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 作者:不走斑马线的猫 我在一个春日下午给我的朋友小莫打电话。让我惊奇的是,电话那边她的声 音萎靡不振。我问她是不是病了。 “哪里哪里。不过说病了也可以吧。”只在那一阵懒洋洋的笑声里,才可以 依稀辨出往日聪明至尖锐的面影。 “到底怎么回事?” “告诉过你多少遍,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让人家有机会怀疑你的智商。”那 边不耐烦地好像还打了个呵欠。“我可能得的最严重的一种病” 我们两人此时用一致缓慢的声调吟诵一般念道:“不外乎终于爱上了某人。” 我和小莫从大一认识,到今天也有七年了。大学里同念的会计,走的却是迥 然相异的道路。我至今在一家大事务所任职,未见飞黄腾达而收入尚可。小莫则 在工作半年后辞职,过起饥一顿饱一顿的所谓自由职业者的生活。说起来,我们 其实都算不得才华出众的女子,若是安安稳稳拿薪水过活,不会与任何人有什么 不同。而小莫自愿将日子过得如此慌张窘迫,我想真正能明白的人,也许也只有 我。 “喂,如果想嫁人的话,逃跑之前记得你还欠我三百一十八块,上次买衣服 我帮你付的钱。” 那边终于也爽朗地大笑起来。“就算是应收帐款,你应该提了坏帐准备吧。” 我们是如此不同。然而我们又像完全是同一个人。 后来再打电话就只有留言机用千篇一律的声音对答:“你好我是小莫,我现 在不在,有事请在B 一声之后留言。”我知道所谓“我现在不在”在大多数的时 候是一句鬼话,但真的懒得计较。小莫经常整星期地呆在那间空气闭塞的小屋里, 直到冰箱里食物告罄。有时候我真的担心她会就这样疯掉。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批评她这样子生活。实际上,我们我是指除了小莫以外的 任何一个我们,认真说起来,又有什么地方好去呢。 可是若是终于爱上的那一个人打去电话,难道也是任由留言机冷冰冰地做这 不变回答?我的朋友小莫,难道不会像世间所有的恋爱女子那样直扑上去,用微 颤的手拿起听筒,道出一声泄尽心事的“喂”?那个人,他知不知道在小莫这样 女子心里唤起的这种感情,有多么难能可贵,不可多得? 我摸摸自己二十五岁仍一事无成的脸。我曾爱人,也被人爱过。可是小莫, 在很多很多爱和没有一点爱之间,曾经选择了不可理喻的自由。 再后来是小莫自己打了电话来求援。她学着做饭当然是真正的做饭而不是拌 个什么沙拉险些把自己烧死在厨房里。 我好说歹说才跟房东把赔偿费降到一千二而且是分期付清。小莫坐在桌子上, 缠着纱布的双手垂在身前,看上去说不出的沮丧。我走过去,习惯地把手插进她 浓密的发间。丰茂润泽如水草般的头发啊……不知道会在哪天,枯萎在哪一个人 的指边呢? 小莫轻轻地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开始是小心的,试探性的,后来就干脆压上 了整个身子的重量。她先是轻声抽泣,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的小莫显得容光焕发。本来,她就是一个清秀怡人的女子。她跳着 步子去残存的厨房烧水给我冲咖啡。我们端着杯子坐在地上,她习惯性地伸手掏 口袋,却什么都没摸出来。 掩饰着瞬间的尴尬她对我轻声笑:“小凡,我好歹也算是戒烟了。” 我也从口袋里摸出烟包揉成一团,四处找不到纸篓,扬手扔出了窗外。 “要戒一起戒。”我说。 “小凡,你真是,你真是比我还要孩子气。”小莫摇头叹口气,也不知是为 我还是为她自己。然后她皱起眉头用力回忆,“大学时候是谁给谁第一支烟?” “你怎么会连这都记不得?自然是我。我在花园里抽烟,把烟蒂藏在草丛里。 走出去的时候被你堵住,表情要杀人一样。只好递给你一支,特主动地帮你点上 了还。” 小莫抄起一本厚书作势要扔我:“你总之是我堕落的第一步!” “后来你就在教室里都抽了。”我说。“这就是命,真的是命。” “我认识这个男人三个月二十五天。已经为他戒烟,学做饭,买了一条裙子, 并且收拾起文凭准备找工作。他真的平凡,平凡得连平凡二字都用的多余。他不 好也不坏。我爱上他,真的是在劫难逃。我想起小学时候拿到的第一个有彩页的 笔记本,后面有一段会让所有小学女生都莫名其妙的话,头两句是:这是一片什 么时候开始的棉花田?怎么无声无息地就飘了进来?现在我明白了那个头发蓬乱 神色迷糊的女子在想些什么,而我当然不至于像她那样夸张,早起拥着棉被想起 某人。不,甚至我也无法认同她所有那些句式,那些因为语气不断迟延而拖长的 句子。我的爱情像一支缓慢却明确的咏叹调,里面装进这些年来的所有拒绝。它 甚至容不得幻想存在我爱那一个人,就把他从头到脚看得清楚。爱情不会蒙住我 的眼睛,我却怎么料到我会比一般人更容易沉溺于爱情?可是这一切,在多年以 前,也是早有预兆的吧。像这样的生活,昼夜颠倒,席地而坐,大哭大笑,究竟 怎么到老呢?我是如此平凡,寂寞而平凡,终于也不介意朝九晚五的生活,不介 意给人洗衣做饭,靠在另一个躯体旁边睡去。我用这种方式保留我最后的青春在 它最终耗尽之前,迅速果断地离开它。” “我老了小凡。我总算是老啦。” 小莫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叫张小凡,连名带姓都是这样普通。我 们的友谊开始于大学一年级,相遇在罗伯特。雷德福的电影专场,看的是《马语 者》、《走出非洲》和《大河恋》。电影散场,我在迅速空旷下来的一排排座位 中间,突然哼起不成调的歌曲:“就像纯咖啡中,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有人用同样细弱的声音仿佛在世界的另一端回应道:“就像电影散场以后, 刹那间,走失的人群。” 我惊异,然后笑:“罗伯特。雷德福真的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对不对?” 那边有人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回答:“那是自然。” 在1996年3 月29日的夜色里,我们依靠这样的方式,辨认出了自己的同类。 我们的大学生活,像表面平缓内里湍急的河流,迅速从生命中滑过。 你知道什么叫做不断被挥霍的青春吗?我和小莫,曾是此中高手。 我的男朋友们总是不断地爱上小莫,小莫收拾起他们的情书,满满一纸盒, 在我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我。我的二十一岁生日当当赶上情人节,没有玫瑰 和蜡烛,只有小莫始终嬉笑细看却隐约残忍的面孔。 我记得她把那些印着美丽花纹的信纸一张张打开,平平整整地铺了一地。我 咬牙看着她一言不发,她忽然抬起头来,极诚恳地注视着我。 “小凡你看,这就是我们拥有爱情的方式。这么美丽、脆弱、不完整。可是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拥有完完整整的自由。” 我不清楚,我想至少她曾经拥有完完整整的自由。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北 京的狂风从窗外吹进屋子,写满爱情的信纸如蝴蝶般上下翻飞。我和小莫说着不 着边际的笑话,知道有一件事即将发生而我们不能制止。 那就是说,我们即将老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嫉妒那个,被小莫爱着的男子。 小莫闯进我住处的那天,我正纠缠在财务报告和资产负债表之间。小莫的神 情在早春的天气里显得单薄而不确定。她瘦了一些,穿着一条长长的布裙,头发 已经及肩,仍然散乱。 我看着她,她亦微笑注视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暗光流动,几次要说什么, 几次忍住。 我看着她。我终于流下泪来。我发狠地拉住她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小莫镇定地挣脱我的手,走到窗前。窗外一棵不知道什么树长满了嫩绿的新 芽,在阳光中几乎透明。小莫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过了很久,长叹般吐出一句: “小凡,你知道,就算发生什么,我已经没有烟可抽了。” 我何必问为什么呢?一切可能是早就规定好的。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 小莫的爱情呢?为什么呢? “我想小凡,是我过于慌张。那么急急地要交出自己的整个生活,终于使人 怀疑。” “我不怀疑。” 小莫喝一口咖啡,终于像以前那样不耐烦地笑:“小凡啊,麻烦就在于,世 界上的有些事只有我和你明白是不够的。” “小凡,我总是想,如果像你一样地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真的衰老 就不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来临?你还记得有人说我们必须要一直舞蹈,不可以有一 次迈错步子?可是不可能,终于有一天,我们再也都回不去。” “其实我们两个之间,也难说谁更聪明或者更傻一些。” 我忍住大哭的冲动冷静问她:“那么,到底怎样?” 她像第一次看见我时长长吹了声口哨。 “离开这里,找人嫁掉,应该不难是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语气诚恳得令人颤抖。 “小凡,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老到不可收拾,无论被人叫做小莫还是 老莫,都会很可怕的。” 我的朋友小莫于是在这个春天收拾起行装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了。其实我到现 在还在怀疑,她到底是真的履行诺言去嫁人了呢,还是改头换面跑到另一个城市 去继续飘荡。我一个人留在北京,春天的例行风沙还在继续。最后的沙尘暴降下 的那天,整个城市灰黄得宛如黄昏。我拍了一张照片寄给朋友,他们回信说你这 个天才,怎么处理的色彩,太诗意了!我想象小莫看到这样的反应笑得打跌的样 子。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也并没有爱上谁,可是我想等老了的那一天,终于还是 可以找一个人嫁掉,我当然可以做到一辈子一心一意地对住一个人傻笑这世界上 谁又不可以呢。 我知道小莫离开之后,有一种青春的活泼,那种无论生活怎样慌乱怎样迷惑 仍然可以继续的力量就此消失了。我工作三年后第一次接到升迁通知。晚上我照 镜子,噙在眼角的一滴眼泪怎么也落不下来,就那么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