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人生 作者:韩迅达 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模糊,我在迅速地上升,离之远去。我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地 面某样东西,但我的手却象光线和影子一样,摇摇晃晃,对所触之物毫无质感;我 拼命惊呼,几乎喊破喉咙,但发出的声音连我自己也听不到 .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 可抗拒的力量正把我向其深处拖拽,大半个身体已被其完全吞噬,只残留着头颅在 外面无力地晃动。我泪流满面,最后看了一眼围在我床前悲痛欲绝的家人,肃立不 语的医护人员和缠满白纱只漏出双眼的我的身体……。 一只温暖细腻的手在我的胳膊上轻抚,示意我安静下来,同时一个柔和甜美的 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汉特先生,汉特先生,您好些吗,请不要害怕,这只不过是 一个梦,请不要害怕。” 我在抽泣中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令我熟悉:银闪闪的铂制半圆形屋顶, 正中是一盏光线温暖滞重的原子灯;四周墙壁凸现的浮雕显然受到阿米特星人的影 响,着力描绘了早期各星系人民顽强的与自然抗争的场面;地面铺着玲珑剔透平如 镜面的人造整体水晶。我躺在置于房屋中央的密封舱里,舱门已经打开,一个身穿 带有亮闪闪金属光泽紧身制服的高佻清秀的女孩正微笑着注视我……。 星期一,早晨,天气晴朗,我早早来到办公室。当我推开门进去,没想到同事 们比我更早,大家正围坐在一起兴奋地聊天,显然,这个周末大家都过得很愉快。 我悄悄加入其中,听他们讲述自己周末的经历。 罗宾带着他的爱犬乘坐时梭公司的穿越号——那艘曾令全联盟民众激动不已并 无不向往的万人四维空间飞船,回到了整整一个世纪以前联盟初创,各星系代表云 集森特星召开第一次联盟代表大会时的会场。虽然因为在空间中的存在形式不同, 他们并不能与代表们交流,但却有幸身处其间亲耳聆听了伟大的联盟缔造者那舍儿 响彻寰宇的那一句:“我们终于走到一起来了。” 珍妮弗描述了她到米亚天文馆与数千名fans一同观看由“毒眼”巨型射电 天文望远镜实时发送回来的一颗白矮星瞬间坍塌为黑洞,并将其周围陨石群尽数吸 入的情景。她睁大了眼睛激动地说:“你怎么能相信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呢, 幸好是在一亿年前,离我们一亿光年远的地方。” 苏珊依旧是架着她心爱的驯鹿号高速飞船,在附近几个小行星之间游荡。 “还是老一套。”我嘀咕着回到自己座位上。昨天的经历让我一夜不寐,今晨 头痛欲裂的我本想早点来到办公室,教我的电子秘书阿瑟给我做一小时的假眠,可 没想到他们也这么早就来了。我看着他们闹哄哄的样子,只好沮丧地坐在一边发呆。 “嗨,汉特”吉姆突然看到了在一旁呆坐的我大声叫道,大家都扭过头来向我 打量,我朝他们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看他忧郁的样子,是不是线路又有了问题。”大卫还没说完,大伙哄然而笑。 他们说的是我上次到个人生活服务中心接受服务,戴上头罩后正闭着眼和按我 意愿设计的模拟女郎忘情接吻,一睁眼却发现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长着八条触须,章 鱼一样的萨芬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事后公司方向我解释了故障原因——一粒 小得连监控装置都没有发现的半导体尘埃掉进终端机,将我和也在接受服务的萨芬 人短路。之后他们做了非常诚肯的道歉,我非常大度地一笑了之,不过大伙却有了 可以经常取笑我的把柄。 我没有理会他们,向阿瑟要了一杯咖啡,站到窗前看外面层次分明,秩序井然 的各种微型飞船来来往往。 珍妮弗见状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不要在意嘛,我们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我根本没在意。” “那你看起来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是啊,汉特,周五晚上我们去喝酒你还挺高兴的,怎么今天突然……。”稳 重的罗宾试探性地问道。 “对了,微软公司的新品发布会你去了吗,你不是被选中的幸运者之一吗?” 大卫也严肃起来,一边摆弄着手中的茶杯一边说。 我转过身体,把视线在同伴们的脸上逐一扫了一遍,同样的关切之情显而易见 地从每个人脸上流露出来。我觉得自己有点过火。 “你们可以想象现实中短暂的一小时却能带给一个人半个世纪的回忆吗? 同伴们都笑着摇头,我也感到自己这种语气有点儿滑稽,于是清清嗓子把头转 向大卫。 “你还记得一星期前微软公司的公告吗”? “你是说,他们宣布即将举行的新品试用发布会的那次吗? 我点点头:“我也是半个月前才知道微软公司第十代产品已经成功推出,并向 外界征募志愿者试用。当时我对他们宣称的:”新品的推出是游戏史上第一次真正 的革命“,只当一次过火的炒作。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言如其实。 “可是,电子游戏发展到今天已经有近千年的历史了呀!”苏珊惊讶地说。 “不错,但在这当中除了技术上的改进使画面更丰富更逼真能让游戏者更刺激 之外,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吗?” “当然”吉姆看了大家一眼,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说:“像《血战》和《暗星》, 我们都尝试过,那种血淋淋的杀戮场面不就在身边吗,我敢说任何人也无法分辨那 些虚拟的世界和现实世界哪怕最细小的差别。如果不是被别人杀掉或由于胆怯自己 按下退出键,你根本不可能回到现实。这种软件脱离了硬件直接由大脑做为操作系 统来执行,这算不上一种革命吗?” 我微微的笑了笑说“那,在游戏过程中你是不是真正地感到害怕,也就是说好 像现在如果我用一枝中子枪指着你的脑袋,而它随时可能失控。” “那倒不会,在游戏中每个人都很清楚是在游戏,只不过它们太逼真了,教人 时刻紧张突如其来的袭击,但并没有真的害怕,即使死掉也不过退出了游戏。” “嗯”我点点头以示肯定,“这次完全不一样了,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变化。游 戏之前你的记忆脑细胞被局部完全冷冻,无法再发射即使是一次最弱的脉冲。每个 游戏者进入游戏前都好像一张刚被格式化的存储器或育婴室里的雏婴,不过你也只 能以新生儿的身份进入游戏——他们不允许把任何现代的思想带到里面去。” “是因为这样微软公司此次新品的推出才被称为游戏史上第一次真正革命的吧?” 罗宾欠了欠身问。 “嗯,细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是吧?” “我觉得如果用游戏来称呼这个耗费了微软数万员工十年心血的人类迄今为止 最庞大的软件,实在有些轻浮。”我深吸一口气仰面朝天神色庄重地说。 珍妮弗和大卫见我如此表情说话,相视一眼,想笑,但忍住了。 我站起来背着手绕着我的全智能办公桌走了一圈,位于正中的钨金的黑油油的 桌面正沿着×字裂纹分离,四块儿平时严丝合缝对在一起呈等边三角形的钨板向四 周平移,光析显示器慢慢浮现,上升至桌面,今天的工作安排一条条罗列在上面。 我快速浏览了一遍,见没有什么需要机动处理的事情便都交给阿瑟去做。 “它彻底摒弃了以往的套路,枪战,竞速,攻城掠地,巧取豪夺,它要做到的 只是让人们能够体验已经成为过去的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最真实的,最普通的… …。”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苏珊突然打断我。 “具体一点的话,你可以这样理解,它能让你了解一个文明从产生到发展到繁 荣,从与外星文明彼此互不相识到初次接触,到互相猜忌战事连连,到慢慢和解, 直至今天联盟的形成。游戏者可以选择其中任一历史时期,以那时普通一员的身份 开始游戏。你可以自己决定你的性别﹑寿命和退出游戏的方式,有寿终正寝﹑疾病 ﹑车祸﹑自杀等。至于命运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你有机会成为一代伟人,但也 许是一个乞丐。” “那么,它反映的是个别星系某个民族的历史呢,还是以全貌的形式展现?” 吉姆熄掉手中的烟,端起一杯茶来问到。 “都不是。考虑到游戏过程中会产生某些消极因素可能伤害到一些民族的感情, 微软放弃了可供参考的现成的所有实例,而是另辟蹊径,非常聪明地把各民族在产 生发展过程中共同的东西提炼出来,做为这个新的只存在于游戏中的文明发展的轨 迹。这样,即使最后它走向了毁灭,任何人也无可厚非。” “这个文明诞生在哪个星系?”大卫问。 “银河系” “那是什么鬼地方?”吉姆一脸的不解。 “游戏里我们都这么称呼它,后来我查了一下,也就是875932星系。” “可8字开头的全是没有任何文明迹象的死亡星系呀!” “不错,这是经过‘毒眼’数亿次精确扫描后得出的无可辩驳的事实,但只有 这样安排,才能堵住任何妄图煽风点火者的嘴。” “它一定要毁灭吗?”苏珊小心翼翼地问。 “那到不一定,不过最终无非两个结局,或者加入联盟进入今天的平和发展期 ——我们知道,联盟形成前,各民族的发展都是起伏不定的;再者就是毁灭,象许 多已经消失的文明一样。这很象以前流行过的彩票,大奖的号码谁也无法预测,要 看每一批游戏者的命运了……。” “等等”吉姆摆摆手示意我停下,“每一批游戏者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吉姆。”我朝吉姆竖起大拇指,吉姆抱拳还礼,大家对我们的互相恭 维显出一脸的不屑。 “吉姆的问题引出了它的第二个令人意想不到之处。从理论上讲,它能容纳无 限人同时游戏,也就是说,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可能是任一星球的游戏者,你们共 同构成你所处的社会,而你的过去和你的未来也由不同的游戏者来扮演每一个角色, 其间的衔接可谓精妙绝伦毫无破绽。比如,你能欣赏到前人留下的美妙的建筑和艺 术品,同时你的时代所创造的科技文明也能为后代造福……。我这么说,你们能听 懂吗?” 大伙似乎十分痛苦地皱着眉,茫然地摇头。 “噢”我举起手来,用拳轻轻垂着额头向后倚在靠背上,“我现在对盖茨这个 家伙是越来越佩服了,不,简直是嫉妒。我费尽口舌说都说不清的东西他居然带着 一帮人在短短十年之内搞了出来。这个混蛋,是不是在培育他的时候哪个环节出了 问题,要么就是基因发生了不可控突变,否则绝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想象力和创 造力怎么被他一人独占。他手底下那几员所谓的干将我是再熟悉不过,凭他们?再 花一个世纪也白搭,现在到好,一人升天,仙及鸡犬,全成英雄了!” 我忿忿地大口喝咖啡,环顾众人亦有不平之色,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哎,对了,我选择游戏的那个时代也有个超级软件公司叫微软,它的创始人, 妇孺皆知的电脑英雄也叫盖茨,比尔8226;盖茨,他发明的操作系统使他在 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成为世界首富。那个实在简陋得可笑的玩意儿现在只有一份了, 以光盘的形式存放在联盟中心博物馆里,并没说由谁发明,盖茨却把它安到了自己 头上……。” “说到哪儿了?” 刚才正当大伙不厌其烦地听我大发牢骚的时候,头儿那张刻满风霜的脸突然出 现在壁挂可视电话的大屏幕上,他见我们不工作又凑一块儿闲聊,本来就不短的脸 拉得更长了。头儿是朱利人,由于他们祖先生活的行星离恒星较远,气候非常寒冷, 面部又经常露在外边,神经进化缓慢,所以平时几乎就一个表情,不过要是脸变长 了,就肯定要发火。 果然, 一顿猛烈的训斥象朱利星的暴风雪一样如期而至, 我们垂首做默哀状 “恭听”。在一线亮光闪过,光析屏幕又恢复幽深的黑色后,我们以和刚才迅速分 散回到各自办公桌前同样快的速度又聚到一起。 “他不是到纽曼星去开会了吗?” “谁说不是呢,这老家伙在三千光年以外也忘不了打电话回来监视咱们,他妈 的!”吉姆一边忿忿不平地咒骂,一边又点燃一支烟。 “你就不怕得肺癌吗,总这么一根接一根的抽?”珍妮弗厌恶地扇着眼前缭绕 的烟雾问吉姆。 “怕?我都得了两次了,有一次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每次放疗我看见那个 奇形怪状端头闪着蓝光的量子刀发生器就浑身不舒服,可好了之后又忍不住想抽。” 我拿起吉姆扔在桌上的香烟盒看了看:“要是你知道癌症是绝症的话,你还敢 抽吗?” “怎么会呢?现在除了基因不可控恶性突变,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吉姆显得很得意,还向空中吐几个烟圈儿。 “在我生活的虚拟世界它就根本治愈不了,世界卫生组织甚至许诺要给第一个 攻克癌症的人塑一座与其等身的纯金像。” “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唉,你们永远无法想象过去的人们是生活在怎样的多灾多难中,他们的平均 寿命只有七八十岁,最美好的前半生还要拼命地学习和工作……。” “好了,汉特,你现在说话怎么总要作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隔了一个周末, 你都快变成哲学家了。” “可不是吗,这次周末回来,也听不见他吹嘘他的模拟女郎多么性感多么懂得 风情,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细节,整个人大变样,满口之乎者也开了。” 大卫嬉笑着首先挖苦我,珍妮弗也推波助澜。 “算了,算了,你们就别讽刺他了,我们还是听他说说这次的经历吧,看来对 他震动不小。你还没告诉我们游戏叫什么名字呢。” 关键时刻还是罗宾救我,我赶紧接上。 “虚拟人生” 我放下只剩一些黑色残渣的咖啡杯,慢慢地坐进柔软的皮椅,双手支着下颌, 待思绪慢慢理清之后,平静地向他们讲述了在我生命中虽然短暂却给我留下漫长记 忆的奇特经历。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给自己生活的星系叫银河系,给我们居住的行星叫地球, 它围绕的恒星叫太阳,这当然都是用我们的语言对它们的称呼,实际上它们都还没 有名字。” “那时候国家依然存在,而国家的存在又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和冲突的根本原因, 虚拟世界里也不例外,那情景跟联盟形成前各星系时有摩擦的情况差不多,只不过 规模小得可怜。” “在我生活的年代全星球有一百多个国家,分布在七块大陆上,每个国家又有 不同的民族,算起来全星球大大小小有上千个民族,为了各自的利益和生存空间, 战火硝烟没有一刻散尽过。我诞生的国家是那个星球四个古文化最为灿烂的国度之 一,其它几个都慢慢衰落,只有它,在其有着强大后续力量的传统文化的支撑下, 度过一百多年内忧外患的屈辱历史后,猛力反弹,迎头赶上几个号称强国的西半球 国家,没用多久,就把它们远远甩在身后。于是全世界实现统一永远和平的任务, 自然而然地落到它身上。” “我们虽然异常强大,却从不恃强凌弱。别人对我们的评价是:所有的智慧装 在他们的脑袋里,所有的财富装在他们的口袋里,所有的善良装在他们的心里。可 不是这样吗?从人类文明诞生之日起,我们就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原始社会,奴 隶社会,封建社会,一般文明发展都要经过的前三个阶段,我们自始至终保持着率 先完成过渡的优势。只出现了一次小差错——由于统治者的昏庸,我们最先产生的 资本主义萌芽被扼杀,于是西方几个国家乘势超过我们,并用坚船利炮打开我们的 大门,进行疯狂掠夺,还妄图彻底征服我们,一个多世纪的屈辱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我说着说着就仿佛看到一个少年,正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观看爱国主义影片, 他双拳紧握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哆嗦,恨不能钻进银幕里与英勇不屈的先辈们一起 战斗﹑流血,直至为国捐躯;我好象又听到从小到大师长们在我耳旁不厌其烦语重 心长的教诲:一定不要忘了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来的。同时,一个个生动鲜活光 芒四射拯救民族于水深火热的伟人形象在我眼前穿梭而过。 “忧患岁月并没有使我们消沉,而是激起我们更加顽强的斗志——奋起直追。 终于,一百多年后我们重新找回了短暂沦落的尊严,而且又坐回头把交椅——无论 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教育﹑文化,处处体现出别人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泱泱 大国的风采;我们基本完成对私有制的改造,初步实现生活资料按需分配,人类社 会存在了几千年的分配不均的现象在我们这里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我们的国家成为 世界各国人民心目中的圣地,特别是那些阶级矛盾深重,财富过分集中,剥削和压 迫使得大部分人苦不堪言的国家的人民。当时,在他们当中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歌谣:” 快去吧,快去吧,幸福和希望在世界的东方,到了那片广袤的大地,你就来到了天 堂……。‘偷渡成为各国政府最棘手的问题。全国各地都能看到数不清的用来安置 偷渡者的营房,那里面晃动着各种肤色喜气洋洋激动不已的面孔……。“ “我们的实力和威望令各国政府心悦诚服,我们的真诚和好善乐施教所有人对 ‘东方圣地’心驰神往,全球一体化在我们的倡导和全人类的自发努力下慢慢启动, 令多少辈人魂牵梦萦的大同社会的到来已指日可待。可惜的是我却没能看到这一天 ……。” “我之所以选择那个年代进入游戏,一是我在看游戏简介时发现在我出生前不 久刚刚结束了一场世界大战,战争中首次使用了核武器,而我是一个坚决的和平主 义者——你们知道,我不愿亲眼目睹那惨烈的场面;第二,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 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千年。这个虚拟的文明和许多真实的文明一样以其影响最广泛的 宗教创始者诞辰的时间做为公元元年。我在我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跃的时候送走一 个旧的千年迎来一个新的,而旧千年的后期和新千年的初期,是这个文明发展最为 重要的两个阶段。生产力在几千年缓慢发展的基础上,终于产生了飞跃,物质的积 累呈几何级数递增。在千年更替之前的一百多年前,那个世界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 思想家谨慎地宣布:人类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社会后,用不到一百年创造的价值相 当于过去的总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人类从工业时代跨入信息时代后不用五十年 就能创造相当于过去几十倍甚至更多的价值,文明发展的加速度冲到了顶峰,以后 前进的脚步虽然没有停下来,但却渐渐接近我们现在的平和期。那个时候人们的平 均寿命一般超不过一百岁,我把自己最叛逆的阶段安排在那个推翻传统追求新异, 世界观人生观审美情趣不断翻新的狂飙突进的年代,大脑每天都能接受不同的洗礼, 心灵在反反复复中挣扎,跟我们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一比较,真是过瘾呀!;第三, 数千年来沿袭的家庭制在汹涌澎湃的物质大潮的冲击下即将走向覆灭,我想搭上末 班车,体验一下那种消失近千年的感觉。” 一对老人苍老的面容和一张稚气未脱的红扑扑的小脸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妈 妈努力靠近着昏黄的灯,以便能够将手里的鞋垫纳得更密更结实,儿子明天就要出 远门儿了;爹爹蹲在地上,粗糙的大手里夹着一根没有屁股的烟,边抽边叹气,儿 子上大学的学费还没着落;穿着小花袄,头上扎两根羊犄角的小妹高兴地跑来跑去, 把缸子毛巾布鞋,还有别的什么都塞进一个大包里,哥哥答应她过年要给她买新衣 服回来。我呢?我在哪?家里为什么没有我的影子?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游戏,亦或 一场梦?难道真的永远见不到他们了么? 泪水迅速湿润我久已干涸的眼眶,我宁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那个世界的我的梦 境。 “我出生并长大的家其实只是盖在一个黄土坡上的几间简陋的土房,房前有一 个不大的小院,里面跑着一群总爱咯咯叫的母鸡,几只长胡须的山羊关在墙角。小 院的中央有一口石台上长满青苔的井,外面围了一圈稀疏的竹篾篱笆,上面爬满了 一些不知名的绿色植物的枝条。它给人的印象一定是穷困﹑凋敝,然而我一想到它, 周身却有一种浸在热水里的感觉” “家庭就是你和你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组成的一种人的群体。” 由于他们对家庭毫无体会只有道听途说的一点印象,所以只能这样教条的解释, 这种冷冰冰的定义让我觉得厌恶。 “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刚刚开始复 苏,人们的生活还不富裕,农民就更苦了。每年收获了地里的庄稼,除了交公粮, 剩下的仅能填饱肚皮。我们每天吃的都是类似现在全营养糊的粥状食品,不过那里 面营养十分单一,味道也差得很,是用一种叫玉米的植物的种子磨成粉加水煮熟制 成的。即使这样的食物,我们也经常没得吃,每次吃饭爹妈都是先给我和小妹乘满 满的一碗,自己乘半碗再加些水也装作是一碗。爹每天都要下地劳动,因为吃不饱, 好几次饿昏在地里,都是好心的邻居把他背回来,妈妈也因为营养不良,落下一身 的病。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家里更困难了,妈妈终因操劳过度一病不起,爹瞒着 家里人偷偷地去卖血,妹妹还没成年就跑到外面打工……。” 我用手背擦掉已经淌下来的眼泪,然后双手捂着脸重重地搓了几下又嗤嗤地吸 了吸鼻子。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哭。以前从没为什么事悲伤过, 有什么是值得悲伤的呢?全能的联盟为我们做好了一切,只要按部就班地去走每一 步就好了。谁也不会关心我们,别人也不需要我们的关心。可在那个世界,如果没 有家人,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事后我对自己说,不要想的太多,那 毕竟是游戏,但留在大脑里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不容置疑,我骗不了自己,他们为了 我付出那么多,真心实意的付出,我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呢,我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 候却离开了他们……。” 我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她伏在我的床边由于抽泣而微微抖动的身体,想起了 她噙满泪水的双眼,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为我的离去而悲伤 吗?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决不是戴着头罩的两个人用放大后的生物 波刺激对方大脑的性敏感区,或是和他妈的什么模拟人……,那是我们在fuck 机器,科学在fuck我们,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人,两个有血有肉的人用眼神用语 言用身体去交流……。” 我环顾众人,心情难以平静,手和脚都轻轻地发颤。为了稳住情绪,我站了起 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步。 “我和我的妻子是在大学认识的,那个时代每个人只能有一名配偶,朝三暮四 的行为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或舆论的谴责。我不是嚣张的学生会干部运动场上的风云 人物,她也不是惹人注目的高傲的校花。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对儿,一次非常偶 然的机会教我们相识相爱。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天天在一 块儿,也从没觉得过腻,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她给我洗衣服做饭,还 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和儿子到处去玩儿,后来我们有了 自己的摩托和汽车,出去玩儿就更方便了。那会儿,出了城市就能看到遍地自然生 长的草地和森林,还有被人工分割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庄稼,满眼都是绿油油的颜色。 我们就在草地上跑啊笑啊,累了就一躺仰着脸看天,天可真蓝呀,蓝得你眼晕,还 有一只只小鸟一群群信鸽飞来飞去。那段日子真好啊,除了轻轻松松的工作,就是 到大自然里去畅游,在青天碧水间,花鸟虫鱼中,在你最爱的人的身旁,你才会慢 慢发现人是不同于机器的,不能一生都被钢筋混凝土包围,和所有的动物植物一样, 人也需要同类的爱自然的爱。” 我透过窗户抬头看看笼罩城市上空可以抵抗任何宇宙射线高大无边的人造穹庐, 下面是亮晶晶的致密无隙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再往下有一个庞大的氧气制造系统深 埋地底,水被电解后氧气通过一根根导管输向地面供人们呼吸,剩下的氢气是微型 飞船必不可少的燃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它们的顶部在人造云里若隐若现,街道 宽广平整错综复杂,喷气车在上面风驰电掣,街上的行人表情木然行色匆匆。这里 没有花没有树没有草地没有小鸟,那个世界有的这里全没有。我不禁叹了口气。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阿瑟按我的吩咐从联盟中心资料馆调来了三种交通工具和 绿树青草蓝天白云鱼儿小鸟的激光全息图像。放在办公桌上的象笔筒一样的投射器 把它们按实物大小投射在空中,逼真无暇的效果使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地凝视,我又 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整个星球的环境可不是这样,人们为了赚钱,到处都在建工业化 程度非常低的小工厂,排放出来的废气废水把整个星球弄得乌烟瘴气秽浊不堪。加 上文明程度不够,很多人环保意识极差,乱捕滥杀,随地丢弃污染物。最后,到了 越来越多的物种濒临灭绝,人们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大家终于 团结起来了,共同抵制一切破坏环境的行为。那是人类自有运动以来规模最大的一 次了,为了把赖以生存的星球恢复原貌所有人似乎都在发愁﹑思考﹑奔走呼号﹑埋 头苦干,一切一切功利的东西都被置诸脑后。大家知道,我们不仅是在拯救自己, 更是在拯救后代,拯救这个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的文明。 “我生活的时代还没有和其它任何外星文明接触过。发生过的几次所谓飞碟事 件,也是微软有意的恶作剧。” 我朝窗外飞驶的微型飞船努努嘴,“他们把那玩意儿的全息图像在天空中晃来 晃去。” “在我出生的前二十年人们首次登上他们唯一的一颗卫星,在我去世的当年才 如愿以偿地把第一步踏在他们恒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上。” “科技史上有两个人物不容忽视,一个是牛顿,他的力学三定律在低速宏观世 界基本可以对付所有问题;再一个就是爱因斯坦,他的两个相对论使人们对时空的 变化和高速微观的世界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并对人类的航天事业起到一个巨大的 促进作用。” “宇宙在人类眼里还是神秘而不可测的,他们苦苦探寻宇宙诞生的奥秘,急于 想知道它的边界到底在哪里,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的文明存在;微观领域,人们的 认识已经到了夸克级,但只是坚信它的存在,却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 “直到我彻底闭上双眼,人类也没能破译自身全部的基因密码,因此现在看来 许多很容易医治的病,在那时都是绝症,比如癌症,心脑血管疾病,还有早就绝迹 的艾滋病。” “人类采用有性繁殖,新生命产生在母体,每一个婴儿长大后并不见得都象我 们一般高大健壮聪明漂亮,因为形成他们胚胎的精子和卵子是自然相遇,没有用遴 选法。” “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教育,否则就很难在社会上立足。那是一种非常缓慢的传 授知识的方法,完全依靠人的原始感官来完成,不借助任何灌输系统,效率低得难 以想象。号称知识分子的大学生头脑中知识的存储量还没有现在新生儿接受初级灌 输系统‘浸脑’后掌握的东西多。” “在我们真正强大起来之前一直没有按需分配,每个人的生活资料要靠劳动换 取。脑力劳动很快就完全战胜了体力劳动,所获取的报酬比例向上无限攀升,天才 们依靠自己的智慧都成为富翁;不劳而获的现象始终无法根除,贪官污吏﹑投机钻 营份子手里聚敛了大量财富;弱势人群的生活越来越辛苦,虽然生活质量在不断提 高。” ………… 我从未试过如此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件事情,到嗓子嘶哑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时, 便不得不借助思维转换器通过智能人声模拟系统把我的思想转换成声音——和我说 话一模一样的声音。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已经可以不从事任何体力劳动,用思维 转换装置再加上其它辅助器械就能把你的想法转化成语言或任何动作,从而完成所 有的工作。但我们不愿这么做,因为我们可不想变成四肢细小头颅硕大的一个个有 气无力的家伙,虽然我们不会再有祖先那样强健的身体,可我们还是想尽了办法来 减慢它退化的速度。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我们这个罩子下的城市从技术 上讲要保证艳阳不落四季如春没有任何问题,但经过几千年的进化,自然界的季节 变更昼夜交替已把不可磨灭的印记深深烙进了我们的官能器官,我们无法忍受节气 的一成不变和光阴的停滞不前,我们仍然保持着祖先遗留下来的严格的作息制度。 “剧情真实,情节感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我中途退出了表演。” 经过整整一个工作日的宣泄,我似乎终于彻底摆脱了两天来在脑海中反复沸腾 萦绕不止的回忆。大家似乎也听得累了,都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赶紧作此 总结性发言。 我在15370星系工作的一个同生(同一批用遴选法降生的人)利用出差的 机会来看我,我当时正在游戏,结果阿瑟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就给我安排了一场 车祸,退出了游戏,本来我选择的是寿终正寝。不过,微软的服务小姐可真是一个 赛一个,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她小手在我胳膊上摸来摸去的滋味儿呢。“我嬉皮笑脸 地边说边往门外走。 “德性”珍妮弗和苏删异口同声道,“刚才还死去活来呢,一转眼又成这样了。” 男同胞们都摇着头无可奈何地笑。 我走到升降梯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于是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可警告你们啊,不要轻易去玩这个游戏,那个世界里可到处都是感情,那 玩意儿虽然有时候能让你感到点儿幸福,但更多的还是痛苦,事后你想忘也忘不了, 你们不能跟我比,我谁呀?” 我得意地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摇头摆尾地走进升降梯。 我迎风站在楼顶的停机坪上向远处眺望,黎明将至,整个城市灯火阑珊。我一 直没有回家,下班后坐着微型飞船在城市上空飞来飞去。我不想回去,因为只要躺 在床上一闭眼记忆就潮水般纷至沓来,折腾一夜也无法入眠。我心里很清楚那些经 历绝非事实,可就是挥之不去无法摆脱,许多清晰的面容和场景在眼前晃来晃去, 令人唏嘘感慨不能自已。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发过愁或悲伤﹑难过什么的,这几天 就象完全换了个人,细想从前的日子,竟都是没心没肺活过来的。 天越来越冷,我的自动温控大衣好象也没电了,冻得我上下牙直打颤,我决定 回飞船小憩一会儿。飞船的智能识别系统探测到我的到来,自动将翼门象翅膀一样 张起,我俯身进入。 “请指示目的地” “我想休息一会儿” “好的” 座椅慢慢平放,轻柔的音乐似乎从极远处飘来,困倦已极的我渐渐闭上双眼。 一道强光将睡梦中的我刺醒,我支起身,把一只手搭在额头挡住耀眼的光线, 隐约看到一艘小飞船摇摇晃晃猛冲过来。 “快躲开” 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坐机还没来得及启动,一阵猛烈的撞击早把我抛得象一片 树叶一样在船舱里飘来飘去。 我在空中向下张望,居然看到又一个我平卧舱底,一动不动。我用手在自己身 上摸索,所触之处毫无质感;我想喊叫,但声音怎么也冲不破喉咙;我感到背后有 一股极强的吸力正不知要把我向何方牵引,我回头,看见一个幽深的黑洞,我的大 半个身体已没入其中,我吓得哭了。 我的身体已经被闻讯赶来的救护队员抬进维生舱,赶来上早班的同事们围着我 惊慌异常,不知所措。 “原来又是一场游戏,游戏,又是游戏……。” 我在抽泣中感到无边绝望。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