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 我是个农村的孩子,我的父母亲人都不知道什么叫网络,他们说:互联网?是 什么玩艺?比墙角的蜘蛛网结实吗? 都说网络是最公平的,那么请允许我描述自己所熟悉的地方,我的叙述毫无条 理,就像生活一样杂乱无章;我忽而想到这个,忽然又想到那个,好多东西一下想 不过来。我只能说:我决定非常幼稚地书写他们,非常幼稚地爱着他们。 我好像又看到了,死亡中的一线生机,以及黑暗中的一点爱情。 一 优雅的刀手 我提了刀到园子里,想取出一杆新竹作钓竿,却愣愣的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 我就想:要是春山在,就好了!他会微笑着夺过我手中的刀,施展他绵密如丝的刀 法,在我情不自禁的赞叹中做成一根钓竿。春山,是一个篾匠。 春山上高一时父亲死了,他只好收拾了书包回家,照顾双目失明的母亲。春山 是个沉默,羞怯的人,他继承父业作了一个篾匠,在我们农村这是个颇有前途的职 业;他闲暇时竟还保持着看武侠小说的习惯,他笑着对我说:“我时常梦想手中的 刀象圆月弯刀那样神奇,那样的话连胡一刀都不在我话下了。”他说的胡一刀是我 们这儿一个年轻的屠夫,传说猪一看到他就哭个不停;偏又姓胡,在看过电视剧 “雪山飞狐”后,人家就叫他胡一刀。 后来我为自己的学费愁眉苦脸,逐渐忘记了春山;只是听说他有了女友,不久 就要结婚。我听到这个消息闷闷的感慨了好久,瞧人家只大你两岁,老婆都有着落 了,我的那一个恐怕还没出生呢!我上学去了,有点儿莫名的惆怅。 等我放假回来时,我的母亲象是无意中提起了似的,她说:“那个春山,看着 斯斯文文的,哪知他会抡刀砍人!”我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听着母亲的诉说。原来 春山的女友变了心,不想嫁她了,一心要嫁胡一刀;偏那几天春山的老母失足掉进 水塘淹死了,春山就约了胡一刀,将他砍死在东山岗上。母亲最后说:“胡一刀那 天上山,也是带了刀的,不知怎么会敌不过柳春山?” 春山被判了死刑,我到百里外的监狱去看他。看守悄悄对我说:“这小子邪门, 听说杀了一个杀猪的,你小心点!”我笑道:“还是你小心点,天天都在这儿混。” 春山见到我时,笑了一下,:“原来是你!”我说:“那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做 吗?” 春山又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他说:“你知道我母亲怎么会死的?她双目失 明,唯一的心愿就是听到她的儿子娶妻成家。那天我不在家,那个姓胡的到我家对 我母亲说‘请你的儿子以后不要再缠着我的女朋友!’我母亲跟出来问他,她都蒙 了,不知道那姓胡的早已走远了,母亲摸索着要去求他,就掉进了水塘......春山 说他母亲这辈子吃够了苦头,所以他绝对不能原谅...... 在那个月圆之夜,东山岗上站着持刀的春山和胡一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在 茭白的月光下,春山的篾刀第一下格住了那把尖尖的屠刀,第二下震飞了对方手中 的刀,第三下就砍中了屠夫的腰。那个屠夫的眼中一定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一切就像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样,春山说:“我没想到自己出刀的姿势那么优雅, 他更不知道我这一只右手已经握了17年的篾刀,我砍毛竹的速度是多么的惊人。” ...... ...... 园子里的青草密的不行,我知道春山是一个故意伤人致死的罪犯,他此刻已不 知栖身哪一丛青草之下,可是我,我仍然忍不住想:要是春山在,就好了 ! 二 紫色调儿 在这个丝丝的雨夜,我整理书本时不慎把一张照片掉在地上,我捡起一看就怔 住了,是她—紫色调儿的样子,我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我 看清自己了,我原来竟是这样的,我好怅然,我发现自己永远都抵抗不了这一种诱 惑:美丽的女子。 紫色调儿是我对她的昵称,原因就是她老戴着一副小小的紫色的耳环,这丝毫 不显俗气,我反而觉得是她明媚笑容的一部分。听说是她父亲在城里犯了什么问题, 才暂时转到我们这乡镇中学来的,她的皮肤很白很薄,一掐准能冒水,眼睛很大, 嘴巴稍大—我们那儿审美比较古典,喜欢小嘴美人,这都是让评书给害的,动不动 就“杏眼桃腮,樱桃小口”,她身材也好,不像村里的大闺女那样上下一般粗,个 个似麻袋! 她恰巧就坐在我前边,从此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因为上课的时候我总打量 她那对小小的紫耳环。也有几个不安好心的以此为由要与我换座,我就黑着脸说: “不换就是不换,老子考负100 分也不换。”我整天都在祈祷,紫色调儿啊紫色调 儿,你千万莫笑;因为她的笑声一传出来,我就晕晕乎乎,只有趴在桌上才能免于 酥倒。你要是以为我爱上她了,我是不同意的,我那时才17岁!再说我们农村不兴 说爱字,嫌这个字牙骖。我想,我最多也不过是,迷上她了。 我对她的迷恋具浓厚的审美意味,色情意识真的很淡。她的身上有一股隐隐约 约的香味,好闻死了。有一回,我诗兴大发,赞美这种气味:紫色调儿,味道真妙, 好像馒头,刚刚发酵;好像鲜花,刚开放了,闻到她味,没酒也醉;闻到她味,三 天不睡......哪知被她听了个正着,转过头来问我:“阿玄,紫色调儿是什么玩艺? 有这么香!”她的睫毛真长啊,忽闪忽闪的眨巴着,我呆了好久才笑道:“是一种 香草,我很喜欢!” 学校勤工俭学时按小组分配任务:割稻子,她的那一块自然邻着我那一块。她 的那股香味与野花野草味混在一起,真是感人至深;她不时站直了腰,用拳头捶着, 一脸让我心疼的表情。她的那娇嫩的小手怎么能用来割稻子呢?这简直是惨无人道, 暗无天日嘛!所以我不时窜到她那边,我要以一个人的力量完成两个人的任务。那 天我几乎疯了,为了她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我宁愿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苦 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命诚可贵自 由价更高为了你紫色调儿我什么都乱抛,我感到不是在割稻而是在游泳,一举手一 串浪花,一挥臂一片朝霞...... 但是班主任一脚将我揣倒:“混蛋杨玄,你这是割稻吗?否,你是在破坏!” 紫色调儿的话更令我伤心:“他非要替我割,我也没办法!”你们听听她这说 的是人话吗?否,绝对不是人话。我恨不得挥刀断头,热血冲天,化为美丽的彩虹 ......这件事一时传为笑谈,我姐姐得知此事说了一句经典台词:她能看上圈里那 头猪也不会看上你!那时我太小了,出身贫寒,身份卑贱,没有志气,没有自尊, 这就是我的悲剧性:对自己喜爱的人感到一阵畏惧。 她离开的那天,送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反面写着:紫色调儿,这名字不好,太 过忧伤了!我望着她那小小的紫色的耳环渐行渐远,自作多情的以为自己会泪流满 面,但是,我没有,呵呵! 三 命若飞烟 这要在前几年,我的题目应该是命若尘土,因为我们村那时还没有施行火化。 所以我说的‘命若飞烟’,并无虚无缥缈的高深意境,也就说的是大白话:尸 体推进焚尸炉后,难免有几缕青烟! 记得小时候,村里死了人可是件很热闹的事。置了酒席,有吃有喝;超度亡灵, 吹拉弹唱;出殡的时候,棺材领头,带着一群全身束白的村人,浩浩荡荡的。我们 小孩子在队伍里窜来窜去,快活的很;我很喜欢听何三伯唱丧歌,他走在最前面用 又沙又亮的喉咙扯出悠长的歌儿来,悲悲壮壮,戚戚切切的,我想死人听了也会觉 得十分舒坦。但是老光棍何三伯死的时候很冷清,他唱了一辈子丧歌,但没有人给 他唱一句。给他送殡的时候当时八九岁的我竟然也由此体味出人生的凄凉无味来, 棺材落下的时候我终于禁不住哭了出来,紧接着哭声由疏变密,大家都号啕起来。 我想大家都推人及己,想到自己身后的凄凉,是有理由伤心的。 前几年刚推行火化那会,村里的老人们留着眼泪焚烧了早已预备的棺材,恨不 早死几年,以免无福消受棺樽。但转念一想,这又为儿孙省了多少钱啊!自己垂垂 死矣,死后万缘俱灭,纵是千刀万剐,油烹锅煮也与己无干了;于是开明的老人死 前嘱咐:身上一套薄衫即可,不用层层包裹,白白浪费衣物了。我觉得他们非常了 不起,这样的乐天知命的意识转变如此快速的完成了,这也许恰恰就因为他们知道 自己是小人物,他们的尸体既不会永垂不朽,也不会遗臭万年,那么在转瞬间化为 一堆灰烬,几丝飞烟,是最好不过了。 有啥别有病,这是我们农民的对生活最殷切的希望。要是谁生了重病(小病在 我们眼里是不算病的)他一家子人就惆怅百结,想尽了办法去赚更多的钱,家里的 孩子或许就要辍学了,但到最后还是无法负担昂贵的费用;那个病人也就等着死了, 一家人互相埋怨,然后一起抱头痛哭,听的人心惊肉跳。身患绝症的人大多是过度 辛劳起的病,弥留之际他泪水长流,拉着儿女的手说:“对不起你们,连高中都没 有上完......”他的至亲的人不会写诗,不会作词,甚至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 达心中的悲痛,只是哭声是那样浑厚而深重。 那一年暑假,头一天还与我一起在湖中戏水的伙伴第二天就遭遇了车祸,他的 笑脸永远凝固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他的父母悲痛的喉咙嘶哑,无以复加,以后 的日子里他们将与寂寞相对良久......它让我感叹生命的无常,它让我觉得人之一 生一死是世间最最无情之事,是不受支配的,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和自己的心愿是多 么渺小和脆弱! 命若飞烟! 它就象是断壁残桓上开出的无名野花,那样绚丽固执,又那样柔弱无依! 四 血色的浪漫 这一天,我全副武装跟着矿工建生下了煤洞. 我们象猫一样蜿蜒在山洞中,我 看到搭起的架子十分简陋,不由有点儿心惊;建生回头笑道:“阿玄,你就想着是 和自己最心爱的红颜知己一起下了矿洞. 要是死在了一起,是一件何其浪漫的事情 .”我辨道:“我才不怕呢!不过,我也绝不让她跟我身犯险境!”到了地头,看着 建生挥汗如雨的挖掘,呼吸着溷浊的空气,我想:这真不是人呆的地儿. 出来的时候,我们的全身都象黑炭似的,只有眼白能证明我们是活物. 正走时, 迎面走来一群姑娘,个个花枝招展的,我认出了中间那个是建生的对象,我刚想喊, 被建生阻止了. 等她们远了,我问:“怎么打了照面也不打个招呼?这不符合你一 贯的浪漫精神啊!”建生笑道:“你说我们这样还象人不象?要让她的朋友知道了, 她岂不是很没面子. ”我叹道:“你真是个好男人啊!要说你那对象家里条件不错 呀,怎么要你这么多财礼钱?”建生摇头道:“我也不知怎么的,自己邋里邋遢, 偏喜欢她那清爽样儿. ”说着话时已到了河边,我对着水面一照,笑道:“建生兄, 你说我们不象人?我怎么觉得这黑黝黝的样儿,挺靓的嘛!”建生笑着把我推下水 去. 放工的日子,建生就穿的干干净净,打扮的整整齐齐去赴他的约会. 我知道, 每一次都会花去不少的钱,建生说:“我是个平凡的男子,要是不抓紧一点,我相 信很快会被她遗忘. ”我嗤着鼻子说:“来生我要投胎作一个美女,很多男人都来 追我;天天是雨中的漫步,雪国的约会,我要完全忘记前生所受的苦,作全世界最 浪漫的人. ”建生苦笑道:“你不要讽刺我了. 我已经_ 没有退路了. ” 但有一天傍晚我在河里洗澡时,突然听到了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我向那个方向 望去,正是那个煤矿, 我知道出事了. 我赶到那边时,建生还睁着眼睛,他浑身 是血,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这样可怕的流血,我对他说:“建生,你不要死啊! 你千万要挺住啊!”然而建生还是死了,他睁大眼睛说:“他妈的我要是有钱就好 了,他妈的我要是有钱就好了......”他的被我握着的手,逐渐冰冷. 对浪漫这两个字,建生是又爱又恨,因为他的浪漫总与心中的无可奈何,无能 为力紧紧相倚. 他“虽千万险吾往矣”的浪漫,来自于男人内心深处至刚至柔的部 分,就像高山的雪莲,已经比较接近本真;而不是刻意的那一种,比如雨中漫步, 比如雪国的约会,那些不是真浪漫. 我看到几乎所有的能想象到的浪漫都被那些影视,小说糟蹋的差不多了. 就算 原先很浪漫,也变得没什么浪漫了. 它被可耻的埋葬了,我想. 五 乡村风格 记得是我高三时的一个短假,我想起那正是收割的季节,就搭了私车回家. 我 拿着镰刀到了地头,果然发现父母正低头躬腰在割稻子,我一声不响的加入;但由 于长期的缺乏训练,明显的就禁不住烈日的考验了,我随口就哼了诗句来激励自己: 割稻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碗中饭,粒粒皆辛苦. 我知道写这悯农诗的是一个士大夫,虽然他从没下过田地,但他能知道辛苦两 个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我的父亲听了,却一把夺过镰刀,他大声的对我说:“请你回学校去念诗读 书,种田的苦你受的还不够吗?”他说着把我的镰刀甩出老远,镰刀在空中划过一 道优美的弧线,深深的插入田地中;这情景让我想起勇敢的心中华莱士的追随者掷 出的那柄剑,他们是为了自由,而我的父亲是被他的儿子的一句诗而刺痛. 父亲对 着我的背影说:“我当了一辈子农民,不想你再当下去. 你一定要当的话,高考以 后有的是漫长的时间. ”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好农民,因为他不象镜头前的农民那样 满怀丰收的喜悦,去赞美烈日下的美丽的田野,相反他有很多牢骚. 我也很佩服那 些文章报道的作者,他们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劳筋痛骨的重活到了他们笔下 就成为一种优雅,一种诗意,而他们就躺在结成盐晶的汗水上灿烂成永恒的风景. 胡风曾这样概括农民的命运: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的生存,乱七八糟的死亡, 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几十年过去了,广大农村依然是一个' 生死场' ,广大农民依然是与命运抗争的角斗士,外面围着层层人群,有的在喝采, 有的升起了一股同情之心,还有的正庆幸自己不再是角斗士了...... 这年头,兴起了一种乡村风格,大家都提倡反扑归真,回归大自然. 我觉得他 们只不过是活得有些腻了,乍一见到青的山白的云绿的树红的花,他们的新鲜感油 然而生. 他们觉得这就是回归大自然了,而且充实了自己;当然,他们是要及时回 去的,因为若不及时回去,乏味感会随之而来,美妙的印记恐怕要成为苦涩的回忆. 说实话,我对乡村风格深恶痛绝. 就像我面前的这张桌子,又破又旧,在乡村 一文不值;但在城市的酒吧里,它就是一种格调,一种风味,男男女女都坐在它旁 边听乡村音乐,感到了新时代的romantic. 这种令我作呕的风格,让我看到了幽默 的伟大力量,它让我发笑,又让我感到一阵切肤之痛. 那么,什么是乡村风格? 就是你在乡村里找不到,却能在城市里找的到的风格.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