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娃娃 作者:沈璎璎 那条长长的甬道,一直斜伸下去,通向山庄外面,一片漫漫荒草,茫茫大漠。 等到松香泡菜送到,还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过来,还有三个月;等到优昙 仙花再度开放,冷艳的红与白盖满这片荒凉的山岗,还有五十二年。 六十年一轮回,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的,尤其在这个充满血腥杀戮的地方。 所以说我幸运,上次优昙花开,正是我进入山庄的时候。 “若不能被留下,也别回来见我。”她躲在马车里,向我做最后的交代。 真不愿看她那张脸,尽管画得不错,终究是人皮面具,虚情假意。好好的花 容月貌,这是何苦来!我摸了摸腰中的紫青剑,头也不回的跨进了优昙山庄。 花开并蒂,如火如冰,状同海碗,灿若明霞。这是从慕士塔格峰上移植下来 的神奇植物,据说能让苦命女子的白发一夜成青丝。 然而,满院子的人,没有一个在欣赏优昙花。大家都盯着优昙山庄里那一字 排开的十个紫色座椅。优昙山庄是什么?远处玉门关外的戈壁深处,是不过三年 前才崛起的江湖新贵,神神秘秘的。他们可能有很多钱,可能有很厉害的武功, 可能什么也没有。放出消息,说优昙花开的时候,他们要比武,招十个新的杀手。 于是一下子来了三千人。人心都是这样,更容易迷信不确定的东西,包括精明过 人、一向以眼光准确自居的她。 “小姑娘,这里大人打架,很吓人的。上别处去玩儿吧?”一个丁香色的长 衫的少年看起来满和蔼。 我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他愣了愣,看见了我的佩剑,便不言语了。 紫电青霜,人间神器,那是她亲自给我系上的。 “山庄会留下前十名优胜者。现在大家可以开始了。” 南边的青苗人有一种玩儿法,把一大群不同种族、不同形色的毒虫赶进一只 罐子,让他们你咬我我咬你。咬到最后剩一只最毒的命名为“蛊”,选拔赛就结 束了。 有的人很坚强直到被砍的七零八落,有人很识时务半路就悄悄溜掉,有人临 终前还惦记着交待儿子报仇,有人死也拉个垫背的四脚朝天好难看。这是我踏入 江湖之前,精彩异常的一堂启蒙课。她很会安排,知道后来我的整个一生,都将 从这一幕中受益匪浅。 那时我挥动着紫青剑,施展相思阁的全部绝技,心里却想:她让我到这里来, 就是要“朝闻道夕可死矣”不成? 直到最后,我面前只剩了一片丁香色的云霞。我的手臂累得发抖,神思也不 知不觉乱了。丁香的快剑,也渐渐慢下来。 “好了,可以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声音。 那时我还是一头披肩长发,全都打湿了。发稍上一滴一滴的淌下来红红的东 西,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优昙庄主眼光落在我身上,威仪又不乏慈祥:“叫 什么名字?” “倩伶。”小鸟儿一样的声音。 “几岁了?” “九岁。” 庄主哈哈大笑,用手抹去了我满脸的红红白白,仔细端详这张天真无邪的脸: “真是一个血娃娃呢!” 大家都跟着笑了。血娃娃,这个名字很好听么? 优昙花开得很精神。满院的斜阳,与流淌成河的血交相辉映。 “我留下了,第二名。”我把庄主赐的山庄令牌伸到她面前。 “自己戴好别丢了,”她连瞧都懒得瞧,“绿意我带走,红情留下来服侍你。” 马车渐渐催动了,我张了张嘴,却喊不出那个字。 她忽然回了头,不住的打量我。我满身是血,样子可怕。 “长头发练武不方便,叫红情给你剪了罢!” 车轮碾过,两道长长的血印。 丁香在我背后轻轻叹息:“小小年纪离开母亲,真是不易呢!” 血娃娃从此成为优昙山庄排名第二的杀手,丁香是第一。优昙庄主是个有抱 负的中年人,他苦心经营着关外这个险要的堡垒,窥视中原,雄心勃勃。我们这 帮初生牛犊,在他的精心调教下,一天一天成长为最出色的江湖杀手。 “相思阁已经不行了,所以我不留你。将来优昙山庄一定是最强大的,你若 能在里面出人头地,就是江湖中的人上之人。给我记清楚了。” 大家都说血娃娃是个不简单的孩子,年纪最小,却最努力。每天早上闻鸡而 起,看见大漠边上漫天的青光紫血,就知道是我的剑舞。每次庄主诛杀令一出, 我顶着风沙血刃而归,没有一点犹疑害怕。 他们不知道,我五岁的时候就杀过人了。 那个月儿很倒霉,只是打碎了一只小瓷碗而已。我知道她是要我练手,只好 拼命的想,那不是月儿,不是早上给我喂饭的月儿,然后闭上眼把紫青剑递了过 去。 “杀人的时候,当对手不是人,是猪是狗,那不过是最懦弱的剑客。永远要 记住,你杀的,就是——人。” 红情按照她的旨意,一丝不苟的剪去了那一头如水的长发,只齐齐到肩膀。 镜中的我,星沉海底的一对秋瞳,凉风水莲的羞涩笑靥,短发飘飘真是一个可人 的娃娃。 连比我大十岁的丁香也这么说。 按照她的安排,到每个月初九,绿意就会水远山长的从青城山过来一趟,看 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太长,又向红情传达关于小姐吃饭穿衣的的种种指示。她自己 是一年才来一次,赶在黄河冰封以前到达,唠叨一些陈词滥调,还不忘记向红情 垂问我的情况。这种探视本来超乎山庄的许可,但自从十岁那年,我成功的诛杀 了塞外排名第六的剑客辛阳,庄住就格外开了恩。她化妆得象任何一个普通的小 康之家的主妇,因为思念爱女而远赴关外。谁又能想到,这是曾经不可一世的青 城山相思阁阁主——“蝶舞妖风”唐小蝶呢? 每次看见她谦卑的向庄主打招呼,我就想笑。她的娘家是唐门,十六岁嫁给 了相思阁主张无梦,不久张无梦就死了,蝶舞妖风入主相思阁,名噪一时。所以, 我是一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遗腹女。有一回媚儿跟我说,“四川唐家的女人个个 心如蛇蝎”,我瞪着一双大眼睛天真的说:“将来可别让我碰上呢!” 蛇蝎的血,也流淌在我的身上吧? 初九,绿意来了,竟带来了松香泡菜,装在蓝花白瓷的美人肩瓶子里,揭开 淡绿的封纸,扑面清香。 “夫人上次来看小姐,小姐说起过家里的泡菜。” 说过么?自己倒忘了。菜叶很薄,能透过大漠里的阳光,咬了一片含着,又 咸又酸的滋味,慢慢的渗到了喉咙里,呛得厉害。 私传物品当然也触犯了山庄的规矩。松香泡菜被他们收了去,兜底倒出细细 翻查。我很紧张,因为猜不透她心里,究竟打了什么主意。蝶舞妖风,不是随便 说说的,从她蒙着脸把我送到优昙山庄来,我就知道她别有想头,只是不知道一 步一步的棋子,她会怎么走。 幸好泡菜只是泡菜,没夹带什么别的。我把瓶子领回来,挖了一个沙坑埋了。 做松香泡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小时候见过她翻山越岭,搜集青城山独有的十 八味香料,一味一味的晒干,数着时辰投入坛子里。 相思阁后面的小院中,那些轻薄的菜叶在竹竿上飘荡,吸饱了青城山绿油油 的山岚雾气。翠竹竿之间,是她的踽踽只影。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就不知不觉落下来,渗进沙子里。 “以后不要查了。”庄主对我这个小孩,真是很照顾。宠爱的程度仅仅次于 他的外甥辛夷。有人凭借盖世的武功称雄天下,有人凭借家世与财产叱诧风云。 庄主呢?两样都没有。但他是个很有运气也很有能耐的人。恩威并重,赏罚分明。 凭着一点点慈爱,居然招致了一群年轻人为他死心塌地的拼命,打出优昙山庄的 大好天下来。 而血娃娃,因为童稚未琢,殷勤向上,又成为他心腹中的心腹。 “妈——”北风初起时,那个苗条的身影萧萧瑟瑟的,又出现在甬道的尽头。 我欢呼着冲了过去,又在离她三尺远处急速煞住。我两岁以后,就没和她抱过, 还是别破例了。 她依然带着精致的人皮面具,只有眼睛里透着不尽不实的笑意:“泡菜好吃 么?” 我笑眯眯的点头。 “这地方荒凉透了,比不得家里。——叫你受苦了。” 心里莫名的涌起来一丝暖意,我做出很大无畏的样子:“没事的,妈。昨天 我又被庄主派出去了——” 紫青剑甩了一串亮晶晶的剑花,做出横刀一抹的样子。 “这次是谁?” “金刀寨的少寨主周云山,上手还没十招就完了。” “哦,”她似乎不太满足,“庄主应该给你一些难一点儿的活。周云山这种 小角色……” 小角色?周少爷在塞外排名第三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将来优昙山庄,会向中原扩展的,你那一点小玩意 儿还需好好练。倩伶,上次绿意回来,我和她聊天,倒想起一桩往事。你有一个 姐姐,是双胞胎的。” 姐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你自然不记得了。三岁时我就把她送进了移花宫,那也是一个栽培人的地 方。可惜呀,你姐姐不求上进,去年跑了回来。 “我关了她两天两夜,她才肯说,原来她竟然是因为喜欢上一个男孩子,才 私自出逃的。 “倩伶,你想她才十岁呀!十岁的孩子懂什么感情。真是气死我了。人要自 己成全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个样子,一身的才华都埋没了,将来哪里还想成为什 么剑客什么杀手!你说是不是呀?”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是红情!红情!她安插在我身边的红情! “倩伶?” 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每天和那个丁香色的少年在草地上练剑,都成了红情绿 意传播的资料。我好委屈,好恨!什么姐姐?,拐弯抹角,哪里来的姐姐!长到 十一岁,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猜疑和指责。 “我只是在想,”我很会在她面前掩饰情绪的,“我姐姐现在怎么了?” “死了。”唐门出身的她,淡淡说道。 山庄又要比武了,我很轻易的把丁香挑了下去,坐到了第一的位置上。大家 来向聪颖勤奋的血娃娃道贺。丁香笑道:“小家伙,看来还得和你好好切磋。” “我已经成为第一,”我冷笑道,“不用再和你练了。” 丁香温和的眼睛里,破天荒燃起了不屑。 那是我到优昙山庄的第三年。 练剑,杀人,杀人,练剑。 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里就只有这些了。最大的快乐就是跟着 庄主出去杀人,看看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最后连征服者的快感也变得稀松平常。 那几年里,优昙山庄是塞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帮派。中原黄河以北的土地,也已经 被拉了几道血腥的口子,从来自关外的风沙之中,人人都感觉得到刀剑之气。优 昙山庄一统江湖的血战,只是早晚的事情。 每次杀戮过后,血娃娃的名头便更响一层。优昙庄主最倚赖的助手,娇小伶 俐的黄毛丫头,总是甜甜的笑着,杀人不眨眼。十四岁的时候,江湖杀手排名榜 上,血娃娃已经进了前十了,大有功成名就的意思。 红情把这些事情告诉绿意,绿意又告诉她,她很满意我的表现。 剩下的时间里,我会守在那长长的甬道口上计算日子。因为没什么可以排遣 我的空虚。甬道通向山庄的后门,每次绿意都从那头过来,到了黄河冰封之前, 来的就是母亲。 简单而辉煌的生活。 秋风又起了,她自己过来带着松香泡菜。再好的东西也会吃腻,从前的美味 变成了嚼蜡,我已经到了每个月看着泡菜就发呆的地步。难道她想不到?她想不 到,我也不会说。那张人皮面具也看得腻了,可惜不敢让她每次来都换一个。好 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她的真脸了呢!那天还是说了些老话,要如何如何用功之 类,然后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甬道尽头越来越淡,忽然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感 觉。 错觉之间,那是一只沧桑的蝴蝶在飞起。 仿佛是冥冥里,唯一与之相守的一段场景,所以分外的依恋。天涯芳草,极 目伤心。 于是又莫名其妙的想到,自己实际上一无所有。如果有一天当蝴蝶也不再飞 的时候,茫茫天地,何处归依? 没想到,她回过头来又瞧了我一眼。 我慌忙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好练剑!”她又强调了一遍。 后来我也就没再胡思乱想过,认真等候着母亲的每一个吩咐。 “倩伶十五岁了呢!”她笑得很慈和,每一个皱纹都透着暖暖的阳光,“长 成漂亮姑娘了!” 我漂亮么?镜子里眉目的轮廓,是在一天天的分明,但头发依然是短短齐肩, 银色的抹额齐眉束着。在山庄所有人眼里,血娃娃是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那个 杀人不眨眼,转身甩甩头发,笑眯眯抽出白手巾,轻轻擦去剑上的血迹。一尘不 染,犹如她的纯洁。 倒底还是自己母亲有心。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并没有到约定的日子,她 就赶过来了。难道她盘算多年的事情,就要付诸行动了? “上个月去河洛了?” 河洛的风雷堂,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破了他们,优昙山庄从此长驱南下;否 则,我们大家的命运都很难说。庄主很有决断,派出了山庄所有的精干杀手。我 和丁香兵分两路,让黄河泛起了赤潮。那天我流血了。正在吩咐手下们将俘虏一 个一个牵出去砍头或者沉河,冷不防风雷堂主的老夫人,嚎叫着扑了过来,用金 钗划了我一道长长的伤口。我反手一剑,毫不犹豫的剜出了白发老人的心脏。 “好歹留个活口啊,正好这老太太没什么功夫,容易打理的。”媚儿轻轻拧 起了勾得细细的眉毛。 说得好啊,优昙山庄的血娃娃,居然被不会功夫的老太太伤了。我恶狠狠的 跟媚儿吵了起来。媚儿吵不过我,却是我最先停了嘴。因为丁香站到了媚儿身边, 不以为然的瞪着我。 还是她说的对,十来岁的孩子,懂什么感情啊! “倒是包扎得挺好的,不容易看出伤痕来。”她轻轻抚着我的手腕,“辛夷 对你很不错啊?” 那天的确是辛夷把我拉到了一边,用自己的汗巾一圈一圈的给我裹上。因为 是庄主的外甥,优昙山庄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辛夷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他不用 那么辛苦,日日在血海中厮杀。山庄每一次扩展,他都参与在内,但多数时候, 是在背后注视着我,那个武功卓绝又有着甜美笑容的血娃娃。 我想庄主是想让他做领袖吧,却不知不觉把他变成了一个过于细腻的甚至有 些柔弱的人。这一点,他给我裹伤口时,每一根手指的动作都表露了出来。 可笑红情,她居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倩伶,辛夷是庄主的亲外甥吧?”她盯着我,目光烁烁生怕有什么闪失似 的,“你确定不是他的别的什么人,比如说——私生子?” “你想到哪里去了,妈!”我嘻嘻的笑起来,“辛夷的爹娘死得早,是庄主 抱过来养大的。我们庄主,从来没有结过婚呢!” 辛夷会做庄主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我们母女俩个, 隔了千山万水,但一见面总能如此心照不宣。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就好啊!”她长叹一声,假面后露出的眼光里,竟然有着一种失落的样 子。 那年的夏天我就出嫁了。辛夷要我。我又是山庄第一名的杀手,是庄主最宠 爱的手下。一段姻缘就象是上天安排的一样美满。揭开红巾,见此良人。今夕何 夕,红烛银灯。 出阁那天她没有来,我知道她是小心谨慎,就向庄主随便编了个谎言。闹完 洞房后,庄主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若有所思。 我的短发盘不起来,红情费了很大的力气弄出一个少妇的发髻顶着,又点了 小春红,画了远山眉。庄主觉得看起来很怪么? 丈夫很好,象每一个终于抱得美人归的少年一样,精心的营造着神仙眷属的 生活。我被他感动,也努力的扮演可爱小妻子的角色。若有点什么差池,蝶舞妖 风这么多年的想头岂不全泡汤了。 这个任务还算轻松,因为辛夷并不讨厌,而且我们不会老在山庄里,时时的 要出门,继续血雨腥风的征战生涯。优昙山庄的势力还在不断扩展之中,汉阳三 霸几经扑腾,终于被我们消灭。洞庭门也宣布臣服。婚后不久,我又赢得一个巨 大的成功,那就是在君山上和澹台树然的一场比武。枉他号称潇湘神剑扬名天下, 也不得不败在血娃娃的紫青剑底,做了优昙山庄的第六名杀手。 “下一步,是去收服苗疆的拜月教么?”黄鹤楼头,我问庄主。 “不,”庄主声音很深沉,“我们要入川了。” 我守着长长的甬道,日日盼她来,或者至少是绿意。 结婚以后,松香泡菜仍旧是每个月的送来,绿意也没有多的话。辛夷吃得比 我开心,我却不住的担心,为什么泡菜瓶子里什么都没有夹带——她又不是不知 道,早没人搜查了!难道,把我成功嫁给少庄主,就是她的全部目标?蝶舞妖风, 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数着日子,望眼欲穿。 除了一个掩饰得好好的血娃娃混迹优昙山庄,相思阁已多年没有动静,在风 云变幻的江湖上,应该早就被遗忘了。可是庄主他,居然这样好记性。川中有的 是名门大派,但是他定下的西进计划里,第二步就是青城山相思阁。眼光中恶狠 狠,仿佛有什么刻骨仇恨似的。优昙山庄的日程,以时辰为计。我却除了守着甬 道干等,没有半点法子。 刻骨的仇恨,应当是有的。 别说我不知道她的心思,虽然从没听见过她掏心挖肺,可有一些话历历在耳。 “我一直告诉你,一定要做强者,绝对的强者。 “但做了强者,也不意味着会有一切。”作女儿的看得到,长久以来,她眼 神都是这样的寞落,甚至忍不住发一些感叹,“尤其对于女人来说。江湖,绝对 是一个不公平的地方。就像你们庄主,你也知道以他的武功,武林中排名进不了 前十。但他却得到了优昙山庄,从而有能力一统江湖,名望、金钱、权利、地位, 要什么有什么。而你看你母亲,辛苦一世,只落得独守荒山而已。” 这样说并不仅仅出于女人的嫉妒吧? 但至少,我已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从小到大,一种想法都在缠着我: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是她手里刺向仇恨 的一柄利剑呢?不,这种猜疑让人很难受。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认了。谁叫我 欠她呢?欠她一条生命,欠她一身武功,还有一瓶又一瓶的松香泡菜。所以我拚 了性命,也要把优昙山庄向她双手奉上。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微妙。有时真 的不得不对一个人无怨无悔呢!尽管你不爱她。 蝶舞妖风,我没有爱过这样一个母亲,一定没有。 峰回路转,庄主居然病了,入川的计划因此被搁置。 “庄主放心,”丁香慨然道,“庄主留下好好养病,我和血娃娃此去,一定 把川中六大门派头领的首极,一一提了回来!” 庄主沉吟着。 血娃娃赶快道:“这恐怕不太好。四川这个地方太复杂,没有庄主的统一调 度,只怕将来谁也不听谁的。”说完斜斜瞥了丁香一眼,看他气得满脸通红。 “是啊,舅舅。”辛夷的心思,不过是想让我在他身边多留一些日子。“大 家在外面征战,舅舅您也没法子安心呀!” 庄主还是听我的:“那就先等等再说,也好让大家休息一阵子。血娃娃留下。” 因为心里有鬼,我很殷勤的替庄主端上一杯女儿红。 庄主盯着那种艳丽的液体发愣,玲珑剔透的瓷杯,把半明半暗的灯光折射到 他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暧昧和诡异。 “刚才说,你和丁香谁也不听谁的?” 我知道我的影子不偏不倚落在茶杯的水面上,他在观察我。 我噘起嘴唇,有点生气的说:“是呀,每次在外头,他老是自己很有主意的 样子。做些事情又不肯跟我讲,也不晓得他在忙些什么。”丁香大哥,把你也卷 了进来,不好意思了。 “哦,”庄主沉思道,“丁香是大了,又比较的聪明。” 庄主你又不笨,为什么总是相信我? “您可要好好管管他,不许他再跟我吵架!”我笑嘻嘻的坐到庄主床边,伸 出一双小拳头,替他捶捶腿,不轻不重,很舒服的那一种。庄主轻轻抚着我的头 发,就象我小时候那样。我一边盘算着丁香这件事情的意义,一边习惯性的扬起 脸来,冲着他甜甜的笑。 忽然,庄主的眼神变了,迷离恍惚的,有点象在我新婚之夜,他的那个奇怪 眼神。我继续保持着甜蜜的笑容,他的手却停了,接着慢慢滑下来,在我的面颊 上摹挲。 “以前总当血娃娃还是个小孩子。其实……真是可惜呢!” 不明不白的话,被他用眼光里的邪气注释得清清楚楚。我不敢看,一横心, 就靠在了他的胸前,酝酿起一个可怕的决定。 那只手肆意的抚弄着:“我想,你不应该只是少庄主的妻子。”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高声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水,薛王沉醉寿王醒。” 不知道蝶舞妖风碰到这种事情怎么办?来不及向她请教了,但总算读过一点 点史书的,可以如法炮制。第二天,当着优昙山庄所有人的面,我宣布自己从此 出家修行。 辛夷不在当场。昨天晚上我就对他说过了,他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祈求我 收回决定。弄得我几乎也要动摇。 这件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除了庄主。他很尽力的劝了我两句,然后封 我做山庄的护法,——还是为我另设的新头衔呢! 从那一刻开始,优昙山庄原本单纯的气氛变得异样了。我搬出去以后,辛夷 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暗无天日,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每当我转一过身,就 听见有人窃窃私语。窃窃私语的下一步就是离心离德。 不在乎他们怎样说血娃娃。庄里的人离心离德,正是我所要的。 “你什么意思?”丁香忍不住了,在甬道口堵住了我。 我咬了咬嘴唇,鼻子一酸。丁香倒慌了,把我拉到了一边。 “那天庄主留下我,说山庄里有两个最强的杀手,各执一派势力,终究不是 长久之计。” 丁香变了脸色,他知道无论是在庄主的心目中地位,还是庄中亲党的寡众, 他可都逊我一筹。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你叫我怎么办?出家也就是缓兵之策。” 到底是从小的朋友,丁香也是相信血娃娃的。何况,一般来说高高在上的庄 主,有谁猜得透他的机心?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早做打算吧?” 丁香捏紧拳头,匆匆走了。 我朝着那空无一人的甬道,不由得淡淡笑了。可惜,绿意怎么还不来。想让 她带个信回去,蝶舞妖风如果能够及时赶到帮忙,事情也许还会更顺利一些。不 过,现在没有她也行,就算给她一个惊喜好了。 能够双手奉上江湖第一大帮派优昙山庄,也算她没有白养我一场。 “给我梳头,结婚时梳的那一种。” 红情没有动,一双棱棱的眼睛瞪着我。终有一天,我要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姐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用你管!” 哈!精明的探子,也有你蒙在鼓里的时候。 “小姐你不能这样!”红情突然尖叫起来。 我有点慌了,这丫头疯了,想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么? “你听我说小姐——”我挥挥袖子,封住了她的穴道。 “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我坐在妆台边,自己给自己收拾。头发 就这么披着,也还过得去吧? 红情倒在地上,眼珠子拼命的转动,所有的意思都是要留住我。何苦呢?我 是在为你们的目的而出卖自己!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期盼了许多年的么?我束好 衣带,忽然有一种非常悲壮非常狂乱的感觉。 额头也渐渐的滚烫起来。 走过原来的新房前面,也能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苦苦的望着我。我对着窗户纸 低声说:“忘了吧,世上有很多真正的好女孩子……” 丁香那边,应该准备好了。 凤尾香罗薄几重。唯一大煞风景的是那个老男人。 “倩伶好可爱……” 我怎么搞的?居然不由自主的躲开了那只蛇皮一样的瘦手。 “呵呵,”他的眼角里都透着油腻腻的意思,“真是个小娃娃。” 小娃娃的手指甲里,可藏着迷魂的药粉。这一点,连丁香也不曾料到。 “娃娃,知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似曾 相识……很贴心的感觉,想不疼你都不行。” 哼,原来还是一见钟情! 左手示指上的“小怜香”插入神道穴,右手环指上的“观音散”插入至阴穴, 他就要从此听我摆布了,让他给蝶舞妖风磕头,他不敢只作一个揖了事。洞庭药 王的不传秘方,就是灭了他们的门,也不一定搞得到。这就是血娃娃的能耐。我 若不一剑了结了那个白头发老太太,杀人灭口,今日的丁香或者就会想到,事情 不会按他安排的那样发展。 “娃娃,叫我一声‘陵哥哥’,——叫啊!” 什么陵哥哥!我有点想吐,对着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柔柔的叫了一声。 “陵哥哥——”手指慢慢爬上他的背脊。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似乎喃喃的念着一个很久远的名字。 “……小蝶,小蝶……” ——什么? 我的头几乎要炸开。小蝶!……等一等! 来不及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 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绝望这样恐怖的尖叫声,哪怕是在优昙山庄席卷江湖的 最无情的屠杀里。这声音嘶啦嘶啦的,渗着血腥的气息,却瓦解了我的全部意志 和勇气。 我迅速的挣脱出来,向那个声音冲了过去,真的只想扑在她怀里,好好大哭 一场。 她竟然七年来头一次没有带人皮面具,披一袭彩衣斑斓,翩翩有如青城山密 林深处妖冶神秘的蝴蝶。此时在朔风里燃烧,如火如荼。 “妈——” 然而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我面上。 ——“贱人!” 我愣住了,一时间所有的眼泪全都凝固。 我好恨! 只是因为她心里不可告人的愿望,一直以来我任她摆布,为她牺牲了自己的 一切,却只得到她这样的回答。整整淤积了十五年的怨恨、失落、委屈,一下子 侵吞了我,如冰雹下的花朵。 但她再不看我一眼,水袖横飞,妖风蝶舞,以最为邪恶的招式,扑向了倒在 床头的庄主。 我不管,冲出屋外。我也不要看她,再也不要看她,随她想怎么样,随她要 干什么!她生我下来,只是为了看着我毁灭。我这一生,恨透了她! “庄五陵你这个禽兽!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闭上眼,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管他们的事情。我靠在窗下,一任风沙把裸 露的肩臂割得生疼,割出道道血口,一如我年轻但已然支离破碎的感情。 原来恨一个人,也是这样的辛酸。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面安静下来。 我忘了,母亲还在里面。 他们两个都死了。看不出来是谁杀了谁,然后又自杀。或者是同归于尽? 时间停滞很久之后,我终于想起来母亲那一个招数,是她的绝技“蝶舞”中 的最后一式。蝴蝶抖落了所有美丽的鳞粉,制造出最恶毒的氤氲,所以敌我双方, 都不能再活下去。这样做,只因她悲伤到了极点。 她死在那里,五色蝶衣浸透了鲜血,永远不再翩然而起。 我的母亲死了。 丁香真是个白痴啊!事情稍微起了点变化,他就无所适从。本来想让血娃娃 行刺庄主,他来个渔翁得利。想不到半路杀出个蝶舞妖风,一切还没容他开始动 手,就结束了。 在迅速抚平山庄的骚乱之后,看着他那个茫然的样子,我连收拾他的兴趣都 没有了。留他一些日子再说吧! 优昙山庄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以护法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承袭了庄主之位。 刀剑讲话的世界,我的紫青剑就是天理,没有人再敢提起从前那些事情。大家心 悦诚服的簇拥在我周围,完成前庄主的未竟事业,南征北战,拓地无数。 血娃娃有着唐门后代的深沉机心,又学到了前任庄主庄五陵的雄才大略恩威 并重,带着优昙山庄这几年培养出来的一群精壮杀手,江湖上所向披靡。 只有一个人离开了,那就是辛夷。丁香问过我要不要追杀他,我不置可否。 过了两天他却把辛夷的人头带来给我看。这是唯一一个真正爱过我的男人,却因 我伤透了心,又送了性命。 丁香是我的得力助手。当优昙山庄的气焰越燃越高的时候,江湖上对我们也 有过许多的说法,甚至还有人说,心狠手辣不可一世的血娃娃唐倩伶,在山庄里 蓄养了无数面首。 胡说八道,懒得跟他们讲。十五岁以后,我就根本的讨厌男人了。 再也不会有什么人走近我了。 我们的统一江湖的最后一战,是在天台。 国清寺的长老,亲自带着一众弟子,向优昙庄主血娃娃山呼万岁。我挥着手, 让他们把桐柏观那群硬骨头的牛鼻子都拖出去砍了。说是和尚不能杀生,其实他 们干得很卖力。几声惨叫之后,灵溪水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红飘带,把秀逸的天 台变的又腥又咸。 江湖的杀戮,我竟看得有些厌倦了呢! 忽然,一对年轻的山民夫妇被我的属下拖了进来。 “哪一派的?” “禀庄主,这两人倒不是什么武林中人。”那个属下犹犹豫豫又不乏得意的 说,“在桃源洞捉到这小两口子。庄主您看看。” 那个女孩子,——应当说是少妇,竟然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不是被母亲杀死了么? 丁香笑了笑,回身道:“男的杀掉,女的留下来给庄主做替身吧?” 很好的主意,想找血娃娃报仇的人不少了。 我呆呆凝视着那张面孔,好像照镜子,这是另一个我么?很多年前在母亲温 暖的胞衣里,手足相接,耳鬓厮磨,几回梦里曾相见。 “放他们回家吧。”我淡淡道。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我的姐姐千恩万谢的磕了几个头,急急忙忙和她丈夫走 了。两人相依相偎,战战兢兢。那一双背影,看起来很幸福。 然后我就想起,这种念头没有道理。我又不知道,所谓“幸福”,应该是什 么样子。 绿意一个人把母亲的尸体带回了青城山安葬。那一天,她又从那条甬道里走 了回来,对我说的话,比这些年加起来还多。 “本来想把最后一瓶松香泡菜带过来,可是夫人……没有来得及做完,放了 这些天,已经坏了。 “辛夷公子,的确是你的表哥。夫人当初把你送到优昙山庄,就是这个缘故。 她觉得你才是庄五陵的继承人,应当得到优昙山庄而雄有天下。 “夫人和庄五陵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下人不清楚,也不好乱说。我只知道, 夫人和张老爷——也就是从前的相思阁主感情很好,阁主却因为庄五陵而死。至 于小姐你为什么会是庄五陵的孩子…… “可是尽管如此,夫人还是非常疼爱你的。那一年送你到优昙山庄比武,她 守在门外,听见里面刀刀枪枪天昏地暗的,自己也绷得紧紧的。回到青城山,又 大病了一场。这些事情,本来她都不让我们告诉你。 “夫人恨庄五陵,但没有打算过要杀死他,究竟是你父亲。她自己早年吃人 家的亏,所以希望你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从而出人头地,有钱有势,没有人 能够欺负…… “人家说夫人是‘蝶舞妖风’,就是太倔强太有心了,偏偏小姐你,和她一 模一样。有一回夫人跟我们说过,她之所以从小就逼着你练剑杀人,只是为了你 将来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能够幸福…… “小姐,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我并没有从恍惚的神思中醒得过来,绿意已经摇摇晃晃的栽倒了,胸前插着 她自己的小佩剑。我拼命的摇晃着她,想要拽紧这最后一根绳索,不愿让绳索那 一头的母亲,从此永远消失掉。 “好在你现在,总算也坐到了这个位置,夫人可以瞑目了。小姐,红情已经 被你处死,我知道你也容不下我的。说完该说的话,我就去见夫人……” 我死死的按住她胸前的伤口,然而她割的是自己的心脉。腥热的血,喷了我 一脸一身。 直到最后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能够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恰恰的赶到? 难道所谓“感应”真的存在么? 如果存在的话,我倒想知道,她有没有象绿意所说的“瞑目”。“只是为了 你将来能够幸福”。为了“幸福”,教给我绝世的武功,传给我阴毒的智谋,却 唯独忘了告诉我,什么是幸福——已经结束了,我一生也不会知道了。 然而她留给我最后的话,竟然是……那样恶毒的辱骂! 寂寞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守着那条长长的甬道,计算日子:等到松香泡菜送 到,还有十四天;等到她自己过来,还有三个月;等到优昙花再度开放,还有五 十二年。 一切都象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 哪怕明明知道,绿意等不来,母亲也等不来了。 唯一有可能等得到的,是六十年一开的优昙仙花。没有人给我剪头发,就这 样一直长下去,长下去,直到满头银丝似雪。那个时候,优昙花开了,白发转青 丝,那甬道的尽头,会不会有蝴蝶再度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