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六月二十四日 (独角戏) 昨夜又是无眠! 源泉早睡成死猪,五雷轰顶也休想叫醒他。 女人的失眠成了习惯,男人便不以为意。我百般委屈地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床 铺,弹簧在脚力的作用下震荡了一个回合,但并没有因此吵醒那位“睡王子”,反 而翻了一个身,用手挥了挥,像在驱赶身边的蚊子。 我坐在床边,抹去突来的泪水。日子久了,我竟成了他身边的一只黑蚊子, “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男人的粗心也是具有杀伤力的,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女人的多 愁善感是愚蠢的、无知的,是最荒诞可笑的…… 令我大费周章的是:结婚前他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发现生活中正缺少这样温柔 多情的角色,以弥补精神上的空虚;当他们事业受挫时,他们就更离不开妻子的关 怀体贴与善解人意。 但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这些关怀体贴与千叮万咛又成了思想的包袱、生活的 累赘,成功的绊脚石。 我走进书房,坐在办公椅上让自己旋转起来。虽然我无法像脱干机那样将所有 的烦恼与愁闷向外甩去,但突来的晕眩感让我暂时失忆。很快我停了下来,这是何 苦呢?应该做的事是让他明白你的想法,而不是在此自寻烦恼。 思想的转变只在一瞬间,却足以影响人生很长的道路。 我笑了,幸好没有堕落。然后将光线调亮,继续工作,并拟定一个惩罚他的方 案:明天一整天不做家务。 今天清晨,当我睁开双眼,第一个跃入眼帘的便是源泉那张苦瓜般的笑脸。 “老婆,你总算醒了,快起来,我们要迟到了。还有,我的签证找不到,今天 要用的,你快帮我找一找。” 我噗嗤一声笑了。女人依赖男人的同时,男人也在依赖着女人,所以基本上还 是公平的。但令我不满的是,琐碎怎么成了女人的天性,这多半也与男人的懒惰有 关。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连忙起身为他寻找签证。 我走进书房,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我伸手去拉开关的同时,心中也突然冒出一 个可笑的念头:昨夜我上演了一场独角戏。 六月二十七日 (巧遇) 为了主编一句话,我将自己锁在房内闭关两天,连三餐都是由源泉“探监”时 端进来的。看到我肿痛的双眼,他直嚷心疼,慌乱焦急中,错把味精当盐巴,害得 我本就空荡荡的胃顿时翻江倒海。源泉在一旁直赔不是,一边发誓要彻底进行厨房 革命——在重要的地方贴上标识标记,让我又好笑又好气。 待我整理完所有的演讲稿,日头已西斜,天际晃荡着几朵被染红的云彩,漫不 经心地散着步,一会儿又缓缓地向一处拢去,像要赶着参加盛大的舞会。 我想轻松一下大脑,便离开小窝,信步走进一家酒吧。这里的环境的确很不错, 且有一支专门的乐队,演奏古典乐,让人在休息大脑的同时还可以受到音乐文化的 熏陶。唯一心疼的是腰际的荷包,要知道天底下是没有免费的音乐晚餐,这里的价 格当然会令你不禁咋舌,连带一晚上睡不着。但显然四周没有我想象中的清淡,反 而座无虚席,模仿一句话说,就是“虽然我很贵,但是我很迷人。”迷人的音乐, 迷人的酒香,迷人的优雅气派,当然就有许多像我这样,心甘情愿被宰的上帝。 优美的钢琴曲像香气一般迅速溢满整个大厅,我很自然地向大厅中心望去,想 一睹为我赶跑劳累与困乏的大英雄。咦,那个身影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在我 看他的同时,他也抬头看我,四只眼睛对碰在一起,擦响我记忆的火花。对了!他 就是那天在音像商场向我承诺送货上门的“阿崎”,这么多天也没见他来。哼!江 湖骗子!不过,他的琴倒弹得蛮好的,十指像在琴湖面上飞掠而过的燕子,轻盈地 滑动、跳跃、…… 一曲毕,阿崎端着两杯蓝色的液体向我走来,我莫名的一阵心跳。 “你好,兰玻璃。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很肯定有一 天会遇上我。 “你好。我也想不到你的钢琴弹得这么好。” “你过奖了。嗯,玻璃……” “什么?”很奇怪他的欲言又止。 “我按着这上面的地址找过你,可是找不着。所以我只好将唱片随着带着,希 望有一天能再见到你,亲手把它交给你。”他是怕我难堪。 我接过纸条一看,这么潦草的字迹,只有我兰玻璃一个人会看得懂,“贝”字 乍看上去更象一个“见”字,难怪人家找不着。我笑着将它揉成一团,丢在桌下, 并直言不讳。“对不起,如果不是今天的巧遇,我还把你当成了江湖骗子呢!” “所有失约的人都成了你眼中的江湖骗子?真怪!江湖骗子?我象吗?”阿崎 笑得象捡到宝。 “至少你不象个搞音乐的。” “那么你觉得搞音乐的人应该是怎样的?” “和女生一样留着长发,或是留着大胡子,要不然也应该穿得随意一些,个性 一些,看上去邋遢一些。”他依旧穿着上次见到的那件棉质白色衬衫。 “你说得像一个刚刚从狱里出来的犯人。” 我发现自己占了下风,连忙转移话锋。 “你究竟有几份工作?” “不多,三份。早上为一个教授整理资料,他正研究古典乐器;下午在音像商 场打工;晚上的工作你也看见了。反正,只要和音乐有关的我都做。你呢,你是做 什么的?” 工作?呀,糟了!我的演讲稿还未整理打印。 我慌忙起身。“对不起,我还有工作没有完成。明天还要赶飞机。这是我的名 片,以后再联络。” 阿崎伸出那只巨手,“每次见你都是这么匆忙。可见你的生活一定很充实。”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只手,修长、光滑且白润,是真正的“钢琴手”。 “对,充实得令每次巧遇都这么苍促。” 我在心底又补上一句:“令每次巧遇都这么浪漫!” 六月二十八日 (不该有的错误) 写于法国巴黎之夜。 有时觉得人生象一出戏,热热闹闹地爱恨交错,轰轰烈烈直闹到落幕收场,懵 懵懂懂不擅表演的我,站在孤孤伶伶地角落怀抱一颗平平淡淡的心。 天空正落下帏幕,已收场的好戏还在心头不断播演,重复那些精彩的片断与感 人的对白。她那颗坚强的心此刻已化为天空上的一颗明亮之星,给更多的人带来希 望。 她的名字叫美丽,姓郦。我们只有过一次交集,唯一的一次交集。 我还记得她的相貌,那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黝黑的肤色上衬着她最喜爱 的白:雪白的牙齿,雪白的洋装,银白的手饰……那黑白印象便是她的独特。她也 是平凡的,平凡得只是一名工人,平凡得有一个并不出色的丈夫,平凡得让人常常 忘记她的名字。 当源泉发来这封E —mail的时候,我的心被猛得扎了一下,很痛很痛。信上有 她美丽的名字,有她亲切地唤我“姐姐”,有她如诉如泣的真情嘱咐,有她对人生 的理解与渴望,还有她传来的噩号。 殒星将落,天地也为之动容。 一朵美丽的鲜花,被一阵无情的狂风吹落,花瓣掉入香泥,融进大地母亲的怀 里。 美丽,你真傻,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应该坚强的等我回来。看,你已经拿到 了离婚证书,你自由了,你自由了!魔爪已触不到你,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啊,美 丽! 记得那次我带你走进律师楼时,你那双眼睛告诉了我你是多少坚强,你决定用 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当时我差点为你鼓掌叫好,为什么到了这最后一刻,你还 是选择放弃,值得吗? 虽然你的精神自由了,形体却永远桎梏在冰冷的黑箱里,可你已经得到了自由 啊!完完全全的自由。 一阵香风吹过,是你听到了我的话吗?那么你安息吧。 美丽的好友打来电话,我忍不住抱怨:“她真傻”。 “是啊,她真傻!” “她的家人知道吗?” “她唯一的家人就是我们,虽然她和你只见过一次面,却已经把你当成最亲的 亲人了。” “我也是这种感觉,为什么她不等我回去呢?” “这是她的选择。” 只要再等一天,一天时间,那么她现在的选择就不是这样。 我也有错,如果当时我再给她多一些鼓励,再给她多一些希望,再给她多一些 帮助,她的舞台就将上演另一场更加辉煌璀璨的戏,而不是就此落幕! 我想坚强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难得的,尤其是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最需要无 比的坚强。 六月二十四日 (再见藤儿) 与藤儿说“再见”是六年前的事。“藤儿”是她的笔名。 六年前,藤儿是个大红大紫的青年女作家,而我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为 了采访她,我历尽千辛,方得一真照。如今想来,也许正是那份执着感动了她。因 为我们同龄,且同为文艺工作者,甚是谈得来,便走得很近。印象中的她,是一位 清瘦的小女孩,似黛玉转世,文文弱弱,骨格却清高得很,文笔尤其犀利,许多才 子都败在她的阵下。她对美有独特的理解,这一点可以从她服装服饰上看出,令我 印象深刻的是那一款菊花图案的手袋,把她的柔情娇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然她的作 品却并不娇柔,倒象是一首交响乐,时而静如空谷幽鸣,时而急如湍溪奔流,时而 高如卷浪千丈,时而宏如万马奔腾,观后令人回味无穷。 那时的我们都是独身,为了女权这一问题常争论不休,但友谊在这争论中,愈 筑愈坚。二十四岁的青春像野外迎风而起的篝火,在跳跃,在燃烧,在释放热情。 再见到藤儿,是六年后的今天。我略微揉了揉眼睛,藤儿发福了,身材雍肿的 令人难以置信,但她真的是藤儿。 “玻璃,别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生了孩子后,这身材就这么膨胀起来, 想缩也缩不回去了。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一个朋友认识你,他告诉我你又回来了。” “是啊,我又回来了!可惜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我不认识它,它不认识我。你 知道吗?回来后,竟再没有人认识我,连我的名字也成了路边的野草。” 不,不是世界变了,而是你的世界观变了。我在心底对藤儿说。 六年前与我一起维护女权主义的藤儿,今天已然是一位朝夕围着锅灶转圈的家 庭主妇,和一个孩子的妈妈。我不是觉得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只是可惜了那 满腹经纶和天生之才。 “藤儿,还愿意出来写吗?” 藤儿用混浊的目光凝视我,“我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我现在是腹内空空的穷 秀才,即使写出来,那味也是酸的。我的生活除了家庭再不会有其他了。” 对,和平年代,不需要那些愤世嫉俗的呼喊。 “别说我了,还是谈谈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熬到现在也只是个副主编,与你当年的辉煌相差十万八千 里。” 藤儿生涩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堆挤起来,很有点沧凉的感觉。我不知道空虚的 女人连笑容都是如此干瘪。显然清高使她并不满足于现状,但她又无力改变。 “你生小孩了吗?” “没有。” “玻璃!”藤儿惊呼,“你错过了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今年应该是三十岁。” “是,三十岁。谁叫我们都太忙了呢。没关系,如果将来不能生育的话,我们 会去领养一个,源泉喜欢黑发的,我喜欢金发的,如果能让我养个洋娃娃,我会笑 死。” 藤儿也笑,却将瞳孔睁得老大。世界变得太快,每一个却步不前的人都会这样 感觉。生命只有一次,我真想对藤儿说:好好的生活! (源泉看到这里,禁不住指着书稿对我笑。这是什么体裁的文章?小说不象小 说,日记不象日记,散文不象散文,倒象是一篇连载故事集。我顿时心花怒放,对,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是一篇整理后的日记,每一页都记载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人生喜怒哀 乐的体验,每一次体验都包含着酸甜苦辣,这就是人生。)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