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姆 作者:徐景洲 母亲生我的时候,还在偏远农村当小乡乡长。她后来多次提起,有一次连夜 冒着暴风雪,步行近百里路到县里开党代会,走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加上迷路, 要不是一位姓刘的大叔一路抱着才几个月的我,非冻死在路上不可。不久母亲调 来县城,工作更忙,没时间喂奶,只好为我请了奶姆。其实母亲奶水也很足,出 发在外,常常挤给别人家的孩子吃。没想到在我一岁半时,奶姆十岁的儿子从乡 下跑来,说弟弟得了重病,父亲让她赶紧回家。奶姆只得向母亲辞别。母亲也知 留她不住,但又担心我突然断奶,不好喂养。奶姆也舍不得离开我,要把我带到 乡下去喂。母亲当然不放心,忙给她收拾了一些衣物,又给她一些钱,让她抓紧 回去带儿子看病。奶姆临走时,搂我在怀,“乖儿心肝”地叫,我则揽着她的脖 子不松手,大哭不止,嘴里还不停叫着刚学会不久的“娘”。听母亲说,奶姆走 后当晚,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吃了母亲的奶,但第二天醒来后,就非奶姆的奶不 吃了。母亲又找别人来喂,还是摇头不吃,只哭着叫“娘”,哭的人见人疼。最 后没办法,母亲只好狠狠心,给我断了奶。 半个月后,奶姆竟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说二儿子在徐州医院看好了病,她可 以继续喂我了。母亲说我已断了奶,不好再让吃奶了。然后留奶姆吃了饭,又多 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将她送走了,当然我和她又少不了一次撕心裂肺般的哭别。 因为奶姆临走时穿的是蓝士林布褂子,此后,只要我看到穿蓝士林布褂子的妇女, 就会追上去叫“娘”。有一次,看到一个穿蓝士林布褂子的妇女从门前经过,我 哭着拔腿就追。她走的快,直追到很远的井沿边,她才转身。一看不是奶姆,我 “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奶姆是因为儿子出生不久便夭折才出来的。她所要做的本来只是吃好睡好用 奶汁喂好我,但她总是闲不住,家里能干的活她都做。最让母亲津津乐道的,是 奶姆心灵手巧,针线活样样拿得起,做得精。我穿的花花绿绿的衣帽和绣着老虎 头的鞋子,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别人做的她看不中,不让穿。每天一大早,还要 用胭脂粉把我搽抹得像个女孩子,抱出门去和邻人家孩子比美。据说那时的我人 见人夸人爱,都说俊得像个丫头,这时奶姆总是喜得合不扰嘴,直逗我叫她“娘”。 母亲常感叹,吃谁奶,随谁长,家中人,只有我头发卷曲,而奶姆就是“秤钩头” ——像秤钩一样弯曲的头发。还说我纤瘦的体型,也像那苗条的奶姆,更不用说 见人不笑不说话的性格了。 其实奶姆的故事,都是我长大后听母亲述说的,关于她的直接印象,只有一 次。那是她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因为太想我,就特意从很远的乡下步行来县城 看我。夏日的午后,母亲在院子东墙根,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上面摆满了奶姆从 乡下带来的山芋、芝麻、花生、咸鸭蛋和咸菜之类的土特产。开始时,我远远站 着,很拘谨。是母亲将我拉到笑吟吟的奶姆面前,说:“你娘来看你了呢!”我 这才“哇”的一声,扑上前去。奶姆也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乖儿心肝想死俺了” 说个不停,我的脸上沾满了她的泪水。她还把花生糖果什么的塞满了我所有的口 袋,不停抚摸我的头脸,和母亲拉家长。奶姆说想把我带到乡下去过一阵子。母 亲说乡下农活太忙,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我去找她。奶姆只在家里住了一夜,那 一夜当然是搂着我睡的。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她拾了一大包衣物,买了几斤点 心,给了一些钱,然后和我一起送她去火车站。如今留在脑海中的依稀印象是: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蓝士林大襟褂,窝着蛮头,慈眉善目,瓜子脸,好像还裹 着小脚。 我是很久以后,才叫母亲“娘”的。本来县城里机关干部的孩子都叫母亲 “妈”,可是因为我带头叫“娘”,弟妹们也就只好跟着叫“娘”了,而对父亲 则叫“爸”。我长大一点后,母亲有时会当着许多人的面,开玩笑说我的亲娘在 乡下,等我长到十八岁时,就把我送到乡下去,我当然不信。但有一次,因为调 皮,被气坏了的母亲痛打一顿,还说要给我两毛钱,打火车票把我送还给乡下的 亲娘,她再也不要我了。我那时被打得实在难以忍受,心中充满了怨恨和委屈, 再加上平时常听到母亲说我的亲娘在乡下,竟突然觉得母亲真不是我的亲娘,否 则不会打我这么狠。既然亲娘在乡下,那我就去找她。于是我回母亲道:“说话 算话,给我两毛钱,我这就走,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开始母亲并不当真,哪 知我在地上翻身打滚嚎啕不止,哭得死去活来,非离开这个家去找亲娘不行。母 亲这才感到事情不妙,忙不住地说刚才是哄我的,她是我亲娘。但她越这样说, 我哭得越厉害,越要走。 我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但任凭大家如何苦劝,也没用。只见邻居秀兰姨拉过 母亲耳语一阵,然后对我说:“天黑了,没车了,今晚先住大姨家,明早我送你 上车找你亲娘去。”我这才抹着眼泪让秀兰姨抱走了。秀兰姨端饭给我吃,又讲 我小时的故事,说母亲说的都是气话,都是哄我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并且保证 母亲以后再也不会说了。我将信将疑,不久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 竟然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正看着我笑呢!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说我的亲娘 在乡下了。 2003年5 月3 日 (附记:母亲今晚来我家,说我的《小城故事》她已读了一大半了,真想不 到,小时候那么多的事,她都记不住了,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闲谈中,竟然谈 到了我正写了一半的奶姆的故事。于是用心听,在母亲走后,立刻将此写进了这 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