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 作者:佚名 我梦见嘴里的牙齿松动了,硬颚上甜丝丝的,用舌头一舔,一颗颗掉落下来, 像砸坏了的琴键。 惊醒后还觉得嘴里满是血腥味。我想起了秦健,这位大学时的同学。我们在同 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四年。离开大学也已经好几年了,我又一次想起了他。 那时他是使我内疚、令我恐惧的人。如今他已经远离我的生活,我才能心平气 和地回忆他,就像欣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黄昏时分。 在走廊上就听到一阵清脆悠扬的笛声,像林梢间一群欢乐的小鸟在婉转啼鸣。 推开寝室门,窗口趴着一个赤膊青年,夕阳柔和的光芒洒在他满是汗水的脊背上, 如抹了一层油。 笛声停止了。他转过身来,高大魁梧,胸膛上鼓着两堆砖头般厚的肌肉。头发 蓬乱,如外地来的民工。一张瘦削的脸,尖尖的下巴,两只眼睛闪烁着惊疑不定的 目光,可能觉得周围的一切还很陌生。 你是……我问。 我叫秦健,下午刚到的。浓重的鄂西口音。 我们互相作了介绍,他来自鄂西山区,和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山区山水相连。 难怪他不像文弱书生,而像彪悍的绿林豪杰。 他的手里还握着刚才吹的那支竹笛。 你的眼镜是零点几的?——他把眼镜的度数和视力混为一谈。伸手摘下我的眼 镜,戴在自己鼻子上。 哎哟,好晕哟。 我去拿他的竹笛。很深的茶褐色。我摸着那一排笛孔。试着吹了吹,吹不响。 在笛子的一端刻着一个小字——“琴”。 你的笛子吹得不错啊。我说。 啊,啊……他尴尬地笑了笑。初次见面本来就有点尴尬。 要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住上四年了。我想。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没穿上衣,在校门口被门卫抓住了——他用浓重的鄂西口音 对我说--门卫问我是哪个系哪一级的,我说中文系九○级,他说是新生啊,刚来 就这么屌儿啷当的,以后还得了。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打赤膊干什么, 都是大学生了,连起码的文明礼貌都不懂。武汉可真热,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 么热过。 虽然已到九月,温度仍在三十五度以上,难怪从山区来的他适应不了。 我看到他的床底下放着一对哑铃。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这对哑铃后来成了我的 恐惧象征。 以后每天清晨六点,他都要光着身子起来练哑铃,上下左右来回挥舞。即使数 九寒天,他练完哑铃后也要到卫生间去冲个澡,然后回来睡回笼觉,直到九点再起 床。 校迎新晚会。 秦健站在舞台中央,悠扬的笛声在整个礼堂里回响。 他头戴一顶斗笠,穿一身西装,中西合璧。西装看起来不太合身。下午快演出 的时候,他从箱子里翻腾出一件灰色中山装,这是他带来的最好的衣服。同学们都 说太土,我把自己的一套西装借给他。谁知临上场的时候,他又从表演民族舞蹈的 女同学那里借来一顶磨盘大的斗笠,顶在了头上。 笛声在回荡。时而如关山孤月,时而如大江东去,时而如万壑龙吟,时而如千 树梅落,鼓翻急雨山头脚,花闹独蜂叶底声。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台下的同学在小声议论:是他吹的吗?放的录音吧? 独独从体育系那边传来了一片叫好声,有一个高个子激动得站起来拼命地鼓掌。 他大喊了一声“好”,狼嚎一般。远远地看不清他的面孔,我记得秦健跟我提起过, 他在体育系有几个老乡。 吹奏完了后他摘下大斗笠,在掌声中鞠了一躬,转身下台。背转向观众的时候, 我看到他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一片墙灰,暗暗为自己的那套西装叫苦。 下台后他来到我们中间,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他朝大家会心地笑了 笑,脸上满是汗水。 体育系的那位老乡叫阿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体育系是大学里的“黑社 会”,打架、赌博、同宿这些事情总少不了他们。秦健和他交上朋友不久,他就经 常到我们寝室来打麻将,说是中文系比较安全。校方管理松懈,辅导员一学期只到 学生宿舍来一两次,打麻将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停电以后,他们点起蜡烛。四个放大了的脑袋映到墙上,随着烛光的摇曳而摇 曳。搓麻将的“沙沙”声,像蚕吃桑叶,又像下小雨。他们一支一支地抽着烟,整 个寝室里烟雾缭绕。 时不时还有人说一两句“碰”、“吃”之类的术语,到了算帐的时候,争吵便 常常发生。他们平时总是以兄弟相称,上了桌子却连一毛钱都要计较。 我们寝室的同学,自然有些反感,但有时也经不住诱惑,站在旁边围观。其他 寝室也有爱好者,都挤到这一间斗室来,就像一堆牛屎上爬满了苍蝇。 不打麻将的时候,他们聚在一起,一瓶酒,一包花生米,谈起了家乡。他们最 喜欢谈论的,就是正月十五玩龙灯打群架的事。每到那一天,打群架是以村为单位 的集体活动,此风俗由来已久。龙灯不能让路,如果两条龙灯在路上碰到,谁让路 谁就是孬种,并且他们村里那一年肯定要死人。但路总是要走的,于是通过打架来 解决。阿黄说他们村龙灯的棒子是活的,抽出来就是武器。秦健说他们村玩龙灯的 “头人”有一把祖传的哨子,声音特别宏亮,一旦吹响,整座山都响起回声。头人 一声哨响,村里人全部集合。扁担、锄头、铁锹,都是早已准备好了的。 他们很兴奋地说着,为自己村子的勇敢而自豪,鄂西口音散发着一股蛮荒气息。 阿黄有一位女朋友,叫莫姐,有时也来观战。她也来自鄂西,但不是大学生, 是校理发馆招聘的临时工。她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胖乎乎的,胖得有点发傻,脸 上的化妆品用得太多,眉毛黑如炭,嘴唇红似血,走起路来扭腰摆臀,坐着就跷二 郎腿,说话还带脏字。她坐在阿黄旁边,倚在阿黄身上,麻将桌上的“战友”经常 拿她开一些生理学领域内过火的玩笑,阿黄从不生气,由此我觉得他们之间没有真 正的感情。 傍晚时分。 出去走走吧。秦健拿出那支竹笛,对我说。 我点点头。 校园后面有湖。我们踏着林荫道向湖边走去。太阳已经没有了耀眼的光芒,像 一个熟透的橙子贴在地平线上。天蓝如水,水天一色。满天的霞,有紫红的,有粉 红的,有橙黄的,有乳黄的,好像一条条堆叠的丝带,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将它们吹 动。走到湖边,芳草萋萋,湖水轻轻拍打着堤岸,絮絮叨叨。 他开始吹笛。是一首柔和轻快的曲子,像话梅糖一样的酸甜味。如泣如诉。我 从笛声中听出了几分哀伤和幽怨。 笛声停止了。他凝视着湖水。瘦削的脸显得更瘦削,目光也没有了平时的神采。 我拿过他的笛子,问:这个“琴”字是什么意思? 我真想回家——他答非所问地说——真想现在就回去,回去看一眼,哪怕看一 眼,也比在这里吃肉喝汤都舒服。 看一眼,看谁?我问。 我的婆婆子。他说。 婆婆子?什么意思? 噢,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老婆。 老婆?你结婚啦?我大吃一惊。 不,是……对象,你们叫对象是吧? 恋人吗? 啊,是。这个笛子就是她送给我的。她叫刘爱琴,她的笛子比我吹得好。 秦健站起身来走到湖边,面对着湖水。高大的背影被晚霞镶上了黑边。湖水闪 着金光。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吹笛子。她在她们村笛子吹得最好,我在我们村笛子吹得最好,别人总把我们 两个相提并论,我们也彼此倾心,后来见面多了就熟了。 她现在怎么样? 她明年要嫁人。 嫁人?嫁给你吗?我感到惊奇,大学生怎么能结婚呢。 不是。她从小定了一门娃娃亲,明年就要嫁过去。 我看巴金的《家》总是感动不起来,书里那些青年男女的命运并不能引起我的 同情。我总觉得他们的生活离当今时代太遥远,已经无法引起当代人的共鸣。想不 到我身边的这位大学同学,竟然还受到封建主义的残酷压迫,还发生着《家》那样 的悲剧。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不知道。她家里看到我上了大学,就希望把女儿嫁给我,但她只有一个哥哥, 打不过定娃娃亲的那家人。我家虽然兄弟多,但全家人都反对我娶她。 为什么? 她们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将来好留在城里吃公家饭,怎么能再找个农村的 呢。 他们自己是农民,竟然也瞧不起农民……我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道:婚姻大事, 也要像玩龙灯一样,通过打架来解决吗? 是的。我们山里头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谁管别人的闲事?你跟谁说理去? 夕阳渐落,明月东升。对岸的灯光投射到湖面上,形成一道道通红的光柱。波 光潋滟,如浮动着无数碎玻璃片,起伏荡漾着。偶尔能听到鱼儿跃出水面扑腾的声 音。还能听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火车的轰鸣声和轮船的汽笛声。这些声音从湖 面飘过来,更显出湖边的寂静。 碰到这样的夜晚——秦健说——我和小琴就跑到山顶上,顶着大月亮,吹笛子。 我们就吹这一支曲子,两个人换着吹。 小琴现在一定是做母亲的人啦。她终于没有和秦健成为夫妻,还是遵守着山里 人古老的道德规范,顺从了上一代人安排的命运。我想秦健在湖边吹笛的时候,已 经预感到了他们的爱情前途渺茫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小琴,但我要感谢她。如果不是她的劝说,秦健说不定真会用 哑钤砸掉我的牙齿。 我想象小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不论美丽与否,她一定有一张被山风吹 得红扑扑的面庞。 上联是“你别无选择蹉跎岁月”,下联是“无主题变奏烦恼人生”,横披是 “继续操练”。 我们在寝室门上贴对联,明天就是元旦,新的一年要来了。 元旦大学要加餐。上午大家都起得很早,想早点到食堂去买菜,根据去年的经 验,食堂里会挤得水泄不通。 九点钟我们赶到食堂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挤成了肉罐头。排队的人群分不清哪 一行哪一队,每个人前胸都贴着别人的后背,后背都贴着别人的前胸。饭菜冒出的 热气弥漫在整个食堂里,好像刚掀开盖的蒸笼。叫喊声,喧闹声,咒骂声,汤匙和 碗盆击打的声音,碗盆摔在地上的声音,响成一片。女生有的被踩掉了高跟鞋,不 顾平时的淑女形像,骂骂咧咧。男生嘻皮笑脸地挤得不亦乐乎,趁机占点便宜。 秦健看到这样人声鼎沸的大场面,兴奋起来,又到了他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他 的两只胳膊就像划船的桨一样有力,扒开一道人缝,大叫一声挤了进去。我们都跟 在他后面,排成一字长蛇阵。他从窗口买出一个菜,越过人群的脑袋递出来,传给 站在后面的我们寝室的吴军,吴军再接着往下传,这样用接力的办法把一大桌菜 “抢”了出来。经过这一番厮杀,酒菜都摆上桌子的时候,寝室里每个人脸上都挂 着笑容,大家都坐到桌边准备“饕餮”一场,谁也没有想到,悲剧马上就要发生。 一起干了几杯酒,秦健的脸红润起来。他解开扣子,露出那两块砖头般厚的胸 肌,放开喉咙嚷了起来。 来来来,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这是缘份 啊,来,酒是英雄胆,喝醉了拉XX倒,我的原则是宁可伤身体,不可伤感情,一 年就这么一次,还不喝个痛快? 半小时以后,他的嘴巴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了。 吴——军敬了我一——杯,你——怎么不——敬啊——他对我说。 他终于躺下了。踉踉跄跄地奔回自己的床边,靠在被子上。他张开嘴巴喘着粗 气,连那两块胸肌都红透了。 任何不幸事件的发生都是时间和空间的巧合。现在寝室里我、吴军和秦健三点 共一线。 吴军坐在我对面,他的身后躺着秦健。 来,吴军,我们上下铺,我敬你一杯。我说。 你给我敬酒,我不喝——厚厚的镜片后面充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藐视的目光, 他老想藐视我——说句心里话,在寝室里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没事的时候就谈你 的那些文学怪论,你看了几本书,知道几个作家,就拼命地卖弄,别人睡觉还朗诵 什么诗啊干啊的,酸不酸? 放你妈的屁——我说,我也喝了不少——你每回上床跟地震一样,那双脚比黄 鼠狼还臭,有你在我们寝室就不闹耗子,都给熏跑了。 我们两人越骂越凶,其他的同学都喝得差不多了,没人劝没人管。 不记得他骂了一句什么,终于把我惹急了,我拿起一个空酒瓶朝吴军砸去,其 实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酒瓶从他的肩膀上飞过去,沿着那条直线,飞向秦健的床, 飞向他张开的嘴巴,两排牙齿就露在外面。酒瓶砸在他嘴上,他连“哎哟”都喊不 出来,用手捂住了嘴。 他脸上的肌肉因喝多了酒有些麻木,做不出痛苦的表情。他慢慢坐起身来,从 嘴里吐出来四颗牙齿。 他用手指了指我,说不出话来。他只好把他想说的话,都倾泄在充满血丝的眼 睛里,像受了伤的野兽的眼睛。他的手指头颤抖了几下,然后整条胳膊又像折断的 似的突然放下。他想站起来,但身体摇摇晃晃,两腿发软不听使唤。他慢慢拿开捂 着嘴的那只手,露出红肿向上翻起的嘴唇。他点了点头,又倒在床上。 如果我不是因为喝醉了无意之中犯的错误,那么他一定会报复我,也砸掉我的 牙齿;如果我不是立刻清醒过来,和其他同学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么他一定会 报复我,也砸掉我的牙齿;如果不是小琴劝阻他,那么他一定会报复我,也砸掉我 的牙齿。现在我的牙齿一颗不少地长在嘴里,而他却永远失去了四颗牙齿。 我给他买了亨氏婴儿营养米粉,陪他到医院去为他装假牙。嘴巴的红肿消退之 后,他可以说话了,但嗓门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宏亮,而是瓮声瓮气的,像通过一个 水泥管子传过来的。 他的门牙没了,说话不关风。他沉默着,只用一双夹杂着哀伤和幽怨的眼睛看 着我,就像小孩子找不到妈妈时的那种眼神。我想象不出他内心的痛苦,痛苦只有 他自己清楚。他忍受着失去四颗牙齿的疼痛,但他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四颗牙齿。那 时他好像还没有认真思考失去四颗牙齿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在精神上应该是惊讶多 于痛苦的:为什么命运会给他安排这么一个打击? 体育系的阿黄和几位麻将桌上的朋友都来看望他。阿黄见到我总是横眉冷对, 叨着一支烟卷冲我微微点头,满脸的横肉鼓起来,好像要裂开。我躲了出去。我想 他们一定会劝秦健,对我进行报复。但秦健的目光告诉我,他还没有从这次打击中 振作起精神,还没有积蓄起报复的勇气。他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假牙还不能装上。 放寒假了。 秦健的假牙已经装上了。他收拾行囊准备回家,又翻出了那支笛子。 他抚摸着那一个个笛孔,那个“琴”字,慢慢把它举到唇边。 他还能不能吹笛子呢?我在心中问道。 他开始吹笛了。他憋红了脸,喉头痛苦地抽动着——笛声是嘶哑的,断续的, 像撕裂布匹时发出的声音。 笛膜坏了。他苦笑了一下,换了一张笛膜。 笛声依然是嘶哑的,断续的,混沌的,像撕裂布匹时发出的声音。 他已经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 他茫然看着窗外,看着远方,看着天上的白云。他仰起脸,脸庞被一束阳光照 射,明亮的额头和颧骨与笼罩在阴影中的两腮形成强烈的对比,勾勒出他心中的悲 哀。 小琴还会不会要我呢?——他低着头,浓重的鄂西口音,从那不关风的嘴里发 出来。 再开学的时候,秦健的脸上已经找不到离去时的悲哀神色了。除了我以外,他 笑容可掬地跟同学们打招呼,递上一支香烟。他的脸色由苍白变为红润,眼睛也变 得清澈明亮起来。 他又变得像从前那样健谈,只是牙齿依然关不住风,听起来依然是瓮声瓮气的。 月挂中天。 初春的夜晚,从寝室里出来,来到校园的林荫道上,空气反而比寝室里暖和, 而且更清新。路灯为来来往往的情侣们打下一道道影子,这些影子在林荫道上移动 着,时长时短,时胖时瘦,渐渐消失又慢慢清晰起来,更显出夜色的宁静。 秦健约我出来谈谈。我想我已经为他装了假牙,给了他一百块钱,他是不是还 找我要点营养费?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他站住,我也站住。回头看宿舍楼,每个寝室都亮着灯 光,这座乳白色的建筑,在夜色里像玲珑剔透的象牙雕刻。 是小琴让我来找你谈谈的,她老不放心,害怕我报复你,把事情闹大。 小琴? 嗯,她怕我报复你,其实我也的确想过报复你的——他说——上个学期我就想 过,牙齿打掉以后有几个晚上我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觉,好几次想爬起来,报复你, 我想用哑铃砸。 哑铃? 是啊,总要砸掉几颗啊。我们山里人的规矩都是打还原,没有说打完了还送到 医院去冶疗的。但我还是没有起来,我又想你又不是故意打的,一直在犹豫。 我觉得嘴里的牙齿突然变得冰凉,发酸,张开的嘴巴不敢合上,两排牙齿害怕 碰到一起。 回去以后跟小琴说了,小琴说千万不能报复,不然的话一辈子都要后悔的,小 琴的心真是太好了。 啊,太谢谢她了。我说。 秦健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喜悦,嘴里的假牙闪着白光。 说句实话,要不是因为你打掉我的牙齿,小琴也许还不会跟我。 跟你? 我们睡了。我摘下假牙的时候,她就哭了。我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身子都哭软 了,以前她总是要反抗的,那天却完全没有防范了。 恭喜你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像讽刺似的,但他一点 也没有计较,看得出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幸福告诉我。 她说她不后悔,就算不能跟我结婚也不后悔,也要把身子给我,不能便宜了娃 娃亲的那小子。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啊。 当然,当然。我唯唯诺诺。 他脸上刚才那种狡黠的表情消失了,眼睛注视着夜空,注视着月亮。但愿人长 久,千里共婵娟。他的整张脸都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柔和,他的心情一定也 像这初春的夜晚,暖烘烘的。 你放心吧,我已经向小琴发过誓,以后绝不报复你,以后我们还是好同学,好 朋友。 但我反而更担心了。 小琴只能用她的身体、她的贞操来向被别人安排的命运作消极的反抗。身体和 贞操,这是女人最可宝贵的东西,也是她唯一可由自己支配的东西。 我同情她的命运,更要感谢她的善良,虽然我与她从未谋面。我应当永远向她 奉献真诚的祝愿,祝她幸福。 从此以后我在大学里过的是提心吊胆的生活。每当我想起他要用哑铃砸我的牙 齿的话,就感到牙齿一阵阵地发冷。每当我看到他床底下的哑铃,就像看到了两颗 定时炸弹。有好几次,我想趁没人的时候,把那对哑铃偷偷扔掉,但手一碰到它们, 又触电般地缩回去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不敢平躺和侧卧,似乎害怕他趁我熟睡之 际砸我的牙齿,虽然我心里相信他会遵守诺言的。清晨六点我总是突然惊醒,虽然 他早已不在这时练哑铃了。我很容易失眠,睡着了也容易惊醒,哪怕是老鼠磨牙的 声音也能让我在深更半夜突然坐起来。如果我真的被砸掉了四颗牙齿,那我倒能安 安稳稳地睡觉了,用不着忍受恐惧的煎熬。 除了恐惧之外,我还要忍受屈辱。秦健开始用轻蔑和挖苦的口吻同我说话,有 时我同别人开玩笑,他也要插进来将我训斥一顿,而我只能忍气吞声。他像吩咐仆 人一样要我帮他买饭,打开水,洗衣服,我都有求必应地做了,借以消解一下良心 上的愧疚。他打麻将找我借钱,我知道他是不会还的,但也不敢拒绝。到了月底常 弄得自己没有钱买菜,只能吃白米饭,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却害怕同学们发现,大 家都是同情他的。经常有同学到寝室里来,看到他就议论一番,比如说掉了四颗牙 齿那一整排牙齿就全都松动了。他们的话像刀一样剜在我心上。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拿起竹笛,或从嘴里取出假牙。我觉得这种时刻他一 定会想到我,一定会在心里恨我,骂我,只要他拿起竹笛或取出假牙,他就会想起 那个砸掉他牙齿的人。即使我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他的怨恨。他一定会常常和 别人谈起我,他会永远记住我,直到生命结束。 但那支竹笛,后来被他砸掉了。 自从牙齿被砸掉以后,他很少咬牙。但现在他的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出一块 骨头,随着哑铃一下一下地落到竹笛上,也一下一下地起伏。竹笛被砸裂开来, “嚓嚓”作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火焰,握着哑铃的手,整条胳膊,都颤抖 着向那支竹笛倾泄出满腔的愤懑。 竹笛一节一节地裂开来,笛孔一个一个地被砸碎,像一张张咧开的嘴。 整块水泥地板在他的打击下“嘭嘭”作响,床和桌子也似乎在微微震动。寝室 里的同学们都扭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秦健,你砸笛子干什么?我走过去问。 笛子和哑铃都是我敏感的东西。那支笛子象征着他和小琴的爱情,砸掉那支笛 子对我是一个威胁。他是向小琴起誓不报复我的,如果没有了小琴,他又会怎么对 待我? 他停下手,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凶狠,好像要将我吃掉,但看得出,凶狠里 有些呆滞,有些茫然,里面隐藏着深深的绝望。 滚你妈的!他骂道。 我想走近他,但又不敢走得太近。我害怕他的哑铃,这些天我一直在讨好他, 一直在他面前强颜作笑,想在同学面前显得和他关系融洽,以挽回一点自尊。 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更不要砸东西嘛。我挨了骂,虽然心中恼火,但还是 好言相劝。 放你妈屁!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老子都是让你给害的。我的笛子,我就要 砸,我心甘情愿。别人都能说我,就是你没资格说我——他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 溅。 我转身走到窗前,本想忍受他的辱骂,但心里一阵悸动,长久以来郁积在心中 的屈辱突然爆发了,再也不能控制。 老子甘脆也让你打掉几颗牙齿算了!我吼道。 秦健暴跳如雷,他站起身把哑铃高举过头顶,就要向我冲来。吴军跑过去拦腰 将他抱住。 自从那件事以后,吴军也感到内疚和恐惧,只是没有像我这么强烈。 吴军和其他几位同学,把秦健推推搡搡,挤到门外,随手把门关上。 我站在窗前,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懊悔,如果他真要砸我的牙齿,我该怎 么办? 几分钟以后吴军进来了,他对我说:他现在气消了,你去道个歉? 我怕他——我说。 吴军又出去,两分钟以后再进来说:没事,他不会打你的。 你让他进来吧。我说。 秦健走了进来,低着头不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 我错了。不该惹你生气,对不起。 算了。秦健扭着脸不看我。 几天以后我才明白,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小琴已经嫁过去了。 小琴已经嫁人了,那么他向小琴发的誓,也就失效了。但我的恐惧反而不像以 前那么强烈了。自从说出“干脆让你砸掉几颗牙齿算了”的话,我的心情反而平静 了许多,仿佛我真的不在乎他砸掉牙齿似的。同时我也感到,失去四颗牙齿,现在 对他已经算不了什么,比起失去小琴,简直微不足道。这个更沉重的打击使他忘却 了以前的打击。他开始整天陷在方城大战之中,想籍此忘掉失恋的痛苦。他想拼命 使自己堕落,以报复不公平的命运和阻碍他得到爱情的古老的力量。 他连着打了一个星期的麻将,脸色发青,眼圈发黑,手背上的青筋凸现出来, 手指被熏得焦黄,指甲毫无血色。他赢了,赢了一堆钱,堆在他的床上。情场失意, 赌场得意。 牌局散了之后,他和阿黄开玩笑,掏出一盒火柴对阿黄说:猜单猜双,你赢了, 床上这堆钱归你,我赢了,你把莫姐输给我。 那天莫姐不在场,阿黄含笑点头,脸上的横肉也打起了皱。 一双,两双,一双,两双—— 秦健赢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黄说。 我开始以为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半个月之后,秦健和莫姐真的出双入对,形影 相随了。 他整天泡在体育系那帮“麻友”堆里,成了我们寝室的客人。经常好几天不回 来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他完全荒废了学业,却毫不在意,只是 在接到家里的汇款的时候,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惭愧。 这一学期又快结束了。 秦健的眼里再也不会有明亮清澈的目光了,他整天叨着一支烟,脸庞老是笼罩 在烟雾里。 跟你说个事。他拍拍我的肩膀。 什么事? 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和阿黄都不是本地人,说话怕医生听不懂。请你找个医院帮她做了。 谁啊? 莫姐,她怀孕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当着寝室里好几位同学的面。 我…… 怎么?为难啊,想想办法嘛。你就是武汉长大的,还找不到几个熟人? 熟人倒是有,不过……这样吧,我找好地方,你陪她去。 我不去!他冷冰冰地扔下三个字,转身沉默了一会,又嘟嘟哝哝地说:谁知道 是谁的,说不定是阿黄的呢,我去背这个黑锅? 他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了许多,头发又像刚进大学时那么蓬乱了,这一年他喝 了太多的酒。 自从失去小琴之后,秦健变了,变得冷漠无情了。以前的他虽然散发着大山里 的蛮荒气息,但毕竟还有豪放热情的一面。失掉四颗牙齿之后他开始郁郁寡欢,失 去小琴之后他变得泠漠无情了。 人世间真正可怕的感情,不是恨,而是冷漠。 从医院里出来,莫姐的双腿迈不开步子,她额上沁出了一排汗珠,脸色苍白。 谢谢你。坐进出租车后,她说。 没事。我说。我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我不是。我只是心太软了。我不是把 什么都看得无所谓的,真的。当初我只是听说他和小琴的事,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 的样子,想拉他一把。我以为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不然为什么会那么痛苦?没想 到他利用了我,我真傻…… 俗。我想。 他只是想找点——她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压低了声音——找点刺激,我现在才 明白,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听着呢。 其实他心地并不坏,他只是……只是装出一副硬心肠,其实他心理很脆弱。他 是…… 她大概看出了我对她的唠叨一点都不感兴趣,忽然话题一转——听说他和阿黄 商量,要在毕业的时候打你。 我猛然抬起头盯住她。 他们说要在毕业的时候放你的血,他们说现在动手怕你报复,因为你是武汉人。 是吗? 你别不相信,小心点。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她,她的眼角已经起了几道鱼尾纹,苍白的脸和鲜红的嘴 唇相映成趣,皱着眉忍受着手术后的疼痛。 她是出于感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还是手术之后,其言也善? 我应该相信莫姐的话,秦健既然能够玩弄莫姐,冷漠到不愿陪她做手术的地步, 为什么不会对我进行报复呢?但我的直觉却不愿相信,总觉得他已经忘了打掉牙齿 这件事,近来他对我也越来越宽容,不再故意找我的别扭了。我又想,如果莫姐说 的是真话,我倒可以放心睡觉了,因为既然他们的计划是在毕业的时候,那么在毕 业之前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是安全的。 光阴似箭,转眼大学四年就到头了。同学们开始互留赠言,依依惜别,秦健也 在我的《同学录》里写下了一段话: “友情在我看来是谁也不能为之定义的,我想不能忘记的人和事便是情。我是 永远不能忘记你的了。谁让我们在一个屋顶下同住了四年呢?你是一个永不服输的 人,终有一天你会遂平生志的。祝你成功!” 完完全全是真实的。今天我看着他的笔迹,体验到了在大学时未曾体验到的情 感。这段留言对我弥足珍贵,这是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那时我只记住了一句话——他永远不能忘记我。随着毕业一天天临近,我也一 天天紧张起来。每当阿黄来找秦健,我就怀疑他们在谈论我。每当秦健表现出惜别 之情,我就怀疑他是在设圈套使我放松警惕,幸亏莫姐提醒过我。 但在那天晚上的毕业聚餐的时候,我觉得我想错了。秦健又喝多了。开始的时 候同学们谈笑风生,但不知是谁第一个流眼泪,不一会儿大家都哭了起来。在一起 生活了四年,我并未觉得同学之间有多么亲密无间,好多人我从未打过交道,到了 最后分手的时候,大家忽然变得难舍难分了。那天晚上我没有流泪,因为我的心一 直被恐惧填塞着。我没有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起,有意避开秦健。我也喝了不 少酒,只有开始上的两道菜动过筷子,后面就一直在喝酒。我时常扭过头来看秦健, 发现他哭了。 他的脸色憔悴,目光好像凝固在前方。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我仿佛 又找到了那个在美丽的夜晚在湖边吹笛的他,觉得有一团真挚的友情在他砖头厚的 胸肌后面涌流着。 同学们开始唱“卡拉OK”:《友谊地久天长》。这赞美诗般的歌声深深感动 着每一个人。 一边流泪,一边唱歌,这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他没有唱,他好像从噩梦中惊醒,涨红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思索着什么。 那一瞬间我相信了他是不会报复我的。 但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夜晚,灯火彻夜不熄,同学们都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各奔 东西,我偷偷溜回了家。我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还是逃避了。 第二天上午我回去取行李,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秦健已经回到生他养他的鄂西山区了。 寝室里狼藉不堪,纸屑、烟头、胶绳,丢弃的绞帐、床垫、床单,满目凄凉。 这就是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场面。 那对哑铃,还放在他的床底下。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它对我不再意味着恐惧了。 我和他的这段孽缘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但我又感到莫名的失望。当我离开寝室,走到阴暗的走廊里,我想到四年前就 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笛声,今后是永远也听不到了。 不仅我听不到,任何人都听不到了,他的笛声早已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我是永远也不能忘记你的了。 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根钉子,时间的铁锤,一天一天把它砸进我的脑子里。 每当他摘下假牙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我,他也会和别人谈起我。 这是比失去四颗牙齿更大的痛苦。 我永远也逃不掉良心的谴责,直到生命结束。那个噩梦,将在我将要遗忘它的 时候又降临。 我还会梦见,嘴里的牙齿松动了,硬颚上甜丝丝的,用舌头一舔,一颗颗掉落 下来,像砸坏了的琴键。 (九五年二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