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南是吾乡 ——丽江古城纪行 作为一个长年在外漂泊的旅人,家是我永远的回望。但近年来,我是愈来愈不 敢回家了。以往,当城市文明以坚定的冷漠一寸寸地噬咬我的灵魂时,我总是拿家 乡明丽的山水与纯朴的古风来烘烤自己,想有一天混得不像人样了,便回到故乡的 青山秀水里明心见性、化禅去吧。可现在,小桥已残,明月已老,村姑牧童不见, 蛙鸣蝉声俱杳,梦里水乡流淌着纸厂的污水,桃花源里飘荡着砖厂的黑烟。每省一 次亲,我的陌生感就增加一次。当满街满巷飘起顺子们王杰们陈红们萨克斯风们吟 唱的一个共同的主题时,高楼里,工棚中,有多少人的泪水被轻轻击落? 于是,我背上行囊,逐梦而行。相信必有这样一方净土,允许并容纳我的回忆。 我到了最南端的海南岛,半夜被小姐们“要按摩吗”的电话铃声吵醒;我去了藏在 深闺人未识的湘西,黄宗英慨叹的仙乡不出三四十年已被旅人的足迹踏破,留给我 满目疮痍的垃圾、纸片;我走过名满天下的桂林,日渐老去的漓江再听不见刘三姐 的歌子与阿牛哥的浆声;我来到“中华大家庭”云南,却发现民族服装成了职业祖 先图腾沦为商业卖点——面对现代文明的浸蚀,我们真的无处可逃? 终于,在滇西北,在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上,当汽车如甲虫般在从大理到丽江 的山路上匐匍前进时,我又看到了撩人心魂的一幕:平展的田塍里阵阵的稻香,绿 树环合下的小村庄,翘起的飞檐,袅袅的炊烟,蒙上眼睛在地里“踩泥”以供糊墙 的老牛,拄着铁锹悠然地望着路这边的汽车的农人,河水清清,芳草萋萋,天在天 上蓝着,山在山外绿着,除了我们这些陌生的闯入者——这,不正是我童年小摇车 里的家乡么?莫不成被搬到了这片不为人知的高原上?满车人都在闭目养神,因为 这里不是导游所说的“景点”,只有我的眼睛和心灵一起贪婪地飞向车窗外。可奔 驰的车辆飞扬的尘土分明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家乡,你只是一个入侵者,一个路人! 所幸的是,到了丽江古城,我又能够看到这样的民房。不,不是一间,而是一 排,是一排排,是一整座城市。一堆堆,一簇簇,在天底下灼灼生辉。立在四方街 口,面对一地落晖,我分明感到自己刚才是和一群身披甲胄的武士,纵马驰骋在广 阔的高原上。 木王啊,700年前,我即是你的一员,峨冠博带,锦帽衣裘,白天斗酒百篇,夜 来红袖添香。倩谁指点江山?看我运筹千里!遂令辽人远遁、金兵丧胆。可叹命运 多骞,外患未熄,内乱又起。在一场你死我活的宫庭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你,只能选 择月黑风高的晚上惶惶出逃。车辚辚,风萧萧,弓在手,箭上弦,兵裹甲,马衔枚, 向南行,向南行。山万重,水千条,说不尽的劳累,道不完的风霜。追兵已远,惊 弓之鸟仍不能作丝毫停留。既选择了这条路,只有走下去,不能回头。 伫立荒凉的云贵高原上,北望家山渺渺,南望前路茫茫。马儿已倦,人已受伤, 木王啊,我仍是紧紧跟随你的十二门徒。忽探子来报:前有“三江并流”,虎跳峡 自成天堑;东有雪山无数,人径鸟踪俱灭;西有泸沽湖水,碧草芬芳牛羊鲜美。 罢了罢了,彩云之南是吾乡,另起炉灶建家园。雪山隐隐,碧草微微,马鞭遥 指,前面湖畔即是家园。既不能保大宋江山平安,就学了陶渊明,在此仙乡筑我理 想田园。 儿郎们,且脱下战袍,换上农人或工匠的衣装,让工农兵学商在这片土地上各 各忙碌起来。给这到了高原上已经变异的矮脚马套上眼罩,让我们一起振作起来, 建立一个全新秩序的新朝。积土成墙,依山筑房,让故国的飞檐挑起高原的明月入 怀;挖坑成渠,纵横交错,让玉龙雪山圣洁的雪水,血液般在小城的躯体里穿流不 息;家家垂柳,户户临河,让江南的捣衣声唤醒香格里拉的晨曦。前街立铺,临河 为楼,前铺后楼,唇齿相依,错落有致——这不是互联网上的一款游戏,手持一袋 伪币就可以建一个虚拟的城邦,即使错了还可以推倒重来。这是活生生的真实世界, 关涉到一个民族的兴衰存亡。虽不是过昭关,但我分明看见木王在一夜间搔白了头 发。 于是,站在木王府前,他喊道:来,就在前面峰上植两株相偎相抱的茶树,让 百年后有万朵茶花四季绽放!去,那边留一队戍边的士兵,让泸沽湖畔的猪槽船永 在青山碧合中流连!妇人们,你们要穿上“披星戴月”的服饰,让那一段逃亡的艰 辛随时披在子孙后代的肩上!男人们,你们要操起古老的弦乐,让雍容的王者之风 在他乡的土地上绵延!宋朝文字是用不得了,就回到原始,创造自己的象形文字吧, 让东巴文化的源头在滇西北大放光芒。但这一段历史是不能忘的,且把这一切制成 壁画,画到农家的照壁上去——让大宋王朝古都里那些雕琢出来的艺术见鬼去吧, 山野间才是艺术和文化最好的容身之所。好,这山就叫狮子山,这潭就叫黑龙潭, 这街就叫四方街,这族就叫纳西族,这文字就叫东巴文字。子民们,你们要白天跳 跃山林渔猎,夜来围着篝火歌舞,闲则或挂鸟笼以听音,或养花草以怡情,这里自 有这里的繁荣与富足。干完这一切,他抬起带血带泪的眸子向着北方嚷道,宋皇老 儿,我这一座没有掠夺和战争的城堡比你那六朝古都如何?有种你再来毁了我! 700年过去了,如今,我又来了。木王啊,你还在吗?我问天,天不语。我只能 徘徊在四方街上,看来去匆匆人潮如涌。悠闲的反只有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占 了偌大一条“洋人街”,在临河的街上摆两把小木凳一张旧桌子,夸张地咂着中国 的红茶,笑容满面地看美丽的风物和忙碌的人群。我不忍再看,遂避入垂柳参差、 四通八达的小巷间。我走进农家,看到了小院里高与天齐的窝竹、满院满棚的花、 镂花的板壁、布满青苔的天井,我喝到了身着灰扑扑的“披星戴月”衣饰的老妇人 递过来的乌龙茶。但这些家里不见了年轻人!年轻人呢?都到了海南、昆明、北京、 深圳的“民俗文化村”里唱歌、跳舞去了。在天南地北的游客候鸟般往这里涌来时, 他们的儿女却像候鸟一样飞向天南地北,将一座古老的四方街留给了老人、孩子以 及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口。白天的四方街是游客的天下,夜晚的四方街头是小偷、流 浪汉和吸毒者的世界。站在衰败的木王府前,在破旧而正欲重新整修的木王府前, 我笑问:木王,这一段城墙,坍了,可以重建;这一段历史,破了,可以再补么? 在一片绿荫四合的院子里,我见到了纳西族的传奇人物——年过半百的宣科先 生。和所有的纳西老人一样,有着高尚的情趣,精通音乐和绘画,执迷于本民族的 古老文化。他本人的家就被誉为“纳西文化的博物馆”。他把自己的毕生都献给了 纳西文化的研究和保存当中。他创建了“纳西古乐研究所”,出版发行了纳西古乐 磁带。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再热衷于研究这种古老文化和文字了,他们和这 个世界一样,愈来愈向钱财和富贵追逐而去,不再明白文化本身就是一种真正的财 富。相反,倒是洋人街上有一对美国夫妇不久前把他们的一双儿女送到这里学了半 年之久的古乐。据说目前能够研读纳西文字的人已不到三个,均已行将就木。在他 们之后,这一节古老的历史文化就要失传了么?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古老的汉民族文化,以其博大精深而善于排除异端同化思想, 达到“天下大一统”。当我所处的内陆的一座历史名城里那一些传统建筑被毁而代 之以清一色的摩天大楼时,当乡村里的飞檐翘壁一律被火柴盒式的混凝土代替时, 我为现代社会的进步而欢呼,却更为古老文明的消亡而伤痛。乐山大佛正在风化, 白鳍豚面临灭绝,雷峰塔也已倒掉,人类在创造前无古人的伟业的同时,也在创造 前无古人的毁灭。谁能知道?建筑、文物、历史古迹乃是联系古代与未来的脐带。 面对日甚一日的金钱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恣意践踏,面对海内外峰涌而至的“寻根潮”, 如果我们对现有的不能珍视,则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又该到哪里来寻根呢? 半个世纪以前,俄国人顾彼得用他深情的笔触,在其《被遗忘的王国》一书中, 为世人描绘了他旅居丽江十年的美好印象:“我有一种感觉,即使到现在,这种旅 行尚未结束。我一直梦想找到并生活在那个重重大山使她与外界隔绝的美丽地方, 也就是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失去的地平线》中所想像的地方。 小说中的主人公偶然间发现了他的‘圣山’。凭着我的设想和不屈不挠精神, 在丽江,我找到了自己的‘圣山’。”半个世纪过后,当千万人如癫如狂地涌向这 片“被唤醒的王国”时,我只希望,这座“圣山”能留存得久些,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