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梦红楼 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音, 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风会随子夜的钟声北去,带着街上乞讨的孩子, 带着路旁破碎的轮胎,随子夜的钟声北去。 晚安,北京,晚发,所有孤独的人们! 我曾在许多的夜晚失眠,倒在城市潮湿的空间, 倒在自我虚设的洞里,在疯狂的边缘失眠。 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我觉得越来越有些疲倦,听着隔壁提琴的抽泣, 喝着世事煮沸的肉汤,越来越有些疲倦。 晚安,北京,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晚安,北京,晚安,所有孤独的人们! ——鲍家街43号:《晚安,北京》 六月的“火炉”武汉,气温终于飚升至43度,一丝风也不敢起。这一年,灾祸 特别多: 火车出轨,鞭炮厂爆炸,飞机失事,赶趟儿似的,乐坏了善发布小道消息的都 市类报纸,头版一律变成了“灾难版”,读之心惊肉跳。然后雷成栋便突然接到了 王辉的电话,话里有隐约的哭音:“成栋,你认识邹涛吧?” “认识呀,怎么啦?” “他自杀了!” “还出了鬼了!你莫吓我!他不是去随州了吗?” “他没去。他和他的‘桥子’一起从长江二桥上跳了下去,昨天尸体才被从下 游的阳逻打捞上来!可怜,他妈妈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 雷成栋眼中蓦地有涩涩的泪,滑到了脸上、脖颈中:“你说谎!” “成栋,你冷静点,是真的!” “那,我马上过去看他。” “没用的,尸体已经被火化,运回老家去了!” “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前天,大前天去你那里之前,还刚收到了他给我打 的传呼的。” “就是那天晚上的事了。有人看见他和他‘桥子’一起在桥上走,开始还好好 的,突然就吵了起来,接着先是瘦个子的邹涛一下子翻过护栏跳下江去了,胖些的 就是他桥子伸手去拉已来不及,结果胖的也纵身跳了下去……” 雷成栋的脑中不敢去想像那场景。午夜的桥头?奔驰的车流?飞扬的雨丝?以 死相逐的爱情?——然而却是不容于世的爱!所以,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一种归宿 么? “成栋,成栋,你怎么了?其实我早知道你认识邹涛了,你们一起在那种地方 出现就有人告诉我了。我一听说他和他‘桥子’一起跳了江,深怕那‘桥子’会换 成你的!其实,我知道你不是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雷成栋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早该想到的,我可以劝劝他的,我被他的一向 达观的表像迷惑了。” 王辉说:“苕家伙,一个人下了决心,别人劝也没用的。关键是自己,活透了, 活精了,象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一样,活得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们这种人,迟早都会有那一天的,你能够救得了谁呢?嗯哪,那你先救救我 吧,人家活得好烦好烦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雷成栋取下CALL机,查看留言,邹涛6月30日的留言依然还在:“邹先生:缘份 让我们相识,却不能相恋。认识你真好,我走了,朋友,你一切保重!” 挚热的情感锁死在冰冷的方块字里,恍如隔世。 又想起那次,自己问他:“邹涛,身为这种人,进入这个圈子你后悔过吗?” 他说:“不,我不后悔。但下辈子我不愿意再作这种人了,这种人,太苦!” 下辈子,会有么? 挂了电话,雷成栋便打个的到邹涛的住处去。那里的住户已经换成了一个红安 口音、说话女里女气的半大男孩,问起邹涛,茫然不知。雷成栋在房里站了一会, 将墙上那张“天涯我独行”的字揭下来,小心地卷好,放入包里。 回来的公共汽车上,雷成栋被一个人拽住了胳膊。脑子“短路”了半天,方反 映过来: 是“杨教授”。“杨教授”据说是单位里八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身上有一种 独特的高贵气质,是雷成栋进厂后唯一看得起的人物。他父亲原是这个厂的厂长, 文革期间被专政死了的。所以其后人又让人多一份崇敬。但因为不在一栋办公楼, 所以最多也只是点头见面。 “杨教授”紧紧握住雷成栋的手说:“小雷呀,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在外面搞 一项社会调查,很好嘛!我也陆续在报上读过你的一些东西,思想、观点都很独特。 我那里正好也有一些资料,或许会对你有用。” 雷成栋心里一惊:好家伙,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这个被赶出厂 的卑微的将死之人,竟还会劳神大家去关心么?而你杨教授,似也不必学了那些俗 物来嘲笑我的。便口不应心地说:“没有没有,四处逛逛,无聊时写点东西证明自 己还活着罢了。” “杨教授”皱眉说:“你误会我了。其实你一进厂,我就发觉到你与众不同, 可惜一直无缘深交。今天如果有空,何妨光临寒舍一叙?” 去就去,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我怕过谁来? 重新走在工厂生活区的马路上,见到那么多曾经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雷成栋 百感交集。这时候的雷成栋,不仅仅是一个艾滋患者,而且也是本单位培养出的第 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市内几家有名刊物的特约记者了。所以路上本来行色匆 匆的的人,都停下脚步来望他。曾经的朋友欲走过来却又只远远地点头寒喧一两句, 没有油盐的话里却有戏剧化的表演成份。自己的艾滋病本就是一幕好戏嘛,你又怎 能断定生活中哪个人不是演戏的高手呢? 进得“杨教授”的家,雷成栋的眼睛一亮:一百七八十平米的面积,豪华的吊 顶,金壁辉煌的装饰,过惯了紧日子的雷成栋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刻,他生 动地理解了某些城里人的大气与雍容的由来了,这种气质是在汉口那寸土寸金的 “鸽笼”样的贫民窟里或乡下灰扑扑的民宅里养不出来的。这,就是“平民百姓” 与“高干子弟”与生俱来的差别了么? “杨教授”的书房却显得唯一的简单与古朴。四面墙全部做成了书架,摆满了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书。临窗的书桌前参差放了两把椅子,桌上摆了一台电脑,电 脑旁边一钵清雅的水仙。此外别无长物。 杨夫人讪讪地笑着过来,递上两杯茶,君山的银针在杯子里争奇斗艳。夫人动 作温柔娴静,一如身着和服的日本妇女。见她束立一旁,“杨教授”淡淡地一挥手: “没你事了,你出去吧!”她迈着碎步离开,返身关上了书房的门。 见她离开,“杨教授”的脸色方舒缓下来,问:“身体还好吧?” “暂时没么事,大约还在潜伏,等着他日的总爆发。” “看不出你还挺风趣的嘛。来,我们不说这些没用的话题,你先到电脑上看看 我的一些文章吧。不是为了炫耀,只是希望你对我多一层了解,看看我这个未老先 衰的半老头子是不是真老了?” 打开“我的文件夹”,不看内容,光看标题就让雷成栋肃然起敬:《试析中国 人的红楼情结与阿Q情结》、《中国经济体制改革之滥觖》、《楚国人,你为什么不 生气》,等等。雷成栋一边看一边在脑中闪现出“大隐隐于市”、“真正的思想家, 是在民间”之类的格言警句来。其中有一篇《油盐酱醋可以休矣》的文学时评他觉 得好眼熟,打开一看,作者署名赫然是:“末代书生楚狂人”。雷成栋不由得失声 叫道:“您 ,您是‘末代书生’?” “杨教授”说:“惭愧,那是我前两年在网上曾用过的名字。” 哇塞, “末代书生”!雷成栋刚涉网的时候就如雷贯耳的一个英雄名字!是驰 骋各大网站论坛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以言辞犀利、直击时弊著称。却不料竟是眼前 这个弱不禁风、仙风道骨的“杨教授”。 “杨教授”又说:“别看了,这些文章你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都是网上游戏 之作,看了也没多大益处。只不过是向你们年轻人学习,借此排遣一下心中的寂寞。 你知道,有时候,思想在痛苦地发痒,却没有一个灵魂可以对语,这时,虐待肉体 便有一种被切割的快慰!” “所以,您也选择了上网?” “是的。你可能想象不到:像我这样的一个中年人,整晚整晚地呆在网上,在 年轻人的热闹当中体验的那种疯狂的寂寞!” 为什么你也会寂寞?你有令人羡慕的地位、家庭,有贤惠的妻子和刚上大学的 儿子,标准的小康之家,为什么会同我这个病人一样的寂寞? “其实,就像台湾歌手郑智化唱的那样,我们在生活中都是戏子。我从网上曾 读过这样一段话,至今不能忘却:但即便是个戏子吧,供给观众高兴的时候拿来取 悦,而当戏子的演技一砸锅,露出了自己演戏的马脚,观众势必要西红柿烂茄子轮 番上阵。可是,观众在小丑没有露出马脚之前,又何尝没有受到小丑的愚弄呢?那 么,是不是每个观众自己,其实也就是一个,充满互相假谦、互相客套、互相圆滑、 互相吹捧的真实的演员呢,而台上的戏子,又何尝不是观众的活写照呢?人人以为 看惯了生活中的虚伪、无情,便化作一组数字,在网上扮演着小丑,展示给大家, 生活就是这样!谁也别露出马脚。表面上的往来迎笑,内心里的激烈算挂、明争暗 斗与笑里藏刀反复变换,毫无沟通,为了找到有乐子的地方,也化作一组数字,在 网上扮演着观众,观看尚未成为观众的小丑,小丑在观众面前出尽洋相,观众在转 头的同时,就在这一刹那,是否感觉到自己与其他观众之间,存在着更加微妙的关 系,来一起齐心对待露出马脚的小丑吧!走出这个戏院,你们将回复成真正的小丑, 在生活中充当时刻害怕露出马脚的戏子。” 是说我么?仅仅是在说我么?这个怪老头! “废话少说,咱们还是来干正事吧!我读了你的一些调查笔记,觉得反映现实 不错,但理论分析不够,瘸了半条腿。(雷成栋想:我本只想忠实地表现生活来的。) 我想这可能和你的性格和知识结构有关。(雷成栋想:我倒不觉得。)我这里倒是 搜集了国内外一些也可算是很前卫很另类的研究书籍吧,希望能对你有所借鉴。” (雷成栋:是么?)他敏捷地登上椅子,从书柜的最上层取出一个镶金的檀香盒子, 用特制的铜钥匙打开,笑说:“这是我祖母收藏金银古玩的梳妆盒,而今被我用来 收藏‘禁书’了,真真暴殓天物!” 雷成栋以前在大学里泡图书馆,以为那里是知识的海洋。而现时却发现,这个 盒子里盛满的是知识的琼浆、知识的精华 。米歇尔·福柯、海伦·凯勒……一些久 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世界大师的名字,雷成栋一直搜罗不到的,却在这里碰面了。 雷成栋觉得自己眼中放出了荧荧的绿光。 “杨教授”说:“年轻人,莫急,当心噎着。以后有空可以常常来看的。 “ “谢谢,但是,这么多好书,我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道理说清楚了也简单。现代大师们对人的理解比马斯洛上升了一个层 次,往往充分肯定了人的多样性、两面性和复杂性,这和中国古代的白马非马殊途 同归。” “无非就是说,黑色不代表完全的黑,白未必真正的白。” “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试问‘水’怎能‘至清’?‘人’怎 能‘至察’?眼睛离得近了,多大的字也得花。所以,国人一向主张做人要适度, 而西人则主张做人要张扬。我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个性。但如果个性就表现在染黄 头发戴上鼻环旁若无人地接吻肆无忌惮地挪用公款,则未免太恶俗了。而同时,我 们更看到的是相当多的一些人为了生存而夹起尾巴,承受苦难而不知其苦,反用黄 老哲学的‘以苦为乐’来为自己的怯懦作挡箭牌。什么时候,我们都变得这么出世 了又入世?” 雷成栋说:“的确,生活使人变得成熟和伪善。我也曾对中国文学中缺少动人 心魄的英雄形象而深恶痛绝。我们一向宣扬的是逆来顺受的‘三纲五常’下的谦谦 君子和贤妻良母。 所以,才被区区八国联军灭了几亿人的中国,被小日本逼着自己人打自己人。 有谁仔细聆听过喜儿的一句‘想要逼我死,瞎了你眼睛’里包含的豪气!生活,因 为没有意志和动力而表现为成熟和伪善。” “伪善?你是这么认为的么?你认为他们选择的是伪善?不!你错了,大错 特错!我问你,当你走在街头,是不是会对那些斜刺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你的 衣角的小叫化子感到不快?你到名山大川旅游观光时看到山道旁形形色色的或缺胳 膊少腿或长得奇形怪状的乞丐时会否感到同情被麻木而厌恶感丛生?但,假如你深 入其中,你会发现——街头的那些小乞丐大部分都是新疆来的流浪儿,他们被一些 犯罪团伙所操纵,每天讨不回三五十元就会遭到毒打; 而那些躺在山道旁泥水中的残疾人,有的生下来比你我都健康,被人贩子拐去 后卖给乞丐头子,剜眼剁手或把双腿反过来接在背上——如果,他们为了活下去而 小小地伤害了你的道德观,他们就是伪善么?他们有得选择么?” 雷成栋说:“这好像是两码事。您不能拿小孩子或残疾人来跟健全的人比。” “杨教授”笑了:“我知道你已经无法辩护,其实我从你的有些专访中已经 嗅到了跟我同样沉重的讯息,你只是不敢正视并诘难真理。如果你一定要拿健全人 的选择来问我,我同样可以驳倒你的。我问你:为什么‘龙生龙凤生凤’?为什么 我生下来轻轻松松就可以分到好单位当个科级干部,而你——恕我直言,却要奋斗 那么久结果还是被变相辞退了?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有个好爸爸而你没有!还有, 为什么同样是健全人,美国人吃牛肉而中国人只能吃米饭?为什么有钱人都疯了般 地往美国、加拿大、新加坡跑而你连想都不敢想?为什么天是蓝的梦是假的?为什 么‘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什么人要成功就必须踩着别人的肩膀上?为什么这年 头理想成了虚无金钱才是财富?为什么?当一切已经约定俗成了的时候,敢于挑战 梦想的于连只能是野心家,堂吉诃德也被公认为疯子,——如果天地以万物为刍狗, 你能说你是健全之人就有选择的权利吗?” 不知为什么,雷成栋在“杨教授”说这番话的时候,懵懵懂懂地听着,脑中却 呈现出的是一幅幅鲜活异常的民间生活场景。身子宛如飞舞在夜空的精灵,俯瞰着 窗外那一片喧嚣人世的种种:妇人们在超级市场里留连不去,男人们吃罢饭甩开膀 子就上了麻将桌,小学生们通过电话互相询问作业答案,大学生们则在舞厅或网吧 里消磨青春,小孩子赖在床上缠着妈妈不肯入睡,老人孤独地呆在客厅里守着电视, 下属们趁着夜色给上级去送礼,情人们急急地赶赴着下一场约会,老板在豪华包房 里偎红倚绿,山民在煤油灯下为生计发愁,打工妹还在缝纫机旁没日没夜地加班, 麻木司机在寒流风中裹紧了衣衫……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有序、真实、自然。而 自己,好象已经脱离了生活,脱离了世界,成了一个局外人。也许,外星人眼中的 地球人,也就是这样子吧?——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哪!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 呢? “杨教授”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不能再多说什么。我只希望你 能继续把你的调查也罢,研究也罢,采访也罢,进行下去。不过,我希望你以后能 带三个问题去进行,真正地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类、弱势群体生存状态表现 出来——这应是你的初衷吧对不?哪三个?一、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种人?二、他 们应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都是为了活下去,我们到底招谁惹 谁了?三、在良心与责任、生活与理想之间,你作为一个作家,将为谁辩护?以上 三点,找到答案,就是对人类文化学的贡献,就是意义!我将敬佩你!” 临走的时候,“杨教授”从他的紫檀盒子里取出三本书送给雷成栋:一本是梁 晓声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一本是李银河、王小波的《同性恋亚文化》,一 本是香港版的《下层社会面面观》。“杨教授”翻开《同性恋亚文化》的扉页,指 着上面的作者题词说: “请你回去认真体会一下这几个字。”雷成栋接过一看,原来是“自由、平等、 博爱”六字。正凝神间,书里夹着的一张老旧的书签掉到地上,反面有一首篆体的 小诗。雷成栋拾起一看,是杨教授的字迹,每年单位里组织的金秋书画展上都有他 这种古拙的字体。诗曰: 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爱 这样的彷徨这样的期待 这样的痴情与无奈 这样的青春 这样的坏 这样的苦涩这样的黑白 这样的缥缈与存在 这样的疯狂 这样的世界 这样的梦魇这样的伤 这样的苍茫与感慨 不知为什么,雷成栋觉得这诗好像是为邹涛写的。 而抬头的刹那,望着“杨教授”深陷的眼眸,他仿佛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又 仿佛什么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