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2分谁打出了电话? 作者:须一瓜 一 那个投诉女鬼的报警电话,是凌晨4 点多打出来的。接到那个电话的值班警 察,听着电话当场后仰,摔倒值班转椅下。他摔倒后翻身爬起,再拿起耳机的时 候,报警女人显然更加惊恐,她在电话那边哇地哭出声,发出怪里怪气的呜咽和 抽噎,你听,噢欧——你听啊,我的小灵通又响了!还是她的电话号!她又打进 来了…,可她真的上吊死了呀…… 电脑记录是4 时22分。那时候,在浓稠的夜界,温土丹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 像割倒的稻草一样,伏在地面上。站起来的活物,除了上夜班的人、比如那个警 察,娱乐男女,其他都是该在夜界活动的东西了,比如那个吊死女鬼? 凌晨4 时许,是不是一个人类失守的时刻?天地黑得像深海底吧。温土丹抱 着酒精渐退的脑袋,吃力地按照这个时间推断,凌晨4 时许,她在干什么,好像 在一个怪诞的梦里挣扎,原先看到是碧绿的海水,游下去怎么就变成了葡萄干红 的汪洋,她在葡萄干红中像青蛙一样踩着水,吐着满是酒香的线性气泡。她说, 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啦,我会皱起来的,泡得太久啦。后来怎么就到处是绿豆 一样大的、比干红还要鲜红的红蜘蛛,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地在水里游泳,像一 只只缩微的八爪鱼,那么地多、那么地小,那么地红,在水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火 一样的光芒。头发飘起来了,红蜘蛛们像梳齿一样,穿过发丝,向后飘去。 眼皮像沉重的厚水泥闸门,提不起来,就是提不起来,闭着眼睛好像是一路 游到卫生间,吐着芬芳气泡,好多个红蜘蛛被吐到了马桶内,有几只想爬上来的 时候,温土丹就放水冲掉它们。 红蜘蛛是怪异的。红蜘蛛满天游动的时候,是不是就是那个吊死女鬼打电话 的时候?异类总是结伴同行的吧。当然,在红蜘蛛布满梦境的时候,土丹还不知 道夜色中,有一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利用了现代通讯的数据传输,打出了 一个的令人疯狂的电话,她呻吟着说,我没有死呵…… 一开始温土丹反应极其迟钝,她像一袋烂土斗,半死不活地坐在110 指挥中 心的后排沙发上。警察说,室内还戴着墨镜? 温土丹说,眼睛肿了。昨天晚上碰到几个好友,喝得稍微多了一点点。 噢,你又喝多啦。 温士丹蔫头蔫脑地嗯了一声。 警察就开了一台电脑,让她自己查阅值班记录。温土丹输入昨天0800至今天 0800的24小时时间段。大量的普通的刑事案件、治安案件;民事纠纷、报警求助 记录就出现了。温土丹觉得眼皮真是烫,也重,翻看了几页,就趴在热乎乎的机 台上。 另一个警察就过来,踢了她的椅子脚一下。喂!今天凌晨见鬼啦!要不要? 温土丹没有反应。警察说,真的见鬼!你能报道吗? 温土丹就抬起头说,我不想翻看了。头痛。你们随便说几个特别的东西吧? 警察大喝一声:鬼呀!还不特别?你到底要不要? 温土丹把柠檬色眼镜拿下来,说嘛,说就是啦,几点的事啊? 那个不可思议的鬼电话,一个真正的和鬼直接有关的接警电话,就在A7号机 台进入,一个真正的涉鬼故事,就到了窝囊记者温土丹的眼前。 二 电脑记录是这样的:04:32分,自强路巴小姐报称,她的十天前上吊死亡的 女友别某,突然用死屋电话打她的小灵通,该屋地址是飞云路336 号4 楼。巴极 度惊恐。已指令地段警察前往336 号查看情况。出警反馈:该屋租住人均在睡梦 中,不知所言。再查十天前当日电脑记录,23岁女子别某在飞云路336 号4 楼, 因故上吊身亡,并留有遗书。 温土丹一脑子糊涂。她愣怔地看着警察。看了半天,那个警察说,你到底酒 醒了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呃,我是说,她其实没有上吊? 你不是看了值班记录了?她死了!十天前有人报警,她吊在飞云路336 号的 门框上,血淋淋的舌头都伸出来了。她确实死了。 温土丹眼珠子死了一下,突然,她躬起身子,嚎叫了一声。柠檬色眼镜掉在 机台上。 警察嘿嘿笑起来。终于酒醒了,你有正常反应了。 警察兴致勃勃起来。他说,这个电话从A7机台拨入,当时我一应答,就听到 一个女声非常紧张的声音,好像是喘不过气,好像是忍住哭腔,也许已经是哭了, 就是哭声被压抑得很怪异,扭来扭去的,的确可以感到她极度的惊恐。电脑屏幕 上显示,她是用手机打出来的,她说,半夜我的小灵通响,开始里面都是风声, 我问谁啊?对方说,我是别,真冷啊。——太可怕了!我说你不是……那个…… 死了吗?对方说,我没有死啊,我好冷…… 警察说,我不小心摔倒,是椅子重心不稳——你别以为我害怕。我爬起来就 安慰那个妹妹,我说,也许你的朋友在逗你玩呢。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呢? 那个可怜的妹妹说,是她的声音!是她的声音啊!我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了, 她的鼻音很特别。再说,我的电话上显示的就是她去世的那个房间的电话号吗啊! 以前我们常通电话嘛…… 我说,那房间里现在住的人,是你们共同的熟人吗? 那个妹妹哭着说,没有啊。肯定没有。不管怎样,不可能有谁知道我的电话。 啊!你听!听啊!电话又响啦! 我听不真切,隐约好像有铃声。我说看看是谁吧。那妹妹哭着说,我开一条 门缝吧——呜,我把电话扔到门外去了。 电话铃果然大声地响了起来。很快又小声下去。我说,别关门!请你捡起电 话,再看看是哪里的电话号码?也许你本来就看错了。 那妹妹收声,似乎在下决心。停了一下,她说,你不要挂机啊。我说,好的。 突然电话里就传出火车鸣笛一样的爆裂哭泣,紧接着是嘭地关门声。我猜出 电话上显示的一定还是死者的电话号码。我连忙说,别哭啊,我这就找人过去看 看。 那个妹妹哭得像被人扼住喉咙:还是她呀……呜……她怎么一直打我的电话? ……,你叫她不要再打啦……我害怕呀……求你啦,求你打她的电话,呜……我 帮不了你嘛……你干嘛嘛,我又没有故意害过你,大家都有误会嘛…… 受惊的巴妹妹开始语无伦次,搞不清楚是对警察说话,还是对死者说话。 一名带班警察从领导办公室来到前台。带班领导说,别说了。这事你不要报 道,温土丹。你能告诉读者昨天凌晨发生了什么?鬼?——谁也解释不了。好啦, 别纠缠这事啦。 三 温土丹还是纠缠了这件事。温士丹纠缠这事,首先是好奇。她找到了那个辖 区的当夜的出警警察。出警警察一提那事,脸上老大不耐烦。温士丹说,你是说, 那房间里的三个人,都说没有打过电话吗? 半夜呢。我看也没必要打电话! 那个……原来和死者同居的女孩,她也没打过?唔,都没人打? 鬼打了电话呗!精神病!那个报警的女人不是多喝了,就是中心警察喝多了, 妈的!统统都是疯子!害我白跑一趟! 问不出名堂,窝囊记者温土丹就回了家。睡了一个午觉,刚有点消肿的眼睛 又肿了起来。她又戴上柠檬色的糟糕眼镜,到中级法院溜了一趟。运气很糟糕, 没有新闻现货,只有两个“期货”,等开庭最起码也只能是下个月的工分口粮啦。 上个月差2 分完成任务,再上个月差9 分,温土丹就对领导说,身体不好来着。 再上上个月,也是几乎完不成任务数,就说脚崴了。现在,理由都用光了。温土 丹这个月就比较难过关了。 晚上回家,温土丹思来想去,决定把鬼变成工分。她就开始写新闻。 本报讯(记者温土丹)昨天凌晨,110 中心接到一个神秘报警电话。一个女 子自称接到了一个刚刚去世十天的一名女鬼电话。 昨天凌晨4 时许,一个带哭腔的巴姓女子报警。她说,其十日前上吊死去的 女友,一分钟前,拔打了她的小灵通电话。巴姓女子称,死者的女友在电话反复 说,自己没死,自己很冷。巴女挂掉电话,死者电话再次打入。巴女惊恐至极。 报警。 接处警察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荒唐事。查阅十日前值班记录,记录证实,十 日前在我市飞云路336 号402 室,一名二十三岁别姓女子悬梁自尽,被人发现时, 已经气绝多时。 由于报警女子坚称,电话中的女声确系其死者女友的独特嗓音,又由于该女 子过度惊恐,因此,110 指挥中心警察,指令辖区警察前往死者生前所在飞云路 住地查看。但是,死者遗屋现有的两女一男,均在睡梦中。除一女原和死者同居 一屋外,其余两人均不知该屋十日前有人上吊身亡。辖区警察发现那部肇事灰色 电话就在客厅沙发中间的茶几上。两女居一室,另一男子一周前才租住进来,也 就是住在死者所在房间。 此案十分蹊跷。警方正在调查中。 温土丹想了想,做了个标题《夜半惊魂是鬼电话还是人骚扰?》 这个时候,温土丹感到四壁冷嗖嗖的,到处反射着不祥的、令人不安的幽光。 窗外的黑暗非常深远,不知连接到哪里,间或的路灯、广告灯,在橡皮树缝隙中, 漏着怯怯的光芒。中午从110 中心回来的时候,毫无恐惧的感觉,一下就睡过去 了。可是,现在浑身不是滋味。好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因为周遭的黑暗、因为 不可琢磨,温士丹因此有了越来越强烈被逼仄感。 温士丹把所有的灯,包括阳台上的灯,全部打开了。 安全感就随着光明来了一些。然后她就想,如果,这条消息能上社会新闻头 条,那么就能得到五六个工分没问题。她极力去想单位的事,想她面临的下岗烦 恼,终于把自己糊进了睡眠中。 可是,次日一早,主任就告诉她,稿子毙了。主任说好看惊奇,但是不能发。 宣传部门会说我们宣传封建迷信。我们不是八卦小报。主任说,如果警察查出什 么结果,你也许可以再报道。 温土丹说,那你给我记上工分吧?我都已经写出来了,是你们不敢发啊。主 任说,再说吧,再说吧。看你的后续报道吧,如果真的是鬼,我们发内参。 温土丹这一整天,只采访到了一个交通事故。一个一两分的稿。有个开电脑 超市的老板,约她晚上喝一点。温土丹沮丧地谢绝了。她也想喝,可是,稿子再 不弄几条,真是很难过关了。连续三个月不完成任务,按考核规定就要下岗。温 土丹极度沮丧,后来她又想起来,根据协议,每月逢单的周末,儿子归她。她得 去公公婆婆那,把儿子接回家。有一次玩疯了,忘了来接儿子。前夫就冷笑着说, 儿子要跟你,说不定早就被弄丢了。 前夫的小侄儿,知道她要来,就在院门口等她。这个上四年级的小孩一看到 温土丹就说,小舅妈,上周你教我的作文,老师要我重写——老师批语问我在胡 扯什么。 那怎么办呢? 我跟老师说,是我小舅妈教我这样写的。我小舅妈就是报纸上本报讯(记者 温土丹)的那个温土丹。 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你怎么又叫温土丹教你写作文?再以前那次,她教你,你还不是写 得全班最差? 那你不要说是我教的啊。 侄儿老练地咳嗽一声,说,上次我替你解释说喝多了;这次又没教好,我只 好说你又喝多了。 那天教你选材构思的时候,我没喝酒啊。温士丹说,下次写得好的才说是我 教的,写得不好就不要说了。免得损害我们报社名声。你为什么不叫你小舅教呢? 四 4 岁的儿子和侄儿是天敌关系。前夫父母、也就是温土丹的前公婆被两个小 男孩吵得成天血压上窜。每次轮到温土丹把儿子接回家,前公公婆婆表情就明显 地欢欣,像孩子终于又盼到了过年。相对来说,老人更宠爱早生五年的机灵侄儿, 那头一个孙辈,用去了老人大份额的慈祥指标。加上温士丹的儿子,一生出来就 不是省油的灯,喜欢挑衅大小孩。人话才刚刚学得还说不成长句,他就对着放学 回来的哥哥鸹噪不已:二杠就是小!一杠就是大!别人听不懂,但侄儿听得懂, 弟弟说的是,他胳膊上的少先队中队长二杠,没有小队长的一杠大。 二杠就是小!一杠就是大! 这使侄儿相当恼火。纠正再三后,侄儿决定把弟弟的双手绑起来,放到马桶 里,然后放水冲。3 岁的儿子开始以为满面笑容的哥哥带他做好玩游戏,等到放 进马桶再哗啦冲水,小东西立马哇哇哇地鬼哭狼嗥起来。 大人从各个房间奔出来解救。侄儿背着手,悻悻地说,马桶太小啦! 温土丹把4 岁的儿子带回家。儿子很兴奋,一到家就用温土丹的手机,小老 板一样,瓮声瓮气地和还在外应酬的爸爸打了电话,说我到妈妈家来了。我吃了 麦当劳! 有儿子做伴,温土丹突然觉得踏实了一些。但她仍然像昨晚一样,把房间所 有的灯都一一打开。卧室、小卧室、饭厅小吊灯、客厅吊顶上所有装饰灯、卫生 间、玄关、前后阳台。可是,她从厨房热完荞麦粥、做好青椒西红柿沙拉出来, 发现所有的灯都黑了。小客厅里,儿子像个细鬼,佝偻在一个草垫子上。电视屏 幕动画片上蓝蓝紫紫的闪光,不断映照出一张聚精会神的小尖脸。 温土丹连忙把电灯一盏一盏全部拉亮。儿子皱了下淡眉头,马上爬起来,把 客厅的电灯给关了。等温土丹再回厨房拿出一个调羹,所有的电灯又黑了。一个 客厅里光剩下蓝蓝紫紫的电视屏幕的闪光。充满鬼魅的气息,温土丹毛孔渐渐紧 了起来。 温土丹飞快地把灯全部依次打开。儿子再度像小鬼一样,从草垫子上鼠窜而 起,眼睛不离开屏幕。但啪!啪!啪!地,手起灯灭,他按掉客厅饭厅所有的灯。 儿子有些恼火了,开关按得很重。 温土丹说,开着吧,儿子,太黑啦。 儿子不理她。 温土丹说,我们还是开着吧。说着她又准备去开灯。儿子横了她一眼:怎么 搞的!儿子说,你是大人,还不懂省电?奶奶家看电视从来不开灯!你不要糊里 糊涂过日子嘛! 温土丹过去抱起儿子,为什么骂我? 儿子亲了她一下,眼睛依然不离开电视。儿子说,去去去!我正忙着。 温土丹一把揪起儿子当胸衣领,开灯!我命令你!赶紧开灯!开所有的灯! 你要是不同意,那我走了?她做出穿外套的样子。儿子傻了眼,没一会儿,嘴巴 一撇,竟然哭叫起来。温土丹抱起他,走了一圈,请他把房间的所有灯一一打开。 温土丹亲着儿子的耳朵说,我今天很怕黑,所以,要开灯,睡觉我也要开灯,就 今天。 今天的黑,有什么好怕的?我今天、明天、昨天的黑,我天天的黑,统统不 怕。儿子说。我敢一个在睡在黑房间里。因为我是超人。我什么都不怕。 温土丹洗碗的时候,听到儿子又给他爸爸打了电话。儿子说,我妈妈,怕黑。 真是糟糕! 五 温土丹请求儿子和她一个床睡觉。儿子拒绝了。他从小就一个人睡惯了。温 土丹说,求你还不行吗?儿子后来像是看透他老妈心思,皱起眉头迁就似地说, 这样吧,和我睡,不能开灯。 最小最小的床头灯行不行? 不行! 这个晚上的怪事,也许就是从灯开始的。温土丹大约是11点半上床的,之前 她喝了杯指望助眠的热牛奶。躺在床上,反复睡不着。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昨 天凌晨的巴小姐的神秘电话,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就像透过丛林的光,那个东 西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她记忆中来。 凌晨快一点的时候,她起了床。卧室是黑的,走出来一路明亮,因为其他所 有的灯都开着。温土丹走到厨房,她倒了杯葡萄酒。万籁寂静,她家的灯如此雪 亮,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觉。站在冰箱前,她晃荡着酒杯,闻着酒香味,慢慢 地平展着舌头喝了下去。然后,又喝了三杯。 再次上床的时候,感觉体态轻松而意识轻微的模糊。 接下来就醒了,中间没有任何记忆和睡梦的连接。有人按了门铃。温土丹看 了看床头钟,凌晨4 时22分。她以为是做梦,正为不慎醒来而生自己的气,因为 再入睡又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可是,门铃真切地又响了一声。卧室一片黑暗。 温土丹迟疑地起床,走进明亮的客厅。她拿起门铃通话器,谁啊? 是我。你们怎么啦?要我上去吗? 温土丹反应不过来。是前夫的声音。她没说话,就按了开门键。一会功夫, 前夫站在门口,身上湿漉漉的有水感觉。 前夫进门就说,什么事啊?老远就看到你所有的灯都开着?怎么啦?儿子呢? 说着,前夫进了卧房马上又出来。温土丹非常困惑。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前夫出来的时候,在沙发上前面站着,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他用征询的眼光看 着温土丹。 温土丹说,唔,喜欢亮一点,忘了关灯啦…… 前夫有点不耐烦,那打我电话干嘛?我还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 前夫根本不想听温土丹辩解,转身就往外走。温土丹叫起来: 我没有打你的电话!我在睡觉啊!是你吵醒了我! 前夫停下。眼光里充满困惑。他掏出自己手机,看了一下说,就是你打的, 就是你的手机号。打了三次,我喂喂喂,你就不是出声,里面只有风声呼呼的。 要不是儿子在你这,我才不管,哼,不是喝多了你还有什么事! 温土丹转头找自己手机,手机就在柜子上充电。温土丹立刻指给前夫看,没 人用过电话!睡前我就把它充电去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感到了恐惧。莫名其 妙,她又看了看墙上的钟,是的,凌晨4 时24分。 前夫闷闷不乐。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看,说,就是你拨的。前夫扔下电话, 停了一下又说,你早晚会害了你自己的。我就不明白,你就那么离不开酒?温土 丹又气又惊惧,她已经想起了吊死鬼电话。但是,现在和前夫的关系,出于自尊, 她也不便说昨天凌晨4 时22分的鬼电话了。 她坐在沙发上发愣,想着是不是儿子有梦游的毛病,又想儿子起床她一定会 知道,再看看充电器的位置,儿子就是起来,也不可能够得着,而且能够用完电 话再放回充电位置。 前夫身上很多水,看来外面的雨不小。他的皮鞋踩得客厅里,一个一个湿脚 印。也许看到温土丹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不再说什么指责的话。他走到厨房、卫 生间。温土丹突然跑到儿子跟前。她推了他小脑袋瓜一下,儿子竟然醒了。 小便。儿子说。 温土丹把他抱下床。客厅的明亮的光线让儿子愤怒地眯起小眼睛,嘴里还嘟 嘟囔囔了什么,到卫生间的时候,看到老爸站在门口,他揉揉眼睛嗨了一声。小 便完,儿子迷迷糊糊地晃出来,说,渴!前夫拿出茶几上儿子的流氓兔造型鲜黄 色的塑料水杯,蹲到儿子跟前。儿子猛喝几口,然后牵着老爸的手,踢踢趿趿走 过客厅。临上床,他闭着眼睛指指客厅,你们,统统关灯! 几点了?前夫没有要温土丹回答的意思,自己倾身看了看墙上的草屋钟,就 往门口走。你关好门。他最后说,然后,他就下去了。 听不到前夫离去的脚步声。他好像是突然就消失了。一点温暖的声响都没有 留下。温土丹竖起耳朵,她只能听到外面的隐约的雨声。温土丹抱着胳膊缩在沙 发上。是我给他打的电话吗?我真的又喝多了?四杯、五杯,这是不可能入醉的 量。我打了他三次电话?我没有说话?也不对啊,真是醉了,我就会说很多话。 我真的打过他的电话? 温土丹哭了起来。她感到挣扎不出的恐惧。因为她不相信自己醉过,不相信 自己会跟他打电话。温士丹又想喝点了,不,是想一整瓶都倒下去,她想醉到太 阳出来,醉到太阳明亮地晒在身上,晒在所有的东西身上。她需要什么都不知道 地跳跃过这个莫名的黑暗。可是,她不敢再喝。前夫鄙视的目光令她难堪。噙着 泪花,她回到卧室,躺在儿子小小的身子边,她一点睡意都找不出来。儿子像嚼 豆子一样,狠狠地咬了一阵小牙齿,然后清晰地说,红蜘蛛。这么多啊…… 六 温土丹是在上午11点多接到大姑子电话的。大姑子在电话中声音像在冰面上 跌滑过。也许是哭坏了嗓子。温土丹听了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7 个小时前, 也就是凌晨四五点之间,前夫从新区引桥飞下滩涂。汽车一大半在海水里。引擎 盖翘起来。他当场就死亡了。 大姑子说,孩子只能先放你那。我老爸已经被急救车送进医院了,妈妈心脏 也不太正常。 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温土丹结结巴巴。实际上,她的脑子完全乱了, 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半夜电话害死了前夫,否则他没必要半夜奔驰。她甚 至担心真的是自己醉梦中打了电话,害死了他。 大姑子说,他和朋友们聚会迟归的,没有喝酒,他是把另外两个朋友都送回 家才回程的;大姑子说,有事会打你电话,可能登讣告希望能得到版面位置和价 格的照顾。也许还有别的事。再说吧。 这一天上午,既没有出太阳,也没有下雨。记得凌晨是有雨的,可是早上的 大地上,没有什么痕迹。但客厅地板钢砖上,依然隐约有前夫的皮鞋后跟半月形 的水印边。 儿子在卧室木板地上,搭一个非常宏伟的积木。温土丹慢慢蹲下来。温土丹 帮他送了两块木料,都被儿子拒绝。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温土丹说。儿子说, 好。儿子忽然兴奋起来,放下手中的活,小眼睛瞪得非常圆,红蜘蛛!我梦到红 蜘蛛!非常红的!这么大! 儿子把积木全部扫倒。开始满角落爬找什么。温土丹跟了过去。儿子说,我 要找一只给你看。你家有。我以前就在这里见过它。你还不相信。奶奶家就没有。 别人家都没有。 温土丹是记得以前儿子说过,他看到一只非常小、非常漂亮的红蜘蛛。当时, 儿子用彩笔画了老半天,在温土丹看来,就像一团黄豆大的怪疙瘩。儿子最后指 着彩笔尖说,它只有这么大!儿子又摸索着拔下自己一根软头发,说,它的脚比 头发还细。最后儿子指着她身上的火红色的毛衣,大囔大叫起来。他摘下一个毛 疙瘩球,说,就这样,就和它一模一样! 正是由于儿子的描绘非常形象,前一天,温土丹就梦到了密密麻麻的红蜘蛛, 她在干红和红蜘蛛中穿行。温土丹突然被震撼了一下,脑袋中闪电般,刺亮起来。 温土丹梦见红蜘蛛的时候,是那个巴小姐怀疑异类侵扰而报警的时候,儿子昨晚 梦呓红蜘蛛的时候,也不正是一个古怪时刻。谁在使用电话?说什么,温土丹都 不相信儿子会半夜爬起来玩电话。自己也决不可能打那样的电话。 温土丹说,爸爸昨晚带你撒尿,你还记得吗? 儿子说,我没有梦到这个。 不是梦。是真的。爸爸以为我们打电话找他来的。 我没有叫他来。爸爸也没有来过。 你昨天给爸爸打过几个电话? 儿子数学不行。所以困难地眨了很久的小眼睛。但是他最后说,一个说我吃 麦当劳啦。一个说你怕黑不好。 可是,爸爸后来就来了。你正好要撒尿。你还和他打了招呼,嗨。我抱你去 卫生间,后来爸爸牵你上的床,还为你掖了被子。还亲了你的脸。你还叫我们统 统关灯? 没有。儿子说,爸爸没来。 来过的!你想想。爸爸还喂你喝过水,就这个杯子。 根本没有!儿子断然否认。他用夸张的锐利目光,天上地下地搜索红蜘蛛。 温土丹盯着儿子的脸,她忽然感到紧张。是她自己做梦吗?半夜真的没人来 过这里?不不不,不是这样,门铃响了,门铃确实响了。她被弄醒了。有人来过 这里了。温士丹感到不安,就在这一分钟之前,她忐忑不安于那个奇怪的电话导 致了前夫的死亡,她无法理解那个电话,就像无法理解巴小姐的报警电话,她感 到神秘的恐惧。可是,现在,她被一种越来越明朗的、越来越惊心的、新的恐惧 所控制:前夫究竟是——车祸之前、还是车祸之后来到了这里? 前夫他到底来过吗?凌晨4 时22分,按响门铃、走进屋来的——是谁? 她回到客厅看前夫半夜进来留下的湿脚印。蹲下来看,好像地面还是有印子, 后脚跟的半月形水渍依稀可辩;还有留下什么呢?她又沿着前夫的路线,转了一 圈。烟灰?找找看。他是抽烟的,而且只抽大厦门牌的,温土丹很熟悉那种烟的 味道。 茶几上没有烟灰、烟头。温土丹蹲下仔细察看地面,没有,一点灰烬都没有。 只有隐约的水印。不过,烟灰弹在地上,也能被踩没了。但前夫进来的时间不长, 好像是手上没有烟。不,不,又好像指缝中有支烟,烟雾轻轻地从他的指缝中腾 起来了。这个时空在她记忆中,就是有那个味道。不过,温土丹困惑了,因为前 夫就是不抽烟,身上也有那种烟味的。真实和印象现在彻底模糊了,而且是越想 越模糊。 温土丹转而开始盯着地上几乎消失的水渍。为什么前夫身上湿漉漉的?外面 在下雨,还是因为桥下的海水吗?不,不,不会的,是因为下雨,记得当时听到 雨声沙沙的; 吃中饭的时候,温土丹再次问儿子:爸爸来了,你怎么记不住啊?他来过啦。 儿子厌倦地叹了口长气,要跟你说多少遍呢?没有!没有!就没有!你不要 糊糊涂涂,行吗?! 可是,他真的来过的。喂你喝水后还牵你上床。 没有!!他根本没来过。不相信,你打电话问他! 温土丹借着倒垃圾,到了宿舍楼的大门传达室。她问值班的保安,昨天半夜 4 点多,你看到一辆黑尼桑进来吗?保安说,你傍晚来问吧。昨晚值班的人,下 班了。 如果有车进来,你们都会知道是吗?温土丹指指电动栅门。保安说,一般有 数,但这几天不一定,因为电栅门坏了,都开着,关不上,说不准我们上厕所, 就有车进去了。 傍晚刚过,温土丹又奔下楼找门卫保安。那保安是个胖小子,笑嘻嘻的。他 说,昨天下半夜,尤其是三点以后,我敢拿头担保:绝对绝对,没有黑尼桑进过 小区!只有三辆红色的出租车。 那你上过厕所吗? 胖保安笑嘻嘻地说,温记者,你是不是又喝多啦? 真的没有? 什么没有?是车还是上厕所? 温土丹沮丧地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胖保安说,真的没有黑尼桑进来过。厕 所嘛,你知道,是人都要去的。 那——昨天下雨吗?下半夜的时候? 没呀,我没感觉到。你怎么啦?难道你真的酒还没醒?最近报纸上都没看到 你的名字啊——嘿,你走啦?我没骗你啊—— 七 温土丹担心自己这一路都想哭喊出声。她飞奔上楼。房间里,儿子正挥汗如 雨地拖床铺底下的旅行箱。卧室里,书籍、穿过的衣服、工艺品套篮、棋盘、拖 鞋,枕头,旧游泳圈,一地狼藉。 一听到温土丹进屋,儿子大叫,快来!我刚刚看到一只红蜘蛛,它爬进去啦! 我们拆床吧。 温土丹开始打交警朋友的电话。并要到那个辖区的出警警员电话。温土丹要 问三个问题,一,死亡准确时间;二,前夫的手机在哪?三,尸体的位置? 出现场的交警说,大致时间是在凌晨4 点到5 点之间,无法再精确了;手机 到现在还没找到,找到时会通知家属的;尸体被发现时,下半身在海水里: 竟然会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前夫——不论是人还是鬼,昨天凌晨4 点22分, 是否出现在温土丹家里。换句话说,就是昨天凌晨4 点22分,出现在温士丹她家 里的人,可能是她的前夫,也可能是她的前夫之鬼魂? 这个两可推断,令温士丹越想越发疯。 温土丹又找到移动公司的朋友。请他解释手机为什么会半夜自己拨号。朋友 说除非你预先设置了。或者误设置了,就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没有预先设置, 决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此外,他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连续呼叫。 温士丹又询问了跑气象的同事。同事问了气象站测报细况,回话说,昨天凌 晨,本市是局部地区有雨。主要是在西北部一带,何马大桥就正西。就是说,温 士丹住宅区域,并没有降雨记录。 儿子一头灰、满脸汗地从卧室出来。看沙发上的温土丹脸色缰死,他仔细看 了看,就小鸟依人地靠了过来。妈妈?儿子用身子擦痒似地蹭着温土丹的膝盖, 你不相信你家有红蜘蛛吗? 温土丹沉重点了下头。儿子说,如果你相信我,我就相信你。 温土丹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你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不是胡说。 我胡说什么? 你胡说爸爸来过,还喂我喝水。那你相信你家的红蜘蛛吗? 相信。我还相信不止一只。 啊哈!老妈!那我们一起找它吧! 是儿子给他爸爸打电话时出现了误设置吗?儿子打过两个电话给他父亲。假 设,儿子的误操作成立,那么可以证明前夫确实是因为担忧而驱车来过,那么, 来的就是人本身,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对吗? 不,也不对啊,不管是什么,他都可以来看看儿子。不放心嘛。既然巴小姐 能接到上吊死去十天的别小姐的鬼魂电话,变成鬼魂的前夫怎么不可以来看一看? 他身上带着水,他一进门,她就有湿漉漉的感觉,这很奇怪,他身上也不是从水 里出来的样子,并没有到处滴水,只是她感觉他湿漉漉的,然后果然在他鞋底下 看到了水印子。水印子的存在合理吗?不,好像也不大合理,因为如果是下面的 路面雨水导致,不用上四楼,踏进楼道,最多上个一两层,鞋底就干了,哪来的 水印子呢?而且客厅里留下了那么多个? 温土丹不寒而栗。难道这所有一切都是她个人的虚妄之念?只有她一个人见 鬼了?温土丹绝望地蒙住了脸,儿子把自己的两只热乎乎的脏手也覆盖了上来, 脏兮兮地帮她蒙住了她更多的脸。温土丹突然想,也许他是在楼道上踩到了水渍, 比如楼道清洁工冲洗楼梯导致的积水?这是合理的吧? 温土丹坐在电脑面前。本报讯(记者温土丹)昨天凌晨,在何马悬索桥,一 名单身男子飞车而下,当场车毁人亡。 大约是当日凌晨4 时许,该男子驾驶闽D49882号半新尼桑车,经过何马悬索 桥时引桥和主桥之间,突然汽车失控,汽车冲断护栏栽桥下,车身一半在海水中, 一半在滩涂上。由于没有直接目击者,直到凌晨6 时许,被滩涂作业渔民发现。 男子已经气绝身亡。警察调查分析,车祸是4 时半左右发生的。 有线索表明,该男子在4 时22分时,到了其前妻家中。20分钟左右离去。没 有醉意。肇事地点离其前妻家有22分钟车程。警察怀疑是酒后失控,尸体勘验证 实,该男确无酒精症状。另据气象部门测报,何马桥昨夜有过阵雨。警方称,久 晴初雨车祸发生率较高。 据悉,何马桥通车6 年来已发生起11车祸,其中7 起都是在该路段神秘发生。 写完,她关闭文档。一个提示框跳出来,“是否对文档保存?是?否?取消?” 温土丹点了个否。整条稿子被彻底删除了,就像从来都不存在过。 工分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至少现在,温土丹更关注的是事情的真相。前夫 昨天深夜到底来过没有?如果确认来过,那么,谁能确认来过的是什么?到底是 谁? 温土丹陷入极度恐惧而极度沮丧的状态。 所有的努力已经表明,关于前夫这一档事,看来是无法弄明白了。所有的线 索都似是而非地断了。但是,慢慢地。温土丹有了个越来越明确的想法,她想— —她开始非常渴望,查清楚另一个悬案,那就是巴小姐报警案。那个案件人多, 都是成年人。这样,就很有可能弄明白事情原委。如果女吊死鬼的问题搞清真相 了,那么推断前夫真实的最后一夜,就比较有把握了。 是不是这样? 八 巴小姐的报警电话是全球通,因此在警方的接警电话记录中只有这个电话, 而不是那个不知是人是女鬼打入的小灵通。温土丹打了这个十一位数的电话,长 时间无人应答。她以为对方是省钱,要用普通座机回打,可是,挂机等了一下, 并没有人回打。 温土丹就再次打过去。她决定不放电话。终于有人接了,可是,是个男人。 温土丹一开始以为打错了,可是,对方连续反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 找她什么事? 即使不嗜酒,温土丹的反应也偏迟钝,她张口就实话实说了。对方不出声地 听到最后,然后说,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巴小姐。这是我的电话!随即就挂机。 温土丹按了重拔号码,再核对了一下电脑记录单,没错啊。她又打,电话没人接 了。她连续打了五次,再也没人接电话了,对方也不关机。就是不接她的电话。 温土丹想了想,终于断定,这个电话就是当晚的报警电话。对方在回避她。 温土丹没辙,求警察帮助。警察帮她查到了那个全球通的主人,倒真是个男的, 还是个有些影响的人物。是本地的荣誉市民,身份是个私营企业协会副主席,名 下有房地产、旅游度假村等十来个项目。一贯热心公益活动、有个美满的婚姻。 凌晨4 时,他的电话为什么会在巴小姐手上?他当时在不在巴小姐身边?如 果在,巴小姐会报警吗?如果不在,巴小姐为什么会单独有他的电话? 温土丹换了不同的电话打,有人接,但只要一听她要找巴小姐,或者询问有 关巴小姐的问题,电话马上就被挂掉,然后这一个号码就作废了,再拔也不能通 了。连续两天都这样。温土丹一直哭丧着脸。 在地段警察的帮助下,温土丹找到了巴小姐的家。巴小姐租住在小巷深处的 一个老华侨的红砖老别墅中。满院的三角梅,底层却无人居住,二层是老华侨的 亲戚一家住着,代管房屋。沿着土红色的水磨石外楼梯往上,就直接上了红方砖 铺就的大天台,那有大半个羽毛球场大。而梯口有个单独的一间,也是整个三楼 唯一的一间房屋,就是巴小姐的住处了。风很大。温土丹和警察站在楼梯口等代 管人拿钥匙。 老侨屋的代管人说,巴小姐已经离开三四天了,好像说是回老家。 房间里非常零乱、豪华,床上被子没叠,但能感到那些杜邦粉蓝色被子和枕 头极其柔软,能把人埋得很舒适;两只抽屉取出东西后,根本没关;电视柜前面, 有一张造型十分慵懒的白羊细皮大沙发,能装进一个富贵懒惰的大胖子,床头柜 上有个粉绿咖啡两色相拼的陶瓷花边的镜框,一本书那么大,照片上,一个女孩 扭过脸,忧愁地看着什么,几丝长头发被海风吹得斜斜划过美丽的鼻梁。 代管房东的目光,陪着他们巡视着房屋,他一边嘿嘿笑着。温土丹看他一眼, 还没问话,他就说,挺好挺好,这个姑娘挺好。本来就要参加青年模特大赛啦, 正在训练呢,突然说是家里人要她回去。走啦,太可惜啦! 见鬼的那天晚上,美丽的巴小姐可能就是一个人住在这,如果有一个男人在 身边,她一定不会那么恐惧。很可能是上半夜,还有人陪着她,下半夜,或者说, 出事的4 点20分左右,她一定是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当时她把小灵通扔出了房 间,也许就是扔到这大大的红砖天井上。凌晨四时的天井,一定黑风呼号、深不 可测;当警察要她再拣起电话确认来电号码时,随着关门瞬间,她像火车鸣笛那 样,突然爆裂的哭泣,简直要吓倒接电话的警察。对,她身边一定没有男人。那 么,全球通手机是怎么回事呢? 警察也说,那个晚上报警手机的主人可能是不在这,但是,你和他后来的通 话表明,至少他的手机和这个被吊死鬼侵扰的小姐,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暧昧的。 是暧昧的又怎么样呢?这条线索也算是到了头。这个倒霉的美丽女孩,被一 个莫名其妙的女吊死鬼就这样给吓跑了。 九 只要从幼儿园回来,儿子的首要任务就是寻找红蜘蛛。整个家已经被他翻腾 的像个垃圾处理站,他还是不知疲倦上天入地地找找找。有时候温土丹要爬进大 衣柜子把儿子拖出来喝牛奶,有时候儿子聚精会神地趴在柜式空调脚边,一动不 动,手里举着一枚放大镜,眼睛盯着一个看不出名堂的缝隙。儿子满鼻尖是汗、 目光严峻。吃饭、洗澡因此全部延期。温土丹焦头烂额。 温土丹说,我真的相信我家有红蜘蛛。我真的相信。 儿子说,不,你嘴巴相信,你的眼睛没有相信! 我不骗你。我相信。 你不相信! 我相信。 你就不相信。 那你说,那天晚上爸爸来过没有? 他就是没来。所以你不相信我。我只要找到一只,你就相信我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可是,爸爸也来过,我却找不到证据。你看见了,你 却忘记啦,或者你故意捣蛋。 儿子突然猛烈蹬起两腿,好像急速的自由泳。他埋头嗥叫,一只小手仍然高 高举着放大镜。你知道我现在找不到!你知道我找不到啦,所以你才这样说!红 蜘蛛是红蜘蛛!爸爸是爸爸!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不相信就不相信! 温土丹头痛欲裂。喂,温土丹说,喝点酒好不好?然后我帮你一起找? 地板上的儿子把头和脚两头翘起来,像一尾发硬的小鱼。我要炸鸡腿! 晚上睡觉照例要讲故事。然后关灯,儿子自己睡觉。大约半小时后,温土丹 再进卧室找一本资料的时候,发现儿子竟然大睁着眼睛。温土丹弯腰看他。儿子 像卡通人物的眼睛,非常夸张地闭上,又张开,再闭上。大规模地开合的。 你的眼睛不大,温土丹说,这样效果不明显,又累着了眼睛。 儿子不说话,依然大幅度地操练着他的眼皮。温土丹退出时说,晚安。 儿子叫住了她。眼睛不累。是这里累了。儿子指指脑袋瓜。今天我举手发言, 我说我妈妈家有一只红蜘蛛,丁老师根本不相信。她假装相信,跟你一样,可是 她没有奖我小红花;我又告诉爱跳舞的林老师,林老师说,世界上只有黑蜘蛛吧, 要不就是灰黑的;我问分饼干的齐阿姨有没见过红蜘蛛,她说,蜘蛛有毒!管它 什么颜色,看了你就踩死它!可是,妈妈,小朋友都相信我,他们说,世界上一 定有红蜘蛛。我一定要找到它,我要带给他们看! 那天晚上,温土丹再次在梦中看到了很多的红蜘蛛。但是,第二天送孩子入 托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她想到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儿子。 十 飞云路336 号位于汇门湖畔倒闭的机械厂区外侧,湖边,一排柳树不知为什 么集体死了,很久都没有人来挖掉它们,干枯的小柳叶子掉光后,湖畔这一带, 放眼都是废旧的大机器,还有就是那一大排光秃秃的枯柳,怎么看都是颓败的冬 天一角。 往4 楼走的时候,整个楼道静悄悄的。那天出警的警察在楼下就对温士丹交 待好,你别说你是记者,说了人家就不一定回答问题了。温土丹说好。 一个模样普通的小伙子开的门。一见警察,似乎愣了愣,然后说,请进。警 察说,塔先生吧?这是我们市公安局法制处的,关于那天晚上报警,她要向你了 解一点当时的情况。请你如实回答。 塔先生把他们让进公用客厅。温土丹觉得一进屋,那部肇事的电话就自动跳 进了眼睛里。它就放在闽南非常普通的红木条茶几上。灰白色,表面缝隙和乱卷 的听筒绳都有点脏的感觉,电话款式非常简单老式。温土丹注意地看了一下,它 没有通话记录功能,也没有免提和来电显示装置。她拿起电话按了个重拨键,居 然也是形同虚设。塔先生看出温土丹的意思,说,这是个破电话。重拔键死了。 温土丹感到这房子特别阴冷。或者她的毛孔在收集冷气,就像是热烈的酒气 败退时,突然遇到锐利的冷风。 你是这个房间是吗?温土丹指着靠卫生间的那一间。塔先生抱着自己的胳膊 点头,那房间门开了一半,温土丹感到冷气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没错,根据资料, 别小姐就是在那里面上吊自杀的。见温土丹老瞅他的房间,塔先生迟疑了一下, 站了起来,说请进来看看吧。 温土丹看看警察,警察站了起来,温土丹也站了起来。三人依次走进去,里 面只有一张席梦思小床,房间很整洁,简直看不出是个小伙子住的,包括床下的 一双皮鞋,都擦得非常亮。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绿色的光线中。因为窗帘是苹果 绿色的。温土丹指着窗帘,是你挂的? 塔先生说,原来的。房东的吧。这些的东西都是原来的。我只有个人衣物用 品。 大家都不说话。就是说床——现在小伙子睡的床,拉链衣柜、旧电脑桌都是 原来别小姐用过的,靠背椅,尤其——床。温土丹已经看过警察出警记录和尸检 报告。那一天,也就是别小姐自杀的那一天,现场勘察记录是这样的:现场为某 工厂宿舍(已出租)。死者卧房门未反锁,死者被一条长丝袜,悬缢于窗框下。 卧床上有较多血迹及粘有血迹的张小泉字样剪刀一把。枕头旁有一段舌头(2.3X1.3CM)。 尸体检验:尸长162 米,体重约47KG,身穿镂空黑色衣裙,赤足,颜面指甲紫绀, 眼睑结膜片状出血。角膜浑浊。口腔有血污,舌头中间前段有一横断创面,于床 上舌段断面对接吻合;颈部有一索沟,起于甲状软骨上缘,由两侧斜向上,在耳 朵前提空。肺淤血,心肺 2片状出血。胃及十二指肠排空。结论:自缢窒息死亡。 舌尖段横断,亦属其自为。案件特点:系自杀意志不坚定者,似有犹豫反复,有 希望被人发现的过程和心理;此类死者生前多属气量狭小、对于小吃亏、小挫折 等常常耿耿于怀。 温土丹忍不住又看一眼那个整洁的、床单笔挺的床。现在的床单和枕套都是 棕黄色相间的细格子,像是新的。谁铺上的?温土丹没有问,应该是房东——房 东飞快地处理了别小姐的终结房,飞快地让新房客住了进来。新房客怎么也不可 能想到,他现在睡的枕头边,原来就有一块死者的舌头,也许夜夜就在他的脸边, 当然更不知道,那个女房客,就坐在他的窗前用长统丝袜吊死了自己。 大家转身出来,温土丹走在中间——幸好是中间,她才没有过分失态。就在 她快要出门框的那一步,那个像几个伤心女人一起抽噎似地声音突然尖锐地响了。 就在她的身后,像炸弹一样响了,等温土丹迟钝的大脑分辨出是手机铃声,她已 经像被突然抽光血液似地,瘫软在地。 塔先生马上像顺手捡东西一样,把温土丹托拉起来,然后再到床前枕边拿起 自己的鬼哭的手机。 是鞋跟扭了吗?塔先生接完电话说。 温土丹讪讪地点头,说崴了一下脚。 警察说,你就不能调个正常点的铃声吗!简直他妈的鬼哭狼嚎。 塔先生说,在人多的地方,不容易被淹没。 那天晚上,警察生气的地说,就那天,你睡觉的时候是几点钟? 就你半夜来敲门的那天啊?我是快3 点回来的吧,冲了个澡就睡了,肯定不 超过3 点半。 那么,你回来的时候,她们睡了吗? 不知道啊,黑着灯。后来她们不是跟你说,她们早就睡了。 你听到什么人起来的声音吗,比如有人上厕所的动静?温土丹说。 我平时睡觉很死,人家抬走我,我都不一定知道。他——这位警官来叫门的 时候,一开始还是她们俩听到的,她们害怕就开灯打我卧室的门。 塔先生一边说话一边把一块抹布在茶几上擦来擦去。温土丹想了想说,那天 晚上你为什么那么迟回来? 塔先生笑了一笑,我在北极光。温土丹想了想,是那个同性恋酒吧吗? 塔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又在擦一块不存在的 水渍。 你认识巴小姐吗? 我怎么会认识她?我上次不就说了。我不认识什么巴小姐!我没必要装女声 给她半夜打电话。 请你把你的联系电话给我吧。温土丹说。塔先生迟疑了一下,报出了自己的 手机号。 她们两个快回来了吧?警察说。 不,她们两个已经不住这了。前天搬走的。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儿住,唔, 你们等等。塔先生站起来,到两间卧室的门之间,在一个烫金单页的年历上,找 了找,然后报出了两组小灵通电话号码。他解释说,合租房子有时需要互相联系 互相关照。 在温土丹他们走下楼梯时,小伙子又说,她们的电话不知能不能用呢,我反 正没打过一次。 十一 温土丹还是带着儿子参加了前夫的追悼会。儿子完全被沉痛的气氛给吓傻了, 本来他一见到爷爷奶奶就要扑过去,但他发现爷爷奶奶只是呆若木鸡地看了他一 眼,就泪水直淌,儿子就紧紧抱住了温土丹的腿,温土丹把他抱了起来。 殡仪馆有很多人。前夫现任的女友红肿着眼睛也站在大姑子身边。儿子看到 大姑子,马上蹬腿要她抱。大姑子一接过儿子,儿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 大姑子泪水噗噗噗地掉,使劲亲着儿子脸蛋说,不怕不怕,有大姑呢。大姑爱你, 回头大姑就接你回家,啊? 送到郊外青里滩墓园回来,儿子被大姑抱着上了另一辆小车。爷爷奶奶被劝 回去了,没有去墓地。温土丹和前夫的朋友们一起坐的是中巴旅行车。下车的时 候,温土丹准备抱回小车上的儿子。大姑子说,你等一下。然后,就拉她到一家 银行的门口。大姑子说,我弟弟出事的那天半夜,到了你那? 温土丹傻了眼。 他为什么去你那?那天他送小马老赵回家就三点半了。是你叫他去的? 温土丹赶紧摇头。不,他没来。 大姑子低头看儿子。儿子仰着脑袋,一会看看温土丹一会儿看看大姑。儿子 说,爸爸来过了!我小便后他喂我喝水,牵我上床,还亲了我。 温土丹蹲了下去,你真的见到爸爸? 儿子完全被温土丹弄糊涂了。他用非常陌生甚至有点恼火的眼光盯着温土丹。 大姑把儿子抱了起来。温土丹想抱回儿子,告诉妈妈,你那天有看到爸爸进来? 大姑愤怒地推开温土丹,你酒还没醒啊!你这是什么话嘛!什么意思!一个 这么小的孩子!你想干什么?大姑吼到最后一句,泪花就迸了出来。我弟弟不是 因为你,肯定死不了! 大姑子扭身就走。走了几步,儿子在她肩上突然大叫,妈妈!我要妈妈!大 姑站住了,但不转身。儿子向温土丹空抓着两只小手。温土丹就跑了过去,抱回 了儿子。 到了小区,儿子要晃一晃橡皮树下的秋千。温土丹就把他抱了上去。温土丹 说,是你告诉姑姑你看到爸爸了,对吗? 我说错了,是不是? 没有。你真的看到了,对吗? 儿子想了想。不再说话,然后扭着身子要温土丹先摇荡他。温土丹推送起来。 儿子咯咯大笑。突然,儿子在空中说,我爸爸死了,我就看不见他,以后只能看 照片了,是不是? 温土丹点头。我要叫他买冲锋水枪怎么办? 我帮他替你买吧。 说话呢? 也是我替他说。 声音不一样。他也不爱喝酒。 我以后也不喝。 还是不一样。儿子沮丧起来,叫停。 你如果真的看到爸爸,告诉姑姑也没关系。温土丹说。 那她为什么骂你,还哭? 关键是你到底看到没有? 不是你说的吗?我相信你了,我说看见了,你又说没有啦。怎么搞的呢? 那你是相信我,才说有的?就是说,其实你并没有看见? 儿子痛苦地闭上小眼睛。我不喜欢和大人说话! 十二 没想到载小姐的电话一打就通。你好,我是小载。温土丹一下就对对方充满 好感,那个声音太温柔快活了,自然就让人想到对面有张美好的笑脸。 你好,我姓温…… 啊,你好!温小姐,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温土丹说,呃……我想和你聊聊…… 我就在公司啊。一期的都卖得差不多了,现房没有啦;二期的三维图形板刚 刚出来,非常直观,户型更好。是不是请温小姐过来,我陪你了解仔细点。如果 你想到工地看位置,我们有专车免费接送。OK? 温土丹这才明白,人家当她买房客户了。温土丹说,你们公司在哪里呢? 机场路,杜鹃水库站,一下车就可以看到我们公司的水幕玻璃房,咖啡色尖 顶,像品牌“稻草人”戴的帽子。旁边都是棕榈树。很好找。我就在售楼处等你。 载小姐瘦瘦的,像个刚准备发育的孩子,极其灵活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像亲 密朋友一样,温土丹还没进玻璃尖顶房五分钟,载小姐就把手很自然地搭在她的 肩上。载小姐机密地说,其实一期剩下的都是尾盘了,如果你不急着住,还是看 二期的。我喜欢你。你看,二期户型真是太好了。我自己都买了个一房一厅的。 好住,出租更合算,你只要付了三万首期,每个月收的房租就够付银行按揭了。 载小姐把一块块三维样板拿了过来,很多人都买两三套,就是很好的投资啦。 温土丹不知不觉就认真看了很多一房一厅的户型。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不是该 买两套,好下岗的时候,收租金过日子。 你说你能保证能帮我租出去? 载小姐斩钉截铁:绝对! 载小姐说,我们签个意向书吧,这样你好不容易挑中的这两套,就不会被别 人再挑走。要知道,我们周五还要出一版广告,周五周六周日,来看房的人,就 会多得不得了。到时候,我想帮你留都留不住了。 温土丹费力地想了想。载小姐说,只是意向,不是正式合同。 签了意向书,载小姐又像领着亲姐妹一样,带温土丹去看了施工工地。期间, 她把手时不时搭在温土丹的肩上。温土丹说,我请你吃饭吧。 载小姐想了想,好吧!她说,我请你。祝贺你买了两套好房子! 温土丹本来不想要酒,可是,那个推销酒的小姐笑嘻嘻地说,第一次不要是 你的错,第二次不要是我们的错。 温土丹想了想,觉得好听,就说,我们不能错吧? 载小姐说,来一瓶吧。 喝酒前,两个小姐互相恭维着,喝了酒,两人说话就放开了。也许是卖出了 两套房子,载小姐心情特别好。说了她们艺校的女孩多么多么疯,现在一个个多 么多么有钱,只是几乎没剩几个和艺术有关了。 载小姐主动说到鬼的故事。 没有自己的房间,就是不行。载小姐说,你根本不知道前面住的那个人,是 活人还是死人。我搬出我原来住的地方,就是那地方闹鬼!你想象不到是吧,我 知道你想象不到。我离开那个房间,我现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温土丹的酒量早就百炼成精。碰到爱喝的,对饮不停,她的手倒酒已经是习 惯性动作。你一杯我一杯,谁也不劝谁,喝就是了。结果,温土丹突然奇怪地看 着大玻璃酒樽说,这酒怎么倒不空啊? 服务小姐笑吟吟地说,已经是第二瓶了。 载小姐嘻嘻笑。温土丹说,你刚才说,真的是鬼打电话找她朋友说舌头痛吗? 载小姐吐出长舌头,做出吊死鬼的样子,痛啊,痛啊,我是你的朋友啊,我 真的没有死…… 那鬼还说什么呢? 冷啊……我想把舌头接上去,陪我去医院吧?啊去吧? 载小姐哈哈大笑。又吐出尖尖的、血红的舌头,把眼球往上翻成白白的,又 把两手死死叉在颈子上。她使劲翻着已经发红的白眼球说,像不像?你看到我怕 不怕? 那接到鬼电话的朋友,不是很害怕吗? 她活该喽。她和那个鬼是好朋友,可是,关键的时候,从来没帮助自己的朋 友。她要嫁一个阔佬啦,哈哈,阔佬的太太是马来华侨,势力大得很,阔佬现在 住的豪爵世家7 号,就是我卖给他的,独立小别墅,靠领事馆湖边,还白送了二 十平米的地,可以种花种草种葱。其实房子还是他老婆最后拍板订下的。那个阔 佬绝对不是好东西!妈的,我们这些人,又要哄男的,又要哄女的。有时哄错了 人,还可能被退房! 我知道那个男人的电话。温土丹傻里傻气地说。载小姐警觉地竖起耳朵,神 态非常像一只猎犬:你跟他也…… 温土丹摇头。载小姐用血红的眼球审视了一下温土丹一分钟,然后说,他很 花心的!他不可能真心的!我相信你不会像巴那么傻!要不要打赌他保证不会娶 她!—- 啊呸!做梦去吧!你敢不敢赌? 第三天傍晚,载小姐就打了温土丹的电话。你好,温小姐。电话里声音温柔 快活,春风一样,抚弄着人的耳朵。我想告诉你,今天来看房的人,简直是车水 马龙。幸亏你听了我的话,要不你那两套,找就被人抢走了。好房子,大家都识 货。你是不是赶紧来签个正式合同?免得天天有同事来打听,想把我们的房子卖 掉。 正式签合同的时候,温土丹就在购买人一栏,填写了真实单位。载小姐说, 真好!认识记者真好!听说你们待遇很好,如果要买房,我们的户型最合适单身 贵族、小资白领了。要不要请你的同事来看看?我请客。真的。 温土丹说,我们同事都不相信你原来的房间闹鬼。 你让他们来找我嘛。不过,载小姐说,我们现在卖的君安新村都是请香港风 水大师看过风水的,绝对吉利!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想问你,那天晚上,你害怕吗? 我?别小姐上吊我正好跟客户到东山去玩,我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处理掉 了。当然很害怕,毕竟一个大活人,可是,一时又找不到住的地方,所以,我就 叫岛妹过来陪我睡。 我是说,鬼用电话的那天晚上你睡得好吗? 小别刚刚死的时候,我天天吃安定。一周后就好多了,人啊,就那么回事。 可是那天,警察半夜突然来敲门,我们吓得够呛,指望小塔去开,小塔就是不起 来,我和岛妹只好手拉手起来。警察才是莫名其妙,劈头就骂我们半夜玩电话。 岛妹说,神经病啊。警察说你再嘴坏! 警察还说什么呢? 那破警察凶得半死,说再骚扰他人,就拘留我们!小塔说,我真的没玩电话 骚扰哪个女人啊。警察说,没说你!警察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两个,说小女孩也敢 装神弄鬼!你们不睡,我还要睡呢!给我再玩一次试试!我们三个都不说话了。 因为害怕,就是说,我们这见鬼啦。我们后来赶紧搬家。 你和接到鬼电话的巴小姐很熟吗? 她?我才不认识那只妖精呢。她和小别——就是那个鬼原来是好朋友。我和 小别合租这个房子,听别说过她一些事。哼,老话怎么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 鬼敲门。鬼都给她打电话了,她肯定干了亏心事! 十三 温土丹在电话里说自己是报社记者,岛妹就说,是要采访我吗?温土丹吞吞 吐吐地说,是不是有时间聊一聊啊?岛妹说,有啊,我现在椰风寨拍风光照片。 嘻嘻。你是摄影记者吗? 椰风寨在本地最美丽的海湾。因为青年模特儿大赛,沙滩上晃动着几十名穿 着泳装的不怕冷的佳丽们。有人在摆造型,有人在夸张地走猫步,一个染金发穿 着带裙边泳装的女孩,学着梦露在大风中,手按短裙的经典造型,不断撅着屁股, 配合一个剪平头的摄影师按快门。沙滩上,佳丽们咯咯咯的笑声,像鸽子一样, 一阵阵飞起。 岛妹起码有一米七六。不知是怎么回事,温土丹觉得她的样子和电话里热情 的迥然不同。她几乎可以说是很不漂亮,但是,她一直保持一种像是“我和你们 不共戴天”的表情,冷冷臭臭的。两撇银白发青的眼影,像一对飞翔的鸟翅。使 她的眼睛吊吊的。她的脸,怎么看都有点像吃不饱饭的越南人。 如果现在就采访,我要和我们指导说一下。还没等温土丹回答,她就转身喊, 高指导,又有记者要采访我!木房子那边不知有谁说了句什么。岛妹说,人家都 过来啦。我也没办法啊!真是烦人。岛妹转身,变脸似地突然对温土丹一笑,没 办法,昨天也有记者到处找我。不知谁放出消息,说我可能会因为最具有现代感 而得冠。胡扯什么呀,你看我多难看,再说就是得冠,也还只是东南分区赛,又 不是总赛! 温土丹说,哦,你是长得很特别。 你也这么看?嘿!现在的人真是怪了。不过我们指导也说,现在外国人就喜 欢我这样的脸。特别——才是最重要的。没有特别的美丽,现在的中国还不是满 街都是?而特别就不容易,不单是爹妈会生,还要自己会长,你要长出自己独特 的味道。别人学都学不走——这个你可以记下。噢,你们报纸知道我的三围吗? 温土丹突然想起来,那个巴小姐、那个美丽的巴小姐,是因为受到极度惊吓、 因为恐惧而突然逃跑了,她放弃了比赛吧。 听说,温土丹说,原来有个叫巴小姐的,呼声也很高? 她呀,我不清楚。我听人家说,她倒是很有实力——我是说另一种实力。岛 妹冷冷一笑,她倒真的是很美丽的小姐,就是街上那种回头率很高的美人,因此 就有浅薄的有钱人想包装她,听说哪个协会要买通评委搞黑箱操作,让她稳做冠 军呢——这你可别写!我是道听途说,你写了我不会承认的!在我看来,实力不 是靠男人,是靠自己的气质、内涵。一句话,简单的美丽,到处都可以重复,而 特别,是不可重复的。这个你也可以记下,我认账。 她现在在哪里? 巴啊?你也想采访她? 不采访,顺便见识一下。 不在!听说滚回老家了。 既然呼声很高,又有人帮助夺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呀? 鬼知道。 你认识她吗? 我没必要认识她!但是模特队里,谁都知道她!唉,别说她,浅薄。没意思。 想你们报纸也不会对一个靠男人获得成功的女人感兴趣。对不对? 大家有没说,她为什么突然放弃比赛? 那你去问大家好了。岛妹似笑非笑。 听说她受到鬼的惊吓? 对不起,我的训练时间蛮紧的。我真的对她没兴趣。 十四 温土丹打了塔的联系电话。塔一听是她,就把电话摁掉了。温土丹决定换一 个电话,一听他喂的一声,就急急忙忙地说,呃,塔先生,我是那天到你家的, 唔…是记者,我不是公安的。你可不可以…… 温土丹以为塔会接受她的真话,不想,电话安静了几秒中,还是被摁掉了。 再打,不回了。 温土丹和儿子的生活也日益糟糕。首先,大姑子他们一直不来接孩子,而幼 儿园离温土丹住地非常远,不在一个区,为避免迟到,几乎天天打的,交通费暴 涨;最糟糕的事,儿子非常想回到爷爷奶奶家,主要是喜欢找侄儿纠缠,可是, 每一次他提出要过去,大姑子就要他说清楚,回妈妈家的第一天晚上,到底有没 见到爸爸过去。大姑说,不说清楚,就不来接你。 儿子痛苦万分。儿子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再后来爷爷奶奶、甚至侄儿都询问这一句,你爸爸那天回你家了吗? 儿子后来不肯接任何电话。只要电话一响,他就奔到电话边,但不接,只是 焦急地、无比痛苦地听着电话一声声响到结束。温土丹的电话通常都是手机,她 本来就考虑拆了固定电话,后来一拖就拖忘了,儿子来后,固定电话基本都是他 在使用。 妈妈,我想和原来一样。住爸爸家,过一段你就来带我玩。 温土丹说,恐怕要调整了,因为爸爸死了。 爷爷奶奶大姑他们没有死呀。 和妈妈在一起不好吗? 反正你家也找不到红蜘蛛了。 如果找到,你还想离开我家吗? 找不到了。没有人相信我。儿子的一颗眼泪淌了下来。他用手背用力擦去。 我怎么才能回爸爸家? 说真话。呃,你再认真想一下,爸爸来过吗? 温土丹一说完就后悔了,果然,儿子一撇嘴,但他马上坚强地咬住了嘴唇, 可是,泪水还是直淌如线。温土丹过去蹲下,紧紧抱住了儿子。 我想了,我用力想了。儿子呜咽着说,我天天都用力想,我还是不知道哇。 妈妈,我真的想回爸爸家。我想住在那里。 以后我们改成你平时住在我家,过一段去爸爸家,行吗?这样我们就可以经 常一起找红蜘蛛。爸爸家没有。 如果我说我看到爸爸,他们就让我去了吗? 温土丹不说话。 儿子说,他们就让吗? 温土丹发了会呆,儿子横过脸仔细看她。温土丹开始慢慢点头,突然自己的 眼睛就热了起来。儿子蹲在她面前,儿子说,那样大姑就会骂你,是吗?温土丹 赶紧摇头,用力摇头,可是,泪水还是模糊了眼睛。 儿子伸手圈住了她的头。儿子说,我和你是一派的。不哭,老妈。 儿子想了想,站起来到厨房,然后抱着一瓶黑瓶的葡萄酒出来。 喝点吗?儿子老气横秋地说,我陪你。 十五 第二天,温土丹接到了前公公的电话。前公公和温土丹一贯交情还不错,因 为他也喜欢喝酒,年轻时嗜酒如命,退休后医生不让他多喝。离婚的导火线严格 说起来,就是和前公公喝的那一担。当时,前公公生日,前夫正好出差。温土丹 不知不觉就陪前公公多喝了点。前婆婆因为是丈夫生日,就没有多加阻拦。前公 公刚刚在上老年大学的电脑班,对录入很感兴趣。温土丹说,她现在脚趾头也能 操作电脑键盘。前公公立刻打开前夫电脑,抽出键盘。 温土丹坐在椅子靠背上,脱掉袜子,她用右脚,刚打上“金门高梁有假”就 从椅背上摔了下来。倒下来的椅背砸到前公公的脚背,前公公提着脚,跳着,厉 声呼痛。后来,大姑子说,老爸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地嗥叫过。本来婆婆还挺开 心,她正在削火龙果,突然就变了脸,非常难看地变了脸,她摔下一个火龙果就 走了出去。 那时候,生日蛋糕还没切。侄儿和儿子万分扫兴。等前公公终于气定神闲地 邀请大家吃蛋糕,并宣布自己脚背没事了,大家表情都有点爱理不理。温土丹不 知道,大家是冲着她来的,她依然很快乐,又很积极地开始插蜡烛,可是,她老 是点不着,手抖。大姑子把她推到沙发上,自己点。温土丹笑眯眯的,然后高唱 祝你生日快乐。所有的人都停了,她还拍手唱着。 第二天,前公公整个左脚背都黑了。大姑子拉他去拍片。确认是骨折。 离婚后,前公公对这个嗜酒媳妇,依然很不错,有次温土丹去接儿子时,他 还送给她一瓶好酒。 前公公在电话里说,跟我说实话吧,我不怪你。只是我越来越想知道,儿子 半夜为什么去你哪? 温土丹不说话。 前公公说,她们都不在家,上街去了。你就跟我说句真话吧。 温土丹说,我也不知道,真的,我觉得他来过,可是,儿子说,爸爸没有来。 这就怪了。不是你说没来,我孙子说爸爸来的吗?这么又反过来了?——你 今天又喝多了吗? 温土丹有些喉咙闷想哭。前公公等了一会,说,反正人都死了,白发人送黑 发人。我也不怪你,但你为什么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我一直待你像自己女儿。如 果你没有喝多,你也不能给我说这些鬼话啊! 温土丹说,要是我能通鬼话就好了。 电话啪地挂掉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前婆婆大姑子她们回来了,也许 前公公对她彻底失望了。 六年前,一听说儿子喜欢上一个爱喝酒的记者,前公公还没见面就心存知已 之情。见公婆后,前公公夸个不停。六年前那个雨夜,温土丹参加完报社的中秋 博饼活动,约晚上10点。当她背着、提着毛毯、电饭煲和一大堆牙膏香皂沐浴露 之类中奖物品,通过小区后花园铁栅栏小门时,被卡在小门中间。因为她不收伞。 也不肯放下东西。她把身子一直弯下来,想等候门也弯下来,可是,门一直没有 弯下来。门就是死死抓着她的大雨伞。她怎么也进不来。 还是陌生人的前夫,看着笑起来。他准备通过小门而出,但被通过小门而入 的温土丹给堵住了。举着伞的前夫说,侧侧伞啊!温土丹认真地再侧弯身子。 伞侧!雨伞!不是你的人! 温土丹把整个身子猫下来,手里的雨伞依然不放,当然还是通不过。温土丹 愤怒地踢了铁门一脚,立刻疼得大口吸气。 前夫哈哈大笑。他闻到了酒气,基本明白了。他扔了手中的烟,上前帮温土 丹侧过雨伞,将她连东西一起牵进小门。温土丹也不要雨伞了,跌跌撞撞扑向花 园的腰鼓形石凳,把那只穿着凉鞋愤怒踢铁门的脚,抱在膝上。所有的东西都扔 在雨里。 前夫对她的爱,就在那个中秋雨夜的酒精气味里开始,终于也结束在那个酒 精气味中。 儿子长得非常像前夫,尤其是那双经常发出钻石一样光芒的小眼睛。如果, 温土丹想和儿子一起睡,就必须讲“惊人”的故事。一般的童话故事,儿子几乎 都听过了。这是前夫的功劳。 有个人叫宁录。宁录非常厉害,他有一件他爷爷传下来的神衣。是上帝砸扁 “利维坦”的巨鲸的七颗脑袋,用它的皮制作了这件坚韧无比的神衣。敌人的刀 枪刚对准它,那个举着兵器的手就会发抖发软。所以,宁录战无不胜。成为族人 的领袖。宁录把国家建在幼发拉底河畔的平原上,可是,因为祖先冒犯过上帝, 上帝惩罚其有洪水之祸。宁录说,不怕!你们传我的命令,全体军民无论男女老 幼,给我挖地基、建石窑、烧砖块,我要造一座高塔通天的王城,让塔尖戳破苍 穹。以后再发什么洪水,我就领你们住天上去! 他们真的开始修筑摩天巨塔,嗨唷嗨唷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 响声竟然穿越云缝,传到了天上。上帝听到了。他拨开云一看,哇哈!只见巴别 之野上,军民像蚂蚁一样多,那个塔已经砌了一圈了。天哪,像蚂蚁一样的人类, 居然在宁录的指挥下,这么胆大妄为,竟然想进犯天庭!上帝生气了。上帝说, 人类齐心协力,因为使用了同一种语言,因为使用同一种语言,他们不止建天塔, 只怕将来就没有人类做不到的事。上帝决定搅乱人类的语言。所以,建塔的人忽 然就舌头摆脱脑袋的控制,烧窑从前的师傅喊“添水”,徒弟却急急忙忙担了水 来,不由分说地把火浇灭了;高塔上的装修的人喊“送饭”,下面的人却听成 “柏油”,一桶桶的柏油往上送,气得工头一脚踢翻了一桶柏油,淋了下面来视 察的将军一身; 没有几天,工地乱成一团,工程进展不下去了,人人拉帮结伙在吵架,宁录 亲自指下命令也没有用了。人类从此有了很多民族、有了自己的语言、文字和风 俗习惯,谁也不想再建什么通天高塔。 更糟糕的是,本来人类和三界生灵和大自然间没有语言隔阂,鸟啊、兽啊, 山啊、水啊,花啊、虫啊,鱼啊,向人类问好,人类都能听到,可是,语言一乱, 人类就再也不能和它们对话了,连自己和自己都沟通不了了,人类就被隔离在大 自然之外。我们只能靠细心观察和科学实验,对世界了解一知半解,然后宣布发 现了什么“客观原理”。 百战不胜的宁录站在无法通天的巴别塔上,哭了起来。他知道,他再也做不 成了。 儿子说,如果宁录不造巴别塔,红蜘蛛就能听懂我的话,对吗?它就知道我 是它的好朋友,它就不会躲着我,对不对? 温土丹说,对。 十六 塔先生依然不接温土丹的电话。那天,温土丹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北极 光”。北极光的招牌非常不醒目,从一个宠物医院的侧门进去,里面却是一个巨 大的洞穴,不知是利用防空洞改装的,还是刻意装修成这个洞穴效果。里面的光 线非常幽暗,一些洞顶的凹陷处,埋着一些蓝紫色的灯,另外就是吧台上的电视 屏幕变幻的色块。每一个吧台服务生都戴着醒目的黑边的橙色窄框墨镜。其中围 着一条长丝巾,后胸后臀各搭一段,走动的时候,他很注意丝巾的摆动效果。有 个十分妖娆的高大女人,坐在吧台前面的转椅上,抽烟。不知为什么,她把一只 饰着很多银片的高跟鞋放在自己的酒杯边。温土丹在她身边坐下,要了一杯生啤。 几个长发披肩的人不知从哪个洞门鱼贯而入。像是乐手。哒哒哒哒,架子鼓 突然就响了,像一个乐队猛然醒过来似的,扑天盖地的打击乐开始猛烈扫荡洞穴 的每一个皱褶。温土丹这才发现,妖娆的女人一边抽着烟,一边从高跟鞋里拿出 葵花子,翘着兰花指,精细地啃着。温土丹傻了眼。妖娆的女人笑了,拍了拍温 土丹的肩,又指指圆转椅下她的另一只鞋,耳语似地说,新的,我喜欢这种皮革 的香味。 温土丹又大吃一惊。妖娆的女人原来是个嗓子很粗的男人。男人压扁了嗓子, 嘎嘎嘎大笑。吧台里的围长丝巾的服务生,很优雅地笑了笑,为温土丹款款送上 一塑料碟的葵花子。 乐队又剩下哒哒哒哒的鼓声,就在这时候,温土丹听到一种独特的鬼哭狼嚎 的铃声。她循声望去,在一个大石笋后面,穿着黑背心、戴着银颈链、手链的塔, 就在那里低着头开始通电话。他旁边,一个穿浅色中式对襟衫的看不出年龄的男 人,伸着尖尖的舌头,像蛇吐蛇信子一样,一下一下,不断在舔着塔的脸。 塔在继续通话,同时操起一张面巾纸,看都不看,就盖在那只蛇的脸上,几 乎同时,那条蛇信子一样的舌头,就从纸巾中间,又令人恶心地伸了出来。 塔看见了走到跟前的温土丹。塔站了起来,对电话里说,回头我打过去。温 土丹不知说什么好,干巴巴地站着,想坐下去,又怕塔抬腿就走。塔最终还是笑 了笑,说,还是被你找到了。那走吧。 去哪里呢? 随便啊。你是警察嘛。 蛇突然跃起,像老鹰护小鸡一样,非常戏剧性地挡在温土丹和塔之间,大张 两臂,十分夸张地摆了个护驾造型,而且保持不动。温土丹看不出他是个极顶幽 默的人,还是个神经质的卫士。塔一把推开他,拿起外套就自己走了出来。 温土丹跟了出来。他们到了落日咖啡屋,还没落座,塔就说,你到底要问什 么呢?我就不相信这事你能报道。 温土丹说,我想知道事情真相。 没有事情真相。 你说的对,我不可能报道这个。事实上,我快下岗了。我应该赶紧忙正事, 写稿挣工分。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塔不说话。 请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鬼? 我不知道。塔挑起了眉头。塔说,反正,那天半夜有东西打了电话出去。所 住的三个人,还有一个鬼,四个,都可能使用了电话。那个鬼或者人在电话里说, 痛啊……我没死…… 温土丹说,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塔说,因为我一住进去,每天睡觉都闻到枕边,像生铁一样的血腥味。有人 仿佛就在枕头边不断呻吟。 你住进去的时候,你知道那死过人吗? 我知道。但房东以为我不知道。 那么,是别,也就是那个女鬼打的电话? 对。这就是我说的第一种可能性。超自然的现象发生了,而我们三个都在睡 觉。她一个人从我的房间,原来她的房间里走出来,轻飘飘地,像踩在云雾里。 她飘向那个电话,拿起听筒,她肯定不需要开灯,就开始拨她生前最经常拨的电 话号码。她感到寂寞,怀念朋友,或者说怀念一种依靠。 也许她和巴都是出身清寒,她们是老乡,一起从深山僻壤中,坐着牛车、拖 拉机,坐着汽车、火车,终于来到了这个陌生而富饶的城市。开始都是做服务员, 后来巴脱颍而出,巴太美丽了,很快成了迎宾小姐,成天穿着旗袍,站在门口对 客人笑笑,说欢迎说再见;别却很辛苦,她每天端菜倒酒侍候各种刁蛮的客人, 有时被客人泼一身酒,每天她只能穿着平底布鞋,难看但也只能那样,因为即使 平地,还累得脚底生疼,晚上天天要用热水泡; 后来巴去做了酒楼新开设的足浴城保健员。不到一个月,02号保健员就风靡 全城,点02号钟的男人经常排队,一个钟连着一个钟,02号累得想哭,可是有男 人送她礼物了。别也想改做足浴保健员,请巴去跟老板说。巴找了很多理由推辞, 包括别的手型不好,文化程度偏低,工作更辛苦。别后来送了一支口红给巴,巴 并不像以前一样,接受杂牌口红,但是,口红唤醒了友谊。巴帮忙,别终于如愿 以偿。可是,改做保健员的别小姐,生意却一直很冷清,有时一个班只轮做一个 钟,从中抽成的8 元,还不够一天的快餐。是不是? 然后巴被富人、被阔佬永远地带走了,巴拇指背上的老茧一定慢慢地褪去了, 听说巴可能真的在一个老别墅里,像只金丝雀;别也许只好到前线去了,对,当 三陪、坐台也出台。慢慢地,别开始有些钱了,别也许也开始风光地给家里寄钱 啦。后来,别就碰到了骗子。那天,一个像台湾阔老的中年男子对别说,太辛苦 啦。以后就不用坐台了,跟我过吧。你就在大陆照顾我好了。别就和台湾人一起 睡了一夜。那个五星级酒店贵呀,唔,别当然陶醉。是不是?有时候,白马王子 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二天,台湾人带别去泡温泉,再回大酒店休息。下午四 点,台湾人出门了。然后门铃又响了。台湾人进来对着床上的别说,存折给我。 别说,什么? 给你转钱去。先打20万吧。 别就欢快地交出存折。台湾人转身出去,马上又转身进屋说,:密码。 别想都没想,就把密码报了出来。别肯定是睡不着了,她终于也有条件畅想 未来了,是不是?她也不比巴差太多来着,是不是?可是,台湾人一直到天黑也 没回来,别突然想起来,天啊,转账进款是不需要密码的啊! 别就马上冲下楼,打的冲到了银行。一问,人家说,这个存折上刚刚被人提 走9 万多元,里面还剩下5 元钱!别可能就晕在柜台下了。然后别就哭了,万念 俱灰了,就给朋友巴打电话,巴可能安慰得轻描淡写。这不怪巴,巴已经不在把 9 万当成什么大数,不再理解一个女孩千辛万苦挣来的全部储蓄意味着什么,所 以,巴可能安慰得很不得法,甚至加重了对别的刺激;或者巴根本不想听,她不 耐烦。别想跟她见面聊聊,可是,巴说她要赶去驾校培训汽车驾驶,因为那辆法 国雷诺买了两个多月了,再不培训,天又热了。 别剪舌头的时候,也许并不坚决想死,她可能希望有人推门而入能拯救她, 比如男人、比如巴;可是,剪掉的舌头是那么的巨痛,这超出她的忍受范围,她 哭了,门外永远没有人进来了;她可能是哭着上吊的,因为痛啊…… 塔停了下来。两人不说话,看上去都像在听那个胖女孩,在咖啡厅水池边弹 《致爱丽丝》。那胖女孩不知为什么越弹越急,听着人想赶火车飞机。 塔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温土丹说。 你说呢?塔开始折一张花边餐巾纸。塔说,也许是有人天天在我枕边,流着 带血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叨絮太多遍了。也许,就是我胡编瞎说的。 十七 那么,还有第二种可能吗?温土丹说。 塔搅着柠檬水刚加入的冰块,半天不说话。 后来他说,第二种可能嘛,塔说,那个半夜的电话,可能就是我打的,我能 变声——我没死啊……痛啊…… 温土丹大吃一惊。当场就脸如菜色,浑身的鸡皮疙瘩,像森林一样站起。塔 的声音太像女人了! 塔笑了笑,恢复了正常男声,我可能爱上那个女的,巴,也可能爱上那个阔 佬,因为我是双性恋者。再告诉你一点,我的初恋女孩就是巴,或者和巴一样的 女孩。当时我每天陪着我新加坡男恋人,到天河足浴城泡脚。后来设计活儿不紧 的时候,我可能一个人到足浴城,专门包巴的钟,一天泡四个钟,从早到晚,连 续洗脚,洗到我的脚和巴,或者像巴的保健员的手,又松又白光滑得像抛光过的 东西。我爱上了她,我恢复了大众性心理。我问巴能不能爱我,巴用洗脚木刮刀 在我脚心刻下——不!我再问巴能不能爱我,她在我脚心更加用力地刻下——不 不!我再问,巴拿起了锋利的修脚刀。她笑容可掬地比划着。我还是说,巴,你 能不能爱我?巴真的用那把锐利的修脚刀,在我脚心刻写:不!——那种奇异的、 痒痛尖锐交织的感觉,让我心尖和膝盖一起颤抖。我没有把脚从她怀里抽回来, 我知道抽回来的时候,上面有个血淋淋的不。巴给我贴了邦迪创口贴。巴说,去 告我的状吧,我恶心你!你要是不告状,就再也别来洗脚了!你来一次,我刻一 次!就在你的涌泉穴上! 第三天,我瘸着脚再去的时候,别或者像别的女孩,告诉我,巴被一个阔佬 包养起来,再也不用上班了。 哦。还有一种情况,我爱上了包养巴的阔佬。一见钟情。那个男人有着非常 令人着迷的温和表情。塔大笑起来,像是掩饰什么地夸张着笑声。 塔说,你看,我是不是具备这个作案动机? 温土丹失去了判断力。她迟疑地看着塔的皮鞋。塔说,我不会让你看我的脚 底的。它可能有字,可能没有。我说过,我可能全是胡扯嘛。 好啦,我再说第三种可能性。那天晚上我最迟回家,我有洁癖,我把冲澡后 换下的内衣全部洗掉后,才上的床。因为喝了多杯浓咖啡,我难以入睡。月光非 常安静。我听到隔壁房间的门轻轻地响了,有人出来了。像平时一样,出来的人 一般是去卫生间。可是,我听到她到了沙发上,然后,我听到了话机按键的声音, 嘀嘀嘀… 那是和别很像的声音——你别管我为什么知道别的声音。反正我听到,那个 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说,我没死啊……我痛… 那个声音又说,我真的没死啊……送我去医院吧…… 后来我听到挂机的声音。客厅外面很安静,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上卫生间 的声音,还有哗啦的冲水声。然后是关灯,然后客厅又响起了电话的按键声,嘀 嘀嘀的,那个像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巴,真的是我啊…… 真的是别吗? 别不是前面说过啦?那是第一种可能性,第二种可能是我干的。现在我说的 是第三种可能性。我们先假设打电话的人就是载小姐。 温土丹猛烈摇头。塔轻蔑地笑起来。为什么不可能?如果我说,那个阔佬的 别墅本来藏娇的应该是载小姐,你是不是可以相信了呢?准确说,载小姐可以这 样认为,是巴雀占鸠巢。载小姐是个非常机灵的女孩,他们公司有个房产项目, 客户基本上都是中产以上阶层。载小姐虽然不漂亮,但是反应快语言机智,很讨 有时腻色的男人喜欢,尤其是那些有钱人,有时会被身边的漂亮女人经常刺激得 麻木。载小姐还可能是做爱高手。当她把小别墅卖出去的时候,那个买主可能就 承诺要她作别墅的女主人,也许在那个还没粗装修的房子,卖主就在考察房子的 同时,顺便考察了售楼的小姐做爱能力。你要允许载小姐——心气这么高的载小 姐,有这种想象能力。对不对?阔佬给她的许诺,比给灰姑娘直接得多,心气这 么高的载小姐,有理由把这些许诺当成海誓山盟。是不是? 但情况不是这样,载小姐被人戏弄了。载小姐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不会把 有钱人兴之所至吃豆腐的游戏,当成爱,她更不是随随便便就和哪个有点小钱的 家伙上床的人。她对爱情是认真的,阔佬含着泪水,轻声诉说家族势力强大的妻 子,是多么的不体贴,性情经常是多么的跋扈乖戾。那个有着相当社会影响力的 名流阔佬,那个温和深情的阔佬,每周四让自己的司机接载小姐去打网球;载小 姐是个网球天才。情人节那天,载小姐收到的巧克力精制蛋糕上,插着一张香水 纸片,上面说,希望明年2.14,我能把我们自己房间的钥匙送给你。 结果当然不是这样。人家把爱巢的钥匙给了美丽非凡的巴,而不是载。载小 姐为什么不恨巴? 温土丹说,载小姐因为极度恐惧,请了岛妹来陪住。她自己就吓得要死,怎 么可能再吓人?我不相信,她不可能半夜起来像鬼魅一样活动。 塔不置可否。 那我再说第四种可能性。那个半夜偷偷起来拨电话的人,就是岛妹、岛小姐。 温土丹笑了起来,但马上她就认为不应该笑。也许是塔不为所动的眼神,也 许是塔的认真的语气。塔说,正在找住房的岛妹,可能是在某房屋中介机构的门 口碰到了载。因为载也在找出租房,想搬离这间有吊死人的房间。岛的要求很低, 两房一厅,和人合租分担房租更好。而载登记的是一房一厅,两房一厅和人合住 也行(不计男女),但房子必须是新的。岛和载两人的要求的房源都需要等候。 在门口,载突然灵机一动,就请没有住处的岛妹到她这住。既然不要钱,既然可 能有缘以后一块租住新房,岛妹就高兴地来了。 岛妹可能是从模特队里知道,这房间里刚吊死人的事。岛妹马上就想搬走了。 可是,载不同意。载说,求你啦,我害怕啊。她们就敞开谈了别小姐的事,以及 她们所掌握的别的好朋友巴小姐的事。岛妹就知道巴原来是故事中的特别的人物 之一,而且,在别小姐的留言中,巴小姐是那么的重要。别小姐对她是那么得又 爱又怨。 岛妹除了身高和肩胯造型,没有任何优势。这种平肩紧胯的骨感造型,在现 在的模特队员中,并不罕见。而巴同样有这种肩胯,巴还有美丽的锁骨和白种女 人一样的长颈子。巴很瘦,你能看到胸口浅浅的两根排骨,巴却还长出了极其美 丽的乳房。更不可思议的是,巴长出了亚洲女人很少见的、立体感挺强的脸。正 如嗓子宽广的人能唱不同的音域,巴天生能解读任何风格的衣服,包括这次设计 师让她出台的一款BOBO风格的乞丐装。 岛妹可不可能自卑呢?不,岛妹不自卑。岛被一些人捧出了另类的价值。百 分之百的人说她难看,但是,岛知道了,还有百分之百有品味的人,百分之百地 惊叹她有“特别的味道”。她具有走向国际T 型台的真正实力。分区冠军角逐似 乎就在这一美一丑间展开。然后,岛就该听到一些关于黑箱操作的风声了。 你是说,岛妹因此就在那个晚上,使用这种阴暗的手段吓退对手? 我是说第四种可能性,我说可能,并不是说肯定。你想,如果是这样,岛妹 是不是很成功?干得很漂亮,巴不是立刻落荒而逃了吗?现在,让我们看看,岛 妹不是稳操胜券了吗?美丽非凡也好、黑箱作业也好,什么能抵得上鬼的存在威 力?鬼是无法沟通的灵魂,是不是? 温士丹说,你的意思就是,其实,这个屋子里的人,包括鬼,统统都可能打 出了那个作恶的电话? 塔笑眯眯地,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我问过出警警察了,当时他第一次出警到你们那的时候, 并没有说鬼和巴之间是怎样对话的,因为110 指挥中心的指令是,请他来看看, 有人装神弄鬼在打骚扰电话。就是说,上门的警察,他自己也不知道人鬼间的具 体对话,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们,你和载小姐都知道对话的具体内容? 塔说,这也有三种原因,肯定有一个原因是真实的,你自己鉴定。第一,因 为次日下午,有个男人打了我们这个电话,说是巴的叔叔。他和蔼可亲地问了我 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因此知道了详细对话;第二,鬼在作恶的时候, 我们三个人,至少有一个人没睡着,因此听到了人鬼对话;第三,本来就是我们 的恶作剧,我们当然清楚对话。哈,对了,岛妹一定也知道准确的对话。不信你 去问问。 你分析的所有可能性,需要我很多想象力。可是…… 想吧。胡想比胡说好。哦,我漏了作案的第五种可能。就是说,我们三个人 ——这屋里没吊死的另外三个人,可能合谋作了案。想想看,那个晚上,月亮明 亮,我们和我们的影子,半夜起来,像鬼魅一样,一边喝着阴暗的可乐,一边轮 流打出了电话。当巴惊恐得精神错乱时,我们高兴得浑身发抖,我们狂欢尖叫, 像月光一样尖叫。然后我们一起对警察撒谎。因为我们都有理由讨厌巴,我们的 心理和手中的可乐一样,晦涩而阴暗,一晃就冒着邪恶的气泡。我们——同仇敌 忾。 走出咖啡店,塔说,你别再打我电话了。再打我也不会接了。 十八 温土丹的律师朋友正为她办理向法院提交变更抚养人的申请。前夫死后,公 公婆婆确实一直身体不好。儿子一直跟着狼狈不堪的温土丹生活着。本来离婚的 时候,温土丹说儿子跟我吧。前夫说,还是给我吧,你的生活很忙乱,生活习惯 也不好,哪天大醉丢了儿子,也不是不可能。再说,我父母能帮助我带。你实在 要带,就等你父母退休过来再说。因此,儿子就归了前夫。 现在,前夫家人对温土丹害死她前夫这一节,共同持有永不原谅的态度,对 此,温土丹无力反对。她已经思考不动这个问题,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满脑际的 红蜘蛛飘飞,她的思考,纷乱于红蜘蛛纷纷扬扬的、没有方向无法把握的红丝细 腿上。 那一天,温土丹采访一棵千年桂花树时,碰到一个住在寺庙里的护法居士。 这人原来是个大学讲师,姓康,和温土丹本来就认识。温土丹说了巴小姐的电话 事件。温土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那天晚上,是谁打出了电话? 康居士说,是别。康居士肯定地说,如果一个灵魂冤气大重,或者牵挂太多, 它就有超能量。它可以完成这件事。异度空间是存在的。只是正常的情况下,我 们和灵界不相交,互相不碍事。居士伸出两指食指,摆了个铁轨似的样子,但你 不能否认这种存在。人类把自己理解得了的东西叫科学。 温土丹说,如果正好有人起床,上洗手间什么的,他或者她,会看到什么? ——一个电话悬空在那吗? 这个我回答不了。 儿子依然有空就翻找红蜘蛛。 那个周末,温土丹采访回家,看见儿子拿着绿色的彩笔,踮着脚在墙上画西 瓜一样的图案,旁边还有一团鸡蛋大的像字不成字的东西。儿子讲解说,这是操 场,是红蜘蛛打球跑步的地方,也是做操的地方,一吹哨子,它们就统统跑出来; 温土丹被儿子牵到卧室,这才发现,整个卧室的墙壁,尤其是床铺靠墙的这三面, 画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圆形、大梯形、大方形,统统不规整,但是气魄很大,每个 场地都画插着三角旗,有的还附加一朵五瓣小红花。每个场地旁边还标有像字一 样的小方块。 儿子指着那些像字的东西翻译说,这是洗手台、这是吃饭室,这是琴房,这 是红蜘蛛唱歌跳舞的地方;这是它们睡觉的地方,这个是厕所,旁边有很多树, 开花的树。红蜘蛛喜欢爬到树上玩; 温土丹指着那排像字的东西说,这个,红蜘蛛都认识吗? 认识!连我爸爸的家!它们都认识!我是它们的老师,我也会教它们的! 晚上,温土丹写稿的时候,听到儿子在卧室的床上,拿着一只风筝的废骨架, 对着墙壁指指点点,戳戳划划,指挥调度着——听上去是几个班的红蜘蛛。小生 物们在上课、出操、唱歌。儿子在讲故事,分点心,介绍游戏规则,忙得不亦乐 乎,与其说像幼教,不如说像个小巫师。 躺在儿子精心规划的、红蜘蛛密布的空间下,温土丹经常彻夜难眠,甚至是 莫名的恐惧。但她也经常帮助儿子寻找红蜘蛛。有一次,居委会的人来入户访查 时,隔着防盗门缝隙,整个客厅,只看到温土丹和儿子大人小人四条腿一齐露在 沙发外面。 有一天晚上,她和儿子一起喝了些酒。三分醉意间,温士丹看着满墙花里胡 哨的红蜘蛛世界,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子似乎看透了她,儿子说,妈妈,你心 里还是不相信我的。一点也不相信。 温士丹正想分辩,儿子的小手堵住了她的嘴。儿子说, 我其实也不相信你。爸爸那天就死掉了。他没有来过这里。 温士丹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她说是的,是的,是的…… 连续不断机械地点头中,温士丹莫名其妙地流出泪水。 儿子在新买的海豚造型的儿童充气沙发上,玩着玩着,坐在充气沙发里就睡 过去了。而在此之前,温土丹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她突然看到 满地都是儿子的小脚丫印,每一只脚丫中间,都赫然有个红字“不”,再看那红 “不”还会动呢,是红蜘蛛写得吗?她迷迷糊糊地思考着,就在这时候,她感到 床板动了一下,就是那种好像有人一屁股坐在床上、床板翘动的感觉。她感到有 人坐在了她身边的床沿上。同时,她闻到了非常熟悉的大厦门牌烟味。 背着门的温土丹没有转身,她迷迷蒙蒙地说,儿子挺好,我能带他……呃… …你,不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