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可能有爱情 ——献给昊 1 房间很暗。你在哭。 我不喜欢你哭的样子,你的嘴像鲫鱼一样一扁,就把两边脸颊的肉挤上去,在 眼睛下面堆成一团。整个轮廓顿时面目全非。 如果这时我比较恨你,我就会觉得你在笑。因为你笑起来也是这样,我冷静分 析过,两者的形状基本上没什么差别。 事实上,你哭的时候我都比较恨你。 “我一哭,你就高兴了。”你认真地抽泣着。 我说:“可能是吧。” “无耻!”你抓起我的枕巾,胡乱抹了把眼泪。 “你说得对。”我淡淡地说。 你把枕巾狠狠朝我甩来:“真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别伤着自个儿。”我闪开,严肃地说。 “你瞅瞅你,整个一窝囊废。” “你找个窝囊废,你也够窝囊的。”我慢条斯理地说。 窗帘一鼓一鼓的,说明有风。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我有个朋友写道:用力一 掐指尖,皮肤就像橘子皮一样渗出水来。橘子是很香的,你的身上也很香,让我想 打喷嚏。平时这样我会非常厌倦,今天已经厌倦到了极点,也就变得饶有兴致。我 知道可以把你哄回来,两分钟内我就能叫你破涕为笑,但我不愿意。我要看看你到 底能闹成什么样。再说了,我这么辛苦忍受你闹腾,总得有点结果是不是。 “真他妈难受。”你尴尬地站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好像周围这些破家具 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我也是。”我面无表情地说。 “让我走,给我开门。”你鼻翼歙动,像个女英雄。 “不闹了?” “甭废话!开门!” “门就在那儿。” 你一把拽住门闩,猛地一拉,怒吼一声冲了出去。 “你,给我记着!” 你动作很大,屋顶晃了两下。门被摔得朝我猛弹过来,又反弹回去,锁上了。 我打了个冷战。你反应强烈得让我不太习惯。 门又没有得罪过你,你打它干什么。你说:我喜欢这门,它背后有你。你又说: 它背后有我的一个窝。你还说:要感谢这门,把我跟你挡在了一块儿。外面那些人 不接受你,是他们没眼力价儿。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来。这些话现在看来 无比可笑,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不管你怎样胡闹,只要不拿刀子宰我,我都会持鼓励态度。你越失态,我就越 窝囊;你就会慢慢崩溃,我就会逐渐胜利。 我的胜利,就是要重新获得自由。 摔门声响亮地回荡。我的影子很黑,黑得像一群夜色里的鸽子,被你凶猛的声 音惊飞了,稍顷,便在四周哗啦啦扑腾起来。 2 我知道写你很难,但我必须要写。 我们的矛盾,起源于贫穷。 一九九一年,我不知道二十块钱可以买到什么东西。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每天 蹲在一间小平房,拼命写文章,写诗,幻想有一天成名,可以用丰厚的稿费养你。 你在旅行社,旅行社在四星级酒店,你上班下班心态反差巨大,有时让我陷入一种 混乱的情绪,类似于鲜花牛粪,天上地下什么的感觉。我只有更拼命地写,才能摆 脱挥之不去的窘迫。你挣钱并不多,我又决不吃软饭,为这事我跟你急过很多次; 你家里的态度很开通,又是我的另一种压力:我没有退路,我必须混出来,大家才 看得起我。 我身上经常二十块钱,是抄两万字稿子得来的。你没来的时候我把它变成方便 面和天坛雪茄。你来的时候我就叫你拿去买些肉啊什么的回来,我们可以享受一番。 我那时瘦得像一张相片,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洋溢着自我暗示下宛如成功的喜悦; 你则像一朵娇嫩的塑料花,清爽宜人地印在相片上,不时为我没来由地骄傲。我其 实的确骄傲,我不骄傲就不会坚持下去;何况,骄傲还让我还练出一手好字。 后来证明写诗会饿死。诗刊全国最牛,好不容易发我两首,一百二十块稿费我 半年后才拿到。我后悔临毕业头一个月怎那么不小心,非跟保卫部打架。我为什么 不忍住那口气,拿到毕业证,再一个个慢慢收拾这群流氓。要是毕业了,有个工作, 会好很多。起码,你可以不这么累心。 后悔归后悔,现实已然如此。从你把我从重庆叫回北京来,我基本上没让你过 什么好日子。和你好的三四年,我们也始终处于贫困之中。这使我今天仍然觉得欠 你很多。我喜欢大起大落的经历,但是如果一生中金钱可以平均分配,现在我想起 你来,就不会那么不好受。 3 “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早看出来了。”你笑嘻嘻地冲上来,一把抱住我的头。 我一声不吭地挣扎出来。 “你说呀,你是!”你又把我抱住。 我还是一声不吭,从你胳肢窝里面挣出来。我面前是一大叠密密麻麻的稿纸, 一大堆用得差不多的铅笔。我的嘴里烟雾弥漫,表情似笑非笑。这些都不能掩饰我 的尴尬。 “我的男人以后会是个伟人!”你扳过我的肩膀,对着我耳朵大声喊。 “别别,耳朵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手推开。 你哈哈大笑。 我不喜欢你大笑。我说过,那个样子不太好看。我喜欢你微笑,你微笑起来我 的心就变得很柔软,很安静。我这样的处境,只能承受你不太强烈的情感,多了, 就很吃力。这样看来,你的微笑是我的好运,你的大笑则是我的霉运了。 “我要回绝所有、所有的大款,放弃所有、所有的签证!” 你摇头晃脑,双眼发光,满怀憧憬地宣布。 我假装没听见,胡乱抓起一个铅笔头。在已经写不下字的稿纸上乱涂乱划。我 知道前途渺茫,但是除了写,我又能做什么呢。我还知道我写得很好,但这是我们 自己说的,我离大众还是太远。想近也近不了。都穷成这样了,你写东西还那么贵 族。你有时不耐烦,也说两句这样的真话。我苦笑着承认。真理一般是这样:领先 一小步,大家会觉得你很了不起;领先很多步,大家就觉得你在胡言乱语了。 不管我写什么,你都能看懂。因为你的心在这里,因为你也有才华,天份,当 然,还有自以为是的对号入座。我从不阻止你,我非常需要一个观众,不然我撑不 下去。这是我很长时间里的精神依赖。我写作状态奇佳,是我穷,胸无杂念,心中 空旷。但我知道一旦和社会交手,肯定一败涂地。我那些美丽的文字总是很虚弱, 正如我的才华,在现实面前总是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嫩白处女。 文字是一种毒品。很久以后,当我拥有其他的毒品,如音乐,如网络,三角恋 爱和啤酒时,我才体会到绝不能让一种毒品独裁,否则我会呈现变态的冷酷。你对 你就很冷,你感觉不到,你说我的文字都是写给你的,你感觉得到我火焰般的激情。 但我很明白,我想我会辜负你的盼望,那些文字奔去的方向很可疑;我那时还是一 个不会承担责任的懦夫。 4 你终于开始埋怨我挣不到钱。 你是太累了。 压力铺天盖地。你的饭店流着光,溢着彩,你的家道很殷实,很富足。家里人 都很疼你,有了我们这件事,就更疼你。你为了骗他们说我们很好,没有经济负担, 就把大部分工资给他们,自己变得很穷,也来看我。我想象你在公共汽车上汗流浃 背的样子,你鲜艳的衣裙和我居住的混乱肮脏的胡同是那么格格不入,我就又充满 了压力。 那段时间,我老得很快。 你定定神,推开我房门,我却埋头在稿纸里,刺鼻的劣质雪茄味忽地朝你涌过 去,你差点没站稳。这是你到处托人,好不容易给我找到的房子。 “才来?没看我写东西?”我不耐烦地哼哼叽叽。 你气喘吁吁坐上床,把头埋到膝盖里。“你的脏衣服呢?” “就知道这个,家庭妇女。” 你惊异地抬起头,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瞅你一眼:”以后多陪陪你们家人,免得你出来这么费事儿,总有一天他们 说我拐骗你。” “我们家人挺好的,从来不这么看你。你真没良心。” “就我这样,也快了。”我喷出几个歪瓜咧枣的烟圈。 我可能是写作不顺才拿你出气。我记得以前并不这样,自你向我展示逆来顺受 的一面后,我就开始窝里横。我像一把长满锈的刀子,连自己也割不开,却要割你。 我在成熟的过程中就是如此懦弱,卑劣。 坏就坏到头吧,我想。 “散了算了。”你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对面墙上一滩污渍,哽咽着说。 我并不吃惊。这个字我小心翼翼等了很久。现在才来,我真辛苦。我也觉得累, 还觉得你的温柔是我最大的负担,比穷困潦倒严重许多。你说出来,我反而踏实。 我已经设想好当个快乐的光棍,我的生活必须重新开始。我可以用不再拖累你的理 由来狡辩,来掩饰我对你,对现状的厌倦。我的心思已经不能放你身上,你不跟我, 也是对你好。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坏,我一定没有。 “散了算了。”你又说。这回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劝你。 我顾作吃惊:“真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不能想想办法,做点生意什么的?” 你眼眶渐渐红起来。 “我做不了。”我揿了烟头,做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怎么就做不了?别人能做你怎么就做不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拿我跟别人比。” “这日子过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你今天怎么了?我算看穿了你。”我抬起头,轻蔑地说: “想甩我了?” “我才看透了你,你是个没出息的人。”你开始急赤白脸。 我恼羞成怒:“我没出息?我有没有出息也是你说的?我就穷翻了天,也不要 女人来养我,要没有你,我就给人抄稿子也活得好好的。” “所以说你没出息。”你冷笑着说。 我要这种效果。我知道我们能和好,每次都是我以退为进换得你的平静,事后 又做作地恩爱一番;但这种情节一次两次,三天两头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要爆发, 那才是你真正离开我的时候。我要等到那一天。 我想起哪本书上说过:混不下去的时候,换个女人试试。 5 五年后,一次圈内酒会,一个朋友过来问我,你认识那谁吧? 我说,当然,我前妻。他说,我们中学校花,跟你好了,我居然不知道。我看 他一眼,说,你很不忿?他说,没有没有,她现跟一帮日本人混,天天在昆仑包房 打麻将,差点儿没认出来。我说,是你不认识她还是她不认识你?当然是我不认识 她,变化太大了,他说。她喜欢打麻将,现在可以打个够,我说。他说,忒大,一 二四百。她有钱,我说。他说,我知道你和她好过,我提起你,她说不认识。太牛 逼了,我说。 6 还有一件事让你恨我。 “你每次出门都东张西望,专看女人的小腿。”你恨恨地说。 “一个女人要是小腿不好看,那就完了,什么都不好看了。” 我耐心地向你讲解。 这是在和平门附近的小胡同,我们正准备到二环上散步。这是个温暖的春天傍 晚,温暖得连我都想出来透透气。世界虽然让我尴尬,也让我怀春,尽管在你看来, 每个怀春的男人都是泛爱的混蛋。女人们早就穿上了花骨朵般的裙子,就是要让我 这种人看个痛快。我出了会儿神,然后努力把视线转过来看着你。 你又要开始闹了。你闹也没什么戏,我有办法对付。 “就是因为看上了你的小腿,才跟你好的。” “你去看她们,看个痛快!”你跺着脚,狠狠地说,“永远不要再看我。”我 望望周围,小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要一边走路,一边死盯着你,人就会觉 得我神经病。” “那你走,跟她们走,抱着她们小腿走。”你一扭脸,又要哭。 “别哭,行么?” “不行,”你庄严地宣布。 我知道该怎么哄你。办法有十种以上。我深吸一口气,低下头,不声不响。因 为瘦,这个动作就显得比较忧伤和深沉。你没有理我。 我又抬起头,做眺望远方状。我用迷蒙的眼光看着环城马路尽头那片西山,面 部用力,让脸上线条更加凸现。 “你干嘛?”你终于忍不住了。 “没什么,想事儿。”我用很寂寞的语调说。 “真没什么事儿?” “没事儿。”我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动作一定要做得比较自然, 才出效果。 “又装深沉骗我,是不是?”你觉得逮住了我的把柄,脸上开始漾出笑容。 “我什么腿都不抱,你的腿让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腿。”我抬头凝望着你,有 点想笑,但必须忍着。我知道我很肉麻,但肉麻是女人的天敌,这话看来一点不假。 “蒙人。”你扭开脸,轻轻说。 “我很失望。”我搂住你的肩膀。一种熟悉的瘦削,仿佛指责我不该故态复萌, 欺骗它的主人。我心里抖了一下,可见我还是很有良心。 “对我?”你回过头,眉毛扬了起来。 我又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找来找去,还真没一双比得上你的,你说她 们都怎么长的?竟敢不经我允许,就长得这么难看。” 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所以你失望?你要她们长得好看,你好盯着?” “有你我还失望什么,”我说。 “油嘴滑舌,我知道你骗我,你这混蛋,整个儿一流氓,”你说着动动肩膀, 挣开我:“没办法,我就是吃你这一套,以后怎么办啊。” “吃我这一套就好,不许生气了。”我又坚决地搂住你。 我跟你调笑,心里却是浓浓酽酽的垂头丧气。大街总那么陌生,我始终无法找 到参与都市的办法。钱都他妈的跑哪儿去了?为什么别人得到那么多,我却穷成这 个德行?来来往往的小腿好像都踩在我穴道上,让我浑身麻软。这种情况下我想, 要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滚出北京了。这个道理让我对你又倾慕,又仇恨,又无计可 施。 你的胡搅蛮缠其实不堪一击,真该翻脸的关头你总要泄气,要投降,因为你懂 我,还因为你爱我。以后离开我的女人,没一个能做全这两点。 但是我爱你吗?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来。 我无法拒绝其他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线条闪烁在我身边,就会刻在我心上。后 来我的朋友小柯说,跟你一样,没办法,受不了。受不了,就是这句话,很贴切。 我想我的心有点像一颗老核桃,沟纹纵横,雕着一个一个招摇的名字,那里面很可 能也有你一个位置。其实我迷恋的只是优美,暮色中飞掠而过的一只蝙蝠,如果它 的轨迹很优美,我也会迷恋。何况活生生的女人呢。女人能让我忘记烦恼,虽然是 暂时,但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所以你本来不用太在意。你很优美,不然我不会和你 在一起。这样看,显然我迷恋你。我觉得我迷恋你就够了。这个道理我从来不说,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况且,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只是看她们的小腿,我是在烦心, 郁闷,你还闹得起来吗? 7 你离开我半年后,我们还有来往。不是身体上的。这个我们都懂。你要对得起 现在的男人,你一向这样,我很了解。 你来看我,一般每周一次。我已经搬到一个比较像样的地方。 你走进来,挑挑剔剔地这里摸一下,那里展一眼。你还在关心我?我只有苦笑 了。 你又买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烟,都往贵了买。我跟你吹了,你反而可以在我 身上花钱,我还不好管。有意思。 我把你的东西让回去:“你不用买,我有。” “我现在比你有钱,”你笑眯眯地说:“这可不是挖苦你。” “我知道。”我说。 “那就别看不起我。” 这话比较重,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还没找老婆?”你走到床边,按了按垫子,坐上去颠了两下: “还挺舒服,你也知道这样好睡觉了吧。” “没有,找不到。”我生硬地回答。我有点不喜欢你这种自来熟,这样不好划 清我和你的界限;想了一想,又觉得我太神经过敏了。 “可怜的孩子,”你好像很满意:“唉!还得我带你吃饭去。” 我们去东四肯德基。打了辆桑塔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从没打过车。我想, 你跟我时很苦,现在好些了,可以通过这样特殊的交往方式补偿一下,我会心安些。 你的举动好像也在往这方面靠拢。这说明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我不怕我们会重新开始。连你都说,已经没感觉了。没有感觉,这话真有力量。 你现在找我,无非是一点怀念,一点依恋,要想爱起来,拥抱起来,吻起来甚至更 深入一些,那是全然不可能。我这样想,觉得浑身轻松,畅快无比。 “你怎么这么兴奋?”你说。 “没有没有,”我干笑了一下。 “是不是想到马上就有肯德基吃了,特高兴?” “是,是,”我陪笑说。 下车时你看我付钱的干脆样,一脸惊诧:“好啊,现在发了嘛,啊,用哈雷的 钱包,一摞一摞的。” “跟你说了我有钱的。”我说。 “那也没我多,信不信?” “当然了,离开我你就发了,离开你我也好了,这就是命,”我大咧咧地说。 说完我就后悔了。 “你这人是不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啊?”你一下站住,眉毛又扬起来,嚷嚷着。 有人在看我们。 我也站住,不吭声。 “你说呀,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你看你,又不是以前了,还有什么好闹的?” 你余怒未息,扬着眉毛不肯放下。 我瞪着一个居然想停下来看热闹的中年妇女,直到把她瞪走: “什么事儿呢,只要看开了,就没什么了,对不对?” “什么事儿看开了?” “我不说了,好吧,”我做出一个仿佛拉你的动作,其实只是意思一下,我知 道你会做出反应:“刚才是我错,行了吧?” 你果然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你意识到了,自己也有些好笑: “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认错了?” “呵呵,”我笑着说,“你不也一样吗?变得体贴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说:“也有道理,咱俩是没戏。” “可能吧。”我扶着你的腰,走进快餐厅。 这回你没躲开。 付账的时候两个人都抢,差点又打起来。 “收谁的?先生的还是小姐的?”服务员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对你说:“你要再这样,人就觉得咱俩还好着呢。” “你管得够宽的,有像你这么服务的?”你冲着服务员喊。 “算了算了,他又没什么恶意,别闹了,啊?”我说。 “他怎么没恶意?你看他那样儿!” “算了,他也不容易,一个破打工的,咱不跟他计较,啊?” 我交了钱,很体贴地对你说:“来,帮我端一下。” 你听着这话,就什么也不说了。 除了吃饭,我们还去看电影。主要是你喜欢。你总把自己当成许多片子的主人 公。那时电影还很便宜,没有大片的概念。我们可以静下心,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你喜欢的那些台词,比如郝思嘉什么的,我差不多都背下来了。 习惯还是不好改。你一定会坐我左边,否则两人都别扭。我们喝完可乐,不约 而同会把空罐放到中间把手上。两人一看,都笑。然后你就像以前一样,把它们收 起来放你左脚下面,然后又像以前一样把我左臂拉到把手下的空档里,你的右臂挨 过来,压着我。 我轻轻一挣,没有挣脱,我就不动了。 “真逗。”你说。 我说:“什么?” “本来想坐一次右边,就是不行。” “哈哈,”我笑着说:“要不换换?” “算了,”你用左手拿起报纸扇,这样能扇着我们两个人: “那就看不下去了。” 小电影厅里很热。你兜兜衣领,说:“像不像重庆?” “有点儿,”我说:“重庆还要闷点儿。” 灯光黑下来。烟雾中人影幢幢。这在当年重庆随处可见。 我有些恍惚,因为重庆是我不敢去想的地方。如果你不提起,我就要使劲儿把 它忘了。 “是挺逗的。”你说。 我说:“什么?” “真要我说?” “说吧,有什么呀?” 你笑了一下,说:“在重庆,和你看周润发的《英雄好汉》,还记得吗?” “那片子特好看。”我说。 “你特喜欢那里面的音乐。” “是。”我说。 “你记得你当时怎么表现的吗?” “就是这样啊,没什么啊,”我说。 “撒谎。” “我真想不起来了,你告我。” “你当时特好。”你说。 “怎么好了?” “那次,”你轻轻说。“好不容易才买着票,首场什么的,特闹,后来好不容 易安静下来了,你又不看了。我看的正起劲儿,你就来逗我。” “我没逗你。”我说。 “真的?” “真的。”我坚持着说。 “还说没有逗我呢,”你低下头:“电影院那么黑,你也不看片子,就只那么 那么地看我,我当时还以为,”你说着把头扭一边去:“我还以为我要和你好一辈 子呢。” 片子开始了。摇滚音乐打得我耳朵疼起来。 “听见我说话了?”你说。你的声音突然大起来,盖过了音乐声,所以我觉得 你又在嚷嚷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是啊,这话你说过,我也信过。” 又过了一会儿,你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我没有去追。 8 你到重庆,是我叫的。 一九九零年没有工作是比较要命的事。我在汽车制造厂当过捶车皮的工人,后 来老病发作,拈厂花惹厂草,被真正的工人阶级赶了出来,又应聘到一家深圳公司, 常驻重庆,经营一种叫体外震波碎石机的仪器。我成了半个医生,开始救死扶伤, 天天教整个的医生该往哪个键上摁,才能把那些该死的石头打烂,让病人腰子上不 挨那大伤元气的一刀。 医院在临江门,我前前后后待了一年。 五六年前我们在一个大学读书。我对你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你也退学,有天晚 上熄灯后男朋友没离开你宿舍。这叫留宿异性,在当时被宣传成很下流的事。其实 什么事没有,你们宿舍那天每个人男朋友都没走,在蜡烛光下唱歌,自我陶醉时候 声儿大了,让保卫部一网打尽。这件事比我那件要早,也很轰动。 那些年那所大学的保卫部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 我每天得过且过,来不及想以后到底能干什么。我像条被摔晕的鱼,被大庭广 众吊起来,丢在地上苟延残喘。临江门下去就是嘉陵江,我沿着青苔满布的陡峭山 路奔下去看那水,乱云飞渡,浑雾扑面,我就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可见刚才的说 法多有道理。没人来提醒我。我的同事想法比我简单得多。这些善良狡黠的市民日 子过好一点,钱多挣一点,就非常满足。这是一九九零年整个社会的普遍想法。我 从不指望他们能在精神上给我什么。一帮偏远县份的实习医生和我关系比较好,因 为都是人生地不熟;还有几个热情大方的小护士,明显对我有好感。 不过因为工厂的教训,我还没敢贸然行动。 那天偶然翻到你地址,顿起同命沦落的感觉,我马上写信。 我说:“你还记得我?我们是同学,你最近好吗?我在重庆,一个很奇特的地 方。”你回得很快,你说,“记得你,你是个奇人,真想不到你会给我写信。”你 又说,“我们都是奇人,你不觉得吗?我还记得你那样儿呢,你记不记得我什么样 了?” 我慢慢想起来了,你好像很好看,我就觉得有些温暖;但我在这里又很寂寞, 我就起了坏心。 我说:“重庆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人性粗暴,气候乖戾。你再奇人也不可能 呆下去,连我都想换个地方。” 你说:“那你待着不寂寞吗?我最近没事儿,我去看你吧。” 我逗你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就敢来?我要是坏人,把你卖了怎么 办?” 你说:“不知道你骗没骗我,不管你对我怎样,我也来。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是 何方神仙。” 那段时间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下了决心,准备和那几个小护士周旋出个名堂。 作为深圳公司派驻重庆的代表,我每个月基本工资是两百多块,加上奖金有四百块 左右,一九九零年,这个收入还可以,至少比我以后好很多。我和小卢去跳舞,把 她跳得很晕;和小周去看电影,和小秦去吃西餐。我觉得很痛快。 我想,再有一两个礼拜,好事就该来了。 但是同时,给你的信越写越深,你真的要来了。 “我在学校就开始注意你,”你说:“开你的时候我都走了,但是知道有几千 学生联合签名,要校方留你下来。你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什么魅力,著名混混。”我说。 “我看过你写很多东西,你老是把自己说得特坏,其实你的东西反映出你这人 还挺纯真。” “你在攻心?”我不甘心地说:“你真厉害,你一定跟我一样,修过俩学期心 理学。” “你应该注意我,”你说:“有回我过生日,你还带一帮手下跑我宿舍唱歌。 你唱得真好听。” “那是另外一个哥们儿带过去的,”我说:“我是凑热闹。” “你可专门给我唱了好几个,我们宿舍,那个平时特仰慕你的林娟,后来一个 礼拜都给我脸色看。” “有这回事?”我边回信边笑。这时信件往来已经很频繁了,几乎每天一封。 我们用快件,三天一趟。我每天等那个越来越气呼呼的收发室小秦送信,变成了一 种美好享受。我想,这事轻易了结不了了。 “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了。”你的笔迹很娟秀。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我一边写这几个字,一边窃喜。 “你在逗我,我说喜欢,你偏说爱什么的。”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你先说的。” “就算我说的吧,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因为你的才气,还因为我们都是被 开除的。”你说。你还说:“我现在特别想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我身边,那我就心 满意足了。” “那不是太冒险了?我不是才华横溢,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老爸早就这 么说过。你不要想当然,我没什么了不起。你可能会后悔,真的,你要想好。” 我知道女人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你越劝她不做什么,她偏要做。 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一点来让你上钩。 你果然就上钩了。 “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要来,你管不着。”你说。你写得太坚决,所以看见 你这几个字,我不知道是志得意满,还是在志得意满的同时掠过一阵微微的不安。 9 你正式宣布和我分手,是九三年春天。我那时开始好转,已经晨昏颠倒,但你 还一大早跑来找我,这就是不祥之兆。 “这回真和你分了。”你扬起下巴,表情干净利落。 我睡眼朦胧望着你。我眼前闪烁着一身紫色长裙和一道紫红的唇膏,乍一看, 像一个陌生女人走错了地儿。我印象里,只有涂着深红唇膏的女人才是你。你想通 过改变口红颜色表现你的坚定不移,你真是下决心了。 你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女王。但我知道这是你虚弱痛苦的表现。 你的色厉内荏早就被我吃透了。不过我不能表现得太高兴,那样你会恨我,而 且很有可能分不彻底。 我低下头,懒洋洋地穿衣服:“不就是那事儿么,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混 出来。”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的。”你提高了音调。 “我装什么?”我抬起头来。 “三天没刮胡子了吧?瞧你那德行。” “刮不刮胡子和吹灯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要这个?”你反唇相讥。 “我要哪个?”我说:“你是来打架的?” “我现在早看出来了,你也就是一白眼狼。”你说:“跟你打架没一点意思, 恶心。”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站起,四处找茶缸,准备到隔壁去刷牙。 你一闪,拦住我:“我怎么不是好东西了?把话说清楚!” “真要我说?” “就是要你说,你说呀。” “昨天打电话找你,你们饭店的小宁说你跟一个老板出去了。” 我嘲讽地说:“还没真吹呢,你那边先有人了,你是好东西?” “我就不是,就不是!”你喊起来:“你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是你要怎么着,别忘了。”我侧过身,想从你和墙壁之间的缝 隙中钻过去。 你一下子靠墙上,好像洞悉了我的目的:“你以为你真的很有魅力?” “我没觉得,都你说的,再说了,你现在找那个更有魅力。” 我干脆不去刷牙了。我不想跟你发生任何身体上的纠纷。但是我的心头火在慢 慢升起,你要打架,我就奉陪。 “我找什么了?” “你比我清楚,又不是我找的。” “好吧,我找了又怎么样?我不该找?人至少比你有出息!” “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忒次的人,”我说:“你真不幸,以前看走眼了。” “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吧,原来是你一直想甩我!”你突然说。 “就算是,那也要甩得掉。不像有的人,赖着不走。” “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很好。”你气得想哭又像笑,鼻翼歙动着,变得通红。 我冷眼看着你,本来不想愤怒,但你老是说我没出息,这就让我不太忍得住。 我好朋友许雷的舅舅说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看来真有道理。舅舅又说:要让自己 老婆都看不起,这男人也没法做了。你不是我的老婆,幸好你不是;你好歹跟我这 么久,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一直希望我对得起你,我现在这样,是时运不济,并 非我本意。你知不知道说我没有出息是一句很重的话,尤其在当时?你是骂我呢, 还是咒我? “我告诉你,”你努力平静下来,说。 “我在听。”我说。 “你是个没有任何出息的人,你永远都混不出来!”你对着我大喊。 “就是这个?还是这个?还有呢?有点儿新的没有?”我冷笑: “反正要走了,把话说完,免得憋心里自个儿难受。” 你瞪着我,一言不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下来,我觉得听到了它们噼哩 啪啦打在地上的声音。你双手绞着衣角,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哭。我心里并不好受, 有点痛,但我认为这种痛正在逐渐远离我,而且我有把握让它再也不能回来。只要 我现在扛住,以后就万事大吉。我对你的厌倦压倒了一切,你休想让我好言相劝。 你要我可怜你,要我哄你,疼你,安慰你,一如以往。但是谁又来哄我疼我安慰我 呢?谁家有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都容易败落,你知道吗。 这是我新租的一间小屋子。灯光,颜色都很素,虽然春天了,我还是不能把自 己变得明亮一些。你的紫色长裙在这种背景下很抢眼,给我一种固执的压力。何况 你在哭,还撕它。我注意到衣角已经快被你撕破了。连衣裙没有错,你撕它干什么? 你迁怒的对象什么时候可以是你自己? 这连衣裙是三年前买的。就是说,是你在重庆给自己买的唯一一件东西。 10 我把你从火车站接回重医二院,就吃饭,就把你灌晕了。 我说过,我没安什么好心。医院的哥儿们也撺掇着,他们干脆把男澡堂钥匙交 给我,说那安静,可以放心大胆办事。 这是间破落房屋,散发着霉味的水气,只有一个漏水的龙头,滴嗒响着,像得 了很严重的前列腺炎。几根木头条胡乱钉在窗户上,缝隙里可以望见四周参差错落 的平房瓦片和远处零星的渔火。关灯以后,这些就黑下来,倒也有几分浪漫情调。 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起上路了。 我三下五除二,直奔主题。 “等等。”你说。 我喘着粗气停下来,险恶地说:“我就知道这个,没什么,你还真是玩不起真 格的,对不住了。” 你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什么?”因为突然停下,我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遭到拒绝,是一种 不太致命却哭笑不得的尴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你的声音很好听,刚才你并没说多少话,好像 在观察我。现在我没有作为了,才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你的声音充满亦正亦邪 的女人味,正是指你字正腔圆,邪,当然是指你隐隐有些邪恶的性感。 “我要干嘛?”我傻乎乎地问。我变得有点傻是因为我换了个角度,可以看到 外面的灯火照在你脸上,轮廓异常美丽,一时之间我不敢再去触碰。我知道这没什 么,在美丽面前自惭形秽是艺术家的天性,充分体现了他们的虚伪,那么我这样是 正常的。今天可能拿不下你了。 “你要占我,而且今儿晚上就要,我知道,”你抿嘴一笑: “但是我来,就是献身的。” 我什么也不敢说。 “我就是要跟你好,所以你甭耍心眼儿,我都会同意的。” 你补充道。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都说出来了,多没面子。” “行了,不说啦,”你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真的喜欢我?我好看吗?” “好看,”我说:“挺好看的,真的,我就是因为你好看,所以起了坏心,才 来勾引你。” “唉,”你叹了一口气:“到底谁勾引谁呀。” “也是。”我直起身子,准备接受失败。 你把你的手伸过来,试探地碰碰我的手指。你的手有一种颤抖的温暖。我缩了 一下,旋即又握住它们。我六神无主地开始进攻你的手心。 “来做你想做的事儿吧。”你宽容地说。 “等一下,等我缓缓。”我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得重新培养情绪。我有个长 处,就是虽好色,却不是急色鬼。我不习惯你这种说话方式。你在赏赐我,我太被 动。 “我等你。”你说。你把手抽出来,在我右腿上轻轻画了两个圆圈,又举起来, 开始抚摸我脸。 我慢慢抚摸起你的背来。线条很好,我有点舍不得放开。 我真没出息。我想。 你扬起脖子,眼睛闭上,深深吸口气,颤抖着呼出来。 这种感觉有点上路了。我本来想跟你说,我不能要一个欲望上的政治辅导员。 你好象很聪明,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美丽而愚蠢的女人比较受男人欢迎。这些话 在这个时候说比较合适,不然就会晚;但是我的身体不争气,有反应了。来不及了。 “放松一点。”你的手背轻轻擦过我嘴唇。我感到它上面那些纤毫精致的细嫩 绒毛慢慢擦在我神经上。我真的要不行了。 “好。”我双手环住你的腰。它很细,这真要命。 “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对吗?”你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我猖狂起来。 11 嘉陵江的涛声拍打着我身后的窗户木框,像一条巨大而愤怒的鱼。就像我。 所以你窒息了。 一阵夜风像一面硕大的帆布反卷过来,噼里啪啦撕扯在我头上,我想用手挡, 但是被你拼命捉住,就像以后许多噩梦中你抓住我的手,让我满心狂跳地醒来一样。 我的身躯被你紧紧拿住,快感就在我体内肆无忌惮地奔突,爆裂。那一瞬间我愿意 这一生只能有一个最好的伴侣,我愿意是你,你让我这么快乐。你是我爱过的最好 的身体。你知道吗。 你用喘息宣称,我们的肉体在战斗,在寻觅,我们的灵魂却正升上壮丽坦白的 天空。我说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关于我和你。我想说得更多,但是只有这些, 循环往复,再循环往复。 这个事实助长我无穷无尽的纠缠和兽性,带给你无边无际的勇猛和容纳。 12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心脏乱跳,满头大汗。 几乎同一瞬间,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好像我马上就要逃走。 “怎么了你?” “没事儿,没事儿,做梦。”我说。 “噩梦?” “好像是。刚醒来就忘了,怪不怪?” “都这样,我也是。” 我意犹未定,抹了把冷汗:“天天这样,不是什么预兆吧?” “乌鸦嘴,尽说丧气话。”你坐起来,仍然紧攥着我的手。 “不是,老这么着,我有点担心。” “你担什么心?怕我甩了你?”你笑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才不怕呢。”我回回神,又跟你调笑起来: “我倒是觉得你怕我甩你。” “你不会甩我,”你信心十足地说:“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把所有的女人都 甩了,你也不会甩我。” “你太自信了。”我气馁地说。 “那是。要没这个自信,我就不来找你了。” 你在笑,好像很轻松,我却笑不起来。我从没做过这么多连续的噩梦。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预兆,但是感觉很不好。我没有力量把握现在的幸福,它总在被一些奇 形怪状的事物描绘着,犹如一幅很不怎么样的画面老是展现在我面前。我还高兴得 起来吗。 “你怎么了?”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不对,好像真有点什么事儿,”你怀疑地望着我眼睛: “不过没什么,什么事儿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你放心吧,我能应付。”我勉强回答。 “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吧?”你怀疑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 “你结婚了?还没有离?要不,你在哪儿有个......小孩?” “哈哈哈哈。”这回我被逗笑了。 你也笑了:“床太窄。还有,你别把手放心坎儿上就好了,实在没地儿放,你 就把我抱紧点,好吧?” “好,我听你的。”我说。 我的手却还是常常从你身上掉下来,不自觉地跑到让我做噩梦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在那些夜晚把你抱得更紧一些呢? 13 “原来你还能这么写诗。”你仔细地翻弄着我的稿子,你的动作像捧起一把珠 宝。 “不可以吗?”我懒洋洋地斜靠在你背上。 “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它们整理好,小心翼翼放下:“你想过没有,以后干 什么?” “不知道,”我吐个眼圈:“我看不到明天什么样。” “这地儿不是你呆的。”你转过身,把我轻轻推开一点。 “那也不一定,”我提不起精神,自我安慰地说: “我们老板说要带我去苏联深造。” “就是上次那个斜着眼睛看你的半老徐娘?”你眉毛扬了起来。 “人家可是有老公的,人家的老公是深圳的总老板,看你说哪儿去了。” “不能总这样啊,即使你们老板看上你了,带你去苏联,也没什么意思啊。” “是,”我走过去,把碎石中心操作间的滑动门拉上,平时这样做,就意味着 我想欺负你。“可是我怎么办呢。我也知道这样不行,我从这地儿出不来。” 你看我一眼,往旁边闪开。 “都是大学害的。”我闷闷不乐地踢了机器一脚。 “你应该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你温柔但是坚定地推开我不太老实的手,两眼 放光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是没法儿面对现实,我不会混。” “我会帮你。”你轻轻说。 “我自己来吧,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别让我担惊受怕就行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傻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拿起我的稿子,很快地翻弄着,又重新整理起来。 “我还小?我都二十三了。”我很委屈。 “说你是你就是,别狡辩了,”你说:“你会长大的,你把帮你长大这个光荣 任务交给我吧。” “应该是我来带你,帮你长大。”我不服气。 “好了好了不争了,以后吵架我都让着你,好吧?” “那不行,”我故作无赖状:“你让着我就没劲了,你得使出全身力气,跟我 斗到底,那才有意思。” “不会的,”你摇摇头,“从今天开始,什么事情我都会先想着你,再想我。 你要我怎么着都行。你觉得我必须吵,使劲儿跟你吵,我也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不会跟你吵架,我会疼你。” 然后我就看见你哭了。你温柔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有了泪水,很干脆地落下来。 你也没有去管,就那样看着我。你把我看得有点紧张。对于女人的战术,我一向怕 的很少,哭是最厉害的一种。 “没什么,好了,”你说:“你到北京去吧,那边发展机会多。” 我才想起给你拿毛巾:“我也想,但是大学这事一闹,我那边什么关系都没了, 那帮朋友个个出国,混得都不错。你总不能让我也出国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抽抽鼻子:“我是想让你先回去,站住脚,寻找机会。 那边机会肯定比这边多。” “比较困难,”我泄气地说:“在北京找工作比这边难得多。” “也不一定。”你慢慢放下稿子。 “还有住房,我总不能住你们家去吧?”我索性把话说到底。 “我想办法。”你很有把握地说。 14 很久以后,终于没有什么能把我从北京赶走了。这是我想要的,也是你曾经想 要的。曾经的意思,就是说你现在不一定想要,或许,现在根本就和你没任何关系 了。 我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有你。这并不过分。并不过分的意思,就是说我得到 了什么,就应该失去相应的什么,不然我就得不到。我不知道哪个好些,但有一点 肯定:我对我今天的一切很满意,虽然还在继续努力,还像杰克伦敦小说中那个曾 经被饥饿和死亡恣意折磨的流浪者,永远有一分狠辣的危机感。 在某些极度享乐,或者极度寂寞的时候,我还会偶尔想起你,如果你可以与我 分享今天,我会虔诚地感谢上苍,并且听候它赴汤蹈火的差遣。我这句话有点片面。 我还该感谢上苍给我的痛苦,磨练是一种幸福,更是真正的财富。而你已经很远, 所以反而不及这些重要。 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回北京,我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切。我那时还很脆弱,还没有 找到实现自己的方式。你完成了你的志愿,你帮我长大,把我从一个废物变成了一 个男人,从一个懦夫,变成了一个勇士。 这一点现在慢慢开始让我伤心。 九三年,春天,你离开我。半年以后,你关于我没有出息,混不出来的预言彻 底错误,直到今天。 15 九三年你穿着紫色长裙,画着紫红唇膏离开我的时候,我充满了愤怒。不管你 有关我出息的预测是不是和我斗气,我也愤怒。 我太沉重,我要轻松。我要你走。 你就那么走了,你侧着身子后退,边走边回头。我不知道你回头是不是因为想 不过,因为你刚才很不忿。但是看着你,我又有些伤感。你眼圈好像红了,不是刚 才那种被我气哭的红。那种红有攻击性,我很不喜欢;这种红也有攻击性,让我奇 怪地难受,要费很大劲才能压住。 我心里嘀咕,你这么回着头走,明摆着想我劝你。我怎么会劝你呢。我已经受 不了了,我在全心全意盼你离去,千万不要因为我一点犹豫停下来。我一想起跟你 和好,就怕得要命。那些哄你的法宝就像巫师的毒酒,沾唇即亡。我罩不住你,你 还是个很吸引人的女人,有的是人喜欢你,你一定会活得很舒服。 小路上有辆车开过来。你退着走,所以可能挡着点路。车一直在鸣喇叭。这是 辆桑塔纳。那种很难看的黑蓝色。这辆桑塔纳突然停在你旁边,一个干瘦的男人跳 出来,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看不看路?” 你回头看他,又看我,你什么也没回答,还是一步一步倒退着。 我记得是春天,你旁边几根迎春花枝条挂住了你的裙子,你也没有注意到。你 走过去的时候那些枝条弹开了,又弹向你,像抽打在你身上。黄色的花瓣撒得一地 都是。 那个男人指着我说: “盘儿还挺亮,就为这小子?” 我看着那男人,那男人也看着我。 “去哪儿啊?大哥捎你一段,成不?”那男人开始嬉皮笑脸。 你还是没管他,只顾看着我。 “唉,真疯了吧,怪可怜的,”那男人不耐烦地催促着: “要走快他妈走,别他妈挡道!” 我突然冲上去,双手拎起我住的小屋旁边一辆破自行车,照着他脑袋就砸。 “你丫敢打架?”他双手护住,嚷嚷着。 我不说话,闷头往他身上砸。他挡了两下,肩膀挨了两下。 我用两个轮胎对准他脑袋杵,他拼命挡,轮胎斜向下滑,兹啦一声他的西服口 袋破了。 “你丫真敢动手?”男人叫道。 我一脚踹向他肚子,他正注意自行车,冷不防挨了这重重的一下,顿时猛地向 后倒过去,被车窗挡住了,又朝我弹过来。卡嚓一声左后视镜被他碰掉了。 “弄死你丫的。谁都别活。”我又把自行车抡起来。男人退了两步,身子一闪, 拉开车门就往里钻。我又抡起自行车朝他车窗砸去。你突然飞快地跑过来挡我,我 从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力气,居然把我拦腰抱住,使劲一甩,我就跌跌撞撞往横里奔 了去。 桑塔纳“刷”一声飞快开走了。 我丢下自行车,靠在一棵槐树上,大口大口喘。 你冷冷看着我。 我感到我的手在发抖,低头一看,右手两个指节破了,在流血。 我用左手去擦,左手青筋暴露,抖得厉害。 “给你。”你走过来,递我两张纸巾。 我把纸巾按在伤口上,因为还在激动,我开始发抖。 “你哭了。”你突然说。 “我没有。”我的声音有点跑调。 很烫的泪水流了下来,流了我一脸。 “你哭了。”你继续说。 “我没有!”我靠在槐树上,吼道。 “你就是哭了。”你吸吸鼻子,突然一副开心的样子。 “你高兴?”我也吸吸鼻子。 “不高兴。”你把一包纸巾都递给我。我把它推开。 “破伤风!”你生气了,干脆自己扯出一些纸巾,帮我擦干伤口。你做这些动 作很轻,也很自然,就像什么事没有一样。 “待会儿别忘了去医院看看,伤口挺深的。” “我还没那么娇贵,少给我来假惺惺的,”我带着哭腔说。 “没什么假惺惺,我走就是。你哭了,哭了就行了,拜拜。” 你整整头发。昂首阔步走了。 16 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是一个电话。你那时应该有了一个算是不错的男人。因为 你已经俩礼拜没来找我了。 你没否认,还给我讲他的一些事。我看不起他,我觉得他有点像汉奸,但又拿 不出证据。你打那个电话,是要我帮他办一件事。我没同意,我说不能因为他卖我 朋友。你就在那边说我,你说我是个小人,忘恩负义,心胸狭窄。我说我帮谁也不 帮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真不帮?” “是。”我心里有种很怪的感觉。我怎么了。 你沉默一下,笑起来:“不帮就算了,何必吵架呢,再说了,就算这阵子没见 面,还是朋友吧。” “也是。”我定定神,拿出一副尽量平淡的语调说。 这时我听你那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宝贝心肝过来什么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正好你叫我等一下,我就冲着话筒说:“你男人 好像特懂礼貌。” “怎么了?” “他什么礼貌肯定都巨懂,就是不知道起码的礼貌,不要干扰别人打电话。” 你又沉默一下,说:“我跟你都分了,我现在跟他。” “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 “他现在和你一起,抱着你的吧。” 我听见你在和他说马上来,然后你对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不想让别 人见我现在还和你吵来吵去。”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他抱着你反正听得忒清楚。” 你笑起来:“说点儿别的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你说话都特狠?” “你就这德行。” “我不是这德行。” “你是,你要不是,我是?” “本来不想告你的。” “现在怎么又想了?” “我以后可能不给你打电话了,也不见你了。” “随你的便,我也这么想。”我飞快地接上。 “我知道我们好不了,我从最早开始就知道。” “什么时候?” “重庆的时候。” “您真有远见,凭什么这么说?”我嘲讽着。 “你还记得在鹅岭你说什么来着?” “特操蛋的话?我没说过。” “不是那意思,是有预兆的话。” “我忘了。”我很干脆地说。 “你说的话你自己忘了?” “我真说什么了?” “你也没什么恶意,你是无意说的,我问你会带我多久,你说‘永远吧,’什 么叫‘永远,吧’?” “这就是预兆?” “是啊,所以后来我就狠点儿,你别放心上去啊。”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就这原因?” “还有一个,不愿意说。”你有点迟疑。 “说吧。”我催促着。 “不太想说。” “不说就算了。” “那我说了啊,我这么对你,是因为喜欢你。” “你不会吧?有毛病啊?”我气急败坏地嚷嚷。 “我对你狠,你就觉得我坏,以后就不会太想我,想起来,也不会太难受。” “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啊。” “我挂了啊。”话音刚落你就挂了电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17 一九九六年,我在上海一个领奖台上,一个鲜花烂漫的女子朝我走来,边走边 调整着微笑的角度,直到觉得很好看了,才把奖杯颁给我。 “虽然我不想说,但你还是够漂亮的。”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她笑起来,“我是跟您的作品一起长大的。” “不会吧,我这么老了?” “你这么年轻,所以才了不起,”她大胆地凝视着我。 “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很独特。”我注意到她换了一个比较亲昵的称谓。 这很好。 “怎么不一样了?”她给我胸前别上一朵花。在我的印象里,上海人做事总是 这么精致。 “你想听吗?我住中山宾馆,2216。”我一边悄声说,一边挥手,向台下的观 众致意。 “你觉得我会去吗?” “你觉得我会等吗?会倒是会,我只等到晚上十一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从来没有。” “失手?” “好像是。” 她又看我一眼,娉娉婷婷地走了。 “你可以少抽点烟,对皮肤不好。”她扇了扇飘向她的烟雾。 “是。就是戒不了。” “这酒挺好,喝了没有酒臭,喝高了也没事儿。” “再喝点。”我又给她倒了一小杯V.S.O.P。 她用一种曼妙的姿势接过去,轻轻喝完。“现在才想起来灌我,晚了吧?” “要灌早灌了,再说,也用不着酒。” “你很得意?” “谁最得意,难说。” “你还行。” “就是‘还行,’那还是不行。” “比我想的好一点。” 我又想点烟,她把我的手按住。 “我还想跟你见面。”我说。 “再说吧,好吗?” “你知道我叫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不公平。” “再说吧,说不说没什么关系,对吧?”她吻了一下我的左脸,就在我的手臂 上睡着了。 我欣赏着她背部的美丽弧线,小心抽出手来,又悄悄点燃一根烟。要没有烟草 这种东西,人类得抑郁症的比例定会大大增加。我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望着 天花板。这个女子我决不担心甩不掉。大家都寂寞,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用遮掩。 等我睡着了,天一亮,她就会自己消失。这份心照不宣和刚才的疯狂形成鲜明对比, 让我很着迷。这就叫做安全。以同样方式生活的人,当然要运用自己的游戏规则, 谁也管不着。 假如我要狡辩也有说辞,像你声称,至多是我的肉体在堕落,我的灵魂却飞上 了遥远的天空。这话讲起来可笑,还不如坦白一点,说各取所需算了。我不会傻到 如此地步,非说她五官长得像你,所以我才拿下。即便她像你我也不承认,否则我 就还在被动中,你的余毒我就还没肃清。都三年啦,我想。我宁愿相信是我自己的 魅力造成这个故事。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即使她意念中是和我的才华做爱,而 不是我本人,我也不会追究,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平等互助,我就满意了。 如果你在旁边,除了刚才灵魂肉体的谬论,你可能会说,这不是爱情,你会义 正辞严,然后逼我承认,我已经没有真心去爱的能力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你会这样。我的软穴你最懂。在我生活中你的影子已经很淡了,但你对性感和邪恶 的自私保留,依然是我无法成功忘掉你的原因。爱情好像跟魅力没什么关系吧,好 像很不稳定吧,好像很伤人吧。我会这样回答你。我现在已经老了,有点苍凉,有 时还要当一回两回坏人,骗骗可怜的小姑娘。也可能被貌似可怜的小姑娘骗。我就 这样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每天早上或者中午,我四肢发烫或者满头大汗醒来,都在告诉自己:今天好像 很不错,今天可能有爱情,不能错过了,我要看看,这回是谁。我要打起精神来, 好好表现。我从小踢足球就打的是姑娘球,现在我多愁善感,相当一部分生活为女 人而过,为有没有好一点的女人而过。这里有浓重的自我安慰成分,你也看得出我 的悲哀。爱情,我这方面应该还可以。不过我也清楚,那东西真来了,我会怕得要 命。怕什么呢?我说不上来,也有可能是不愿意说。反正我就是怕,改不了。 所以我觉得很恨你,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已经用完了。用完了当然就不可能再有 了,这是常识,也是我要强调的一点。你同意吗? 你呢?即便和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在你计划中,什么你都比我聪明,什么你都 要管,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始终置身事外?你的一切是个阴谋?打死我也不信。 我要承认的一点,就是在我所有女人中,你是对我最好的一个。虽然我不甘心,我 也承认了,你满意了吗?是,就算我用完了爱情,你用完了什么? 你还有什么?你也已经老了吧,你比我大一岁,离开我那年你二十七岁,今年 你都三十三啦。 这个岁数,男人和女人已经不太一样了,真的。 18 我以前把重庆人说得太过了。 其实重庆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很有个性。我的那些给澡堂钥匙的朋友也 不错,还请我们吃饭,还带我们去玩。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们喜欢自己玩,他们才罢 手。 他们说你太漂亮,我有福气。 这话我爱听。 我想让你快活。我请了很多天假,工资也不要了,每天在小秦们几乎可以杀死 我的目光里和你进进出出,卿卿我我。我觉得你幸福的同时我也非常幸福。多么美 好的假期啊。我的生命开始完整有力,我要为了你做些什么,我还年轻,我做得到。 我想你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并且爱上火锅的。你后来言语的辛辣大概就是由此而 来。你最爱吃红油的,也就是说,慢慢一大锅鲜开的红汤里,倒上两大碗金红油亮 的干辣椒。你每每吃得眼泪鼻涕齐下,依然乐此不疲。我也一样。其实我吃辣椒并 没有其他川人那么厉害,但是为了你快乐,我要让自己这方面好好进步。我们大概 吃过六次火锅,从普通的,到牛鞭的,药补的,野味的,不一而足。我说过,那时 东西便宜,我们也敢放开来吃。离开重庆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火锅了。 重庆全是山,所以叫山城。我和你每天必定辛苦地爬上爬下,你问你累不累, 你从来都否认,你说重庆人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我说, 这倒是。于是我们就认真地练习着爬山,涉水。涉水主要是指去南温泉和北温泉, 划船,游泳。我不会,你就教我。你教得实在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因为你游得太好 了,以后又会和我永远在一起,所以我要是掉下水去,你会轻轻松松把我救上来。 当然,如果我去找别的女人,那就活该了。我让你逗笑了,我说我怎么会和别的女 人在一起呢。你说你怕,你说我是个很招人的人。我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招你。我 又说,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拿住我,是吧。 我说有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一定要去玩,那个地方叫鹅岭。我也没去过,但 是重庆朋友极力推荐,说风景奇美,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在那里平时谈不成的也谈 得成。你说很好啊,可以到那里看一看有人是不是在真正爱我。我说,看得出来吗? 你说当然。我说,我对你怎么样,苍天可鉴,我还怕你不成。 去鹅岭的路和其他路一样很陡,路上有很多杂七杂八的商店。那个时候商业已 开始在大陆慢慢普及开来,自然有很多人占了先手,开这开那,一派不亦乐乎。你 很羡慕,但是我说我不会。没有关系。你说。你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牵涉进这个潮 流。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你突然看见一家装修得非常抢眼的小商店,你说,等我一下,就兴冲冲奔了进 去。 下雨了。我一边狼狈地躲着,一边望着那些阴沉天下金光闪烁的人群。他们是 不怕雨的,他们和富贵一样,距离我很远。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能得到比 我更多的东西呢? “我天,那些内衣太漂亮了!真漂亮!”你蹦出来,边躲雨,边赞不绝口。 你蹦跳的动作很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你应该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使我永远这 么贫困,永远得到的这么少。 “买了吗?”我说。 “没有,要四十多块钱一件,太贵了!”你嘴里啧啧称奇。 “我买得起,我给你买。”我说。 “别别,你那点钱,还是留着过日子吧,你又在外地。”你轻轻抚一下我的头 发,说,“别淋着了,”又说:“怪我,我这次,钱没带够。” 我说不上话来。 “不过我这回一定要给你买几件像样的衬衫,”你兴致勃勃地说,“你穿好衣 服一定特帅,我知道的,肯定没错。” 我知道你是卖了你母亲给你的金戒指来重庆看我的。那是你的旅费。为了这个, 你跟弄堂口那个卖杂货的老太太侃了半天价,又求了半天,好不容易凑够了六七百 块。你又很想给我买东西,所以不敢睡卧铺,只能硬挺着坐过来。北京到重庆,你 要坐三十八个小时,来回,就是七十六个小时。七十六个小时。你自己都说,脚都 坐肿了。你的脚坐肿了我很心疼,我心疼得要命。我还从没有这么心疼过一个女人, 我以后也再不会这么心疼一个女人,我以后还真的这么做了,真的。 我再没有说什么。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很久以后的一个时刻,比如,就现在,此时此刻,我很想, 非常非常想,回到那天,在那个飘雨的黄昏,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卖掉我现在的一切, 冲上那条街,把他妈的整个内衣店全部彻底连每块门板都买下来,统统送给你? 19 鹅岭在夜色中慢慢升腾起来。 嘉陵江两岸在同一时刻突然亮起绚烂的灯火,又有一阵微风徐徐吹来,连绵不 断的山岭就在风中静静燃烧着,世界变成一大片灯海,辉煌明灭,毫无保留地袒陈 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像做错了事的两个孩子,诚惶诚恐,充满叹服。 我和你坐在正对江水的一条长椅上,潮湿气味把我们慢慢托起来,像在水晶宫 殿里飞。我不知道这种温馨感觉只能拥有一夜,很快就会消逝,再也不见。灯火其 实很普通,仔细看去,就是寻常百姓和渔夫家的灯光,但无数灯光聚在一起,就是 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又很神秘,它可以点燃这异乡的山坡,可以把缘份燃烧殆尽, 也可以让幸福马上开始。 “我忘了问你了,你会带我多久?”你突然轻轻地说。 “永远吧。” “真的吗?”你轻轻抚开我头发,仔细地看着我。 “真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你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全身贴在我身上,好像要和我长到一起。 “不要离开我。”你的语调有点忧伤。 “好的,高兴一点。”我说。 “等我回去了,你就来,来北京。” “我会去的。” “我怕。” “别怕,有我呢。” “你离开我,我会死的。”你垂下眼睑,一字一字地说。 “真的不要离开我。”你喃喃说,像自言自语。 我没有再说话,我把胸膛轻轻靠近你,江灯在你脸上染出流动的银灰色,你的 长发那么滑腻,柔顺,你的眼睛那么羞怯,明亮,让我想哭。我该怎么去保护你呢?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一九九零年那个初秋的夜晚,山风灌满了我的衣服, 夜已经很凉了,一切就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有再说话。我只能靠近些,试着用我年 轻的双臂环住你,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你融化在我无边的凝望之中。 1999.7——1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