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像埋伏在街头的某种气息,无意间经过把往日笑与泪勾起,忽然心痛的无法再 压抑,原来从未忘记 ——陶喆《melody》 第二天一早,我赶上早班飞机回了老家。随着飞机越来越高,我对着越来越小 的A 市,说了声再见。 南方的城市冬天多潮冷,下了飞机,老家正起了层薄雾,乍看没什么力量,走 一会就湿了衣衫。我在春运的浪潮里,背着个大书包,挤进一辆超载的小客车里, 与各路打工子弟分享着外出务工的酸甜苦辣。 因为回家过年,每个人说起自己的辛酸也不是那么悲凉,反而作为一种自豪的 谈资。只是老家的路常年失修,地上都是坑坑洼洼,破旧的小客车就随着这些坑洼 颠簸不停,如同乘坐在风浪里的渡轮一样。我胃里又有些酸,想着昨天那顿酒喝出 问题了,都隔了一天了还折腾我。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晕车过。或许我可能坐惯了宾 利,一下子坐到这种锈迹斑斑身残志坚的车里,我无法适应而已。又或许是长得过 于富态的司机正随着车的颠簸唱着凤凰传奇的销魂RAP 。又或许是看到前排大姐油 亮的头发可以熬制地沟油和后面哥儿们脱了鞋脱了袜子抠脚丫时散发的怡人芬芳, 总之我打开窗门,随着车身荡漾,一路给老家的马路撒了各种营养。 辗转到乡下两层小楼的家时,已经是晚上五六点。要是再晚点,我都要错过年 夜饭了。推门进去,我看见我爹妈两人都已经把菜端上桌,就等我回家了。 我爹今晚的精神格外好,见到我来了个结实的拥抱,说:“凤凰呃,想死你爸 了。”我也撒着娇喊道:“爸,想死你闺女了。” 我看我爹面色比之前见的好了很多,心里也踏实不少。我爹告诉我,现在定时 去医院做血透,只要平时注意饮食保养再按时服药就可以了。话虽如此,我妈做的 一些拿手菜,我爸都吃不了,他吃的专属菜肴里,味精盐都不能放,对于我口重的 爹来说,看着我们大快朵颐,无疑也是种酷刑。 吃完饭,我妈去洗碗,我爸和我擀饺子皮,准备做明天的早饭。春节联欢晚会 里民族舞跳得正欢,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怀念这样的生活,一家人安 心地扯家常,等着万众期盼的新年高贵地到来。 我爹说一会儿话就有些累,虽然他一直打着精神跟我说结婚大事说人生规划, 但还是架不住我没有任何实质和内容的回答。我笑着把我爸扶进房间,像小时候我 爹哄我睡觉一样,给他塞好被子,又在床边跟他说了些生活趣事。我在他病倒后, 一直骗他说我在学校里找了份好差事。以前在电话里,我就经常把电视里看到的好 玩的事套在我生活中,讲述给他听。 现在我脑海里没什么新鲜事,我就把我给秦绍装修房子的事情说给我爸听,只 不过故事的主角都换成了我的同学甲和我的同学乙。我爸听着听着就说,你那两同 学关系肯定特好吧?一大房子随她怎么折腾都没事儿,要我住在彩虹房子里,肯定 受不了。我说没事儿,同学乙家特有钱,跟银行是他家开的一样,折腾完这个房子, 他还能去别的地方住。而且只要他一声令下,一夜之间房子就能立马恢复。我爸说 那也不一样,谁家的钱都不是白捡来的,能让她挥霍就说明你那同学乙纵容她。你 想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纵容的?总得图点什么吧?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我爹的鼾声就已经起来了。年纪大了,就是受不了 熬夜了。 我悄悄地走出房门,见我妈正包着饺子。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瓶雅诗兰 黛,送给我妈。我妈嘴上不说什么,眼睛瞄向它时,脸上还是有藏不住的笑意。我 不会包饺子,我妈也从不让我学,所以我只好傻坐在一边,看我妈忙活。 我妈说:“又是一年了。没想到一晃就这么多年,你也变成老姑娘了。要是遇 上合适的就嫁了吧。” 老人一看到我们这种剩女,几乎所有的话题都会集中在婚姻这个主力点上。即 便是大型非正式聚会,我这个大龄未婚的身份往上面一摆,简直就是“向我开炮” 的代名词,何况现在只剩母女俩,我妈肯定又是得好一阵子唠叨。 我玩着一张饺子皮,说道:“我不得找个有钱的,才能照顾我们一家啊。这不 找着呢吗?” 我妈捏了捏饺子说道:“其实你妈也想明白了,钱不钱的都在其次,关键是得 对你好。现在钱多,也不见得守得住。现在钱少,也许以后财源滚滚呢。不管怎么 样,钱多了少了的,得想着让你过好日子才行。” 我翘着嘴说:“妈,你说的那个要求比找有钱的还难办。有钱没钱还能看得出 来,对我好不好的,我怎么知道啊?” 我妈说:“臭丫头,你就瞒着我吧。我一看你在外面就有人疼着,说话中气都 比以前强。女人啊,一旦恋爱了有对象了,脸色都会不一样。你是我肚子里钻出来 的,我还能不知道你?” 我心想,我这中气是这半年练出来的,谁疼我啊?倒是有个人让我疼死罢了。 我看饺子包得差不多了,就推着我妈进厨房洗手:“妈,您先歇着去吧,平时 都没得清闲好好睡一觉,别守夜了,这儿我来收拾就行。” 我妈洗着手,胜利地笑着:“被我说中了吧。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等时机成 熟了就带回来让我们瞧瞧吧。你爸念叨半天了。” 我连连说行行行,就打发我妈去睡了。 厨房里只剩我一人,我一边把饺子放进冰箱,一边想着等回头陆轻天把钱汇给 我,就给爸妈换个城里好一点的房子吧。反正我们小城镇的房价还没起来,城里的 房子也没多贵。现在这房子还是我爹暴发户前夕随便弄的,虽然是两层,但基本上 没什么装修,跟毛坯房没啥两样。一楼因为阴冷又掉墙皮,都空出来了,两老挤在 二楼的小屋里也不舒服,最主要是乡下实在太清冷了,这都大年夜的,鞭炮声都稀 稀落落,遥远得好像是宇宙另一头传过来的。 正这么想着,电话响起来,我一看是秦绍,我想也没想就接起来了。 “在家干嘛?” 我想回答“正琢磨着怎么用大房的钱呢”,但想到现在秦绍手里还有钱有势, 至少还能动得了我,我暂且还是拘束些,等他彻底没着落了,再跟他敞开怀了说吧。 我说:“尽孝呢,有事啊?” “你爸妈呢?” “睡觉了。怎么,你想跟uncle 和aunt拜年啊?他们俩的schedule非常满,你 要call他们都需要book的。” “下来吧。” “下来?去哪儿啊?地壳地幔地核,那一层啊?” “下楼来。”秦绍没好气的声音传来。我吓了一跳,打开窗户看,乡下没有路 灯,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举着手机下楼,打开房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努力调整瞳孔焦距,终 于在光秃秃的枣树下发现站了一个人。 我举着手机下楼,打开房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努力调整瞳孔焦距,终 于在光秃秃的枣树下发现站了一个人。 我借着手机灯光走过去,看清他的脸之后,才说:“有何贵干啊?”我盗取他 电脑的事情不是被他知道了吧,不然他为什么大年三十千里迢迢地往我这里跑? 秦绍说:“怕你想我了啊。” 我差点一下子没吐出来:“开什么国际玩笑?” 秦绍幽幽地说:“你不是说,见不到我的日子里,你会天天想着我,想到寝食 难安的吗?所以我体贴地过来了。” 我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确认没有做梦,可夜色太深,确实让我产生我正在跟一 个幽灵对话的感觉,何况说话内容还这么匪夷所思地不着调呢。 我说:“你怎么来的?” 秦绍说:“开车。” 我恨恨地磨牙:“你不早说!我今天坐了一下午的破车,吐了一路了,早知道 你过来,搭你的顺风车多好。” 秦绍在夜色里露出两行白牙,说道:“我也是临时起意的。” 我对着他的白牙说道:“什么临时起意,明明是使着坏心眼儿故意的。” 我看了看他身后问:“车呢?” 秦绍说:“怕对你影响不好,这一段路我走过来的。” 我心想算你脑子灵光,要是附近邻居看见我家门口停了辆好车,不得明天第一 时间通知我爸妈,到时我怎么圆啊。尤其是像秦绍这种见不得光的冤家! 秦绍打了个喷嚏,问道:“你就让我这么一直在外面站着?” 我手一挥,说:“哦,也见完了,我也不想你了。咱回见。”我转身就想走。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秦绍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我又开始泛滥起起码的同情 心,发扬起了普世的人道主义,想着他过不了几天的逍遥日子,就要和现在的生活 说再见了,而且把他推向这个结局的关键人物是我,我心里就软了一下,转过头说 道:“你跟我进屋吧。轻点啊,吵醒我爸妈你就给我当场自刎谢罪吧。” 我是怕我爸妈看见他就杀了他,还不如让他自杀呢。 秦绍哼了一句:“你以为我想见啊。” 我心想也对,秦绍见了我爸妈,也许还想杀了他们呢。 这么一想,那我算什么?中间人?调解员? 秦绍跟我进了屋,一楼灯光昏黄,是30之光的老灯泡,没有灯罩,光秃秃地拴 在绕了半个屋子的电线上。我给他搬了条老竹椅子,让他坐下。他刚坐下,椅子就 发出吱嘎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都有些回音,吓得秦绍本能地站了起来。 秦绍大概真的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优越的条件下,连带响的椅子都没有坐过,我 想这位公子头脑发热到我老家来一日游,应该会满载着对山沟沟的鄙视和不适回去 的。 我踢了踢椅子轻声说:“坐着吧,站着显你腿长啊。你都是瘸腿的人了。” 秦绍慢慢地坐下,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坐稳后捏了捏小腿,说道:“我瘸 腿还不是你害的。” 我又轻声反驳:“你自个儿自虐,还怪到我身上来。到底伤到哪里了啊?怎么 瘸那么久。” “你问得可真够早的。伤到脚后跟了,得踮着脚走路,哪跟你一样皮糙肉厚的? 伤口缝两遍都没事。” “呦,那你不是跟女人穿高跟鞋一样了吗?黄晓明的汗马宝靴都没你这效果好 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土人。” 两人对骂了几句后,一下子无话可说,分外无聊。 我忽然转过一个念头问:“那你脚受伤,怎么开车刹车啊?司机呢?” 秦绍说:“我自己来的。大年三十,我给所有人放假了。” 我哼了一声:“黄世仁怎么突然显爱心了啊。该叫司机的时候不叫,你的腿好 不了都是活该。” 秦绍也哼了一声:“小白眼狼。” 我问道:“那开了一天,吃饭了没?” 秦绍白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说:“不是吧?午饭呢?” 秦绍就不说话了。 我说:“干嘛?你是要体验一下在温饱线以下人民的生活啊?我跟你说,你现 在有钱的时候不吃,等你没钱的时候想吃都吃不到了。你就作吧。等你没钱的时候 就精神了。” 我碎碎念,心里却也是这么想的。秦绍好日子也没多久了,到时候他得多后悔 现在有钱不使的时候啊。 我站起身来,跟秦绍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看看咱家的泔水桶里还有什 么。” 我上了楼进了厨房,把刚才我妈包的饺子拿出一些来煮,又把今晚的剩菜热了 热。我端着盘子往楼下走。秦绍跟大爷似的坐在那里,也不知道来帮把手接过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