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爱三部曲 一、选择游荡的男人 他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个优秀的男人。古往今来,优秀的男人大抵有着相同的 禀性:幽雅,大度,责任感强,有宽厚的肩膀和刚毅的唇。而到了新时代,还须加 上更重要的一条:必须是成功人士。这年头谁都知道,成功就意味着有前途有地位 有金钱,进可以治一国一厂退可以安一家一室。如果你穷得衣衫褴褛、上养不活父 母下对不住妻儿,则肩膀再宽嘴唇再厚也是蝼蚁一只,入不得人眼的。 分离的过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尤其是女人。女人们,是这样一对顺 从的耳朵,当父母牵着她的手把她送到男人的手上时,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 她们便信了。从此她就患上了耳闭症,生生把自已给毁了。吵架和拌嘴谁家都有的, 除了传说中的马克思和燕妮。她是那种由蜜罐和网络泡大的孩子,她不知道的,生 活的艺术就是斗争的艺术。人之初生,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赢,便斗人。 与人斗,其乐无穷。变幻的年代,使夫妻相处的艺术早过了举案齐眉的无趣,也须 从床上斗到床下才有乐趣。他说了,我们都是动物来的,譬如女人,大抵都属猫, 而男人则不同:有些男人属猪,一只温顺的母猫就可搞定他们;有些男人是鼠,随 时准备偷腥,那这只母猫就得防着点儿;有些男人属老虎,则这只猫非摇身变为狮 子才能与之相斗;而有些男人属大象的,女人再变什么厉害角色也不济事,不若就 重新当回老鼠,反能相安无事。她一听这些就不高兴,说:“烦不烦哪?当个人还 那么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她又不想累,又不想死。她不知道他是一只风筝。 她说,我是爱你的。她不知道自己不是一根线。 线,像游絮,飘荡在风中,慢慢走远。他抓不住。线,断了。当唇与唇的接触 变得干涩冰冷的时候,他只能选择离开。只有不道德的婚姻,没有不道德的放弃。 很遗憾,我只是你的过客,不是全部。 而她是好传统的那种女人,传统得认为女人的义务就是维系婚姻、养育孩子。 因为受伤的总是女人,所以她必须歇斯底里,必须痛哭流涕,必须把自己尖利的手 指甲深深地嵌进男人的脸上。他是了解她的,所以他忍受了一切。简单地收拾了一 下行李,就默默地离开了家。惶惶地,夹着尾巴,像一只饱受棍棒袭击的狼。眼泪 滴在心上,留下青紫的印记,似小时做不好老师布置的作业被父母鞭打后的痕迹。 谁说爱情只是场寂寞的风!长路有多长?永远有多远?他知道自己不够坚强。 他知道她一向没有朋友的。他原来以为他们至少还可以作朋友的,她仍然是他 的妹妹,他一样可以听她的忧愁解她的心事,作她的哥哥。但是,他现在知道,一 切都完了。离了婚,就是不爱了。既不爱了,再做什么都是多余。如果关心变成伤 害,又何必再去勉强。他想道,都说夫妻离婚就是陌路,自己竟也不能免俗。 纵然她一再地骂他卑鄙,说他虚伪,说他欺骗。但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爱是 真的,不爱也是真的。就像河水,流来是真的,流去也是真的。就像花儿,昨天的 灿然开放是真的,他日的萎落成泥也是真的。就像肚皮,昨朝的酒足饭饱钟鸣鼎食 与今天的游走街头饥肠辘辘都是真的。 他记得她一再的说他是个怪物,不是人。他看到自己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街上, 似乎真成了一匹找不到家园的野兽。他兴奋的跑到摩天大楼、商店、游乐场里,却 被人们愤怒地赶了出来。他只好回到硬梆梆的柏油马路上,抬起清澈的眼睛望着来 来 往往的人群,吸着汽车的尾气。这令他的肠胃很不舒服。他想上厕所,又被人一 次次地撵了出来。他极响地嘶鸣一声,屙了一泡屎在路上。正在他不好意思的时候, 人群再次注意到了他,纷纷举起木棒向他奔过来:“哪里来的畜生,你污染了我们 的好好的一城市!”他逃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向他围过来。他得罪了整个城市。他 只有跑到郊外,把身子藏入草丛中。月冷星稀,夜风刺骨,他脸上有泪,却不能用 已经异化的前掌去揩。终于,调皮的晚风揩干了他脸上的泪。他懵里懵懂地想道: 我真傻,一直没发现,我没有手,风儿才有手的! 凌晨两点,他重又走在大街上。人们已经熟睡,天下是不守规则的人的天下。 他看见一个小孩,蜷在街角,脸上挂着泪睡着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披在 小孩的身上。小孩醒了,朝他扔过一堆石子:“滚开,你这丑陋的猪!你还我的好 梦!” 一个大人被子一个小孩子骂是和很悲惨的事。如果是大人骂你,你可以跟他对 骂,或是干上一架,双方就扯平了,旁观的人也惬意。偏是小孩,你同他对骂则表 明你将自己的年龄、心智褪化到与他对等的地步,他首先就胜利了;你若不骂而打 他则更是以大欺小,人们更有资格瞧不起你。这大约也是大人们不愿得罪小孩的根 源吧。尽管自己目前的身分是一只受小孩虐待的动物,但他也知道无处讲理的。他 只有再次选择逃离,跑到城市的另一边去。 突然,他看见两个男人手持铁锤、起子,鬼鬼祟祟地躲在黑影里嘀咕着什么。 他凝神听了一会,便走过去对他们说:“我也加入一个吧!”那两个人瞪了他一眼, 说: “好的,既然,那么,反正我们正缺一人手,你呆会儿就替我们守门吧。”于 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蹑手蹑脚地向一座仓库走去。那两个人撬开了门锁钻了进去。他 一个人站在门口,遥望天上的明月,想到自己好歹算个有用的人了,不由得诗兴大 发,仰天长啸。那两人兔子般飞快地跑出来,躲入夜幕中。他一路嗅闻着跟过去, 在墙角的下水道找到他们。那两人一听并没有人过来,气得暴跳如雷:“你这条蠢 笨的驴,你的嗓门又大蹄声又响脑子又笨,你连做个贼都做不好,你去死吧!”他 们摞下他,悻悻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在大街上想了一会就向动物园走去,决定把自己交给动物园。跳过 动物园的黑色院墙,闻到里面的腥臊气息,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参观动物园后写 的一篇作文,说自己长大后要当动物园园长,打开所有的铁笼,让那些失去家园的 动物们重返自然。当时这篇作文还获奖了呢。想到这里,他热血沸腾,便冒着危险 在打鼾的园长那里偷来钥匙,把门上的锁链一一打开,以救世主的姿态对它们说: “你们快逃吧,逃得远远地,离人类远远地,离地球远远地。”动物们奇怪地望着 他,纷纷说: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头‘四不像’!你想来骗我们?我们呆在这里很好, 饿了有肉吃,病了有药喝,人类把我们宠得连一条狼都打不赢了,外面风吹雨淋, 还有猎人、环境污染,你想把我们骗出去送死呀!”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同意了 它们的意见。于是他走进去,巴巴地说:“那我也加入你们吧!”动物们骚动起来, 都不准他加入。一头即将死去的老猴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年轻人啊,都怪你长 得太像人类了!人们要是到动物园来看到自己,会发现原来人类自己才是最值得观 赏的,以后便再也不会到动物园来了,那我们就得没有生意可做了,那样我们就玩 完了。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重新游荡在街头,他悲愤地仰起头,对着浩渺的夜空,对着城市上空的一颗大 而亮的星子发问:我是谁?我是什么东东?我为什么要闯到这里来? 这时,那颗星子突然放出灿烂的光芒,旋转着向他冲过来,愈来愈大,最后停 歇在高楼顶上。从里面走出两上高大的太空人,蓝眼睛,高鼻子,通体发出蓝色的 幽光。他们对他说:“我们是你们的祖先,几千万年前在离开地球的时候,曾留下 两颗绿色的种子,一粒植入地里,一粒植在人类的心上。现在,我们就是来采集地 球土壤标本和地球人标本来的,看看这两颗种子发育成了什么样子。刚才我们已经 费尽心力在最深的太平洋底找到了那颗侥幸没有被酸化的种子,而那颗植入人心的 种子,我们怀疑就在你的身上。你不是正想离开吗?那么你这就跟我们走吧!”外 星人眼里的蓝光像温柔母亲的手掌安抚着他的灵魂。突然想哭,但忍住了。在外星 人面前好歹要注意点“国际形象”。正欲跨入机舱,蓦听得夜空中传来一阵清脆孩 童的啼音,心里像被冬日寒夜里的鸡鸣惊醒似的打一个激灵,便挣开了太空人的手, 飞快地跑下来。恍惚中,两个外星人在他身后,发出一阵阵嘲笑。 他不理会他们,立起身来,把两只前掌插入口袋,摇摇晃晃地向着来时的路走 去。 悄悄地爬上自家的阳台,他看见妻子和另一个男人像两只合拢的贝壳一样地躺 在一起,而那边,摇篮里的男孩也已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过去,抚摸着孩子的面颊。 孩子醒来,以纯洁无瑕的黑眼睛望着他,“咯咯咯”地笑了。 “滚开!你这只肮脏的野猫!”妻子怒吼着扑过来,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 于是,他“喵”地叫了一声,灰溜溜地沿着窗台跑回午夜的街上。 二、给自己打电话的女人 收拾边完了家务,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如水的年华在指尖流过,心房里有 豌豆荚爆开的声音。 她焦躁不安地从手袋里掏出手机,按了一个电话号码:“喂,你好!是‘二愣 子’吗?”“二愣子”是她前夫。她絮絮叨叨地说:“二愣子,你把我害惨了。你 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老公是一个杀手!他每天晚出早归,比你当初在家的日子还少。 有时回来,他带来好多钱;有时又空手回来,倒头便睡,一睡好几天。他身上有一 把枪,我看见他掏出来过,他掏枪的动作象极了电影上的职业杀手。我好怕,但我 又不能离开。因为我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我吃他的用他的,早就是同案犯了。么事 呀?你不信?你见了他就信了。他脸上总是冷冷的,硬硬的,僵僵的,酷酷的,不 带笑,就像杀手,你见了就信了——” 忽听得门锁一阵响,她低声急急地说:“不好,他回来了,我挂了啊!”迅疾 地挂断电话,迎到客厅里,接过男人的外套,放到衣挂上,柔声问:“外面冷吗? 我煲了莲子汤,喝一碗吧?”男人嗯了一声,打开电视,对着荧光屏说:“我看看 新闻!”她想:是不是想看看自己的杀人成果?那些电视又不播死人杀人的事,除 非是那些街头小报! 她端来汤,男人一气儿喝了。她又取来面巾纸,帮男人揩了嘴。到厨房里洗了 碗,再出来时,男人已经在看足球赛了。是中国和日本的比赛。男人一边看一边骂 骂咧咧: “妈的,这帮苕货!原先是新郎要盖被——恐韩(寒),现在又多了个新娘不 上床——怕日,急得老子跳脚!” 男人知道她不爱看足球的,她自己也知道。但她仍讪讪地在男人身边坐下,陪 男人看足球。望着男人那瞪着电视屏幕慷慨激昂的样子,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 足球,哪怕成天被人踢来踢去,至少可以牢牢地吸住男人的目光。望着男人性感的 唇,嘴巴因为欲望的袭击而干干地发痒。她把手搭在男人的腿上,慢慢地摸索过去。 男人不耐地转过脸来:“莫烦我,就是你,中国队又要输了!” 女人的自尊心严重受挫,像受伤的小鸟,飞回自己的卧室。把手机打开,贴在 自己寂寞枯萎的脸上:“‘小斑点’呀,你好!忙完了吗?忙完了这就陪我聊聊天 吧。你在干什么?睡觉?睡觉多无聊!我,我在陪我老公看电视!足球比赛,中国 队又输了,0比1落后,我希望中国队输!”男人想:这女人,啥时候也懂足球了! 小斑点是谁?她还真交了几个知心朋友么?最近她的电话特别多,人说打电话也容 易上瘾的。也好,省得老一个人闷在家里封闭自己。女人又低声说:“上一次一起 跳舞的那帅哥还在吗?明天我们还去跳舞吧!”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朝客厅里瞟过来。 男人偏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看完电视,男人腰上的BB机就响了。男人说:“我有事,要出去了!你记得把 门窗关好,不是熟人就莫让他们进来!” 男人披上风衣走了。她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悲哀地发觉自己仍是那么、那么 地爱他。 返回卧房,她继续打电话:“‘小斑点’呀,你还在吗?”“小斑点”是她儿 时喂养的一只小花狗的名字,几年前就死了。她继续对着话筒说:“不知道她是真 傻呢还是假傻,其实我的手机早就坏了,我每次跟你们打电话都是假装的。我故意 说些气话,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不在意我,也不过来搭理我。他明明知道我是 在意他的。他的确是个杀手,是个爱情杀手。天下的红颜都将丧命他手,我也不能 例外。我在他面前已经是黔驴技穷了,每次都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小斑点’呀, 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屋子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黑暗中突地传出一个陌生而尖锐的声音: “是的,你猜对了,他是个职业杀手。他爱你也是真的。因为爱你,所以他不能跟 你结婚,也不能靠你太近。他怕他的爱会伤害你!但是,他还是错了——” 望着阴影里走出来的一张陌生的面孔,她尖利地叫嚷起来:“你,你是谁?你 是怎么进入这间房子的?” 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只野猫急急地从窗口跳了出去。恐惧像一条条苏醒 过来的毒蛇,骤然爬满了她的全身。 三、追逐叶片的孩子 男孩在风中追逐叶片,捕捉那些刚刚从树上凋落的叶子是他永远乐此不疲的、 也是唯一的童年游戏。 这孩子已经九岁了,却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你不是我爸爸!”一句是: “我爸爸被外星人抓走了!” 第一句话是在他三岁的时候,当妈妈拉着一位陌生的男人走到他的面前叫他嚷 爸爸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爸爸!”妈妈搂住他,哭了。第二句是在他 五岁的时候,有一天电视屏幕里正在播放关于飞碟的科幻片,他突然清脆而骄傲地 宣布: “我爸爸被外星人抓走了!”此后,面对任何人的任何诘问,他都只用这两句 话来回答。 七岁的时候,妈妈把他送到学校,没几天就被退回来了。原因是那些课本和习 题,他一看就会,搞得其他学生都学不下去。小学一到五年级的课程,他全都会。 教育学家们把他关到实验室里研究一番,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他送回来, 建议:等他过了童年就直接到初中部就读算了。所以,男孩就整天呆在家里,在玩 耍中等待童年的消逝。 除了男孩自己,只有妈妈还知道他的一些其他秘密。而这些秘密妈妈也只是猜 的,不能确定,无从核实。比如他的眼睛似乎有透视功能,能够洞穿人们的衣服和 肉体直接看到人的内脏。所以他一生下来,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妈妈干瘪的 躯干,心脏像一个衰败的起搏器,血液里漂浮着五颜六色的金属微粒,脑中布满战 争和瘟疫的阴影,胃里面有叶绿素、有蠕蠕而动的鸡肉沫、有墨绿色的胆汁、有絮 状的物质、有成千上万的细菌——他痛哭起来,从此拒绝进食。每天只能靠喝纯净 水和生鸡蛋维持生命。为了防止他的眼睛老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妈妈便给 他配了一副墨镜,日日夜夜给他戴上。戴了墨镜以后,整个天空都是灰色的,空气 中飘浮着大大小小的微粒和晶体,从这个人的鼻子里出来,又从那个人的鼻子里进 去,男孩觉得很是滑稽可笑。 男孩还有一个秘密,连妈妈也不知道。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在自己的 心脏里,有一颗翠绿鲜活的种子,黄豆般大小,泛着荧荧的光,如两只合在一起的 小小的手掌。他想,自己的父亲也应该有这样的一颗心的。所以当妈妈把那个戴手 枪的男人领到他面前时,男孩一看他的心脏就知他不是自己的爸爸。所以他快活而 激愤地嚷出来:“你不是我爸爸!” 后来,男孩发现,万事万物都有生命,只要凝神细听,都可以听到他们的呼吸 声。 每棵树上的叶子其实也有生命,而且叶子们发出的光与自己心瓣上的种子的光 芒相似。 每当枯黄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他就可以看到他们的生命消逝的足音。他小心地 守护着一片又一片林子,不准大人们去践踏地上的落叶,也不准小孩子们去采摘树 上的叶片。 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光和树叶的生命之光在暗夜里常常会融合到一起,蝴蝶般 栖息在枝头,向无际的星空发出归航的讯号。他知道,这片光芒消失的地方,也就 是爸爸消失的地方。而这些叶片再度绽放光芒的时候,也就是爸爸重新出现的时候。 只有爸爸,会证明他不是一个古怪的孩子。 于是,男孩守在风中,日复一日地追逐着一张张美丽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