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作而出走的女孩 作者:徐景洲 快下班了,我还和同事高谈阔论诗歌的兴衰。他喜欢写诗,我喜欢评诗,但 我们共同的看法竟是:如今没人读诗了,而没人读诗的原因,即在诗歌自身,如 果要找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诗太屎了,而屎正是诗的谐音,屎样的诗谁个会读 呢! 这话是我说的。酷爱写诗的同事大笑,我也大笑,随后他又接上一句:“所 谓口占一绝,便是口吐一屎!”这下我们笑得更是弯下了腰。 门突然大开,进来的是个女孩,圆脸,大眼,短发,腿有些跛,看穿着,是 乡下来的,样子不过十五六岁。 我们止住了笑,但先开口说话的,却是她。 “请问你们是编辑吗?” 我们也没起身,但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我写了一些诗,一来向你们投稿,二来向你们请教。”她说话很老成,也 可能这话她练了许多遍,但语气中却没有一点怯意。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竭力忍住笑,但几乎同时把女孩递过来的厚厚的一撂 诗稿推向对方,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按照刚才的比喻,我们推的是一堆…… 女孩看我们推来推去,有些恼意地说:“是不是看不起我。我又不是一定要 发表,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她这一说,我们推得更坚决了。如果要发表,倒好打发她,从中抽下一二 篇,朝桌上一放,没事时看看,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扔。就是这提意见,让人作 难。我们平时接待的这类作者实在是太多太多,都以为自己是一代诗才,才比李 白,不亚杜甫。他的作品,你若违心说好,想把他打发走,他一定会问什么时候 发,给个准确时间,到时亲自来拿样报。若实话实说不够发表水平,那更糟糕, 他非让你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行。诗本来就难说,但你若真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便 会悻悻而去,认为你嫉能妒贤,压抑人才,出了门就骂你。 于是我指着同事说:“他是诗人,他说。” 诗人指着我说:“他是评论家,他说。” 女孩猛地把诗稿夺了回来,眼圈红了,带着颤音说:“你们,你们,你们看 不起我!” 这时我们才感到有些太过份了。我忙站起来,把她的诗稿接过来,分给同事 一半,认真翻阅起来。而她呢,让坐也不坐,就那样笔直地站着,像一个被叫到 办公室来训话的学生。 怎么说呢?我注视着她那充满期盼的目光,真是大费踌蹰。她写的真多,有 二三百首之多,文字很幼稚,大多是摹仿之作,没有诗味,也没有灵气。但我如 果照实说,肯定会伤她的心;如果用美言敷衍她呢,说她的诗写得很好,发展下 去很有前途,那可能害她害得更狠。于是我让诗人说,诗人笑着说:“还是老师 说吧!”我确实当过他的老师,看来我不说不行了。 “你写了那么多,真不容易。嗯,在你这样的年龄,应当说写得不错。但离 发表,似乎还差那么一些距离。可以留下几篇看看能不能用。” “一篇也不留。我只是想让你们看看我能不能写诗,我能不能写下去。我现 在什么都不顾了,就是要写诗。”她说这话时,脸胀得通红。 “写诗又不能当饭吃,你这样的年龄,还是好好上学吧!”诗人忍不住了, 他深知,中小学生里爱诗的不少,常有人来找他求教。但这些做着诗人梦的孩子, 学习大都因迷诗而一蹋糊涂。所以我这同事常感叹:“诗最害人呢!” “我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女孩眼圈红得更厉害,情绪激动地说起来, “我妈要让我弟上,不让我上。不让上就不上,我可以在家里看书。可是我妈连 书也不让我看,更不让我写诗,只是让我干活。我干活时偷偷看书,睡觉时偷偷 在被窝里写诗。她很生气,就把我的书都烧了,把我的诗都烧了!我没法在家呆 下去了。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外出打工去!我要读书!我要写诗!”因为说得 急,她竟有些气喘。 我们突然同情起她来。这么小的女孩,而且是一个生活在乡下的女孩,成了 重男轻女世俗偏见的牺牲品不说,连自学的权利也没有,连追求理想的权利也没 有,我们真有些愤愤不平了。但是,眼下她已离家出走,也不能给她瞎鼓劲,先 让她回家才是上上之策。 我说:“你还是先回家,现在社会上这么乱,你这么小,又是第一次独自出 远门,遇到坏人怎么办?”我没说被人拐骗了怎么办,怕太刺激她。但她这样小 的女孩子,若真的出了远门,恐怕是逃脱不了这样的恶运的。 “我才不怕呢!我要一边打工,一边写诗。”这时的她竟很自信。 我又问她家在那个村,她大眼瞪着我,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我便说,到发稿 时好给你寄样报和稿费呢!她这才告诉我她家所在的村子。我随手记了下来,说: “我得给你家里人联系,你先回家再讲。你家里人也是为你好,现在可能找你找 疯了!” ?“他们才不关心我呢!我昨天就出来了,住在街上的小旅馆里。你们可以 去联系的,但等他们来,我早离开这里了,我现在就走。”说着,抱起她的诗稿, 果断地转身出门。 我忙站起身来,拉住她,说:“快中午了,给你一点钱,你去吃点东西吧?” 说真的,这时我对她已是极为担忧,仿佛看到她一个人飘零在异乡的街头,蜷缩 在垃圾堆旁。 “我不要!我有!谢谢你!”说着,她挣脱了我的手,一跛一跛地昂着头走 出门去,而且走得飞快,待我赶到楼梯口时,她已走下了楼。 心情沉重地走回来,刚才为诗大开玩笑的我们,都有些沉默。过了一会,我 说,找是难找了,她正在兴头上,电话还是打一个吧。 我忙去总编办公室打电话。电话打到乡里,乡里说没有这个村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小女孩,也没有一点她的消息,更没有见到 她写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