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玫瑰 作者:luoyun1973 透过天窗,月光淡淡的温柔地漏进房间,就象是拂动着一层轻纱,静静地照在 我脸上,我感觉到我的脸象霜一样苍白,我的眼睛象霜一样冰凉。我的眼睛睁开与 闭上好象都没有什么区别,自从下午在街上遇到正清时起,我便已经注定无处可逃。 他的眼睛……我的心痛…… 叶在寂静的夜里沙沙地飘零,飘落在屋顶,飘落在窗畔,就象是叹息,每一片 我都能清晰而残酷地听清。小绵羊我已经数到了无数,可是小绵羊总是数着数着就 跑进了正清的眼睛。我已经注定无处可逃。我的心痛……他的眼睛…… 丈夫已经睡着了,轻轻的打着鼾。他总是睡得那么安稳,好象世界上已经没有 什么遗憾与牵挂,也许他本来就不懂得什么遗憾与牵挂。刚上床的那会,他涎着脸 凑上来,结果被我厌烦地蹬下去了,他便憨憨地傻笑,再也不敢碰我。可是我的心 头却又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我骂他是木头,骂他是窝囊废,直把他骂得睡着了。 不顺心的时候我总是这样骂他,他也总是憨憨地望着我傻笑,而我最为反感的 就是他这种对任何人都表现出的近乎谄媚的憨厚,虽然当初这正是让我决定嫁给他 原因,但是现在我已经烦透了,我有时渴望他能对我大声吼叫,其至情愿被他打一 顿;而他却总是望着我憨憨地傻笑,然后说,你骂完了吗?我要去干活了。 我低低地空虚地叹了口气,就象是一枚硬币在寂静的空荡荡的黑屋子里叮当一 声落到了地板上。 刚上一年级的儿子在旁边的小床上发出一阵轻微的梦呓,夹杂着蹬被子的声音。 我轻轻地下床,拉动床头开关让灯光柔和的铺满房间。 月光一样苍白的光线柔和的泄在儿子圆圆的脸蛋上,他那胖嘟嘟的小脚已经把 被子蹬到了床尾。小家伙还在梦中甜甜地咂着嘴唇,也许是梦到什么好吃的东西了。 我轻轻的无声地笑了,把被子拉上来时忍不住在他红润的脸蛋上亲了亲,心中 升腾着一股柔柔的幸福。 我忽然发现这好象是十年来我唯一感到过的幸福,虽然十年以前跟正清在一起 时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幸福,但是那感觉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似有似无。总之我还拥有 一份幸福,生活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我很喜欢一首老歌,再回首,有一句唱道: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蓦然回首,穿衣镜静静地反射着单调的光,我不敢仔细看镜子中那个陌生的女 人。 青春就在镜子中流逝,就象花瓣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流逝。 我对镜子已经有了一种恐惧,我害怕在镜子里看到眼角的那几道皱纹、那张已 经失去光泽的脸和粗糙黝黑的皮肤,还有那曾经飘飘的长发如今竟然象稻草一样枯 黄。那曾经让我无比骄傲的妩媚的眼睛、雪一样白嫩的皮肤和那年轻的高傲与矜持 如今都已经消失殆尽。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成熟壮实的村妇,是正清最不喜欢的那 种没有理想没有目的地活着的普通妇女。 我总是忐忑地问丈夫,我是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丈夫每次都会仔细打量我一番之后说,是有那么点老了。于是我便又会莫名其 妙地冲他发脾气,蛮不讲理地跟他赌气。 我嫁给他时曾是那样的美丽……… 后来我便不再问他了,我知道丈夫永远不会是正清,他除了对我百依百顺之外, 他永远不会懂得女人还需要哪怕是虚假的甜言蜜语,他从来不会说肉麻一点的情话, 更不会象正清那样牵着我的手在诗一样的月色中漫无目的地走,他会说那是吃饱了 撑得。 我拉灭电灯,猛然扯开窗帘,月光雪崩一样涌进来,把我深深地埋进了雾一样 光明的阴影里。远处一片朦胧,影影幢幢就象月光下孤独的幽灵,霜和雾在地下在 空中散射着冷峻的光芒。忽然有一股冲动从我的记忆深处爬上来,很想赤着足在田 野无目的的象孤魂一样到处游走,让月光如风一样掠过我的额头,扬起我的发梢; 霜会在我的眉头上结成白色的小花,浪漫而又美丽。 可是我的浪漫已经象花儿一样谢了,秋风吹过时,才知道我已经度过了开花的 季节。 我开过花吗?我不知道。 窗外的寒冷穿过玻璃溢进来,浸透我单薄的睡衣,我瑟瑟地抱紧胳膊忽然想哭 的感觉涌上来,不会再有人把外套披上我的肩头了。 正清吻我时,那一夜也有月光,就象今晚的月光。我已经想不起那晚我为什么 会跟他走在一起,总之,我们并肩走着,没有任何的目的与方向。 那也是秋季,有些微冷的风,轻轻地吹着我们的头发,路边梧桐树叶在月光中 纷纷扬扬,两行纤长的身影顺着铺满落叶的水泥路面走过来又走过去,淡白的月光 洒在我们脸上和身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无关紧要的话,讲高二的同学又打 架了,讲现代诗的前途堪忧,然而更多的还是沉默。 霜渐渐浓起来的时候,他把外套披到了我的肩上,这个动作虽然经常从各种书 本和电视上看到,但是当它真切的发生在我的身上时,我仍然感动得脸红心热。然 后他的手就顺着我的手臂向下滑,下滑,然后就坚决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纤瘦 白晰,却是冰凉冰凉的,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与他的呼吸掺和在一起。 云! 他柔声地唤着我,没有带上姓氏。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他轻轻地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当时我是这样回答他的,当我抬起慌乱的眼睛时,碰到了他的眼睛,他眼中的 深情带着一丝忧郁的色彩,就象他的诗;然后我就无力抗拒地被他拥进了怀中,再 然后,当他的唇压上我的唇时,我感觉到我就象一朵玫瑰花一样舒展地绽开了。 其实最初打动我的,并不仅是他那欣长的略显单薄的身影,也不仅是他棱角分 明的清秀的脸,还有他那双总是带着深思与忧郁却又锐利的眼睛。第一次见到他是 在文学社的聚会上,他正在朗诵一首诗,那首诗我还记忆犹新:千年不变的季节悄 然走过,花在身后随着足迹绽开,风中自由地唱着歌,我是一朵溅血的玫瑰盛开盛 开盛开含泪的月下只是瞬间的妩媚即使憔悴可是无悔当时,他的声音就象钟一样的 在我的心中共鸣,他胸腔的深处似乎总是有一片叶在风中摇摆在风中飘零,使他的 声音好象总是浸满了深秋的忧郁,我的心便会跟着他的声音颤抖,跟着他的声音悸 动,竟然就很想用我的所有温柔去抚平他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可是我终久还是没有抚平过他的忧郁。 他说过爱情不是他的唯一,他说生命就象血红的玫瑰,可以象征爱情、代表爱 情,但是玫瑰还是玫瑰,玫瑰不是爱情。 可是转眼已经十年过去了,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变一切,我轻轻摸着自己有些干 裂枯躁的嘴唇,那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又涌上喉咙。 我使劲地摇头,就象在摇一棵挂满黄叶的树,诗、月光、眼睛、初吻一切回忆 就象落叶一样纷纷扬扬。 我们都没有能考上大学,也许就是因为早恋。 正清开始变得沉默,他的沉默浓厚得让我感到不安,就象是一片阴霾始终压在 我的心头,我知道他后悔了,我就象一个小女人一样追问他是不是真的后悔了,问 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他就冲着我大声吼叫起来,就象是一只受伤的野兽。 再后来,他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西服,拎着一包行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在我 家门口的那棵白杨树下,我怔怔地望着他,他的头发凌乱而萎黄。没有风,天却很 凉,白杨树叶落了一地,他就踩着吱吱作响的落叶走过来,然后把我拥入怀中,紧 紧的,双臂颤抖的力量让我有些紧张;我用我的小手,帮他理顺凌乱的头发,然后 吊着他的脖子,我觉得我是一朵花,在他的胸前才会开放,是他的胸前的一朵玫瑰 花,只是为了能开放在他的胸怀之间。 然而很快他就坚决地推开了我。 “我要走了”他说,他的眼睛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 他说他要去追逐理想的翅膀,他说他要让自己的生命如红玫瑰一样热烈地绽放; 他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具有吸引力,就象是在朗诵着充满幻想的诗。但是这次我的心 里却是冷冷的,我从来不相信书本上对理想的蛊惑,我只是相信真实的生活。 一片叶子在他和我之间落下,落到他的脚尖上,颤颤微微,恐惧就猛然攫住了 我,就象那片叶子,时刻可能被他的鞋辗得粉碎。 “不走行吗?”他摇头。 “为了我?” 他摇头。 “那么带上我?” 他终于将那片叶用脚尖碾得粉碎,伴随着吱吱的破裂的声响。 鲁迅说过,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可能就是那两者中的一者,所以他走 了,头都没有回一下,就消失在铺满落叶的路的尽头。翻过一道又一道的丘陵,远 方的某个都市可能生长着五彩缤纷的梦想。 我的梦和心破了,就如被正清脚尖碾碎的那片树叶。 十年过去了,就好象是做了一个不长的梦,而且并没有梦到什么。女人始终是 要嫁的,这就是生活,所以我嫁了,嫁给我现在的丈夫,只是因为他的本份老实, 这样的人可靠;就找个人凑合着过一生吧,我是这样想。 出嫁的前一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对着一本日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整整 一夜,如果那时有一点正清的消息透进我的小屋都会改变我的一生;当天快亮的时 候,我用一个玫瑰色的火机点燃了那本日记,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火焰一点点吞噬了 那些蓑草一样的字迹,我的泪不住地流,因为呛人的烟弥漫了小屋。 从此不再想他。 我成了女人,一个普通的农村女人,跟丈夫围绕着十来亩地忙忙碌碌,精心算 计着养家糊口的蝇头小利,虽然一直在贫困的边缘徘徊,但是日子过得简单而实在, 简单得就象是梦游一样,接下来我有了儿子,儿子就成了我存在的唯一证明,我才 知道我还活着,象一汪长满青苔的死水。 我的确再也没有想起过他。十年就象是一场梦,懵懵之中就已经过去了。 可是,今天下午在街上,当那道目光射过来时,我的心却不明原因地狂跳起来。 我回过头,那道目光就在一个疯子的眼睛里跟我对视,那目光深沉忧郁而又锐 利,直透进我心里最脆弱盖满尘嚣的角落,记忆的雾中那盏摇摇欲灭的灯便轰然燃 起。 他跟街上的疯子们在一起,正摆着沉思者的姿态。他的脸憔悴而苍白,零乱的 披肩长发在脑后飘舞,如败草。他向我走过来,西服的破碎片就象秋风中颤抖的白 杨树叶,一串串易拉罐与破铁片在腰间叮当作响,如风铃。 当他向我伸出白晰的手,嘴唇蠕动的时候,我突然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开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好象是泪水滚落到尘埃的声响。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开,也许因为他是疯子,也许是害怕我这些年死水一样 的平静被打破,但是自从那一刻的凝视开始我便已经注定再也无法平静。 我不敢回头,我一直向前跑,一直跑,但是那道目光已经锁定了我,我不用回 头,甚至不用想象就能感知到他的凝视,我注定无处可逃,他的眼睛,我的心痛。 他的确是正清。 十年来,我忽然开始感觉到刺骨的疼痛,痛断肝肠,积压了好多年的泪水开始 疯狂的奔流,我在回家的路上对着旷野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我就对自己说,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抹干脸上的泪痕,轻声地安慰自己。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慢慢从我的身上退出了窗外。当我悄悄爬上床的时候丈夫 醒了,他把浑身冰凉的我揽进他温暖而强壮的怀中,这次我温柔地顺从了他,我也 觉得需要痛快淋漓的渲泻…… 月光已经透不进窗户,但是落叶跌落到瓦面上的声音仍然清晰不断,如呻吟、 如叹息,在沉寂的夜里清冷地回响,整夜地回响。 无论如何日子总在向前继续,整个冬天我就象是一只受伤的小鸟,总是充满忧 虑与恐惧,忽然之间我变得多愁善感,我会看着落叶伤心,会随着风莫名地叹息; 我庸倦得不愿意走出门槛,多数的时间都是眼睛盯着电视发呆,电视上永远演绎着 都市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对于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陌生的繁华,路灯霓虹与 田野上空的星星根本是两码事,可是为什么却那么让人神往?正清曾经在那些路灯 下路过吗?曾经在那些霓虹下起舞吗?前卫的男女又开始跳起了疯狂的舞蹈,五光 十色、变幻迷离,舞曲却总是无奈而又空虚。 我再也没有上街了,但是每次丈夫从街上回来,我都会不经意地问,那个长头 发挂易拉罐的疯子还在吗?他的眼睛就象浮在我心中的伤痛,整个冬天,这个冬天 一直都还没有下雪。 圣诞节,天气冷得很精致,冰冷的风细弱而微小地吹,小麻雀在枯枝上飞上飞 下,庸懒的阳光在田野寂寞的游荡,田野里小麦和油菜就是唯一叛逆的色彩;就快 到开花的季节了,也许会在下一场雪后。 我倚着门框等丈夫从街上回来,没有缘由心就象幽怨的二胡曲,跳得颤颤微微。 那个疯子死了,自杀了,尸体还在街上。 那个长头发挂易拉罐的疯子。 丈夫没有等我问,远远的就对我说,他只是说着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 叶落如冥钱。 整条街,无数的围观者,我一个人毫无顾忌地痛哭。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躺在满地焦黄的白杨树叶之间,他穿得出乎意料的整齐与 庄重,洁白的衬衫,锃亮的皮鞋,还有崭新的西服明显是名贵的品牌,笔挺而熨贴; 他沾满鲜红血迹的脸苍白而憔悴,长发在脑后扎成了整齐的马尾辫,那种艺术家的 发型,在他梳起来却有另外的一种沧桑,就象标点符号,问号还是感叹号?都象。 他微闭着眼睛,安稳而平静,就象在梦中,那双曾经携带着思索的忧郁而锐利 的眼睛。 他是用菜刀一刀就切开了自己的劲动脉,准确而又利索,他的血就喷上了一块 四四方方的白布,那块布挂在墙上,布上画着玫瑰的枝叶,然后他的血喷上去,就 象满枝灿然开放的红玫瑰,血红血红。 他已经没有了别的亲人,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他的亲人,我掩埋了他,没有碑, 我在他的坟头种满了玫瑰,我想或许下一个季节血红的玫瑰就会在他的坟头灿然开 放。 后来,我儿子所在的学校收到了一笔不小的捐款,是正清的稿费和版税。 后来来了一群记者,我把他们领到了正清的坟前。 后来据说全国都有好多人都哭了,哭正清,哭诗人的死,他的死引起了很大的 争论,甚至成立了一个学会,好象叫玫瑰学吧,跟红学齐名,说学问也许更深,人 们提出各种设想。但是没有人能够明白诗人为什么自杀。 后来他的墓被修得非常豪华,立起了巨大的石碑,我的那些玫瑰还没有开花就 被铲掉了。 后来,我收藏的那块沾满血污的白布,正清最后的作品,那幅他用鲜血染成的 玫瑰,被人买走了,给我的钱,我这一辈子够了。 后来,我也到了都市的灯红酒绿之间,挥霍着卖画的钱。 后来,我也开始写诗。 电子信箱:luoyun1973@hotmail.com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