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下午 从良匪兵绝对是一个名不符实的人。这是一句客观的话,也是一句赞美的话。 就是说这个人和这个名字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也是很少的一点:圣人也 会犯错误,何况一个成功的商家,一个幸福的丈夫,一个和蔼的父亲,和一个多少 有点神秘的精壮男人。 从良匪兵其人和他的名字有一点关系,是指他那段在网上的日子。需要说明的 是,从良匪兵是一个岁数很大的人,比那些刚刚上网的青皮小子和黄毛丫头大得多, 所以应付起他们来,也就十分趁手,游刃有余。有些时候,从良匪兵在网上遇见了 一些打打闹闹,极端无聊的事情,就要挺身而出,一顿臭骂。刚才说了,比起那些 过来人,从良匪兵是非常老道,毫不留情的,所以最后那些人就哭丧着脸,被从良 匪兵收拾得体无完肤,羞愧欲死。这就是从良匪兵之所以叫从良匪兵的来历。 从良匪兵事实上是一个极端讲究衣着,极其奢侈和品位极高的商人。这和网络 上很多人是不一样的。曾经有一些失意的文学女青年跑到网上栽培纯情,并且早早 地、片面地把上网的男人归结为在现实中不得意,混得不行。这每每是从良匪兵的 下饭笑话,令他更加轻蔑地喜爱和疼惜那些女孩子。不容易,真不容易,从良匪兵 摇着头,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感叹着。 那个下午,从良匪兵本来不会在他的五号别墅度过。五号别墅是他拥有的第六 幢别墅,也是他平时很少来的地方。第一幢是他起家时居住的平房,他管那叫一号 别墅,正好,旁边是一个气味很张扬的公共厕所,所以熟悉他的人就取笑他,说从 良匪兵还真是活雷锋,深知民生痛苦。五号别墅跟一号别墅比,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不用说,关键一点,是五号别墅寄托着从良匪兵所有的脉脉温情,也就是说,从良 匪兵如果有什么事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就要考虑来这里,用这里铺张而优雅的 古典氛围和窗外呼啸的海水来了却心事。这基本上是一个秘密。 五号别墅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管家,一个保姆。其中保姆是最清闲的,因为从 良匪兵决不会带任何人过来,包括他的妻子,包括他的孩子和他的神秘的情人。最 后这种是年轻的保姆猜测的。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准确地知道从良匪兵究竟有没有什 么情人,如果有,又是如何把妻子和情人之间的关系调整得那么规整,那么天衣无 缝;如果没有,像从良匪兵这么成功的男人又有点说不过去。这真是一件令人费解 的事。不管是谁,也不可能因为有的人消失了一个小时,半个小时,就非要断定他 去干了什么。就从良匪兵来说,消失这么些时候是很正常的事。他可能靠在他书房 那张巨大的苏格兰转椅上,透过晶莹的落地窗,望着无声无息又波涛汹涌的大海, 一坐就是半天。半天的意思就是六七个小时,或者十二三个半个小时。从良匪兵也 可能会不告诉管家和保姆,就一个人跑到那片林立的深黑色礁石上,蹦来蹦去,忙 乎半天,什么也不带去,什么也不带来,然后满身湿透窜回家。这个半天和上面那 个半天也是同一个意思。 简单地看,从良匪兵就是这么个人。 那天下午,从良匪兵来到了五号别墅。他停下车,觉得有些凉爽。这是不太可 能的,因为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准确地说,是春暖花开得醺醺然的时候,这个季 节不应该这么凉爽,即使凉爽,也不该这么突然,连从良匪兵都打了一个寒战。别 的倒都正常,管家很殷勤,开门的动作很麻利;保姆很温顺,虽然走路的时候多了 几分扭扭捏捏。从良匪兵暗暗好笑,不过还是很慈祥地在她屁股上拍了拍,就径直 走进卧室。 从良匪兵走进卧室,才觉得有点奇怪,他本来不想进卧室,而是想去书房,看 看海,看看那些久违的浪花和黑石礁。他有一点烦心事。很有一段时间没有上网了, 今天上午他一上去,突然看见一个文学女青年叫王秀芝的,在指名道姓地说他,说 得声泪俱下,入木三分。后面这个成语用得不太准确。应该是无中生有。王秀芝说, 从良匪兵在网上认识了她,就对她青眼有加,三言两语就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她骗 到了自己的城市。从良匪兵还选择了情人节来骗她,可见居心是多么叵测,这还不 算什么,从良匪兵还是一个可怕的吝啬鬼,连肉都不肯给她吃,好不容易吃一碗素 面,还不肯多加一个馒头什么的,让她吃饱。从良匪兵一看,先是哈哈大笑,紧接 着又有点不是太高兴。像他这么宽容的男人,一般不会和这些小丫头片子计较;但 是说他是一个登峰造极的吝啬鬼,从良匪兵就觉得有些冤。他仔细一想,并没有得 罪过任何网友啊,事实上每一次有网友流落到他所在的城市,从良匪兵都一概尽心 尽力的招待,除了五号别墅,他别的房产都留下了那些人风尘仆仆的足迹。从良匪 兵因此认为自己在网上没有仇人。那么这个王秀芝又会是谁呢?从良匪兵就决定今 天不干什么了,干脆跑到海边来,在书房里好好地思考一下,是不是还有什么做得 不妥的事。但是,很奇怪,从良匪兵居然没有进自己的书房,而是迷迷糊糊就走进 了卧室。 从良匪兵摇摇头,坐到床上,按下床头柜上一个淡绿色的键。这是专门用来召 唤保姆的。以往只要按下去,不管什么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午夜,保姆都会以百米 速度冲过来听他的吩咐。保姆其实是那种安守本分的女孩子,知道什么事不能做, 什么事又需要认命。所以从良匪兵虽然拍过,或者说经常拍她的屁股,她也不会顺 杆就上,而是把它当作对自己的一种信任。这说明保姆很聪明。从良匪兵也这么认 为。但是今天,聪明而伶俐的保姆居然一两分钟了都还没有过来,从良匪兵就有些 微微的恼怒,准确地说,是有些茫然若失。从良匪兵又狠狠地按了一通小绿键,又 等了一两分钟,保姆仍然还是没来。 从良匪兵从床上站起来,心想,可能是电路出了点小问题,要不然不会这样。 从良匪兵想到这里就松了口气,决定自己从卧室走到书房去。这条路并不远,大概 也就一二十米的样子,从良匪兵走到门前,一拉,门不动,从良匪兵一边奇怪一边 用力再拉,门就开了。 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从良匪兵开始有点诧异,不是别的,而是觉得自己有点头昏眼花,可能是这几 天太累了。他又摇了摇头,想跨过这个想象的影子走出去。 但是他错了。 那个影子是个真的人。这么说有点勉强。因为从良匪兵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面 目。但是从良匪兵无论怎样用力都穿不过这个影子。总有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让他 退回来,或者是弹回来。从良匪兵觉得此刻他很窝囊。 “你是谁?”从良匪兵退了一步,同时喊了一声。从良匪兵认为这么一喊,管 家或者保姆就会飞快赶来,帮助他。他的确需要帮助。从良匪兵试图穿越影子的时 候就感到一阵熟悉的凉意,那是他刚才在别墅门口感觉到的。他觉得这件事有点蹊 跷,还有点隐隐约约让他恐惧的意思。 没有反应。那两个人就像平空消失了似的。 从良匪兵侧身,想往屋子里跑。门背后就有一柄欧洲古剑,那是一件真品,锋 利无匹,从良匪兵心想就算是再厉害的劫匪,只要没有枪,就不能拿他的宝剑来开 玩笑。看来这个人,或者这个人影还真的没有枪。 但是从良匪兵又错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根本动弹不得了。从良匪兵陷入 一阵迷惘和慌乱,有点不知所措。这在他来说是很稀罕的。从良匪兵一向都是个泰 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好汉。一般的事情是很难吓倒他的。但是现在,对方的这种能 力是他不能对付的。他真的被吓倒了。 “别惊慌。”那个人影开口了。声音很平静,没有侵略感。 “你是谁?”从良匪兵想用一种凶恶的语调吼出这句话,但是他听见的却也是 一种平静的声音,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他平时绝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请跟我来。”那个人影说。说完,就朝门口飘去。 从良匪兵一阵迟疑,他突然发现,手脚可以动了。接下来的事从良匪兵根本不 愿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舒适温暖的家,然后情不自禁地,跌跌撞 撞地跟在其后。 “嘿!”从良匪兵再一次不甘心地吼道,“你丫干嘛呀?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这时从良匪兵惊奇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随那个影子走到了五号别墅 的大门外,不远处,就是布满深黑色礁石的海滩,从良匪兵咬咬牙,让自己停下来。 他突然间有一种深深的陌生感,好像这个地方他从未来过,也从未拥有过。可能感 觉还不止这些。 他还来不及仔细捕捉,那个人影又说话了。 “是这样,”那个人影闪了一下,算是回头看他,“他们要对你们进行治疗, 你们当中,有些人将要恢复记忆。” “你说什么?”从良匪兵惊诧地喊道。这时,他发现他的声音也变成他自己的 了。 “需要重复一遍吗?”那个人影说,依旧是那种平静的语调。 “你说!”从良匪兵开始有点神经质的喊叫起来。他看到那个人影周围有一圈 淡蓝色的光晕,渐渐发散开来,散在海水和天空的蓝色里。 “他们要对你们进行治疗,你们当中,有些人将要恢复记忆。” “什么记忆?!”从良匪兵绝望地嘶喊着。 “本该属于你的记忆,”那个平静得有点残忍的声音说,“不要再问这个了。” 这是一个起风的下午。之所以说起风,是因为从良匪兵如果还有知觉,就会发 现自己出了一身大汗,很快被四处涌起的奇怪的风吹干了。这些汗很容易被吹干, 因为连前面的大海都像干了似的,可怜巴巴地悬浮在那里,别墅像一些硬纸板,天 空像一层冰,汗已经干了,又很快沁出来。从良匪兵木然地站在海边,来也不是, 去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200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