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星期六早上9 点钟,按照女友老板约定的时间,我准时赶到了女友的实验室。 虽然是星期六,实验室里做实验的同学还是有四五个。女友属于没来的一类人。 这一点我太了解了,只要实验能够正常的进行,只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女友 可不会星期六还在是实验室里出现。其实她痛恨这一点,还经常跟我说,要是一 个人天天工作,从来不把星期六看得特别珍贵的话,那么这个人的生活也差不多 快了无生趣了。我知道,她说的了无生趣一词,其实就是在形容她的老板。 女友老板的办公室其实是实验室的一部分。就在实验室的最里面,用落地的 玻璃隔开了一处大约20平米的地方。我拎着摄像机从实验室进去往办公室方向走 的时候,几个做实验的女友的同学,以前我都经常见的,今天却在脸上显露出很 不屑的表情。我听见还有人在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女友的老板在办公室里坐 的位置就对着整个实验室的场景,好像随时在监督着实验室的一切进展。他从电 脑前抬起头就看见我走了过来,眼神和我接触了一下,他马上就站了起来。 进了女友老板的办公室,我赶忙走上前去跟他握手,同时介绍我自己。“张 教授您好。我是仇天,教育电视台的。可能张洁跟你联系的时候说了。” “噢。你是张洁的男朋友对吧。我以前好像在实验室见过你几次。”女友老 板说话的口气很有亲和力。 “对。我是张洁的女朋友。也许她跟你联系的时候,也大概把我的意图给你 说明白了。要是您不介意,我现在就开始采访吧。因为我也知道您的时间特别紧 张。” “好。”女友的老板痛快说道。 我很快的将摄像机安放在三脚架上,对准女友老板,将话筒放在他的桌子上。 然后我就坐在女友老板的对面,开始了采访。 “您能不能首先谈谈,您对于宋美这个人的印象?她在您的手下干活已经好 多年了吧?” “我认识宋美几乎七八年了吧。最早是她上本科的时候,我给她上过课。下 课她喜欢问我一些问题,给我印象很深。后来我那门课考试的时候,她得了一个 满分,更加让我吃惊不小。再后来宋美保送研究生的时候,直接就报了我的硕博 连读,我当然感到十分开心。在这个实验室,她一干就是5 年多,今年6 月份就 满6 年了。你知道,她本来是应该这个6 月份毕业的。哎。怎么说呢。在我的印 象里,宋美是一个特别能吃苦,特别勤奋,特别聪明的人。我没有想到她会走这 一步。说真的,我真的感到很不可理解。同时我也感到很难过,最近一段时间我 就一直在想,是不是象我的学生们底下议论的一样,宋美的死也和我的工作管理 方式有关呢?所以我也一直处在压力当中,特别想找个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彻底说 出来。憋在心里难受。你知道,学校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一直尽量压制消息的 过分传播,反倒让我觉得难受。宋美是我的学生,我想除了她的父母,或许再也 没以一个人比我更为这个事情难过。可是问题是,现在的人一听到大学里发生这 样的事,就要和我们的教育制度联系起来,我觉得这个是最不好的。自杀的事情 不仅仅在大学校校园里发生,也在社会上发生。不仅在中国发生,也在世界上任 何一个国家发生。这是一个一般的社会问题,不能简单的就把它和教育制度一对 一的联系起来。我们搞生物的,举个生物学的例子吧,如果一个小草拒绝发芽, 造成这一个事实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绝对不止一种。而且就这许多的原因之间, 还有一个主次轻重,交叉影响的问题。不知道我说的你能不能完全理解。反正我 觉得把宋美这样的事情极力的藏匿,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好的,更加是不对的做 法。应该让消息正常的传播,这样才能让大家以平常的心态看待这个事情。不至 于误导大家的判断,进而对于社会,对于现在的教育,产生出一些更大的误会出 来。” 女友的老板说出这一番话,我才是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如此主动的接受 采访。虽然他的回答几乎偏离了我的问题,可是还是让我采访的兴趣愈加强烈起 来。我隐约预感到,这也许会是一次信息量极其丰富的谈话。我紧接着问:“那 么您能不能揣测一下,为什么宋美最后会选择走这条路呢?据我所知,宋美似乎 在生活中跟大家的关系很好,性情恬淡,乐于助人,很受大家的尊敬。” 女友的老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在你来之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 题。怎么说呢?其实这也是最近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的一个问题。说实话,宋美 的死给很多人造成了伤害,尤其是给我们这个实验室的人,这些和他朝夕共处了 好多年的师弟师妹们,当然也包括我。我想也许我们这些人,每一个人都在思考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就是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能够让大家敞开胸怀把自己的 想法说出来。这个是最可怕的。这只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只是一种回避。所以我 愿意接受你的采访,并且今天当这我很多学生的面,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希望 让其他的同学知道,不要回避什么问题。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谈论 的,也只有正大光明的说出来,或许才能把事实的真相看清楚。我明白为什么我 们的学校会在处理这个问题上采取低调,采取信息封锁,这一点恐怕你也能理解。 在问题的复杂度远远超出可以用一条新闻报道说清的时候,我们当然不会去希望 这个报道匆忙的出现。因为这种报道只会产生更多的混乱,它不仅不会把事实澄 清,反倒可能把事实混淆。这样的报道到了大众那里,只能造成极大的对于教育 的负面影响。比如很多人从此就产生了女孩子不适合读博士的错误观念。这个是 极其愚蠢的。难道一个博士自杀了,所有的人就不去读博士了?那样怎么能行, 那样这个社会的进步从何谈起?当然我关于宋美自杀的猜测,也仅仅是我的猜测。 就我对于宋美的了解看来,我想可能是她太爱钻牛角尖,却不会优雅的应付正常 的压力所致。我得承认我对于每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都给予了巨大的压力。我 不得不如此。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要承受一定的压力不是吗?压力不一定是坏 事情,至少在我看来不是。我规定了我的实验室的每个博士,在即将毕业的这一 年,必须出一篇质量非常好的论文,不然就的推迟毕业一年。事实上我的确就这 样做了。你看外面那个穿黄衣服的小伙子,就是应该去年博士毕业的,因为去年 没有出来一篇像样的论文,今年还是在这里工作一年。可是另一个事实是今年他 马上就写出了一篇,而且还获了奖。你说你怎么看待这个事情?压力总得有,我 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给他们实施压力,其实我给自己施加的压力也不比他们任 何人少。你知道今年我评审黄河学者过后,我的老婆怎么跟我说吗?她哭着说, 让我别干了,她说我这样继续没日没夜的干下去,终究是要倒下的。她还说我只 剩下一个空壳子了。可是我也在问自己,究竟要我怎么办?要我如何不继续干下 去?说的大一些,搞科研的人搞到一半都不干了,科学的进步,社会的进步从何 谈起?是的,很多学生说我们的科研也就是应付论文,应付评审委员会。我们的 文章大多对于推动生产力没有多大作用。这个说法是不对的,这个说法只是看到 的问题的表层。我必须要说的是,不可能每一篇论文都能直接推动生产力,或在 改造人类的知识系统方面产生多么大影响。科学的这个过程是很微妙的,其实是 持续不断的过程。我就老给我的学生们说,不要希望你的一篇文章会对庞大的知 识体系产生多大的影响,就算你们所研究的大多数论文注定一辈子尘封在资料室 里也无所谓。只要这个过程永远在持续,科学就会进步,人类就会进步。科学就 是一个过程。推动科学以及社会发展的,并不是某一篇经典的划时代的论文,而 是这背后无数的巨大数量的资料库。科学不是某一个科学家的事业,科学是每一 个科研工作者的共同事业。我相信每一个人所做的科学探索都是有价值的,也许 你的一篇论文中的某一页,就要在将来的某一天,让这个世界改变一个样子,这 绝对是事实,而不是神话。另外话说回来,说的现实一点,我怎么能不干。科研 的人员,做科研就是他们的饭碗。我今天决定不干了能行吗?不要说永远不干了, 就算一天不干也不行。我一天不来,学生们就一天混日子,他们毕竟是学生啊。 实验就要耽误,论文就要推迟。那么将来评审的一天你怎么办,学生没有文章当 然是不能毕业了,可我就要面临着资金的撤出。没有资金,没有论文,没有继续 进来的学生,我在这个学校的职位也就保不住了。教授也不是终身制,我们也得 两年一考,我这样搞科研的人,被学校解聘了,我就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生活下去。 你看究竟是我的压力大还是学生的压力大。那么回到宋美的问题上来,她只是看 到了将会推迟毕业的坏处,却没有看到或许推迟毕业对她的未来带来的巨大好处。 在学校里多待一年有什么不好。你可以安安静静的继续一年的学习。将来到了社 会上,你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机会?所以我揣测宋美最后走这条路,就是在压力之 下,没有变通的看待问题,把推迟毕业看得过于严重了。说实话,如果我也那样 钻牛角尖,那么我都得跳楼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我认识的一个研究 员,和我岁数一般大,就在面临着两年一考而没有论文可以保住自己的职位时, 自杀了。你说究竟该怎么评述这样的事情呢?反正我的结论还是,有可能是在压 力面前不能正确的规范自己的心态,才导致了宋美的悲剧。” 女友老板似乎特别的健谈,我也大约听出来了,他的这一番滔滔雄辩,也很 有为自己的立场辩解的意味。这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为了继续引导他说下 去,我没有丝毫暴露自己的立场和情绪,我看他喝了一口水之后,继续问道: “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其实也是很受震撼。您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似乎让 我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来看待这个事情。不过我想问一下,在宋美的此次事件之 后,您是否会考虑稍微的让您的实验室气氛宽松一些呢?比如让博士毕业的难度 降低一些?” “这个我看不会。”女友的老板接着说了起来。“对于硕士的要求,我们一 直也没有提高多少,其实应该说是很低。因为这些人基本上还是在学习科研的方 法阶段,基本上还谈不上有科研的能力。等到三年下来,他们具备一定的科研能 力了,他们却要走上社会工作,离开实验室了。但是博士就不同了。这些人已经 经过了硕士阶段,已经具备了独立探索独立思考的能力,博士阶段,就是要他们 真正的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来,真正的做些事情。怎样最大的发挥出他们的能力, 这里面就牵扯到你说的这个问题,究竟是放松还是抓紧。也还是我刚才提到的那 个老问题,需要不需要给他们压力。我的答案还是需要压力,一定需要压力。所 有人的潜能,都必须在压力的催化下,才能得到释放。现在宋美死了,大家都怪 罪于我,大家都认定是我给予了宋美巨大的压力,才造成了宋美的悲剧。可是千 万不要忘了,这个同样的压力下,我还培养了无数优秀的人才。我那些现在在斯 坦福,在哈佛做科研的学生,包括在国内国外工作的学生,现在在事业上非常出 色。他们还经常逢年过节给我打电话,每次都要感谢我当初对他们的严格要求。” 听到这里,我知道谈话的气氛已经彻底舒畅了,不仅问了一个大胆的问题。 “恕我冒昧,不过我还是非常愿意和您真诚的交流一次。有人说,博士其实就是 老板的免费劳动力?你怎么评价这种说法?” 女友老板的眼光里稍微露出一些不满,但是还是马上就回答了。“毫不客气 的说,我觉得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说法。博士怎么就是免费劳动力了。培养他 们的经费从哪里来?千万不要忘了国家,所有的纳税人为他们的成长付出的巨大 代价。在学校好好读书,好好做科研,就是他们回馈的一种方式。另外,最后学 校还不是发给他们毕业证吗?凭着这个东西,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在社会上获 得比别人好上一百倍的工作机会,生活的待遇,怎么说就是老板的免费劳动力呢? 就算沿着这个思路看,我看顶多也只能说,老板和博士的关系,就是一种合作关 系。老板既是监督者,又是伙伴,也是老师,而不是别的什么。如果非要把教育 和受教育看成一种合同关系,那么老板就是这个合同的监督者。我有义务也必须 为学生最后拿到的毕业证保证,保证这个毕业证的含金量,保证我们培养的学生 是合格的。假如大学里的教授随便的让学生毕业,你想一想,那么我们的教育最 终要走向哪里,我敢肯定的说,一定是走向彻底的堕落。而教育质量一旦出了问 题,其他的我想就不必说了,最后导致的肯定是整个社会的堕落。” 我继续问:“您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否也给学生说过?我听您这番话,禁不 住地猜想,如果你的学生完全了解了您的这些心思,恐怕也会在工作上更加积极, 更充满理解。或许还会缓解他们的压力。你是否想过在缓解学生的压力方面,做 些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女友老板的眼睛里亮了一下。“这个问题问的好。这也正是 我愿意接受你采访的理由之一。此次宋美的事件之后,我也在不断的反思自己的 问题,我觉得自己在实验室的管理上,还是有一些缺陷的。工作上我的关心是百 分百的到位,可是生活上我的关心却远远不够。我想借着你这次拍这个片子的同 时,改善一下实验室的气氛,我希望能够让实验室的交流气氛热烈起来,让大家 把自己内心中的话统统说出来。哪怕是对于我的不满,还是对于教育制度的不满, 还是具体对于这个实验室的管理以及工作方式的不满,大家可以畅所欲言的说出 来,我们可以一起来探讨,究竟问题是不是象每个人以为的那样。如何面对压力, 以及如何缓解压力,我看最关键的还是在于正确的看待压力。说实话,我很少跟 学生在工作之外交流什么,我一直觉得没有时间去做这个,可是此次宋美的事情, 让我开始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去在生活上和学生走的更近一些。我最近就做了一 个决定,以后每一个星期,让实验室的全部人员一起去做一次户外活动,爬山也 好,划船也好,总之让大家的心思稍微的得到一个舒缓的机会。当然我一定要参 与进去,可以随时的把握一些他们的思想矛盾,随时的给予他们一些解答或者帮 助。我想那样的话,或许会避免类似宋美的悲剧重演。当然说到这里,我恐怕还 是要非常难过得承认,我不能说宋美的事情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女友老板的谈话欲望很是强烈,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其实我准备了很多的问 题,希望能够一步一步的引导他的谈话,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我注意了 一下摄像机上的时间显示,发现时间也差不多了,一盘录像带还剩下大约2 分钟 的样子。我站起来关了摄像机说道:“真的非常谢谢您今天如此深入的谈话。占 用了您这么多的时间。从您这里我需要了解的也就差不多了。我来的时候,张洁 就告诉我说,你会去和实验室的同学交流一下,试图说服他们也来接受我的采访。 我想如果您真的能够这么做,就是帮了我太大的忙了。其实从您今天的谈话中, 我也了解到,其实您和我在某一方面具有共同的心愿,那就是试图把宋美事件反 映出来的真实问题揭示出来,起到一个对社会对其他人的积极作用。所以我先感 谢您对于这个片子拍摄的帮助。希望能够早日展开对您的学生的采访。” 女友的老板看我站起来,知道采访已经结束了,也礼貌的站了起来。“好的。 学生的工作我去做。下周一实验室的讨论会上,我会专门跟他们说这个事情。我 估计问题不大。不行的话,我给他们一些压力。具体的联系工作,叫张洁帮你就 好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