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片断 ·一· 歌舞团的天总是蓝的,连下雨的时候都蓝,蓝得很放肆,放肆得有点虚假。这 可以用很多例子来帮助说明。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桑树很绿,绿得很 狂妄,因此衬得天非常蓝。这两种颜色关系很密切,少年乐因而可以从开场白轻松 地跳跃到桑树这个话题上来。他一向喜欢这种方式,就像早些年,他老是在树上蹦 来蹦去,摔上摔下,跟天牛和桑葚没完没了的快乐景象一样。那些时候他还没有机 会见识更多的颜色,或者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找更多颜色的别扭,因此,蓝和绿这 两种颜色就像两个讨好的跟班,鲜蹦活跳地留在他印象里。 少年乐认为,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蓝,一部分是绿。其余的颜色 好像很少,即使有,也是蓝和绿的变种。至于为什么蓝和绿可以组成红色,黄色, 黑色白色什么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他还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想。他太忙 碌,又容易被一切所迷惑。所有事物既然都是蓝色和绿色,就都能给他带来或大或 小的快乐。 很久以后,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原因就在于此。 ·二· 司马桥是这个古老城市一个不起眼的地名。这个名字对于少年乐来说具有特殊 意义。因为郝蓝的家就在这里。 郝蓝住在司马桥头一个普通的,种满了芭蕉的大院里。这件事很符合少年乐的 颜色喜好。首先,只要一念叨郝蓝这个名字,少年乐脑袋里就要泛起"好蓝"这个词 来。他知道这是错觉,但总改不了。改不了的东西,他就放任自流了。所以后来他 要跟郝蓝发展很深的关系。这还没完。院里的芭蕉还很绿,遮天蔽日地绿,因为它 叶片肥大,到处乱长,见缝插针地要铺满它能够到达的每一个地方,少年乐小的时 候,就在类似于这种环境下生活过,芭蕉曾经给他带来很大的压力。现在,很多年 过去了,芭蕉还依然强大,肥绿,无孔不入,就让少年乐对它充满了崇拜。 这些有可能是郝蓝早就设计好的阴谋,少年乐知道,她有能力做出这些事。因 为这时候的少年乐跟以往大不相同,正是很惨的阶段,所以她的阴谋反而可能成为 少年乐的救命稻草。事态越往后发展,这一点就越清楚。时光就有这么霸道,要欺 负人,有的是办法。郝蓝风骚的身体就像芭蕉肥厚的叶片,通过颜色,气味什么的, 凝聚到了一起,又浓又酽,很茁壮,很猖狂,对那个时候的少年乐来说,像一张铺 天盖地的网。少年乐当场就变成一只麻雀,一个软弱的倒栽纵,扎下来,惶惶恐恐 地栖息在那些因为阴暗而温暖的怀抱里。 少年乐跟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过很多情节,只有这一个,他自始至终,没有任何 一点主动权。 ·三· 四车间的台子很黑,很大,很厚重,比很久以后少年乐演出的台子大很多。以 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少年乐一想起它来,就要魂不守舍,恍兮惚兮。台子大还不 说,铁锤也大,分为两种,一种十八磅,用来定型,一种十六磅,用来精修。两种 都不是自动的。也就是说,两种都是人工的,都是需要工人用力举起来,用力砸下 去,砸出成天乒呤咣啷的声音,一浪一浪猛烈地冲击着少年乐的耳朵,使他要用很 大的耐力控制着自己,不跟着一起发疯般地狂喊出声来。 肌肉鼓得滚圆,大锤子抡得老高,呼的一下,带着风声,邦!邦!地砸在乱滚 乱抖的铁皮上。少年乐开头觉得很无聊,后来觉得很有趣。他喜爱那些油光水滑的 肌肉,挥汗如雨的火炉感。因为他的肌肉也慢慢开始朝那种方向变化,跟周围的人 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但是跟他自己以前比,就是天壤之别。少年乐恍然间觉得, 如果当时他有这么蓬勃的肌肉,他就不会从北方滚回南方。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不 知道。 汽车厂在引进五十铃生产线以前,车皮都是用十八磅和十六磅定型和精修出来 的。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欢都汽车又叫四漏汽车,虽然生性活泼,却喜欢漏风, 漏电,漏水和漏油。不过还是有很多单位来买,虽然大部分是上头的命令。少年乐 觉得,这样的汽车是很有个性的,按照这个道理,欢都就是他的战友。战友都这么 可爱了,做汽车的人,敲车皮的人就更可爱。少年乐很钦佩四车间的人,因为他们 有句格言表现出了汽车工人非凡的才华,很有诗意,在司马桥一带几个大工厂里流 传甚广。 --没到四车间干过活,就不知道生活的艰辛。 少年乐每次说起这句话就忍不住想笑。看来,工人还有很多地方很神秘,远非 他刚来时想象的那样乏味。这种感觉促使他慢慢地快乐起来,顺利度过了三个月试 用期。少年乐的快乐是真实不带水分的,是赤裸裸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他寻 思:敲车皮怎么样,身体好了;不能出头怎么样,又不会永远敲下去。少年乐准备 干上一年,然后想别的办法。少年乐的精神渐渐在空,抓不到实处,身体却强健起 来,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件有趣的事。 ·四· 有趣的还在继续。 汽车厂突然要举办十年改革成就展,少年乐被抽调到工会,因为他会画画。少 年乐很小就开始学素描,后来是水粉,还没有学完,他就离开了四川,这门课程就 耽误了。汽车厂表现这方面才能的园地是黑板报,黑板报不用很专业,只要混合一 些水粉技巧就能做得很好看。少年乐总是让四车间的黑板报在全厂独占鳌头,获得 很多人的赞赏。工会主席是国画爱好者,又是党委会成员,四车间主任惹不起。他 提出要少年乐来帮忙,少年乐就干干脆脆地过来了。 搞展览并不轻松。少年乐要画三十几块三合板,还要负责展览现场的布置。这 些活儿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少年乐要求增加一些帮手。工会主席是个爽快 人,马上给她找了好几个女工当下手,还在文体中心给他辟了一块巨大的绘画场地, 让他安安心心干。几个女工发现少年乐不仅会画画,而且还会说一口普通话,就成 天腻着他,非要学。主席更高兴,顺便就把在全厂征集的展览解说员都调过来,让 少年乐每天上午画板子,下午教她们普通话。老弟,你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主 席吃吃地笑着,对少年乐说。 ·五· 少年乐第一个熟悉的女工并不是郝蓝,而是从厂幼儿园临时抽来当解说员的王 香。 王香是那种经不起推敲的女人。也就是说,王香第一眼看去宛如天姿国色,从 第二眼开始,就越来越困难,至少是越看越没有刚开始的明艳。少年乐为了弄清楚 原因,就经常多看她。王香就以为少年乐对她很有意思。少年乐对她是有一点意思, 但是她有男人,还有个小孩。少年乐知道以后,就开始躲。王香不干。虽然他们什 么事情也还没干过,王香依然摆出一副她跟少年乐有那回事的阵势,腻腻歪歪,粘 粘乎乎。 起先还真是什么事都没有,后来就不是了。这是从少年乐抱王香开始的,那是 因为少年乐喝了酒,喝得还不少。喝酒也是王香提出来的,那天他们中午聚餐,王 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说少年乐是胆小鬼,长这么大个儿,却不敢喝酒,把少年乐 说急了。少年乐本来就血气方刚,听见这话,拿起漱口杯子倒满尖庄大曲,就干。 王香就说:慢点慢点,就算姐姐说错了,弟弟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到时候身体 出了问题,你媳妇要来找姐姐算账的。工人说话本来就很放得开,女工更是,所以 其他人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但是少年乐却上心了。吃完饭,晃晃悠悠回到展览大厅, 他一看左右没人,就一把抓住正在扭扭捏捏练解说词的王香,不顾一切往地上按。 王香开头吓坏了,但假装挣扎两下,就很高兴地把少年乐紧紧抱住。王香的身体圆 鼓鼓的,还很会扭动,扭得又很坏,少年乐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正在这时候来人了, 少年乐没听见,但是王香没有喝酒,王香一把推开少年乐,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少 年乐正要继续摁她,就见门开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冲了进来。这个颜色用得 好难看啊!王香突然喊道,少年乐一看,王香正好坐在他画的一块三合板旁边,那 上面是他设计的几个很鲜艳的工厂徽标。王香指着那个有点圆又有点方的,继续嚷 嚷着:好难看啊!小姑娘们愣了一下,发现是这事儿,本来睁得滚圆的眼睛就纷纷 变得扁平,失望地四散开去。 但是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王香就把少年乐带上了全厂最高的吊车楼顶。少年乐 这时候酒醒得差不多了,上来一看,顿时心旷神怡:四下里都是很远的、很矮的小 楼,以及很多的树梢树尖,就这个楼顶雄伟地盘踞在中央,很是唯我独尊。最妙的 是,因为高度关系,这里可以看见周围任何地方,反过来却不行。换句话说,只要 关上入口,那就只有在飞机上才能看见他跟王香在干什么。王香还真的把入口关上 了。少年乐还想说什么,王香已经像蛇一样地笑着,慢慢朝少年乐逼近。一阵温热 的风熏熏然吹过来,把她的头发吹得扬了起来,扬满了脸。 ·六· 芽菜烧白的做法是这样的。 二刀肉一块,刮洗干净,煮五成熟,捞起来撮干,在肉皮上抹红酱油,下五成 热油锅炸,炸到肉皮棕红色,捞出来切成三寸五分长,一寸二分宽,半分厚的二十 四片。泡辣椒六根,去蒂、籽,每根切四段。芽菜洗净,切碎。 在每段泡辣椒中塞进两粒豆豉,然后用一片肉卷成筒,竖放碗内,带肉皮那面 贴碗底。淋一些加精盐的红酱油,再铺入芽菜,上笼蒸两小时,待异香扑鼻时取出, 翻扣盘内即成。 工厂的中饭都是美味。在四车间,是因为累,在展览组委会,则是因为有女工 陪。累的时候吃起来狼吞虎咽,女工陪的时候吃起来扭扭捏捏,意味深长。 汽车厂外面就是一长溜小饭馆,农民开的,工人家里开的,都有。有个共同的 特点,就是烧白都做得非常好,令人非常的垂涎欲滴。工厂里还有一段名言:烧白, 豆花,一盘浇上火红辣椒油的泡菜,半斤白生生的上熟米饭,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少年乐开头觉得这话很绝对,但是后来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工人对于午饭的深厚 情感表现出那么十之一二。他已经是工人了,干得好,展览要成功了,他就会转正。 那个年头,没有工作是不可想象的。少年乐平时总是在这方面表现萎靡,现在有了 这么重大的改观,他当然很欣慰。 有些时候,少年乐要喝点酒。这是王香害的。少年乐想起来,竟然有几分得意。 有一段时间王香请假闹离婚,少年乐就叫其他女工陪喝。只有艳艳愿意。艳艳是个 小女工,来自模具车间,单眼皮,见着男人就笑。这是少年乐对她最初的看法。但 是后来他发现,艳艳只是见着他才笑,对别人并不是这样。少年乐就很高兴,跟艳 艳的话也多了,传授普通话时也格外认真。两个人就渐渐熟了起来。 有次吃完饭,少年乐和艳艳顺着府北河往司马桥一路走下去。天色很清淡,河 上有细细的风,吹得两个人心里很干净,也很空旷。还没有到涨水的季节,所以河 滩上到处都是颜色很浅的细沙,踩在脚下,有一股柔柔软软的弹性。两个人开头都 没说话,艳艳还是看着少年乐笑,少年乐转过头,故作深沉地看着河对岸的山坡。 那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柳树,昂扬地翠绿着。少年乐心里突然一跳,惊奇地发现, 已经很久没有从前那种对颜色的盼望了。这也可能标志着他和过去越来越远。少年 乐感到了一些失落。 艳艳好像发现了什么,就按了一下少年乐的鼻子,还没等少年乐抓住她的手, 她就很快跳一边去,格格地笑。少年乐也笑了。艳艳就说,你这个人看起来很神秘 啊。少年乐说,你看起来什么都懂啊。艳艳说,你说话好有意思,跟他们不一样。 少年乐说,当然,所以我要向他们学习啊。艳艳说:学什么?少年乐说,学会让你 天天笑个不停。艳艳就笑了,笑得跟她名字一样,很艳。少年乐看着,就有点发呆。 但是他不愿意让艳艳看出来,就遮遮掩掩地转头去望着身边的山坡。跟对面柳树不 同,这边长满了弱小的草,像小女孩的眉毛似的,弄得他心里很痒。少年乐侧了侧 身子,悄悄握住了艳艳的小手。艳艳抖了一下,就让他握住了。 这种情景,以后还发生过若干次。 ·七· 少年乐越来越钦佩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因为他们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又说: 久走夜路必遇鬼。 工人们就是劳动人民的最好代表。他们开始注意少年乐,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 西。汽车厂是重工业企业,一般来说,女工比男工少很多,所以很珍贵。但是少年 乐一来就让几个女工有事没事都往展览会场跑,男工,尤其是平时比较流里流气的 和总找不到对象的,就很生气,合计着是不是收拾少年乐一下。后来他们发现比较 困难。首先,工会主席家是市公安局的,他们有点担心这跟少年乐有什么背景关系; 其次,少年乐本身做得还行,除了对女工比较温柔,平时是个豪爽的人,也并不重 色轻友,也是个比较大方的人,喝酒什么的不会扭扭捏捏,结账的时候也不往厕所 跑。到后来,酒喝多了,大家也就成了朋友。 但这并不是好事,那些来找少年乐的女人更加肆无忌惮了。说是那些,也就是 个王香,还有个躲躲闪闪的艳艳。少年乐后来知道,王香虽然名义上还有男人,实 际上早就分居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工厂分给她的一套很小的房子里。主要是她那 个娃儿让少年乐很伤脑筋。这几乎断绝他跟王香继续发展的所有希望。他从未准备 去过这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现实和残酷的生活。少年乐觉得奇怪: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当工人了吗?怎么见真章的时候还是这样犹豫不决? 他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每次,他跟王香偷偷摸摸做完好事,都怕她照例提起什么 孩子又要放学了,要赶快回家做饭,孩子这两天又不舒服了,要赶快带他去医院。 少年乐一听见这些就要头痛,然后慢慢就表现出一些厌倦,或者说厌烦。王香看出 来了。王香很伤心,说:我一不要你的钱,你的钱还没有我多;二不要你照顾孩子, 我只是拖着这么个累赘,骨肉,喜欢上你,也没有追着你要什么名分,你怎么这么 厌烦?我也大不了你一两岁,我又不是嫁不掉。少年乐开头听着还有点同情,后来 就很反感:他知道王香明明已经二十六七了,也就是说,比他大得多,撒起谎来居 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对王香的厌烦又进一层。他甚至想,是不是该在什么时候, 慢慢把这事儿了结了。但是用什么办法,他暂时还不清楚。 ·八· 郝蓝在这个时候登场,算是给少年乐解围。从这个角度上讲,还应该感谢她。 郝蓝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因为她从不穿蓝色的衣服。这是因为汽车厂的厂 服是蓝色的。一走进厂,蓝色就呈现各种丰富的色调,让人目不暇接。具体的深浅, 要看穿着时间的长短和工种。 比如,四车间的蓝色,就很饱经风霜;工会的蓝色,就很小资产阶级。郝蓝在 团委,其实也要穿很革命的蓝色。这虽然是必须的,但是她很会搞花样,有时候花 样多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直接的效果,就是她虽然穿着蓝色,别 人坚决不这么认为。郝蓝也苦恼,她对少年乐说:怎么办啊,这件衣服又弄得这么 花,怎么穿得出去。少年乐说,那你就不要穿。郝蓝说:不穿衣服,你愿意让别人 都看到我不穿衣服啊?少年乐就很生气,就在接下来的时候一声不吭。这是郝蓝比 较恼怒的一件事。郝蓝就跟他闹,少年乐看她闹,就很得意,因为他知道这是郝蓝 又在撒娇。撒娇什么的他不一定喜欢,但是这说明他又会胜利,因为郝蓝一般来说 撒完娇就要求饶。少年乐的直觉认为,胜利是很重要的,在他和郝蓝之间。 少年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郝蓝相处的时候喜欢获得胜利。他也知道,有些时 候胜利虽然重要,但是很廉价,很可疑,说不定还是郝蓝的阴谋,但是他从一开始 就情不自禁要这么做,并且一直做到最后。这真能说明一些问题。 ·九· 展览还没有办完,工会就决定去峨眉山玩一次。厂办必须尽快用掉今年的旅游 费,这是过期不候的。少年乐觉得,从这点也能看出来国营单位真是可爱。 国道还没修完整,一路上到处坑坑洼洼,汽车就蹦蹦跳跳,很欢快。司机当然 水平很高,因为是汽车厂的司机。很好的夏天天气,车窗大开,强劲的风在周身奔 驰激荡。大家一路上或者欢声笑语,或者昏昏欲睡。峨眉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知不 觉到了。 少年乐来过很多次峨眉,但是跟郝蓝来,还是第一次。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完全 公开,所以在众目睽睽下带着郝蓝玩,少年乐有一种地下党的快感。走近峨眉山门, "天下名山"牌坊依旧,只是两旁增加了许多五光十色的旅游品摊点,十分忙碌。山 林非常莽莽苍苍,一派大气。有鸟在叫,很奇怪,一叫出声来,四周就突然静下来 了。少年乐不由打了个寒战。 司机看来跟这一带很熟,很快找个饭馆坐下,让大家好好喝几口。少年乐一不 小心,就又喝高了。这是他一个长期的恶劣毛病。少年乐喝高了,就要去买外烟。 大家看天色已晚,就说,抽国烟就不行么。少年乐说不行,非要去半山腰买。他记 得那里有个还不算小的烟酒铺子。少年乐还非要郝蓝陪着,理由是,他怕鬼。所有 人都笑起来,只有少年乐心里很得意,因为他有点借酒撒疯的意思,他不想让他们 看出来。他还有一层很阴暗的意思,就是在山上找个地方,把郝蓝干掉。好了好几 个星期了,他居然还没有得手,这真奇怪。 山色很空蒙。即使在很黑的夜里,少年乐也喜欢这种感觉。他跌跌撞撞拉着郝 蓝,也有可能是郝蓝拉着他,满山乱转。那个时候没什么很可怕的土匪,这是他们 幸运。少年乐把郝蓝按在一个不知名的阁子里,就开始乱摸乱啃。郝蓝挣扎着,很 不情愿被这样一个醉鬼强奸,但是郝蓝又怕少年乐生气,就半推半就,让他很不得 力地轻薄着。少年乐醉眼朦胧,满眼都是郝蓝越来越暴露的白肉,还有四周万年青 冷峻的油绿轮廓,还有亭子剥落的油漆反射出来的暗红花纹。少年乐乱拉乱拽,好 不容易爬上郝蓝的身子,却不得其要点。少年乐心想,喝得太高了,要不然怎么这 么吃力。郝蓝笑了,郝蓝抓起少年乐的手,往自己身上探索着,一边开始入戏。少 年乐心里暗喜,但还是装作不行的模样。郝蓝反而着急了。郝蓝用手扶着少年乐的 家伙,迫不及待地塞进自己的身体,然后放心地呻吟起来。少年乐得意地动着,但 是很快,他就不得意了。他发现郝蓝的身体一点不紧凑,很松弛,他一下子就想起 郝蓝给他讲过,说在他之前,她打过两次胎。少年乐顿时兴趣大减,但是碍于面子, 又不得不用力讨好下面已经稀里糊涂的郝蓝。少年乐觉得自己非常委屈。 那天,他们后来还是很亲密,很有点准备从头开始的意思。完事后他们紧紧拥 抱着,就像是郝蓝预想的夫妻,少年乐不适应也得适应。酒在慢慢醒,少年乐也慢 慢说服自己。都已经这样了,他就休想逃脱。 ·十· 展览快办完了。 办得不错。省委市委还来了几个领导,都说汽车厂今年是怎么了,办得这么有 创新意识,值得在省工业总公司内部推广。头头们走了以后工会主席很兴奋,把少 年乐抓到外面去狠狠喝了一趟。小伙子,主席说:看出来了,你娃是个聪明人,以 后好好跟到老子干,绝对莫得坏处。 少年乐很高兴,他想要的生活正在一点点朝他靠近。工作看来是把稳了,女人 也不错,跟郝蓝基本上公开了,王香就不怎么来纠缠了,倒是他还想纠缠一下艳艳, 但是艳艳也变了,对他似笑非笑的,说不出是放弃还是勾引。他一天到晚猜测着, 就这个,也是一种乐趣。 但是,有天下午,展览收工了,大家都准备走,少年乐在会场等郝蓝。窗户外 面天色很阴沉,少年乐的心情突然非常怪异,说不上来的一种烦,有点无迹可循, 又无处不在。少年乐突然觉得以前好像有过很多故事,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 有。他想起小时候看过一些小说,里面有的人失去了记忆,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 就好像是这个样子。 这时他的头就痛起来了,非常痛,痛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少年乐看着周围正 在忙碌的展览会成员,还有主席,王香,艳艳什么的,有点想吐,但是不好意思说。 没有人发现少年乐的异状,大家本来就忙,根本顾不上他。少年乐自嘲地笑了笑, 让自己认为刚才想的这一切很荒唐。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故事,都是被人活 活想出来,或者活活臆造出来的。如果他现在不去想,那就什么都没有过,也什么 都不会发生。少年乐知道这是错的,但错在哪里他不知道。我不能再去想这些事情 了。少年乐对自己说。如果再去想,没准儿哪一天我的神经就要出问题。一定会出 问题。少年乐狠狠地对自己说。 ·十一· 少年乐有些时候很看不起自己。 原因很多,最重要的,就是郝蓝在那段时间把他弄得有点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了。他骨子里实际上总在蔑视给他带来安宁和快乐的工人阶级,但现在一个女工居 然完全彻底地迷倒了他,他很意外,也很佩服,等这些过了,就是恼羞成怒。少年 乐知道自己脾气不好,所以早就决定要找一个乖巧,温柔的女人。但是乖巧温柔的 女工真的来了,他又承受不起。他觉得自己很矛盾,很没有力量,所以最后就看不 起自己了。 郝蓝把他伺候得很舒服。还没住到一起,郝蓝就给他洗衣服,给他做吃的,还 带他到处去玩。郝蓝炒菜很棒,过日子算度很精,很多事情,也在为他着想。少年 乐因而慢慢地忘记着过去,也慢慢透支着未来。未来就这样就行了,他无不茫然地 想。当然,经常也有那个阴冷的下午那样的心情,突如其来打倒他,他就蜷缩在自 己的感觉里面,一声不吭,等待这种可怕的茫然一点一点熬过去。除了这些细微的 恐惧,就是郝蓝带给他的快乐了。郝蓝是个电影迷,恨不得每天晚上都要拉着他到 司马桥电影院坐上几个钟头。少年乐有时候愿意,有时候厌烦,不过都跟着她。他 寻思,礼尚往来,她对我好,我就陪她。后来他发觉郝蓝并不全是去看电影。郝蓝 喜欢在影片高潮的时候悄悄扭过头,盯着他,眼波流转,展现出平时很少有的让他 透骨彻心的温柔。少年乐每次看见她这种目光,都要一震,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扭 头继续看去。他不知道郝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表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让他更 喜欢她,也让他发现原来不管他怎么骗自己,他都在抵抗她。少年乐开始觉得郝蓝 很可怜,觉得自己很可怕。 ·十二· 有些时候,少年乐认为郝蓝干过特工,或者地下党。 司马桥那个芭蕉大院里,郝蓝把她自己和少年乐的约会安排得头头是道,一点 不忙乱,决不会让她的七姑八姨参与和骚扰。郝蓝就有这种本事,让少年乐每次来, 都带着种荒唐的贵族心理,认为自己在和另一个贵族,或者没落贵族的小姐非凡地 幽会着。这使少年乐的心里充满了诗意,写出了那些下场十分凄惨的散文诗。少年 乐很久以后回忆起那些散文诗,觉得并没有当时想象的那么可惜,那么暴殄天物。 他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切还都是美好的,包括时光,包括肉体,肌肤接触的感 觉,受伤的喘息,嘴唇和头发的气味。 郝蓝是一个非常有主意的女人。少年乐以为司马桥那个芭蕉院落那么小,不管 怎么闹腾,再小心,也会惊动其他人。但是他想错了。郝蓝用一种怜悯的心理掌握 着少年乐,并且慢慢把他勾引到她的阁楼中。阁楼布置得很好,很温暖封闭,从外 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少年乐最吃惊的是,还很隔音。有一次,少年乐看见一个 作派有点像艳艳的姑娘带着个男人进了隔壁房间,却什么动静都听不见,直到那男 人很满足地下来,那小姑娘若无其事,其实是肯定有事地蹦跳着去水房洗洗刷刷。 少年乐佩服这阁楼的神秘意味,也就开始臣服于郝蓝,以及郝蓝挖空心思在这里建 造的所谓家庭气氛。 少年乐每天走到芭蕉大院门口,都要左右看看,觉得安全了,没人了,就一溜 烟冲进去,直奔郝蓝的阁楼。后来他想,大院里那些居民,每天早就笑弯了腰,等 着他去跟郝蓝亲热,他们好躲在每扇暗淡的窗帘里窥视。少年乐当时不懂这些。他 觉得左邻右舍都跟他很熟,都会护着他,成全他跟郝蓝这件事。事实上也如此。那 些居民都是郝蓝的亲戚和朋友。每天少年乐来临之前,他们都要拿出各自的点子给 郝蓝,教她怎么把这个看来很清秀,很水灵的男孩子牢牢地抓在手里。这是后来郝 蓝自己交待的。 ·十三· 你就那么看重大学生么?少年乐终于恼羞成怒了,他站起来,怒斥着郝蓝。 你不也是大学生么?郝蓝好整以暇地说。 我不是。少年乐垂头丧气地说。 你明明是,还想骗我。你还骗得了我?郝蓝笑了起来。 我被开除了,就不是大学生了。少年乐有气无力地说。 被开除的,就不是大学生了么?郝蓝好奇地问。 当然,至少,感觉上。少年乐说。 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你进过大学,就是大学生。郝蓝认真地说。 我们不说这个了,行不行!少年乐又有点恼羞成怒了。 好吧,郝蓝说,不过我都以为你是大学生。 为什么?少年乐说。 因为我从小就想嫁给一个大学生。郝蓝说:我自己笨,但是我的男人一定要是 个大学生。这样我才甘心。 少年乐说:我知道了。 郝蓝说:你知道什么了? 少年乐说:我知道,你不管怎样,都要认定我是大学生。如果我不是,你就不 甘心跟我。 郝蓝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 我跟你好,是认为你这个人很不错,后来又知道你是大学生,我就更高兴。 少年乐脑子快要胀破了。他说:你能不能不再提大学生这三个字? 你怎么了?郝蓝说。 少年乐说:不怎么,你要再提,我就要疯了。 你不会这样吧?郝蓝说,你没这么笨吧? 不信,你就试试看!少年乐恶狠狠地说。 那好吧,我不说这个了。郝蓝意犹未尽地说。 少年乐突然发现当年他没有去学美术,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首先,美术学院 管得很不严,没有什么旷课之说,也就没有他后来在学校里成其为开除理由的那些 东西。其次,他觉得美术跟是他很般配的一门学问。因为他喜欢创造和自由。 少年乐一直扛着这个遗憾。但是在工厂里他得到了某些释放。他没有学过很久 的正规画法,但是这个他以前绝对想不到要画画的地方,找到了一部分自己的价值。 这很好,因为找到价值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至少,可以让他有一段时间不 会发疯了。 如果不是郝蓝一天到晚近乎病态的学历要求,他就应该慢慢变得志得意满。 ·十四· 相好和结婚是两条永远平行的线,少年乐认为。 我们结婚了,你要怎么干我,都行。但是现在不行。郝蓝说。 又不是没有干过。少年乐说。边说边动。 那次你喝醉了,我一直都还没有原谅你呢。郝蓝说。 少年乐的手听到这句话,就很尴尬地放在郝蓝胸前,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郝蓝轻轻把他的手拿下来,很郑重地放在自己腿上,又很小心地偷看他一眼, 然后说:你不要生气,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好得超出你对我的想象。 我现在想要啊。少年乐委屈地说。 你还来,你先跟我承认错误吧,上次的。 再犯一次,我就承认,少年乐央求道。 亲爱的,结婚以后,你犯多少次都可以;让我跟着你一起犯,我也心甘情愿。 少年乐没有想到郝蓝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心目中,她不过是个粗鄙的女人, 是他成为庸俗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她居然也有浪漫的一面。少 年乐虽然有点别扭,但是也有点高兴。当工人可以,做小市民,他好像从来没敢想 过。 "亲爱的"是不是就能说明不是小市民了呢?少年乐不知道。 有一次,艳艳家隔壁的胡老大请客,让这帮朋友一起助兴去。胡老大也是展览 会认识的,是木工,在汽车厂很吃香。少年乐带着郝蓝去了。少年乐还是那个脾气, 大家一提他跟郝蓝的事,一说这是工厂的佳话,再顺势一灌,他就高了。也不知是 不是想起了王香,他居然嚷嚷着说谁也别想灌醉他然后搞定他。大家都很尴尬,知 道那事的人都不好说什么,不知道的,也不好说,郝蓝只得站出来说,算了,我送 他回去。大家瞠目结舌地看着郝蓝,以为她要发怒,但是郝蓝对大家凄凉地笑了笑, 然后小心翼翼扶着少年乐去吐,然后拉拉扯扯地回家。 郝蓝真是个好女娃子啊,大家情不自禁地赞美着。 回家路上少年乐天晕地转,想完了王香又想峨眉山,就赖着,不肯坐车,只想 步行。郝蓝没有办法,也不好发怒,只好陪着。汽车厂和司马桥之间还有个拖拉机 厂,门口种着许多高大的梧桐树,中间是很厚的草坪。少年乐走到这里,就倒下了, 昏睡过去。郝蓝吓坏了,以为少年乐要出事,拉又拉不动,天色又晚,没有人来, 郝蓝就想哭。 少年乐慢慢地打起了很响亮和很健康的鼾声。郝蓝刚刚舒了一口气,拖拉机厂 的门卫就过来了,看样子对少年乐很关心,当然也可能是对郝蓝关心。少年乐迷迷 糊糊的,就听见几个人在不停地跟郝蓝说话。少年乐很烦,就跟郝蓝说,让他们走。 郝蓝就让他们走,说没关系,她照顾得了。那些人不干,说现在坏人多,他们在这 里有个照应。郝蓝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少年乐突然噌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你 们要干什么?那几个人开头还凶,后来一看见醉鬼要拼命,就有点心虚。少年乐对 郝蓝说:走!郝蓝扶起他,慌乱地逃出了那里。 你好了吗?郝蓝边走边问少年乐。 没有,难受得很。 去我那儿吧。郝蓝小心地说,还偷看了少年乐一眼。 郝蓝把少年乐带到芭蕉院子。郝蓝在阁楼下还有一间很小的房子,里面有张床, 还有水龙头什么的。郝蓝脱掉少年乐的裤子。少年乐说:原来你比我还急。郝蓝哭 笑不得,说,你乱想什么?我要帮你洗裤子,刚才你在地上滚,都脏得不成样子了。 少年乐一看,果然,全是泥污。少年乐光着腿爬起来,看郝蓝给他洗。没有洗衣机, 郝蓝很专心地用手搓,抵抗着少年乐从后面侵略。一会儿,郝蓝就洗不下去了,被 少年乐拉到床上。少年乐一把扯掉郝蓝的裙子,很快地捅了进去。郝蓝痛得啊了一 声,然后就目不转睛盯着少年乐。少年乐埋头使着劲,郝蓝看着他,说:你是不是 就想跟我玩?还是要跟我结婚?少年乐很不愿意开口说话,但是郝蓝不停地问。少 年乐说:结就结,有他妈什么了不起的。这可是你说的,郝蓝说,郝蓝这才闭上眼 睛,要死要活地呻吟起来。 ·十五· 郝蓝对于少年乐写诗,一直持一种非常抗拒的态度。 最让少年乐悲愤的是,这些诗都是给她自己写的;而最让少年乐后怕的是,郝 蓝并不说出这点。郝蓝用一种少年乐认为非常阴险的方式来打击少年乐。郝蓝说, 你真了不起,你写这些东西,都是给我写的吗?少年乐当然只有承认。那以前的呢, 在你不认识我的时候?少年乐立刻就傻眼了,无言以对。 郝蓝说,你已经答应过我结婚了,对不对?少年乐说,对。郝蓝说,要结婚, 就要有结婚的钱,对不对?少年乐说,对。郝蓝说,你现在没有多少钱,对不对? 少年乐说,对。那你还不去想办法挣钱,还写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干什么呢?少年乐 一听,就很生气,就要发作。郝蓝不失时机地哭了起来。少年乐可能不怕女人很多 招数,但是一哭,他就发怵。他一直这样。他厌倦地看着郝蓝无声地耸动着双肩。 肩膀很削瘦,又让他有点心疼。这毕竟是我的女人啊,少年乐辛酸地想,为什么总 是要打架呢? 但是少年乐还是给郝蓝写了很多诗,以散文诗为主,还有一些旧体诗。少年乐 还很不争气的把这些诗工工整整抄写下来,送给郝蓝留着。郝蓝是个变化万千的女 人。郝蓝收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总不会忘了挂上感动的笑容,很天真可爱,让 少年乐觉着几分欣慰。你看懂了吗?少年乐有时候也担心地问。我看不懂,但是只 要你跟我好,我就总有一天会看懂的。 这就是郝蓝的回答。天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十六· 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王香和艳艳都被调走了。这是个重要的转折,少年乐 认为。所谓重要,就是说,她们在的时候,少年乐还可以和郝蓝比较正常地好下去, 仿佛她们是少年乐和郝蓝之间的润滑剂。这种感觉很奇怪,却是事实。和王香的事 情仍然在令少年乐向往;和艳艳,则是另外一回事。艳艳很喜欢玩,除此之外对少 年乐有种强烈的诱惑力。这一点尤其令人难忘。后来她们都不和少年乐重温旧梦了, 但是少年乐已经不可能把对女人的喜爱从王香和艳艳身上完整地转移到郝蓝身上。 这又是另外一种奇怪,郝蓝分明在努力是自己对少年乐的胃口,也许就是这个努力, 显得那么不天然,不自然。那两个女人走了,带走的不仅是少年乐的一些多愁善感, 更多是他浸淫在其中的荒唐、独特、与所有故事形成巨大反差的岁月。少年乐仍然 不能摆脱一个痼疾,那就是把时光存放在关于女人的记忆里。这有好,也有坏。好 处是可以让它们变得很好看,好玩,好想。坏处是一旦宿主有什么变化,少年乐的 现实生活就会受到打击。这一点,两个女人一走,郝蓝就可以不遗余力地帮他实现。 更糟糕的是,郝蓝知道了王香和艳艳的事。少年乐最冤枉的,不是郝蓝经常拿 这个要挟他,也不是郝蓝到处去打听更详细的内幕,而是她非要认为他跟她们的关 系远远甚过跟自己王香。郝蓝很委屈。郝蓝的委屈很可怕。少年乐一想,就要头痛。 郝蓝不是怨妇,事实上,比怨妇要强大,但是寻死觅活的样子一做出来,也很到位。 少年乐想,那两个人都走了,就应该对她好点,所以就前就她,愚蠢地认错。郝蓝 尝了甜头,以后一打架,就急急忙忙搬出这个法宝来想占上风。少年乐又让了几次, 后来,就厌烦了,就急,就要跟郝蓝"好好说说","斗到底","弄死当睡着",郝蓝 就很有理智,很留后手地退却了。少年乐看见郝蓝委屈的眼光里藏着一种让他恐惧 的东西,觉得奇怪:他还有什么好怕的?但是他仔细看,的的确确,郝蓝仇视的眼 睛里,有一种他没有见过的东西。 ·十七· 没有任何迹象说明郝蓝会采取什么行动来收拾少年乐。 按照时间顺序,是三天时间。 第一天,郝蓝和少年乐约会。少年乐疯狂地扑到她身上,郝蓝并没有像往常那 样故作反抗,而是机械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少年乐说,今年年底,要 不明年年初。你欺骗我,敷衍我。郝蓝用一种很冷静的语调说。少年乐还是认真地 折腾着郝蓝。但是今天很没劲,因为郝蓝虽然身体在少年乐的耕耘下有了许多反应, 但人还是冷冰冰的态度。你不要骗我。郝蓝在高潮来临之前发出了长长的呻吟,让 少年乐觉得这是恫吓,也只是恫吓:少年乐--郝蓝可笑地边喘边说--你这样,要后 悔的。 第二天的故事比较简单。郝蓝上班时跑到工会,神秘兮兮对少年乐说:告诉你 一个事儿。什么事儿?想我了?少年乐油嘴滑舌地说。你想得美,郝蓝轻蔑地说: 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大学生,是真资格的大学毕业,我准备去看看。少年乐哈哈大笑 了起来:你去就去,跟我说什么?郝蓝愠怒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自以为 是?你不要逼我。我逼你干什么?少年乐回了郝蓝同样一句轻蔑的话:你想得美, 我逼你,那是助长了你的猖狂,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吧。郝蓝还想说什么,主席叫 少年乐去拿黑板报稿件,少年乐看也不看她,车转身就去了。 ·十八· 然后就是第三天。那天下班,少年乐兴致很高,想约郝蓝去人民公园看庙会。 快下班时跟郝蓝说了,郝蓝没说什么,少年乐就在厂门口等。郝蓝出来了,一副春 风满面的样子,看见少年乐,却愣了一下,欲言又止。少年乐说:你怎么了,还不 快走,再晚就关门了!郝蓝停下来,奇怪地看着少年乐,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 了?少年乐一愣,以为郝蓝在开玩笑。郝蓝仔细打量着少年乐,慢慢地,眼睛中有 了些歉意,郝蓝说,对不起,我今天已经约人了。不可能!少年乐嚷嚷。真的。郝 蓝说。 是不是那个大学生?少年乐脱口而出。郝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丢下少年 乐,飞快地走了。 少年乐站在原地,慢慢开始变傻。来来往往的下班工人走过他身边,有认识他 的,跟他打招呼,他也宛若不见。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少年乐觉得自己的脑袋着 了火,她是我的女人啊。这不行,凭什么这样对我?郝蓝一定要说清楚。少年乐两 眼通红,找了一辆自行车,飞快地骑往郝蓝家中。 ·十九· 油绿肥大的芭蕉在院子里猿臂轻舒,毫无顾忌。少年乐直愣愣冲进去,几个熟 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没事儿。少年乐含糊不清地说。 眼前绿色铺天盖地,少年乐觉得眼花缭乱,几乎找不到郝蓝的小房子。还好, 还是让他找到了。门开着,少年乐毫不迟疑就冲进门。但是奇怪,里面一个人也没 有。少年乐东瞅西看,终于看见有两个脑袋在阁楼上偷看他。阁楼。那是郝蓝几乎 一整个夏天跟他度过的地方。郝蓝这么快就换了那里的男主人,也真是难为她了。 少年乐正想,果然就看见窗户上郝蓝的影子一闪。然后窗帘就刷地掉了下来。 少年乐觉得心里头在燃烧,他冲着那扇窗户大喊: 你下不下来?! 楼上没有反应。 少年乐又喊了一声: 你再不下来,老子就上去了! 有郝蓝压低了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像在跟什么人争吵。 少年乐往小屋一瞥,看见根木棍子,就一把抓过来握在手里。那个大学生只要 敢下来,少年乐心一横,想,就是弄出人命来,也要把他活活打死。 两片闪着油腊光的芭蕉叶呼啦一声在少年乐面前展开。扇起一阵带着浓烈青草 味的风。少年乐吃了一吓,急忙往后一躲,准备动手。但是,只有郝蓝一个人下来, 那个大学生还是躲在楼上了。 少年乐还没说什么,郝蓝就恶狠狠地一笑: 就这点出息?打嘛,你打我,来呀! 少年乐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郝蓝终于露出了小市民的泼妇 嘴脸。 郝蓝看见少年乐的样子,开心地笑了: 有事么?没事儿你就请回吧,我还有事呢。 这句话激起了少年乐的愤怒,但是他的斗志刚才已经被郝蓝的市民力量征服, 这场架看来是再也打不起来了。少年乐咣啷一声甩掉棍子,踏上一步,对郝蓝说: 我的那些诗呢?还给我。 郝蓝很惊异地看着少年乐,她没有想到,少年乐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前来,就是 为了要这个。这个还不容易啊,郝蓝说,还给你就是了,又不是什么稀奇,又不值 钱。 你,少年乐憋足了劲,狠狠地说:不配。 哼,郝蓝两三步冲进小屋子,拉开破席子,一把拽出那些诗稿,甩给少年乐。 拿去,拿去!你的宝贝!郝蓝轻蔑地说: 你就只有这些,你除了这些,还有啥子! 少年乐觉得再呆下去,他就可能发疯。于是他低下头,比来时还快地冲出了司 马桥,这个院落。 ·二十· 少年乐喝得有点醉了。 这是在他自己的家里。这是他刚刚才租下的房子,是用来跟郝蓝结婚用的。少 年乐想,我这是怎么了,居然还准备跟这么一个烂女人结婚。幸好没有,否则我就 完了。这样一想,他又有些得意,于是继续猛喝。 有点晕了。晕得有点难受。少年乐跌跌撞撞跑到厨房,拿起一瓶醋就往嘴里灌。 突然他满嘴都是极其怪异可怖的味道。少年乐以为自己已经疯了,就一边大叫着, 一边狂吐出来,一看,原来是瓶子拿错了,他喝下了一大口酱油。这种滋味真是独 特。少年乐想,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滋味。于是他就哈哈大笑,抓起一瓶真正 的醋猛灌了下去。胃里好受了些。少年乐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喝将起来。 少年乐终于喝醉了。虽然有酱油,还有醋,但是他还是成功地把自己灌醉了。 少年乐醉了以后,很难过,但是这种难过是身体的难过,而不是别的。他有点想郝 蓝了,但是郝蓝会来帮助他吗? 当然不会。即使郝蓝来了,也只会继续讽刺他,除了这些,你什么都没有。说 得好啊。少年乐钦佩地想。我会叫她滚,但是她说得好。少年乐想着,眼中慢慢流 出了泪水。王香是不会来的,工厂叫她走,都是少年乐害的;艳艳也不会来,艳艳 根本就是和他玩一玩。郝蓝更是算了。郝蓝是女孩子吗?还是很松弛的少妇?少年 乐伤心地想着,他发现他自己原来一直很卑鄙,恶毒,还发现他没有给郝蓝想要的 任何东西。这真是个悲剧。少年乐痛苦地想着。 那天晚上,少年乐终于继续用白酒让自己失去了知觉。这样可以减少痛苦,等 醒过来慢慢想,会想得更清楚。少年乐依稀仿佛看见自己头上戴着一顶非凡的绿帽 子,绿的晶莹剔透,像他很小时候在歌舞团桑树上爬来爬去,蹭上的那种颜色。是 不是那时候就注定了许多年后要戴上这种颜色的帽子,少年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种颜色又像司马桥那片芭蕉的颜色。那片走来走去也走不出的肥大湿润的芭蕉, 让少年乐在痛恨郝蓝的同时也充满了对她的尊敬。她如此坚决,勇敢地追求她想要 的东西,当然没有错。那是什么错了呢?肯定有错的地方。或者过去,或者工厂, 或者女人,或者他自己。 我知道了! 少年乐喊出了声来。这也正是他失去知觉前的最后时刻。 少年乐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眼前万绿竞放,充满了生机。那种鲜亮的绿色, 此刻在他被酒精烧得猛烈炽热的目光里,竟然有如太阳一样,抚慰和拨动着他的心。 我终于要活了,我终于走出了一个陷阱。我要回去,我要重新回到属于我的地方。 少年乐对着自己,狠辣地笑起来:这不是她给我带来的,而是我给我自己的,我终 于要摆脱这些了。解放了。 ·二十一· 那一年,少年乐二十二岁。 2000/3/9 200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