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车又缓慢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市中心时,它终于跟其它任何一辆平民车 一样,停在了喧嚣的路中央。所有的车排气孔都突突地散着热气,在银白的世界里, 露出灰色而烦躁的表情。 这时,我看到我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显示了A 市的座机号码。自从我搬进 秦绍的别墅,我的手机已经快要成为摆设,仅有的用途是我给医院打电话。艾静和 刘志两人已经同居了,她可能还不知道我搬出宿舍的事情,见色忘友的家伙到如今 也没跟我联系;而导师接受美国方面的邀请,去异国感受真正的圣诞去了。我的人 际关系网因为我家道中落早已变得稀疏空大,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谁联系我。 手机接起来,才让我想起来,我还做着班主任的工作。 手机那头是曲世成,他焦急地说:“卢欣然,你在哪里啊?” 离上次见面才两个月时间,小家伙又开始直接叫我的名字了。 我懒懒地说:“有什么事情啊?” 曲世成说:“你赶紧到A 市肿瘤医院来吧,我们班有个同学出了急事送医院了。” 我一听,立刻在电话里说:“好,你们先不要着急,我立刻过去。” 秦绍在边上看着窗外说:“是上次为了你打架住院还让你熬粥那小子吧?跟你 迎新晚会上同台表演了之后,后来站我们车外傻站着看我们做的那个?叫曲世成?” 我想秦绍的脑子里应该有一个叫《情妇卢欣然》的文件,打开之后只要输入一 点搜索信息,相关资料就会以高亮关键词的方式瞬间梳理出来。而让我汗毛直立的 是,秦绍对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他像是个伟大的先知或者拥有着上帝视角,不 管他在不在现场,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是秦绍不是先知也不是上帝,他是个有着敏锐嗅觉的疯狂有钱人,他要知道 事情的真相,只需要动动账户上的钱就可以了。他让人调查我上次熬粥是为了什么, 曲世成打架是为了什么,他还记得当时舞台上的人是谁,甚至那次他像疯子一样在 车里试图要凌| 辱我时,还留心到了车窗外的人。 他现在这个样子,都让我担心他是不是还知道我的计划。可如果他知道了,他 也不会陪我演那么长时间的戏,何况所有的计划都在我的脑子里,他还能打开我的 脑颅调查?但秦绍又是所有常理之外的人,我又不敢用我的逻辑去推断他。 我说:“对,是他。班级里有急事,我过去一趟。” 秦绍还是望着窗外,说道:“你去吧。让司机送你过去。” 我对秦绍表现得如此宽宏大量非常喜出望外,连忙说:“不用不用了。反正都 在市中心。” 秦绍已经打开了车门,关上车门前,对我说道:“别给我戴绿帽子回来。” 对于这种嘱托和命令,我十分地无语。更让我无语的是,在交通大堵车的时候, 让司机送我,无疑增加这件事情的复杂度。秦绍把车让给了我,导致司机绝不可能 让我下车坐地铁过去。我只好傻乎乎地坐在车里,看前前后后排得和多米诺骨牌一 样挤得密密麻麻的车发愣。 到了肿瘤医院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饥肠辘辘,却又没时间顾及,刚到门口 就看见一脸着急的曲世成伸着脖子东张西望。 我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问:“哪位同学啊?怎么急症还往肿瘤医院送啊?” 曲世成看见我松了一口气,松气之后又一脸紧张,支支吾吾地说:“是我小舅 舅。” 因为下雪的关系,医院的地板上都是湿漉漉的泥痕,我一个急转身差点滑倒。 我狼狈地说:“我又不是医生,你舅舅生病干我什么事情。你还是赶紧找医生去吧。” 曲世成把我拉住,说:“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他在肿瘤医院吗?” 我当然好奇,可是我是个胆小鬼。我一直好奇恐怖片《咒怨》为什么会这么受 欢迎,可是过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有鼓起勇气看这部影片,连海报都欣赏不能。 所以我急速地往外走,边走边想,秦绍说过,别给他戴绿帽子。不久后他肯定 会知道我来医院找温啸天了,那我辛辛苦苦酝酿了两个月美好的气氛就消失了。我 离完成计划还不到五十天的时间,我怎么可以前功尽弃? 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在这个医院里躺着的是温啸天,我的腿就跟绑了大铅块一 样。我每走一步,都耗费了我大量体力。就像刚参加完百米冲刺,我连气都喘不过 来,只觉得头晕目眩。 曲世成在后面喊:“他食道癌复发了。他因为你食道癌复发了。” 我觉得耳朵边上嗡嗡响,像是有无数只蝗虫黑压压地一片,扑头盖脸地朝我投 掷过来。我转身跑过去,对着冷冷站在门口的曲世成,狠狠打了一巴掌。 我咬牙切齿地跟他说:“他食道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癌细胞,让他会因为 我而复发?你说话最好给我小心点。” 曲世成捂着脸,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也希望他跟你没关系。你以为我想这 样吗?可是他因为你放弃治疗了。你能不能看在他曾经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的份上, 去劝劝他?他一定听你的话。” 我心慌手颤,浑身都觉得冰冷。像是,把我剁吧剁吧做成了馅儿,又把医院门 口的积雪全都扫一块儿倒在了我身上,我裹成了雪人,还支着手冲着路人傻笑。 我扯着嘴角冷笑道:“我跟他在一起哪里有这么多年?我们才区区三年,那个 女人陪了他七年。现在生病了却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有这么缺德的事情吗?” 我心想,我要寻死,温啸天寻死,我们倒是在这件事情上终于统一了步伐。 曲世成说道:“什么那个女人?Shelly吗?她是我舅舅的私人医生,现在被我 舅舅送回美国了。卢欣然,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我舅舅为了你说的区区三年,活得 人不人鬼不鬼的,每次化疗前都看你的照片才能忍下来。你不就怪我舅舅一声不吭 地消失了吗?那时我还小,可我也了解个大概。我舅公不喜欢你们来往,骗我舅舅, 说在美国的爷爷病危,让他飞过去的。我舅舅前脚刚走,我舅公后脚就让人把所有 东西收拾走了。我舅舅连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被锁在房间里好几天。后来他绝食 昏过去,送到医院急症时才检查出来是食道癌了。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了,回国 来看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可最近这两个月,他经常不吃不喝,结果食道癌 又复发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要是有别的办法,我会来找你吗?” 我听曲世成说完这段话,觉得他肯定是照着哪本言情书上背下来的。又不是拍 韩剧,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绝症,又有那么多的棒打鸳鸯?我说:“我那时还是个富 家小姐,温啸天的爸爸凭什么执意反对?” 曲世成别过脸说道:“那时你们公司濒临破产在即,业内人都清楚撑不过两个 月。我舅公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知道我舅舅重感情,所以他采用了最极端的方式, 提前作出了准备。” 我又问:“那时他去医院后,有机会联系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我手机 号码一直没有变,如果那时他跟我说,事情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你家破产了,你让我舅舅怎么联系你?跟你说他突然消失,是因为他得了癌 症吗?他都舍不得让你看见他化疗的样子,怎么会舍得让你在破产边缘还听到这样 的噩耗?如果时光倒转,我舅舅在那时告诉你这样的事情,你有信心坚持下去吗?” 我听着这滴水不漏的情节铺设,却跟侦探或律师一样,不停地在找疑点。我总 要找出点佐证来。我不知道要证明什么,是证明温啸天一直爱我一如当年让我呼天 抢地地哭诉苍天无眼,还是证明这是个曲世成编的谎话,让我不对这两个月做的对 不起温啸天事情而愧疚羞耻? 都说在爱情里先转身的是赢家。我终于先转身了,却是这样的残局,一损俱损, 两败俱伤。 我颤着声音问道:“那他在哪里?” 曲世成在我前面走,怎么上的电梯怎么拐的弯我都不记得了。总之他终于把我 带到了一个病房前,说:“舅舅就在里面,现在所有的检查都没有进行。” 我推开门,看见温啸天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背对着我坐在大玻璃窗外。窗外 一片雪白,纯净圣洁得像晴空时坐飞机能望到的大团大团白云。 我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我竟不知道他已经瘦成这样,我想起他在我面前 吃变态辣火锅时艰难的吞咽模样,想起他在夕阳下愤怒地对着我吼“至少你没有死”, 想起他流着血对我说“跟我走”,而我像个刺猬一样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我走过去躬下身,从后面抱住了温啸天。我想念这个拥抱太久,连拥抱的时候 都在颤抖。 温啸天身子一僵,然后他轻轻地说:“是然然吗?” 我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眼泪已经把他的衣服浸湿,可我还是停下来。七年,我 们空缺的的七年,怎么让我用泪水来冲刷掉这七年的岁月? 我走到温啸天前面,摸着温啸天的脸,他的脸瘦得皮包骨头,摸着都有些膈手。 温啸天眼角滑落一滴泪,说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缠着我了。我以前走到哪 里,你都会到哪里。你不在我身边,我很不习惯。” 我瘫坐在地上,抱着温啸天的双腿哭得泣不成声。 我缠了他三年,离开他七年,他还没有习惯,有违算术题的算法,可我却感动 得一塌糊涂。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跟你赌气,我之前说的那些恶毒的话统统都 不算。我这七年来,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只是忍受不了你带了另外一个女人回来, 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不认识我。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我只在你面前,还有一些 可笑的自尊心。我不知道我的自尊心把你害成了这样。对不起。” 我语无伦次,声泪俱下。 温啸天替我一遍遍擦着眼泪,擅长弹钢琴的细长手指滑过我的脸,一如七年前 的时光。 他说:“我们都有一些可笑的自尊心。我那天看见你和他在一起,还和他偷偷 说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生气得脑子都糊涂了,什么话都倒了出去。可我一回家 就后悔了。我们都有对不起对方的地方,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点点头,像是个得到救赎的罪犯。 他又摸着我的头发,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不管疾病、生死、贫富, 我们都不要再分开了。” 我又点点头,他说的话是如此动人,我已经沉迷于其中了。 温啸天的眼睛终于笑成弯弯的,他从椅子上下来,和我一样跪坐在地上,然后 他慢慢靠近我的嘴唇,我慢慢回应,身体却还因为哭得过猛而一抽一抽。 我的嘴里都是鼻水泪水,温啸天却毫不在意。他不嫌弃,我更不嫌弃,我们俩 像是完成结婚誓词之后的深吻一样神圣庄重。 可是在这么神圣庄重的时候,我却紧张地打起嗝来,而且越打越凶猛,简直快 要连成一起。我羞恼地捂着喉咙,只好胡乱地往他身上扎。 温啸天抱着我的后脑勺,说话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柔情:“然然,你知道我以前 为什么不赞成我们养狗而是想养猫吗?你看你本身就是条小狗啊,家里要是有两条 小狗都往我怀里扎,我哪处理得过来?” 我打着嗝想起秦绍的话:“我养你一个就够闹了,哪里还有感情去养狗啊”, 心里有些恐慌。可是温啸天的手慢慢安抚着我,我瞬间就把它塞到我脑子的死角去 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