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天空中只有你一个人独自在飘零只剩寒风陪着你吹干你的泪滴难道您的一双翅 膀只能用作逃离享受不到自己的天地——黑豹《逃离》 然而,我很快遭到了报应。我早知道,如果一个情妇,哪怕只产生了一丝一点 的霸占欲,报应就会接踵而至。 从那天晚上起,我每天的晚上都会做噩梦。每个噩梦像是被人精心剪辑起来的 精美片花。片花绚丽而扭曲地把我情妇生涯浓缩成了集中几幕:我被秦绍大手一挥 甩到了大理石地板上;我被秦绍扼住了脖子,他面目狰狞地诅咒我去死;秦绍在车 里认真又变态地解开我的皮带;秦绍把我死死地按住洗纹身;秦绍带我看狼,又把 我和狼关在一屋;秦绍血琳琳地踩在玻璃上,手上都是伤。 这些画面一一记录了秦绍对我的残暴。它告诉我,秦绍只是因为孩子而伪装了 性情,他自始自终是个凶恶的人。他心里没有爱,我从来是他的玩物,欺凌的对象, 生孩子的容器。 每次冷汗涔涔地醒来,我都恶心得想吐。我跑到厕所把一天吃下的食物悉数让 马桶冲干净,可马桶冲不走的是那些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跪在水泥地上,吐得天昏 地暗。秦绍在旁边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拍着我的后背。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他。以前害怕,是因为他是陌生的暴君;现在害怕,却是 因为我发现,我甚至还敢试图爱上了这样的他。 因为每天都被噩梦折磨,我变得食欲不振起来。秦绍变着法让人送色香味俱全 的菜,中西方各种食物,大多是空运过来的,可我稍微吃几口,就吐得更厉害。我 不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孕妇反应还是我心里的惶恐导致的。总之,我茶饭不思,睡得 清浅,每日过得恍恍惚惚。连每周给我父母做祭祀都要强打精神才能进行。 秦绍总是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孩子的健康。以前连我割腕都没眨一 下眼的人,不可能为呕吐的我花费精力担心。我一想到这样,心里也有凉凉的悲情, 这种悲情很快转化为更深层次的吐意,让我在马桶边上趴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了。 我想着周星驰电影里的那句经典台词:“你吐啊吐啊就习惯了。”可我从来没 有习惯过。每次吐完都是劫后余生。别人怀孕体重都是往上涨,只有我怀孕体重还 往下掉。我想,人家妈妈因难产而死,而我却有可能吐死,这要传出去也算是一桩 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在四月的某一天,我开始恢复了食欲,能勉强喝粥和吃些清淡的食品,肚 子也有些隆起,像是我平时吃饱饭的样子。但平时穿的衣服多,乍一看还是看不出 孕妇的样子来。秦绍没有机会看见,我也不准备让他看。因为我答应过他,“五七” 之后,我就要和他回A 市。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噩梦会更加频繁地轰炸我。 而我原本抚养孩子的规划里,本来就没有秦绍的一席之地。所以我想,就让他不要 看见孩子的任何变化,这样,在突然的分别后,才不会那么忧伤。 “五七”很快就要到来,家乡的桃花已经盛开,似是少女的容颜,青春又热情 地绽放出生命的光泽。我和秦绍缓缓地在桃花树下散步。偶尔有蜜蜂在头顶上绕, 秦绍夸我长得比花甜比花美,才会让蜜蜂找错了对象。而我也傻乎乎地承受了,并 摘了一朵桃花卡在耳边上。没走几步,我就有些乏了,蹲在一条溪水旁歇歇脚。秦 绍掏出手机想给我拍张照。我连忙夺过来,说:“用我的手机拍吧。”秦绍愣了愣, 微风吹过他的细发,他接过我的手机说道:“那我们俩拍张合照吧。” 于是我们蹲在清澈见底的溪水旁,傻乎乎地对着镜头比了个V 。镜头后是开得 如火如荼的花海,似是永不凋谢一样。 秦绍看了看照片,过了会儿,把手机还给了我。 “五七”的前一夜,秦绍说A 市有个不得不需要他出面处理的事情。他需要离 开黄城几天,等办完事,刚好回来接我过去。我立刻点头说好。因为我点得非常迅 速,秦绍有些不高兴,像是我盼着他走似的。所以我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 边说:“祝你一切顺利。” 秦绍翘着下巴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说:“对,你是无所不能的秦绍。” “五七”那天,我把父母的衣物全都烧了,按照习俗,又请了那个道士班子来 唱戏。我想起那天秦绍和我凑着脑袋一起看照片的情景,又想起他煮的那碗超级难 吃的面条,心里空荡荡的。却再也没有人来握我的手。 “五七”一过,我带上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扔掉了手机,想了想,把那双秦绍 买给孩子的小布鞋塞进了包里。然后我匆匆地赶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通往A 市的 慢车。我不能买需要出示身份证的票。秦绍的本事我见识过,他肯定能根据一丁点 的蛛丝马迹找到我。我扔掉手机,也是因为我不相信丢了sim 卡的手机是不是还有 定位功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祖国这么广袤的土地上,我还是选择了A 市。 慢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和烟味,似是一个地下赌坊,让人觉得不安全。我含 着一粒话梅,听着mp3 里的胎儿音乐,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此刻,千里之外 的秦绍也许已经产生了怀疑,他定时拨打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或者他现在已经在 飞往黄城的路上,不久他就会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在等着他。 如果他找到我,也许他又会把我关在一个和狼共处的屋子里,可能连孩子的顾 忌都没用了。所以,我一定不能让他再找到我。 经历完25小时的密闭旅程,空气浑浊得如同下着一场厚厚的浓雾,连能见度都 低得惊人。我带着一身薄薄的汗和呛人的烟屑下了火车,然后打车直接开往A 市做 假证最集中的地方,化名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和结婚证。结婚证上的男人是办假证的 人随便在网上找的,我看了眼里面那长得通缉犯一样的脸,也不说什么,只是让他 尽快地交给我。 在A 市生存,一个单身的孕妇可能需要面临身份证和结婚证的检查才能入住。 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办法。 做假证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拿到了,虽然因为加急,我被狠狠地宰了一刀。 但我身上带着秦绍最后给我的三万块钱,所以应付今后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只要我 省吃俭用点。而省吃俭用最理想的地方就是A 市的郊区。A 市城乡差距大得惊人。 它强大的版图周围一圈是未被开发的地方,层峦叠嶂的山沟沟,和我老家有些像。 我背着行李,坐着环城的公交车,进入陌生的郊区里。我也没有很快找地方住, 而是打听村里有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或卫生所产科大夫。因为在山沟沟里,很有可 能临盆时,来不及送往医院,孩子就出生了。虽然那样比较危险,但却是保全不被 秦绍发现的好办法。 最终我在一个叫疙瘩村的地方住下来。我借住在一个寡妇家里。她大约四十几 岁,一人拉扯大的孩子在遥远的省城读书,每年靠售卖山货和孩子自己打工凑学费。 寡妇需要一笔稳定的收入,她得知我要长住后,迫切地希望我住下来。我跟她说, 我现在是位准妈妈,因为我丈夫经常打我,我怕保不住孩子,所以我是偷偷跑出来 的。然后我给她看了我的结婚证。她看到上面长得非常凶悍的男人后,立刻坚定不 移地相信了。山里的人都很淳朴,连身份证都没让我出示,就让我住下了。我给她 每个月500 块钱的房租,300 块钱的伙食费。我只要求每餐饭要有她家养的母鸡下 的土鸡蛋做的菜。多少点没关系,但一定要有鸡蛋——我只知道,在物质文明落后 的古代,我们的妇女同志都是靠鸡蛋补充营养的,因此我也相信,土鸡蛋应该弥补 在这里食品不丰富的遗憾。寡妇听得两眼放光。山沟沟里吃的饭菜都是自家种的, 几乎没有成本。我一长住,相当于给她一年创收了一万元。 寡妇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小媳妇,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看着寡妇被太阳晒得健康的脸,忽然想起我送给我妈的最后一个礼物雅诗兰 黛,心里涌上了一丝悲伤。 我说:“我姓金,名叫凤凰。” 寡妇笑得如同一朵大丽花,她说道:“这名字跟我那死去的男人真像。我男人 叫土斑鸠。哈哈哈哈。” 我想伤痛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本来承诺相守一辈子的男人,刚去世时,应该 提到他的名字,都会以泪洗面、觉得每天都是世界末日吧。可是过个五年,十年, 名字最终还是沦为一个逝去的符号,提起他时再也不会干涩,不会停顿,像是谈论 我们记忆里的任何一段历史,只是客观陈述罢了。 我说:“那您叫什么呢?” 寡妇拉着我的手说:“我叫牛翠花。人家都叫我牛嫂。嘿嘿,本来叫土嫂的, 喊着喊着就变成了牛嫂。” 我心里有些苦涩,说:“那我也叫你牛嫂吧。” 我就这么在寡妇家里住下来。在山沟沟里,最苦恼的是安装网络。我不能抱着 三万块钱吃喝等死,我需要网络承接一些翻译和写手之类的工作。我打听了一下, 村长家因为刚上大一的儿子放寒假回家后执意要求,才让村里通上了网络,不过全 村通网络的有且只有村长一家,而且儿子上大学期间,他们就把网络停用了。我试 图说服村长,山货之类的也可以通过网络销售,比如微博营销,尾货甩卖等方式。 村长听得云里雾里,两眼呆滞地看着我说得天花乱坠,口吐白沫。最后我只好拍出 200 块钱给村长,说每天可能要到他家上网,电脑我自带,这是每月的网费和茶水 费。村长夫人立刻拿过钱,说下个月就给开通,而且还特意把朝阳的那间空房作为 我上网的房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