抬了抬眼,白叙的笑 容并没有给她的这句话减去一点,灿然、聪慧,他是她生命里的阳光,终其一生。 紫裳阁。这是杜若在银沙里看到的几个字,那几个字不露声色的躺在那里, 躺在皎皎的沙粒下面,被前人埋下,又为后人觅到,杜若发现它,不过是或早或 晚的一个定数。因为,她是曾经爱极一袭紫裳的紫杉。 白叙喜欢杜若喜欢着的很多东西,比如戴在杜若手上的那枚斑指,色泽红焰 通体晶莹,月下来看,又发出隐隐的白亮,红与亮的交接处是种魅惑,不鲜明的 魅惑。它是血玉。杜若告诉他。素白无血色的指上缠了一道血色的环,指尖因为 这层环添了些须的灵气。 好看的紧呢。白叙把玩着她的手,啧啧有声。若若,这斑指是你娘给的么? 不是。杜若暗笑他的孩子气。摘了戴到他的小指,稍显宽松,男人的手不比女人, 再是文弱,也可以覆盖如荫。 这双手,可是我能握住的么,这个人,可是我日日缠绵的夫君么 前世今生或有之,人间寂寞识君迟……潇湘杜若年年绿,可许为君簪一枝… … 杜若次日起身时,白叙已然走了,桌上是他昨夜吟与她的诗,饱满的墨色, 清矍的字迹,跟他的人一样,苍劲里平添些婉转,优柔处见其决绝。他可明白么, 只要是他的,无论是什么,她都视为完美…… 婵姐姐好。伯母…… 想不到心婵会带了白母来这里。 哎呦,妹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该喊…… 娘……,杜若的喉间哽了一哽,面前这个年龄与娘相差无几的老妇人脸冷冷 的板着,对她的这声“娘”看来并不满意。 恩。白母的眼光流转,上上下下,不放过每个细节的把杜若审视了一遍。好 俊的丫头,难怪让叙儿迷的魔魔怔怔。 伯母,杜若低声,她想起娘,今日,也该是这个模样了吧。只是娘永远是温 温的唤她,若儿,永远是用不起涟漪的眼光,暖暖的看她…… 泪偷偷掉落几滴。 白母说的不多,只消几句就惊了她尚醒着的梦。 以后守些妇道,跟心婵多学学,回头让叙儿少些过来,像什么话…… 夜色清冷。 又见弦月,窗外似有燕雀飞过,啁啾几声,扑打的翅带起一阵愁寂……烟般 尘乏的愁寂…… 杜若安坐于窗前,痴痴的望那一空的黑,瞳里的黑愈深,心上的痛愈烈。憔 悴,凋败如杜若,颊上一绺乱发纠结着愈来愈无从掩饰的迷茫和愈来愈无从问寻 的…… 难道竟是我错了么,难道此世的陪伴竟是我错了么,那个坦坦的书生,那个 游吟之人,竟不是我可以厮守的么,难道那萧萧西风里,缥缈的竟是告诉我去去 的笛声么…… 前世今生或有之……或有之,有么 黑夜褪下,血玉的颜色里涌出刺目的红,那原就是未卜的因缘原就是深怯的 梦,杜若原就是杜若茎中的灵幻……凋败如杜若 - 紫杉不共琳琅老,人去也,碧水红楼- 公子,夜凉了 紫杉手托披风立在琳琅身后。琳琅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湖面,空空荡荡。 那女子一定是在紫杉来之前走的,他隐约见她旋起的衣袖垂到了一株睡莲上,莲 花俯首,沉静的月色里,那团白衣快速的落入湖心,消失了。 凌罗…… 琳琅侧身时看到了紫杉的脸,黛眉微耸,眼睛里像含了露珠,更像六月里新 剥开的荔枝肉光洁闪亮。那张脸酷似凌罗,就是刚刚落入湖心的凌罗。 凌罗……他再唤,抬手去握紫杉托披风的那双手。 公子。紫杉的声音有些许改变,一丝阴冷在她的唇边泛开,那笑容镶在月色 里,令她看上去妖媚而又冷漠。 你,不是凌罗 琳琅的手颓然松开,喝道:滚 凌罗很美,旖旎万端像那潭湖水。 “莺锦蝉沙馥麝脐,轻裾花早晓烟迷……星颜笑偎霞脸畔,蹙金开禅衬银泥。” 琳琅赋诗,她用舞姿回应,柔曼的身形裹在白衣里,白衣飞在落红纷披的岸石间, 梨花微雨,琼花暗切,美也不过如此。 公子,夜凉了 紫杉手托披风立在琳琅身后。琳琅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湖心。凌罗每次 由那里落下,觳纹过后,岸的另一边都会见她甩起长发,灿烂回眸。 ……今日,尽驻中宵,不见伊人 紫杉的手试探的摸向腰间,那里有一把匕首。她知道如果现在动手琳琅难逃 一死。他的神智完全被“她”摄住了,何况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一个婢女有所防范。 她的手已经触到刀柄,父母的恩怨可以了解了,十八年前琳琅的父亲动用私 刑,把她的家人悄无声息的葬入黄土,十四年后她被送入白府为婢,这恨意蔓延 直到她长大。 紫杉的手在刀锋上抹了一下,细小的切痕立刻渗出血来,她的心无由的抖了, 不是因为疼…… 第七日,凌罗依然没有在湖边出现。 琳琅看紫杉的眼睛里多了些仓皇和不知所措,紫杉藏在心底的暗笑已经开始 缩减,她看到七天里送去给琳琅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 八日,夜,琳琅对紫杉说:扶我……去…… 公子,那女子不值得你……紫杉痛定语噎。 凌罗,琳琅睁开眼睛看向她,分辨了好一会儿。 你不是她,不是,走开罢…… 夜深了,更鼓楼的钟声敲过,回声不绝于耳。迷乱里,他听到一声柔软的- 琳琅- ,凌罗。他狂呼。 月色里,凌罗一袭白衣,那团白色轻轻旋进他怀中,他紧紧拥住她,怕那团 白色再一次失了踪影。 琳琅,语声在耳边,她的身体柔软如触角,在神秘而真实的银月里,他晕眩 了。 ……,一切在月色里隐退。 第九日,清风明月的夜,她阂了眼睛,夜来香,竟也会变作伤人性命的毒, 那世间的花,堪折当折的还有几枝?她阂了眼睛,任颊上的酡红染成醺然的酒, 她看见,窗前有一朵芙蓉,微微的笑了。 倘若一个女子苟活十八年支撑的恨字翻笔成爱,她该怎样? 她一分为二的恨和爱,他一分为二的接了。 于是,她把决绝留给自己,由自己来结束另外一个的自己,理所当然的结局。 第九夜,琳琅狂醉,桌上是凌罗的画像,眼角眉梢的盈盈浅笑里,全是他的 泪。还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 杳杳江南别路依依憔悴星眸- 赭色的晚霞由西面的天边一层层涌上,淹没了夕阳落势里最后一道镀金的轮 廓。 暮色里,红楼与碧水影影重重,摇坠于波光乱霞中间,安详静艾……惟有临 空的雁影,收翼盘旋,辗转着在这片荒凉里寻个落足的地儿。 红楼,不是江南的红楼。江南在梦里,碧水也在梦里,有一天,碧水会流落 江南,那时那刻,寂寞的人儿,你可有了安心的家么。 碧水的眼睛垂着,潮湿了很久,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憔悴,这样的女人会在偶 尔的一瞥里让你迷惑,她的看似慵懒的姿态和绻进睫毛里的风情…… 碧水是红楼成为废墟以前,最后一个走进去的女人,她有着猫一样的眼神, 冷冷,脉脉,什么都不信似的,但或许三分钟之后你又觉得她单纯。她也笑,嘴 角抿一抿,无声无息,遥远,温顺…… 你愿意带我去江南么?碧水仰着脸,看他。 他舞的剑可真好,不像她,只是用了寂寞时照在溪里给自己和于枝头小憩的 鸟儿看的。连他抱剑而立的姿势,都像极猎猎风口挺直崖顶的松,冷铮铮的那么 俊朗。有人说他无情,因为他的剑唤做无情,他们说他会用手里的剑去换每一颗 没有任何价值的头颅。他是剑,所以天下的剑就该断在他手里。她却不听,只说, 他的高傲在她面前解了冻,他若温存,比得镂空在棱里檐里的细琢,寸寸入骨。 他伸出手握了她满把的长发,放到嘴边去吻,杜若的香气萦绕在她身体里,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发丝里细细密密的如月光般的清凉。她此生是他的,再好不过。 再好不过……真的。 这次去江南,是他应了别人的,承诺下的一场拼杀,要拿性命去换,他是剑 但也因之成了未亡人。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否认,这个女子,不过是他虚无世间的 一个青青过客,不过是他留宿其中的一个舒缓的梦境,不过是他言语里温软轻佻 的一阵呢喃,不过是他懵懂渴求里清醒暧昧的一段前事,不过如此。 碧水该为此担忧的,因为他说不的时候脸上已有了厌烦。厌倦一个人是如此 的易,他的怜惜很快的会转为……是什么呢,她想知道但也不急于知道。她是带 了她小小的莫愁葬了的,葬在她的雪艳芳华里,葬在他触目不及的依托里,她葬 给自己看,像当年扫尽落花的黛玉,今日葬了侬,他日不见君剑寒血方凝。 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回来……碧水无语。执了他的手端详,泪在眼里隐了, 忍着,不给他看见,她的哀恸何需要他知道,无论哪时,她都会给他一个平静至 极的眼神,一个艳惊桃李的笑容。 他难道不留恋么,初会于雁回峰的日子,会于烟水飞花都是诗的红楼,会于 枯黄质感的秋,难道他都不留恋么…… 溪边,她舞若翩蝶,长发不挽,荷袖展着,落了一大瀑灿灿的阳光在上面。 那刻,她侧眸看到他脸上的震撼和怜惜,她抿了抿唇,笑了,她知道如果那刻她 要他用他的剑,为她裁下天边的云霞做身与她相配的衣裳,他也会愿意。 但她不以此来嘱他留下,他看尽她的好,用尽她的情,然后要走,那走是决 了念的,她不让他难做,就尽她最后的一点好。 他走了,音讯杳然。 她留下,厮守红楼。 红楼是他在江南的家的名字,所以,她唤此处红楼,他总是要回家的,碧水 与红楼都是他当归的家。 烟琐红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谁,终日凝眸……碧水尚有一梦,梦里那人, 月在手,香满衣,浅笑,植剑身旁……这梦是遗落在江南了…… - 依然杜若满芳洲,君在海东头。 - 新词唱彻千千叠,说不了,此意悠悠 - 惆怅三生残梦,又经几度新秋 君可还问三生么,君可还要在这三生里寻个圆满么 是不是多少年之后抑或之前多少人之中还有人说:此生无计了相思,况是秋 寒客旅时……长悔当初薄幸语,千结心绪要卿知 一世三轮回,竟只是场景的变换,斗转星移,面目全非的等待终是桥边的一 碗茶…… 客官,茶冷了,可要换一盏?莫误了上路。这聊做消遣的故事,化了烟尘, 此一世彼一路,若见了三茱联袂的芙蓉,那花下的人儿,请携了她,一并的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