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情录 一 魅影幽魂 虽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那颗掉到地平线下面的夏 末的太阳还在起劲地把光送上天幕。整个天幕是深蓝色的,在日光映出的天际略有 一抹红黄,而天的另一侧则因为失去了温暧而显得有点灰蒙蒙的。 天气正好,不凉也不热,男人开始着西装领带显得庄重体面,女的依然能穿裙 子依然风姿绰约。不过,这时街上的人们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他们行色匆匆归心似 箭,沿街飘来的晚炊香早勾得他们饥肠碌碌,食指大动,烦恼事儿全都暂时抛到九 霄国,只想尽快投入那个温暧的家,见到那个等他(她)归来的人儿。 当然,在这个钟点还在往家赶的已经是少数,他们是因为被各种各样的事由而 被担搁了。 大多数人这时已经安坐在家中,母亲或妻子正在做着可口的饭菜(有些家庭是 父亲或丈夫),饭菜香四溢,性急者早在饭桌旁落坐。而有些家庭则领先一步,家 人已经团团落座,杯盏勺筷起落,笑语欢声不断。 相形之下,李杰有点形只影单。 他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漆黑的双眉,大大的眼睛,温和而快乐,在家里是独 子。由于父母都到外地出差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人。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五 天。首次,他尝到了寂莫一人的空虚滋味,开始理解家所特有的可贵的温情。 虽然,以前他也离开过父母,那是在省理工学院学习时。理工学院对学员实行 集体半军事化管理,学生全部都统一住宿,李杰的家虽然和学院在同一个市,却也 一样要住在集体宿舍里。 毕业后李杰留校做了个实验老师,这才搬回家住。不过,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 里,身边有的是同学,而他又是个爱玩且会玩的人,所以朋友也很多,何况每逢双 休日他都可回家,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象现在这样的境况还真是第一回 啊。 而父母还要过一个多礼拜才会回来。 幸好,他还有个刚交了不久的女朋友。虽然交往了才二个月,可因为互相都挺 满意,所以进展很快,现在俩人已经很熟络了。 今天下班后,他熟门熟路地买了点卤菜就东张张西逛逛慢吞吞地回了家。 回了家,用电饭煲做好了饭,他打开电视机就边看电视边吃起来。电视里放的 是一部很无趣的外国连续剧,他调了调其它台,可要么是还没开始播节目,要么就 是更无趣,他又回过头去看那部外国连续剧。连续剧没头没尾,看了半天他还没有 进入角色。 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感觉,也许是空荡荡的屋子引起的吧,总之,不知 怎么,他开始感觉不对。 而且是越来越觉得不对。 屋里就自已一人,可为什么总觉得还有什么人呢?他放下碗筷,狐疑地向四周 搜视起来。 这是一个大套居室的卧室,很简单的装修,放着床、写字台、电视柜、电视、 衣柜等物,稍有一点乱。由于拉着窗帘又没有开灯,所以屋里挺黑,只有电视机发 出幽幽的荧光,一件黑色的外衣乱糟糟地合扑在床上,床边的地上放着电饭煲,电 饭煲保暧档的黄灯在黑暗的角落显得很亮,阳台门关着,通往外厅的门却开着,一 切都很正常,空气亦是散漫的,一丝流动都没有。 李杰挠了挠头,怎么回事?自己可从来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呀!可是,那种感 觉并没有消失——另有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在两天前就有了,可现在越来越强烈。 李杰想起一桩凶杀案,凶手最后把尸体放在了床下。他不禁往自己的床望了一眼。 床底下黑黑的,仿佛有着深深的诱惑,招唤着李杰去察看一番。 这样一想,仿佛是一种尸的感觉,愈加真的袭来。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不 去察看床底。 可以肯定,床下绝不会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他扒拉了一口饭,伸出筷子,去挟一块烤鸡肉。就在这时,他身上的细胞在高 度紧张下“觉”到了异常,一股什么东西从身子右侧移动了过去。没有风,没有东 西,可是有“移动”。 李杰一眼瞟去,瞄见手表的表面的掠过一道暗影,李杰的全身登时僵硬,筷子 “啪”地落到菜盘子上,又滚到地上。 他就象木头一样,被钉在了椅子上。 可以肯定,手表的表面没有映到其它东西,并且在李杰全身僵住的刹那,暗影 倏然隐去。 电视里的人物调笑着,李杰茫然四顾,寒意从后背慢慢升起。显然,有什么肉 眼看不到的东西在自己身旁,并且被手表的表面捕捉住了瞬间的影象。 是鬼?这世上真有鬼?李杰并不信鬼,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已正被一股冷冷的阴 气所围。 他想象着颈后的那一张青脸以及僚牙和毛手。 一张青脸,僚牙,毛手。在虚无飘渺的地方,还有一对鬼眼,直直地注视着。 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那一道暗影的掠过是如此的真切,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决对没有看错。 那东西被手表的表面子“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却看不见,但自己“感觉”到了, 那是什么东西? 六岁的时候,自己往在乡下的奶奶家,那是山区边上的一个村子。晚上,他随 着几个大哥哥到田野里捉萤火虫,正兴高彩烈之际,忽然那几个野小子一声喊: “鬼来喽!”然后撒腿就跑。霎时,自己落在了后面,四周一片黑,远处是象恶鬼 般屹立的群山。自己赶紧去追他们,可短短的小腿怎么也跑不快,只听到背后仿佛 真有野鬼“踢踢踏踏”地追来,伸出的冰凉的手仿佛已经够着了后脖子。最后,他 泪湿满面,哭嚎着叫着“奶奶!奶奶!”腿乏筋软一头栽倒在地,那帮家伙才笑嘻 嘻地回转来。 长大了,渐渐就不怕鬼了,甚至于就将鬼忘了,连看一些外国人拍的鬼片都不 太容易动容了。更何况,读了这么多年书,从理论上早已不信了鬼的存在。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呢?李杰不明白。 如果不是鬼,那是什么呢?为什么会被手表的表面映照到呢? 对了,是镜子,镜子能照到鬼,不是有“照妖镜”一说吗?从看过的那些鬼片 或鬼怪书中也可以了解到,镜子往往是法师的法器之一,能让鬼怪现形,而手表的 表面不正是象一面镜子吗?所以它照见了暗影,那个东西一不小心让它照见了,而 那一瞬间正好让自己看见了! “嘶——”难道真的是鬼?李杰倒抽一口凉气。有一只鬼在自己身边?不,或 许还不止一只,两只?三只?…… 李杰毛骨悚然,呆坐不动。 良久。传来一阵敲门响。 李杰惊魂未定,不应。 “李杰!李杰!”一个年轻的女声清脆地叫道。 李杰听到大门“啪”地被推开了,外厅的灯被打了开来,一道黄色的灯光从门 口泄进卧室,就象普罗米修斯取了圣火来到人间,驱散了黑暗和邪恶。李杰顿时如 同被解了禁,长舒一口气,他知道女朋友吴蓉来了。他弯腰捡起了筷子,顺便往床 下一张——床下确实没有东西。 外厅传来脱鞋、关门、取拖鞋的声音,接着“嗒,嗒,嗒”几声响,一个高挑 个子穿着蓝色西装套裙的女孩子拖着拖鞋出现在卧室门口。她探头向里张望,一眼 看到了李杰,嗔到:“李杰!你有病啊!躲在里面一声不吭!” “嗯,啊,蓉蓉,这么早来啦?还没吃饭吧?饭在电饭煲里热着哪,今天我买 了半只烧鸡和一些酸辣凤爪。”李杰避开她的责难,答非所问道,一边打开台灯。 台灯的光照亮了整个卧室,阴森鬼气被彻底扫荡一清。李杰喜欢这金黄的灯光, 就象欢乐调皮的小圣灵,使屋内一下子活泼生动起来。 “嗯~,”吴蓉娇声从鼻孔里旋出一个波浪形的长音,“凤爪里有大蒜,我不 喜欢。”她一边说,一边脱去西装上衣,随手往床上一扔,于是女西装就扑到了那 件早已躺在床上的男外套上面,一只举起的袖子仿佛要去掐男外套的脖子。 “你不吃?那可便宜我了,我一人吃!” “吃吧!不过,吃完了可得刷牙。”吴蓉挤着李杰的半张椅子坐下,仿佛皇上 开恩似地说,一边张着两只指头去捞鸡肉吃,连声叫道:“啊!饿死了,饿死了!” 李杰问道:“怎么?还没有回过家?” “嗯,下午我去取一份资料,就在你这附近。那家公司的人很不负责,说好了 今天下午去取,可我去了以后老板竟然不在,害我等了大半天,真是气死了!办完 以后天都黑了,于是我就先上你这儿来看看。” “气死了还知道饿?”李杰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腰。 “一看见你,又把我气活了!” 吴蓉是个开朗漂亮的女孩子,嫩白的双颊上总是漾着两朵红晕,略有点厚的嘴 唇显得颇为性感,双眼注视人的时候却是非常地认真纯净。李杰看着她两指挟了一 小块鸡腿肉,仰头张嘴一口咬往,不由刹时心中爱意痒痒,两臂一紧,将她抱至腿 上。 “哎哟,我气透不过来了,你干嘛?”吴蓉猝不及防扭动腰肢笑着去拆李杰紧 紧圈在自己腰部的双臂。 李杰嚅动了下嘴,必竟说不出那句蛮拗口又蛮肉麻的“我爱你”,只好嘿嘿地 一笑,两臂却丝毫不放松。 他的手指可以透过衬衫感触到吴蓉腰部滑而弹性的肌肤,就象抓着一条鱼,淡 淡的幽香随着吴蓉的挣动从她领间溜出,袭入李杰之鼻冲入脑际。李杰想起自己在 理工学院军训时近身格斗课上抱的那些腰,有的粗如木墩抱上去的感觉亦如木墩, 有的一肚脂肥摸上去象触蛙腹,有的细如狼腰却硬似铁线,都有着各不相同汗酸和 体臭味,他们没一个让自己有好感,一旦抱住,心中的念头就是尽快将其撂倒。当 然,这都是男同学的腰,那时男女是分开练招的。……还有一个人……李杰想起来, 是一个女孩的腰,纤细而柔软……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吴蓉根本不是李杰的对手,何况圈住的手臂本就很难掰开,挣扎了几下早就没 了力气,只好“哼”的一声顿住了手,一边吃一边把脸转过去看电视,一副不屑一 顾的样子,心里却留意背后的动静,眼角瞄着腰间的手。果然,沉静了一会儿,腰 间的手开始不安份地蠕动起来,缩头缩脑地想探往她的胸部,吴蓉用力将他们执住, 安顿到腰间。那两只手却不死心,执坳地想突破防线,吴蓉努力抵挡住。几个回合 后,其中一只手突然耍了个花招绕过抵挡,长驱直入盖在了她右胸紧就就的蓓蕾上。 吴蓉“嘤”的一声,全身一阵酥麻,五指如勾,狠命抓下。 “哇!”李杰将手举起一看,叫道,“你好狠,手给你抓破了!” “活该,谁叫你不老实!”吴蓉斜视着那只被划了五道血痕的右手,满脸通红。 “我怎么了?也不必这么狠嘛!” “哼!这是最轻的!” “我,我喜欢你才这样……” “嘁!谁希罕!” “别的女的让我碰我还不要碰呢!” “呸!” 吴蓉身子一挺跳下地,冲李杰做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去了厅间。她去给 家里挂电话,告诉家里人有事不回家吃饭了。 温香灵巧的身子倏然从怀中溜走,李杰只得摇头笑笑。一时不禁感想,这样一 个活波天真的女孩子也终将成为人妻,真是不可思义,她同自己脑海中妻子的形象 是大相径庭的,当然,她必竟还只是个女孩子,或许某天当她升级为女人时,会有 较大的改变。李杰为自己的想法惋惜。 他将右手凑到台灯前,仔细观察。这只手还是挺匀称干净的,指骨瘦削而颇有 劲力。五道暗红的抓痕直贯掌背,其中边上一道较为粗短,可推测是拇指指甲所为, 其余四道细长好似枯竹的细枝。——还好,此爪无毒,不然伤口已然发黑——李杰 心中暗笑。小时候,曾照着《武林》杂志练过“少林寺十三抓”,现在他还记得某 些招式名称,如“扑面抓”、“劈胸抓”、“掏心抓”、“锁喉抓”等等。不过, 照自己现在的见识看来,他实在想不通男人有拳有掌何必练什么“抓”,特别是少 林寺的和尚们。着了吴蓉一招后,李杰相信“抓”是一种阴柔的、女人用的攻击手 段。 抓痕呈收敛状指向手腕,在离手表二寸处止住,估计这里是抓痕的启始地点。 李杰看了看手表,手表映着灯光,使表面玻璃上有一个刺眼的亮点。这是一只普通 的机械表,白色的表面银色的表针,以及履带式的表带,是李杰考上大学时奶奶送 他的礼物,大二时奶奶就去世了,因此他对这块手表一直很爱惜。 吴蓉带来的生气在屋中漾溢,还有明亮的灯光,这让李杰逐渐迷糊了,他有点 怀疑起这只表先前令人恐怖惊异的发现,那仿佛是不真实的。它照到了某种东西的 影像,这东西无法用肉眼直接观察到,以李杰的第一直感推测,这只能是鬼。可是, 处在现在的氛围里,不禁让人怀疑,鬼可能存在吗? 见鬼!真是见鬼了! 吴蓉打完电话回来,脸上的红晕尚未消退。事实上她是多么喜欢藏身在李杰的 怀抱中啊! 嗅着李杰身上青年男子的味道。但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女孩子的羞涩和向往中 所掺杂的莫名的恐惧,还是使她坚决地抗拒了李杰的轻薄。现在,她的心又象溶化 的冰雪一样软了下来。 她向李杰瞟了眼,看见他正打量着自己的手。那只右手搁在桌子上,让她觉得 象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喂,”她轻声道,“要不要紧?” “喔……痛死了,已经肿起来了!”李杰夸张地哀叫着。 “你自己不好,谁叫你坏,”吴蓉坐在床边上,有点欠疚地说,“否则我也不 会抓你。” “你可真厉害,这功夫是跟谁学的?”李杰嘻嘻笑着站起来,拿碗给吴蓉盛饭。 “这是天生的!” “看来,你的前世一定是巾帼英雄。”李杰不拉下拍马屁的机会。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子的!我有个女同学, 那才叫厉害呢!” “比你还厉害?不得了,不得了,她还没有结婚吧?” “没有。” “有没有男朋友?” “有了。” “惨!惨!” “干嘛,你对她有意思啊?” “不是,不是,我是觉得那位男同胞太可怜了!” “胡说!她男朋友可爱她了,对她也很尊重,才不象你!” “你坐在写字台旁吃吧!”李杰把盛好饭的碗给吴蓉,笑着说,“他是被压迫 的吧?要我我也对她很尊重,我现在对你就很尊重。” “哼!”吴蓉无话可说,红了脸。她是个自信的女孩子,才不愿用“那种法子” 来让男朋友尊重呢! 李杰道:“受了你的打击,我再也不敢抱你了。” “那最好!……”吴蓉费了好大劲,终于把后半句“免得你再次受创”咽了回 去。善良的她可不想再刺激他了。 “这样好象不太正常吧?我以为这应该是很快乐的事呀,你怎么会不喜欢呢?” 李杰调笑着,假装满腹狐疑的样子。 “夷——”吴蓉面红耳赤,做出一副恶心要吐的样子,叫道:“李杰!你再说! 我可要不理你了!” 李杰住口,跃到床上,把枕头堆在背后,半靠半坐着,笑咪咪地望着吴蓉。吴 蓉努力板着红苹果一样的脸,对卤菜挑挑捡捡,寻找着她爱吃的鸡翅膀。 “……蓉蓉……我不知该怎么说……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过了会儿,李杰 慢吞吞地不好意思地问。 “鬼?不知道!应该说是没有的。” “你有没有在某些时侯觉得有鬼?” “有,小时侯看了电影《画皮》,我好几天不敢一人睡觉,总觉得身边有鬼, 真当是慌,我现在还记得那鬼把书生的心挖出来握在手里,心一边流血一边还扑扑 地跳。噢,我们别谈鬼了,我最怕鬼了,再说下去,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 “这么敏感?” “是啊,一到晚上,临睡了,在黑暗中,我会越想越真,越想越恐怖,到后来 吓得动也不敢动了,眼晴也不敢闭上。” “胆子真小。” 好吧,看来这事还是不和吴蓉说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自己一人对这事 也就是这样了,要是再碰上她,惊慌紧张,加油添风的,那才真让人受不了哩! 吴蓉吃完饭,把空碗空盘都飞快地收拾洗了。李杰心想吴蓉这次表现得挺好, 有点女人味了。 吴蓉擦干净手,进屋提议道:“李杰,我们去仙子公园赏桂花吧!” “行!”李杰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散散心,什么鬼不鬼的,让它见鬼去吧!鬼 啊,你一人待着吧! 俩人穿上外套,关上电视机,关灯关门,边说边笑下楼而去,声音渐远渐轻而 不可闻。 屋内一片漆黑,死寂。 几声轻微的悉索声在屋中响起,借着厨房锅台边酱油瓶的反光,可以发现那是 一只大蟑螂发出的响动。它正在酱油瓶前犹豫不决,身子会儿转向左一会儿转向右, 不知该往哪面去。 忽然,它脚爪伏地,一动不动,一对失神的盲眼惊惧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暗。那 确是一团黑暗,仿佛什么也不存在,又仿佛包容了所有的邪恶。盲蟑螂的头微微转 动,目光似乎在跟踪着黑暗中的什么,那东西让它毛骨悚然,肚腹冰凉。 如果你仔细地观察,用全身每一个细胞的眼睛观察,就能够发现那团异物,那 团黑暗中的黑暗,来自阴间的阴影。不可见的阴影在屋中游动,忽顿忽折,不可捉 摸,最后它来到了大衣柜的穿衣镜前。 穿衣镜里颤抖着现出一个亮点,渐亮渐大,似波浪般摇动,如同一支鬼火。良 久,这团暧昧的东西逐渐清晰,慢慢成形,浮现出一张冷冷的月灰色的青年男子的 脸,这张脸虽说不上相貌堂堂,但也绝对不丑,甚至可说是颇有个性,他的双颊仿 佛用刀削过似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它……不,应该称“他”……仔细地凝视 着自己,目光因过于出神而显得遥远空洞。忽然,这张脸变模糊了,象一团和得很 稀的面糊。过了片刻,脸又渐渐清晰,不过容貌却有所改变,眉粗了,眼大了,这 使我们感觉有点熟悉,象谁呢?——竟有点象李杰! 脸的肌肉轻微地抽搐几下,那线条的移动是如此地僵硬困难,就象一只垂死的 蜘蛛的腿脚的颤抖,尽管如此,必竟这张脸容还是起了变化。从固定后的脸容上, 我们可以辨认出这是一个阴沉沉地笑,这笑容使他不象李杰了。脸有些失望,脸肌 又是一阵抽搐,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脸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个笑容令他自己也觉得恶心。脸肌再次移动,这次成了 一个哀愁的笑,嘴微微咧着。这是一个奇特的笑,令他的脸颇有点生动了起来,也 许他的确是哀愁的吧!脸左右摇了摇,端详着自己,轻叹了一声。 叹息若一丝幽魂在空气中消失,不,我们应该已经看出,这张脸,这团黑暗中 的阴影本身就是一位幽魂,确是一位幽魂,他正在李杰的家中的大衣柜前照着镜子, 摆弄着表情,这的确令人毛发倒竖又不可思义。我们无需去论证千百年来哲学、物 理、数学、生物学或化学的结论,事实上,这位幽魂出现在这里,他曾在李杰的手 表的表面玻璃留下了他的阴影。 幽魂离开穿衣镜,走到写字台前——他的身形是如此之轻,仿佛比空气还轻, 给人的感觉是在飘移。他望着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照片,这是李杰在理工学 院毕业时拍的。照片上,李杰身着咖啡色的西服,站在教学大楼前,开朗神气地笑 着,踌躇满志,似乎天下之大全是他的。幽魂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一会儿是羡慕, 一会儿是恼恨,一会儿是若有所思,一会儿是轻视嘲弄…… 良久,他喃喃地嘀咕道:“李杰,李杰……我将取代你,李杰……”忽然,幽 魂身子一转,屋子里猛地暗了一暗,凭空旋起一阵冷飕飕的阴风,阴风扫荡着屋中 的每一个角落,那只酱油瓶旁的盲眼蟑螂一激灵,腿脚颤抖,随阴风从锅台上跌落 在地,动弹不得。 幽魂自己并没有感受到这阵阴风,触目所见,物象换移,他已经身处另一地境。 四周旷无一物,天地相接,乌朦朦地一片,不见日月星斗,黑而潮湿的地面上浮动 着一层淡淡的白气,极远处有隐约几点阴惨惨的流火缓慢地掠动,时而传来若隐若 闻的凄厉的哭叫声。 幽魂所立之处也许是个入口,他的脚边有一界石,上书“冥司地界”四个隶字。 ——这难道就是为世人生所恐惧死所难逃的阴间? 幽魂踽踽独行,路中偶有几个野鬼游魂经过,有的悲伤,有的失神,有的颠狂, 有的麻木,有的怨恨,有的自得,但他们互相都视若不见,不打招呼,各自行路。 片刻,幽魂行到一个处所。远远可以望见一座类似江南农村风格的屋舍,屋舍 有着尖尖的屋脊和鳞片状的黑色屋瓦,木门在正中,门两边开着两扇窗户。屋子的 边上和后面围种着十来株云杉,四棵桃树分成两组种在窗前。奇怪的是,现在虽为 秋季,但那四棵桃树却仍然零星地开着几朵桃花。也许,人间秋季之时阴间却是春 季?也许阴间本来就不辨四季?从现在的情形来看,阴间不辨四季的可能性较大, 而且也不分白昼和黑夜。桃花的粉色有点儿偏灰,但非常洁净,象黑白照片似的, 还可以看到花瓣上的小水珠,也许是刚刚浇灌过。 幽魂脸上交织着渴望担心和恐惧,他沿着云杉树,轻手轻脚,溜到桃树前,借 着桃枝的掩护,往窗内窥视。从他熟练直接的举动,可以看出,他已经多次如此的 偷窥了。唉,这家伙做鬼也辛苦啊! 窗内,一个年轻的姑娘背窗而坐,正提肘运腕在练毛笔字。她穿着一件淡青色 的紧身线衣,一头细柔淡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搭在背上。她是如此之专注,略偏着头, 露出半边莹白的耳廓。 写了会儿,她搁下笔,站起身拿杯子倒水。于是,我们也能同窗外的幽魂一样, 看清她转过来的眉目颇为娟秀,眼瞳清澈如溪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唇色很淡, 加上瘦削的双肩,让人轻怜不已。她单薄得就象影子,她的行止亦飘乎若无,她的 气息仿佛已经溶入空气,这都让人省起——她,也是一个离魂,一个清心练字孤身 独居的女鬼! 姑娘喝完水,又回到桌前,但她没有继续练字,而是望着放在桌上的一片白贝 壳,用手托着腮,若有所思起来。那是一片普通的贝壳,但非常完整,色泽洁白, 质感坚实,如同象牙一般。呆的半晌,姑娘缓缓伸出一根指头,将贝壳一拨,贝壳 轻轻转了起来,左右摇摆着。 窗外站着的幽魂一动不动,目不转睛,仿佛痴呆。不过,我们看得出,他的双 眼闪着亮光,是炽热的爱慕的强光,燃烧着熊熊的欲念的烈火!终于,他受不了内 心的煎熬,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是如此之轻,就是近在咫尺之人都不一定能听到,这声叹息又是如 此绝望和悲伤,另人不忍卒听。 正在沉思的姑娘双肩猛地颤抖,还不及眨眼,她已经来到窗前,她急迫地叫道: “是谁? 是谁?“ 幽魂踉跄后退,还不及转身,就已落入姑娘眼中。姑娘一呆,颤声道:“你… …是你?… …你怎么来了?……“她低下头,举止局促,但片刻后,她又勇敢地抬起头, 直视着幽魂的眼睛:”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我们好久未见了,你还好吗?“ 幽魂呆呆道:“我,我……” 姑娘苍白的脸上涌起两朵红云,她道:“我早想去找你了,可是我……我又害 怕,我…… 的心上好象有把剑,一动,它就……要扎下来……“ 幽魂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是那个哀伤的笑。 “我怕我的心……又要给刺个粉碎……”姑娘神色忽变,盯着幽魂的脸,目中 出现惊疑道,“你……你不是……你是谁?” 幽魂阴白的脸“唰”地更白了,他骤然收去脸上所有的表情,又成了那张刻板 的脸,转身飞速逸去。 姑娘在后面凄声叫道:“你是谁?……你为何要这样做?告诉我,他在那里? ……你是谁! 他在那里?……“ 幽魂疯狂疾驰,更不回头。姑娘无力地跌倒在地,她呻呤道:“天啊,这是为 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幽魂停住了狂奔,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紧张地注视着身后,随时准备继续奔逃。 身后并无一人,空旷处刮来的风拂动着衣角,他吁了一口气,呆呆地仰头望天。 天幽深幽深好似一张迷网,天地更昏黑了。他的心里象沸水般翻滚着羞耻懊悔和怨 恨,两颗清泪从颊上缓缓而下。 “小子,你怎么了?” 幽魂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头。这老头戴着一顶小圆线帽,满 脸的皱纹,花白须眉,矮小身材,拄着一根青竹拐杖,一身布衣。 “原来是大师,您可真是神出鬼没。” “哼,我本就是鬼!”老头气恼地道。 “这……这……”幽魂语塞。 “小子,你刚才好象在哭?”老头的小眼睛紧盯着他。 “不,没……没有。”幽魂羞愧地低着头。 “呸,你瞒不了我老头!”老头撇撇嘴,道,“大小伙子,还哭鼻子,什么东 西!我也懒得管你。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见他转了话题,幽魂赶紧把它接下去:“还不成。我选了个人,已经对他下手 了,不过,他还看不见我。” “你的动作可真慢!” “是,是。” “记住,在他看见你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不然对你有害。而一旦他看见你时, 就表示他沾染的阴气同你吸收的阳气已经基本均衡了,这时你便不必再在暗中吸他 元气增强自己了,你当先行下手,强行摄住他的魂魄。这样,你就可以通过他,和 人世沟通了,知道吗?” “是,大师。” “之后,你就赶快去找我的乖徒儿。” “不知大师如此急地找徒弟,有什么要紧事?” 老头冷冷道:“这不关你的事,你只要替我找到徒儿,有你的好处” “是,是,”幽魂惶恐道,“我一定为您尽心尽力,大师授我摄魂之术,已经 让我受用不尽。” “摄魂之术算什么!”老头掩不住得意之色,傲然道,“我已经悟出天地玄法, 一旦成功,便能超脱生死界,修身阴阳,成一逍遥洞天福地的不世散仙!” 幽魂诚恳道:“恭喜大师!” “好好干!”老头哈哈大笑,“我去也!”他倏然不见。 幽魂喃喃道:“超脱生死界……不世散仙……若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又有 什么意思?” 他咬牙道:“爱情,只有爱情才是第一要紧!我一定要得到它!得到它!得到 它!” 幽魂身形一旋,霎时回到了李杰的家里。 “当,当……”李杰家厅间墙上挂着的老式闹钟响了起来,指针指向十一点整。 屋里仍是空无一人,黑暗,死寂。幽魂找了一张沙发坐下,埋头沉思。闹钟的指针 指向十一点十三分时,外厅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李杰小声吹着口哨走进屋来。他 穿了拖鞋后,首先就去打开音响,放起音乐来。尽管声音开得并不响,喇叭里传出 来的那个男声还是让人觉得非常狂暴粗野,象是要和人拼命,重金属吉它则发出种 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如同中邪的巫师一样忽而蹦高忽而伏底,四处游窜。东一下, 西一下敲着的是低音鼓,敲得人每一根骨头都直痒痒,想把自己一块一块都拆了才 甘心。 男声用一种近似念白的调子猖狂地叫道:“……她的足踝行走在黑街上,飘忽 地眼神勾起炽热情肠……心为你伤,迷失了方向,焚烧的心将成灰烬……她的黑发 消失在暗夜里,冰冷的红唇专为猎杀爱情……空虚的心灵,抚慰的柔情,爱于这秘 夜侵入境……” 幽魂听了才半分钟,心就“咚,咚”直跳,他烦恼地想:“天啊,这疯子的声 音,是何人所作?若音量放大的话,会把人活活逼疯的啊!这种地狱般的东西也能 作为音乐四处传播?在炼狱里受刑的厉鬼的每一声惨叫都可以作为它的伴奏啊!” 李杰却仿佛对此种热曲非常喜欢,他一边洗脸刷牙洗脚,一边随着强烈的节奏 一下一下地顿着脑袋,好象用头在敲着一件无形的乐器一般。他的这一爱好是因了 朋友谭恩德的影响才形成的。谭恩德是李杰他们学院附近的第一警院的格斗课教师, 朋友们私下里都叫他“德子”,有时也叫他“野兽”。他特别喜爱劲曲,犹其是七、 八十年代的欧美摇滚乐,为此他还特意买了把电吉它兴致勃勃地练起来,加上个失 真效果器,通过电吉它专用扩音器一放,还真是象模象样,颇有“野兽”风味。李 杰同他混久了,不由也激情澎湃起来,在一通震耳欲聋穿云裂石的吉它声里,怒吼 一气,真来劲! 刷完牙洗完脸和脚,歌也正好放完。李杰关了音响,关了灯,打个哈欠就上床 睡觉了。从他轻松麻利状态看来,今晚他同吴蓉一定玩得蛮开心。 屋里静下来,李杰的心也逐渐静下来。 闹钟“当”地一声,十一点三十分了。钟声在黑暗中好象特别响,金属的声音 震荡着墙壁,仿佛把空气也敲得凝固了。 夜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在墙上投下了灰扑扑的影子,这使一些被家俱遮住的角 落显得更黑了,就象一个又一个深不可测的迷洞。 黑暗中,他又感觉不对劲了,那种碜人的感觉又渐从毛发间升起。 李杰的头在毛巾被下轻轻转动着,目光在屋内一寸一寸地扫过。 幽魂也在悄悄地注视着他,神色有点紧张。 忽然,李杰盯着电视机柜旁的屋角不动了,这个角落给他的感觉是特别黑,黑 得离奇,鬼影憧憧,不祥的气息从那里散发了出来。他猛地坐起,厉声道:“谁? 谁在那儿?想干什么?” 幽魂一惊,以为已经被李杰发现——他这时正僵立在电视机柜的旁边。他赶紧 慌乱地回忆白胡老头所传授的口决,左手捏了个决,右手伸抓如勾,便欲对着李杰 施摄魂法。就在这瞬间的时间里,李杰的神色又转为捉摸不定,惊怒的双眼中夹杂 着疑问。幽魂一见之下,克制住自己,放下手抓,轻轻移动到写字台边。李杰的目 光并未跟随他移动,仍然象个瞎子似地盯着屋角。幽魂这才轻吁一口气,冷汗涌出。 半晌,李杰转而愤怒,厉声大骂道:“他妈的!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要来你就 来吧!什么东西!我要睡觉了!混蛋!你来吧!” “操!”他最后骂道。然后将毛巾被往头上一蒙,翻身睡倒。 幽魂冷冷地看着他,仿佛在看戏。 李杰也真是好本事,镇心凝神,说不理就不理,不一会儿,气息渐渐均匀,沉 沉进入梦乡。 幽魂走到床头,长时间地凝视着他。 李杰全身缩在毛巾被里,一动不动,象一座小山丘,奇奇怪怪地堆在蓝色的床 单上,在窗户透进来的白光里,如同没有生命一般。 他自言自语道:“看来,他已经能够感觉到我了。明天夜里……他应该能看见 我了……明天……就在明天……” 二 道士门徒 第二天早上,李杰有课,是带领着两个班的学生做电学实验。 这是一个模拟交流发电机同期并列的电气实验,用灯光旋转法。 三只灯炮监视着发电机电压周波相位的变化,它们忽明忽暗,就象马戏团的那 种依次发亮的旋转灯。当三只灯炮终于同时亮或同时灭的瞬间,就表示到了两台发 电机可以并网的同期点,这时学生就飞快地按下合闸按扭,完成实验。 李杰简单地说了下实验的目的、方法、步骤和理论依据,当然他知道自己这都 是废话,其实学生们都是很勤奋的,对实验也很有兴趣,他们大都早已经预习了实 验课本。看着他们闹哄哄急不可奈跃跃欲试的样子,李杰也懒得多说了,他手一挥, 说:“开始吧!” 顿时,实验室里响成一片,学生们分成几组飞快地接着线调校着仪器,互相商 量调整着,也有的因不同的意见而吵嚷争论着,还有一个娇小的外号叫“小不点” 女学生被几个心急霸道的男学生挤在一边动不上手而气得要哭鼻子。 李杰平时总是抄着手在实验室里逛来逛去,东瞧瞧西看看,一言不发,只有当 学生提问时才详细解释一番,他自己并不主动去纠正学生的错误,除非他们的行动 有可能损坏实验设备。他的原则是——既然是实验嘛,就应该让学生自己去勤动手, 自己去发现问题并提出问题。 由于李杰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观念又开放,人也很随和,所以学生们都很喜 欢他,常弄些莫名其妙的好玩的问题逗他回答,这时他也就不失时机地表现一下幽 默。不过,在学生面前他总是有意识地保持着一点老师的威严,免得让学生们以为 他年轻就乱来,宠得他们无法无天。因此,开玩笑时他总是微微地笑着,不温不火, 不动声色,于是学生们称他是在搞“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这时走到那个要哭的女学生跟前,笑着说道:“怎么?‘小不点’, 要下雨了?”一般来说,女生都很少有外号,谁要给某个女生取外号,她会恨死你, 而且用外号叫她时她死也不会回答不过“小不点”这个外号还是蛮可爱的,对照上 人也颇为贴切,因此人人要叫人人爱叫,最后终于叫响了起来,这个女生亦因此而 扬名,连李杰也对她颇有印象。 “小不点”埋怨道:“他们几个男生把整张桌子全占了,特别是‘老牛’,还 叫我‘一边去’!” “老牛”确是人如其名,四肢发达,发乱如草,笑嘻嘻大着嗓门嚷嚷道:“女 的嘛,动什么动,碍手碍脚的,还是搞搞后勤好了!” 其他女生听到了可都不干了,纷纷指责道:“‘老牛’你说什么! 胡说八道!“ “女的怎么啦?为什么女的就要搞后勤?” 李杰一看不对,连忙拉住“老牛”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这倒和 我一样。不过这些话只能放在肚子里转悠,或是咱哥们私下喝酒时说,否则在场的 女生回去一宣扬,你还想不想找女朋友了?” “老牛”不屑道:“不找就不找好了,我老牛一人才叫潇遥呢!” “呸!呸!” 老牛见众怒,略有些脸热着忙。 “倒象一条汉子,”李杰笑道:“我提议今天老牛作个牺牲搞后勤,他们这一 小组由‘小不点’主持动手,好不好?” “同意!同意!”女生齐声支持。 男生也跟着起哄,有人叫道:“打倒‘老牛’!‘小不点’万岁!”“老牛” 一开始还不甘心地高呼:“我抗议!我抗议!”但在反对派强大的声势之下,最后 只好认命的低头撤退了。小不点高兴地站到实验桌前,开始做实验。 大家做实验的速度都很快,“小不点”主持“操刀”的那一组虽略慢点,但也 顺利地完成了,二节课的内容一节课就全做完了。李杰干脆地宣布:“下课!”学 生们雀跃而去。 李杰在自己办公桌旁的靠背椅上坐下,两腿搁在桌角上,闷头喝了会儿茶。看 着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实验室,他感到有点寂寞有点没劲。由于他是去年刚刚毕业 留校的,目前在校内算是资历最浅的一个教师了,学校给他安排的工作就是带学生 做实验,并没有什么正课让他教,因此是非常清闲的。虽然他明白这是学校的惯例, 但心里必竟还是会感到无趣和无奈。 他愣了会儿,便想起应该给谭恩德打个电话,约他下午去农业大学踢足球—— 松松筋骨,发泄一下。 理工学院和第一警院都有足球场,可他俩都爱到农大踢球,那是因为农大有一 帮高水平的球友,包括好些个“老黑”。“老黑”是在农大读书的非洲留学生,他 们有的瘦高,有的粗壮,有的黑得要冒油,有的黑里透青,但共同的特点是他们全 是足球场上的天才,那腿部的爆发力,弹簧一样的跟腱,完美的协调性和柔韧性, 使他们在球场上游刃有余挥洒自如。不过,李杰和谭恩德也不是善与之辈,都是附 近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将,他们之所以要到农大踢球,就是觉得和“老黑” 们踢才有对抗有刺激。李杰和谭恩德就是在农大的球场上踢球时认识并成为朋 友的,他们在农大已经有了一帮较固定的球友了。 李杰把话筒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慢慢地拨完了号。话筒里传来“嘟……嘟… …”地长音。 电话线路的另一端也正“嘟……嘟……”地响着。 一只白白的,软软的手伸过去提起电话,电话靠在了一只皮肤红白的耳朵旁。 这是一个鹅蛋脸,眼睛象黑葡萄,双颊象红苹果,一身粉色运动装,看上去健康明 朗的姑娘。她微笑着对着话筒问道:“喂?”仿佛话筒那边的人就在面前。 电话里传出李杰干巴巴的声音:“你好,请问谭恩德在吗?” “他呀!——等会儿啊……”姑娘的眼睛转了一下,声音显得很体贴,她转头 向窗外望去。 窗子处在三楼,越过一片常青树和一条水泥小径可以远望到一个标准的四百米 一圈的大操场的全貌。在如同黄士高坡似的操场上,四五个女学生立在中间努力地 练习掷铁饼。她们的胳膊一前一后地做着摆臂动作,然后娇叱一声,奋力前掷,铁 饼划出一道弧线,接着就象石头似得垂直下堕,一头栽在一个很近的地方。操场的 边上有一大片很不错的金黄色的草地,平坦干燥,让人联想起金秋的麦地。草地上 围坐着一圈穿着统一运动装的男生,这使得圈子中间站着的那个年轻教官就很显眼 了。他剪着短发,上着红T 恤,下身是迷彩军裤,中高个,壮实敏捷。此时他一手 背在身后,一手指指点点,来回踱步,正方形的脑袋左右转动,似乎是在大声训斥。 姑娘的目光随着年轻教官而移动,眼中若有所思,半晌才记起还有一个电话在 等她,忙回头拾起电话。电话里无声无息,她小心地问道:“喂?” 电话里马上传出李杰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他在吗?” 姑娘挺热心地回答道:“他正在给学生上课。你有什么事么?要不要我替你转 告一志声?” 李杰犹豫了一下,说道:“算了,还是回头我再同他联系吧!多谢。” “那好吧,我告诉他你会再次给他来电话。”姑娘周到体贴地说“谢谢!”李 杰再次说道,姑娘关切的回答令他也渐渐愉快起来,不由话也多了,“告诉他,让 他下午准备去踢球。” “好的……你是李杰?还是宋耀明?反正不会是喀麦隆的那个比约克是吧?” 姑娘笑嘻嘻地说。 “我是李杰,”李杰也笑了,“你知道的人倒不少嘛!听谭恩德说的?” “是啊,我听他说过你们踢足球的事。他最爱谈足球了,一说起踢球就眉飞色 舞的。” “他也挺爱谈你的。”李杰想逗逗她,“我都觉得同你很熟了,他说你很漂亮 很可爱。” “什么呀!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胡说八道!”姑娘不好意思了,红红的脸蛋 一下子更象火烧了一般。 “你叫许英是不是?北京体育学院毕业的是不是?今年刚分配来的?” “……是……算你蒙对了。”许英心里偷偷地高兴,看来他倒不全是胡说八道。 “我没说错吧!怎么样,德子有没有约你出去,你可不要拒绝啊? 德子很不错的!“李杰就这毛病,见着老实的女孩子就想逗逗她。 “啊?你说的什么呀,我听也听不懂。”许英挡不住了,装作不懂,赶快想转 移话题,“你们都叫谭恩德什么?德子?” “是的,他的名字蛮呦口,德子比较容易叫一点。”李杰解释着,又笑着说, “不过,这只有哥们才能叫,女的可不能叫,知道吗?” “女的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叫?”许英娇嗔。 “只有兄弟之间才能这么亲热,反正好象还没有哪个女的这样叫过他。你可以 试试看,看他会不会不高兴。” “我可不敢破坏你们哥们的规矩。” “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李杰笑道,“你可以叫他德子,小德,阿德或别 的什么,随便你了。” “我就叫他谭恩德,他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嘛!” “行,行。”李杰觉得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好吧,就这样行么? 回头我再同他联系好了。“ “嗯……就这样,好的。”许英好象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再见,麻烦你了。” “没关系,再见啊。”放下电话,许英托着腮帮子,想心事想出了神。 学生们席地而坐,谭恩德站在学生围成的圈中。 “要迅猛,要果断,知道吗?胜机就在一瞬之间,你不把握,人家就把握了。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气势,要在气势上压住对手,你们知道李小龙吧,他 出招之时就往往发出他独特的怪叫声,这种厉吼声和他的格斗功夫浑然一体,使他 的招式贯穿着一种流畅的夺人神魄的威势,让敌人不战而寒,这就是近代实用格斗 技术的典范。” 谭恩德左右扫视着他的学生,一边作动作,一边讲解着动作的要领。看着学生, 他的心里藏着一丝失望,同早就发觉的一样,他可以肯定——他们没一个是格斗的 可造之才。学生正都崇敬地注视着他,似懂非懂地仔细地聆听着。可是,一看到他 们那后天已经很难校正的僵硬不协调的身板骨架,那迟钝的肌肉反应,那散漫无灵 气的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呆呆的笑容就直让谭恩德恼火。 谭恩德悻悻地想,也许他们全有着爱因斯坦式的脑袋,能解出复杂的数学题, 才考了上来,可实际上却全是一伙等着挨揍的料,幼年时缺少有效锻练使他们的肌 体能力已经蒌缩到了最低水平。幸好现在是和平年代,这才便宜了他们,只要混出 校就是个小军官。还不如阿杰呢,我如果把花在他们身上的功夫用在阿杰身上,他 们全上也不是阿杰的对手,全得狗吃屎。 心里如此想,可面上仍是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地讲解着:“当然,你始终要保 持冷静,每时每刻都要盯住对手的行动,研究他,头脑绝不能乱,知道吗?要使自 己的每一招都有它的目的。在训练中犹其要注意这一点,要观察对手,不能象小孩 子一样乱打。” 他又将动作重新演示了一遍,然后让学生分两组结对操练,自己在一旁来回逡 巡。 “胡大伟,你这是什么动作?象个老太太似地。抓腰,伸腿后应该马上顶胯! 明的吗?你过来!”谭恩德发现一个学生的动作不对,厉喝道。 那个叫胡大伟的大个学生不肯过去,讪笑道:“谭老师,我知道了,我懂了。” “过来!” “谭老师,我真懂了!” “你懂个屁!过来!” 胡大伟没法,只好慢慢挪过去,嗫嚅道:“你可要轻一点,谭老师,上次我给 你擒拿了一下,两只手腕青了一个礼拜,这次你可得饶了我。” 谭恩德被他可怜样逗乐了,心里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斥道:“这么大个人,豆 腐啊?站好!”他面向大家,说道:“大家看好,动作要迅速,要连贯。” 谭恩德一个箭步,揪住胡大伟衣襟,胡大伟飞快地闭上了双眼,一脸悲壮的神 情。还不及眨眼间,谭恩德已出腿将胡大伟的步子锁住,但还未及他再做动作,胡 大伟已经快中更快地,同木桩似地往后倒下了。谭恩德愣了,只好“变招”,改进 攻为援救,在胡大伟及将触地的刹那,一把拎住他的前胸,胡大伟就象一根飘摇的 羽毛被轻轻提起。 其他学生全都哄笑起来,胡大伟连忙赞道:“谭老师厉害,果然厉害。” 谭恩德算是被他气乐了,放了他前胸的衣服道:“你晕了还是怎么着?我还没 摔你,你就倒了,你同我演戏啊?” 胡大伟见重获自由,早就同捡了金子似的,讪笑着拍马便溜。 谭恩德无奈,点着全部学生道:“你们啊,就这个样子,还能打仗?全得被鬼 子活捉,死拉死拉的,等着吧,那时候你们就有得乐了,你们就等着哭吧。”学生 们全当笑话听,一个个都嘻笑不停。 “我们就等谭老师来营救了!” 谭恩德也笑了,这些人算是出不了英雄了。他叫出他们的体育委员,说道: “姚明,下面你负责,每人再对练二十次,然后绕操场跑二十圈,跑完解散!”交 代完,便手一背,一人踯躅而去。 背后传来一片叫苦声:“哇,二十圈!完了。” 绕了个圈,他回到办公室,向窗外一望,正见到有的学生对练完了欲作鸟兽散, 谭恩德冲操场大喝一声:“谁敢溜?!谁溜了姚明你给我记下来,下次我让他绕操 场跑一百圈!”突然爆出的吼声吓得那几个练投掷的女生差点把铁饼扔脚上。男生 倒确是给他这一嗓子镇住了,乖乖地绕操场跑了起来。 刚坐定,对桌的许英若有所思地对他说:“刚才有你的一个电话。” “噢?是谁?” “是你那个经常一起踢球的朋友,李杰。” “噢。”谭恩德欲拿电话打给李杰。 “他想找你下午去踢球。”许英补充道,“他一会还会来电话的。” 谭恩德还是马上给李杰去了电话,俩人开了几句玩笑,约定了踢球的时间,就 挂了电话。 “今天准备进几个球?”许英大大的黑眼睛乎闪乎闪地直望着谭恩德。 “十个。”谭恩德吹道。 “踢不进不准回家!” “这容易。我不回家,别人还要回家呢!等他们一走,我一百个也能进!” “赖皮!这也能算?”许英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姑娘,球进了网中就算进球,你懂不懂?” “这要算,我也能进一百个!” “对喽!” 谭恩德望着许英,心中忽然有点乱。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许英只是一个小黄毛 丫头,叽叽嘎嘎地象一只未换毛的小鸡,天真浪漫的样子让人不起一丝邪念。而谭 恩德喜欢那种很女人味的女孩子,常常为诱人的曲线和火焰般的唇所迷惑,他的身 边也常有这样的女孩子,那黑夜一样的诱惑既吸引他又令他惊觉,他常常象走钢丝 似地俳徊在迷陷和摆脱的游戏里,既烦恼又乐此不疲。这些事谁也不知道。因此, 他在许英跟前,也就象大哥哥似地吹吹牛,教训她几句,从来没有别的想法。可近 来,许英望向他的两只眼睛仿佛越来越亮了,湿漉漉地象雨雾中的小河,同她对视 时,那漆黑的眼瞳象磁石一般,幽幽地想把他吸走,使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亏心事 似的,愧对她的眼睛。她还常常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搞得他心里痒痒的。 许英想了一下,忽然说:“喂,你在你朋友面前胡乱说我啊?” “没有的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谭恩德抬头翻眼一想,就明白了:“是阿杰对你胡说八道了吧! 这家伙的话也能信,你真是太天真了。“ “你还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就说不可信,可见你心里有鬼,你肯定说了我的坏 话了,是不是?” “他能说什么好话!我不听也知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还来问我?”许英瞟了他一眼。 “我对他说,你非常美丽,非常可爱……” 许英斜睨着他,道:“就这些?” “还有什么?”谭恩德迷惑了,这还不够?! “哼!” “还有什么?” 许英咬了咬嘴唇,拿笔在纸上写了二行字,然后把纸贴着桌面滑送到谭恩德跟 前。她撇撇嘴,一副轻视的样子,不过看得出神色间颇有一丝得意。谭恩德伸脖看 去,只见上面写道:“他说你想和我约会! 我早有这个感觉,今天才得到证实。“ 谭恩德一阵狼狈,觉得自己象竹篓里的一只螃蟹,汗都出来了:“什……什么?!” “你还要赖!” “我,我……”谭恩德觉得自己要昏迷了,这种情况令他不知如何应付,“这 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晚上七点,我在校门口等你!”许英说完,“乒乒乓乓”地 收拾了一下东西,得意洋洋地逃走了。 谭恩德呆了半晌,渐渐回过神来,不过他还是有点迷惑,这不是一个白日梦吧? 那张写着字的纸孤零零地还在桌上,谭恩德拿起来仔细端详着,字迹是女孩子惯常 地那种仿宋体,方方细细小小地,天蓝色的墨水使其显得更秀丽了。 谭恩德心想,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 下午,足球场上,恶战正酣。 两队人马各着杂色球衣,显然都是零时拼凑的杂牌军。皮球在空中“呼,呼” 地飞来飞去,两边球员的拼抢明显比国家足球队踢国际比赛还积极,时有飞铲,时 有人仰马翻,时有酣畅淋漓的咒骂声。场边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观战的球迷,不 时和场上熟识的人开着玩笑。 “操,‘大罗卜’,射得这么高,你想把嫦娥给打下来?”一个鸭嗓子就正在 场边笑骂着。 “大罗卜”不好意思地冲鸭嗓子摆摆手,低头往回走,心里暗想:“嫦娥可是 外星人里最美丽的寡妇,有那么好打吗?真是的!老八戒便是栽在她手上,由堂堂 天蓬元帅变成了一头可怜的猪啊!我可不能这么傻。” 场边另外还有“军事指挥家”出现,对队员的表现不满,嚷道:“大鲁,注意 把住中场,别太靠前了!”大鲁刚接着球,忙于听言,脚下一慢。 “大鲁,当心身后!”“指挥家”发现敌情。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穿白球衣的闪电般从他身侧插到他身前,脚一拨,将球轻 轻偷走。此人正是速度柔韧性奇佳的李杰。大鲁羞恼,拍马来抢。李杰将球一扣, 随即变向。大鲁抢得过急,重心已失,眼睁睁地看着被李杰轻易晃过,不禁恨得牙 痒痒。李杰不去管被甩在身后的他,带球疾进。 对方那个一身黑衣的守门员急了,大叫:“后卫!后卫!上去封堵。老比,注 意看住德子!” 叫老比的是喀麦隆籍的黑人比约克,长得象头西班牙纯种野牛似地,一直紧紧 贴着排徊在禁区右角附近的谭恩德,冲他嘿嘿冷笑。谭恩德扎住步子,用力将他倚 开几步,但比约克马上又牛皮糖似地粘了上来,还试图揪住谭恩德的短裤。谭恩德 赶紧抓住短裤将他的手扒拉开,同时用肘狠狠抵着比约克的脖子,比约克硬起脖子, 毫不退让,满鼻子的粗气喷在谭恩德耳朵里。俩人就这样一面紧盯着远处的球,一 面为了抢占有利的位置纠缠着,仿佛不是在踢球而是斗起了摔跤。 那边,又一名后卫冲了过去,李杰控着球,正考虑要不要将他过了,忽听谭恩 德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禁区左角:“阿杰,这里!”李杰知道谭恩德必然已经突然穿 插摆脱了比约克的防守,于是飞快地将球轻轻一挑,用脚背外侧给谭恩德“削”了 个低平球过去。 “好!”谭恩德待球将落地的刹那,将球一顺,身子已经面向了球门,冲着守 门员喝道:“宋耀明,看球!”拔腿便大力抽射。 守门员宋耀明早已象枪口前的兔子般严阵以待,在谭恩德出脚的同时,瞄着谭 恩德出球的方向,神经质般跃起,象只乌鸦一般横空出世,姿式煞是优美。但他才 飞至半空,便尴尬地发现,球并未沿预想中的线路飞来。原来,正在谭恩德出球的 刹那,比约克死命抢到,飞腿阻击,球擦着了他的脚尖,变向而去。宋耀明于半空 中看着球象块石头似地向球门柱外侧偏出去,“嘣”地击在一位穿红西装的人的小 肚子上,这才心中一宽,颓然仆地,溅起满地尘烟。 红西装猝不及防,不知是因为正在走神呢,还是因为球速过快或者因为距离过 近,还未及做出招架的动作,便结结实实地着了道儿,叫声“哎哟”,蹙眉弓腰捂 着肚子,跟电影里的慢动作似地缓缓蹲了下去。众人瞧见这意外的一幕,忍俊不禁, 连忙边笑边向他跑去,将他抬至一边,或抚慰或帮着揉肚子,有经验的人则建议他 起来蹦几下。 红西装对飞来横祸表现得很坦然,并未生气,也不追究责任,一边呲牙咧嘴地 忍痛,一边刚强地挥挥手,示意大家不用管他。众人围着他忙乎了一会儿,见他没 什么大碍,球员便都逐渐回到了球场,球赛又继续开始。 双方争夺得更激烈了。 比约克为自己刚才的失误而自责——竟让谭恩德把自己给甩了,并差点射门成 功,太不应该了!场下,比约克和谭恩德已经是很熟的朋友了。场上,有时他也会 同谭恩德分在一个队里,这时他们就并肩作战,互相配合,可现在他们各归其主, 成了针锋相对的对手,在竞技场上他绝不会对朋友手软。这时,他就象天敌似地跟 着谭恩德,发誓再也不给他机会。 谭恩德也正为刚才的射门在最后一刻被比约克破坏而惋惜,不过他并不是很在 意。也许,进球并不是真正令他着迷原因,令他着迷的是同对手斗智斗勇的过程, 因此有时他也愿意踢后卫。他不在乎踢什么位置,如果对手有很强的前锋,他就愿 意踢后卫,去防守他。现在,他打前锋,有比约克“照顾”他,这令他兴奋,他琢 磨怎样和比约克周旋。 这种情况下,李杰觅到了两次射门良机,但施耀明的扑救太漂亮了,一次被他 将球托出了横梁,另一次他将球摁在了肚子下面。李杰又冲几回,感到体力有点不 支,腿发软。正好,这时新来了一个球友站在场边活动,李杰于是招呼他上场,把 自己换了下去。 谭恩德远远看见,叫道:“阿杰,你怎么了?” 李杰指指看台,大声道:“我歇会儿!” 他慢慢走到看台,坐下,揉着被踢痛的脚趾。 过了十来分钟,谭恩德也把自己给换下来了,走到李杰边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李杰问道:“你怎么也这么快下来了?” 谭恩德随便道:“晚上有点事,所以今天得早点收摊。” 李杰故意怪声道:“哟?有约会?” 谭恩德被说中心里的事。他想想晚上这件突如其来的艳事真是莫名其妙,不知 会发展成怎样,自己究竟怎么想该怎么做还一点谱也没有。他心里有点甜,又有点 慌,还非常地乱。甜的是有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大姑娘喜欢上了自己,这事任谁碰上 了都不会不高兴不有点飘飘然。慌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她,不知道晚上她 会做些什么。 乱的是他无法断定自己心里怎么想,究竟喜欢不喜欢许英这一类型,他这一 “谭”水,算是真被许英这块小石头给掷乱了。于是,他不由两腮一红,尴尬苦笑, 遮遮掩掩,不语。 李杰的样子象只老狐狸,道:“看你的样子,看来,今晚是和小妞约会?” 谭恩德想起这事的起因就是因为许杰早上的那个电话,于是借恼遮羞,猛然扑 上去,掐住李杰脖子,喝道:“你这家伙!向许英胡说了些什么?” 李杰觉得略有点透不上气,而且还从脖子这里痒到了心里,连声叫唤:“哎哟, 别,别,我哪得罪你啦?哎哟!” 谭恩德将李杰摇摆顿挫了个够才放手,道:“你为什么对许英造谣说我喜欢她?” 李杰略一想,乐道:“难道晚上和你约会的是许英?难道我的一番戏言竟真的 演成一段姻缘?好笑,好笑!你不谢谢我的杰作?竟还如此对我?” “谢你个屁!我只想狠狠地揍你。”谭恩德伸手去杵李杰的软肋。 李杰挥肘招架,好奇地笑问:“怎么回事?快说说看,快说,快说!”谭恩德 把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李杰听了笑得直蹦:“德子,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谭恩德嗫嚅道:“还艳福呢,我现在可是着忙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李杰装出一 副理解的样子,拍拍他的肩,笑道:“看着办吧!要是真成了,可得给我这月下老 人磕头啊?” “去你的!”谭恩德笑着把李杰推开。 笑了会儿,谭恩德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快下场了?” 李杰顿了会儿,皱眉道:“今天不知怎的,好象特别累,腿都有点软了,觉得 跑不动。” 谭恩德端详了一下他,道:“你的脸色好象是不太好,有点晦气的样子。你大 概生病了吧?” 李杰道:“不知道。不过,踢球前是好好的,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会是生病。“ 谭恩德道:“那是怎么回事,凭空虚了?” 李杰沉呤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说起来你绝不会相信,我家里好象有点不对, 鬼影憧憧的,仿佛有阴魂一类的东西。我觉出好几天了,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在哪里。你信不信? 我好象是撞鬼了。“ “哦?说说看。”谭恩德不动声色,并未大惊小怪,反而有点认真。这倒令李 杰有点奇怪了,说道:“你没有嘲笑我,也没有哈哈大笑,这可真反常。” 谭恩德道:“你先把事说了。” 李杰说了自己几天来的感觉,以及手表的表面所映出的阴影。 谭恩德沉呤道:“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他转向李杰道:“阿杰,你和 我说这件事,可是找对人了。你知道我的师父是谁吗?” 李杰道:“对啊,你这一身功夫是跟谁学的?以前你从来不肯说的,好象真的 很神秘嘛。” 谭恩德肃然道:“师父叮嘱过不能说,再说也没必要对人说这些东西,说了又 有什么意思呢?现在你出了这事,又是我的朋友,我才告诉你,我不能袖手旁观。 但是,你可不能给我到处宣扬出去。” 李杰连忙道:“我绝不会泄露出去。” 谭恩德道:“我当然是信任你的,不然我就不说了。告诉你,我师父是一个遨 游天下名川的玄门道士,修为极高,遇见我时已经九十三岁了,可还是非常地健康 矍烁。他传我的武功只是他的一点防身末技而已,因为他并不热衷于武技。我跟着 他时,曾见他把大量的时间化在神鬼仙道的研究上。” 李杰道:“你真幸运,有这么一位师父。” 谭恩德道:“是啊,那年他云游至雁荡山脚,来到我们村,不知为什么就喜欢 我了,那时我才六岁。他秘密收我为徒,并一住四年。” 李杰道:“后来呢?你怎么上这里来当老师了?” 谭恩德道:“有一天,我师父说他有事要走了,之后就一去无踪,再也没见了。 长大后,我参了军,在军里的特殊技能选拨赛上拿了个徒手格斗冠军,快退伍时我 就被要到这里来当老师了。” 李杰道:“厉害,厉害。” 谭恩德继续道:“不过,我和师父在一起的那四年多时间里,只见他埋头研究 古书陈经,搞一些咒语和练丹术之类的东西,并未见过有真正的鬼神出现,而且以 后也一直没有见过,所以我一直不怎么相信那一套。实际上,我师父也说过,人世 间其实鬼也是很少的,人鬼殊途,各属于不同的世界,他们之间是很难相会和沟通 的,大多数传闻所谓的鬼全是假的,只有少数有特殊机缘的鬼才能在人世有所作为。” 李杰道:“是嘛?可我好象没作什么坏事,为什么偏会撞见这倒霉的鬼?” 谭恩德道:“现在倒还不能确定你真的是遇鬼。但我相信你说的是确有那么回 事。要么,晚上我上你家去看看?” 李杰喜道:“有你这高人帮忙,那当然是最好了!”但他转念又想起:“德子, 你不是还有个佳人之约吗?那样的话,你怎么还能来呢?” 谭恩德也想起来,搔头道:“这倒是,这个──要么我不去赴约?” 李杰正色道:“这可不行,人家女孩子好不容易做出这一步,你好意思不去? 这可不是男子汉对待女人的态度,这万万不行!” 谭恩德皱眉道:“唉,这事,怎么这样,真是难办了。” 李杰笑道:“今晚,你还是去赴约,绝不能让人家女孩子望断秋波。我那里没 事的,放心好了。不过,说好了,明天你可不能再和什么女孩子搞浪漫了,哪怕是 许英也不成,听道吗?明天──你、属、于、我。” 谭恩德道:“他妈的,肉麻!──你真不要紧吗?听你刚才说的,你家里的鬼 气好象一天比一天严重,而且你的身体也有了不良反应,万一今晚会出什么事呢? 这可让我于心不安呀。” 李杰道:“没事,没事,我也不是好相与的,鬼要想对我搞七搞八的话,谁输 谁赢还不一定呢,再说,万一是个美貌的女鬼呢?那可有趣了。” “你想的美,”谭恩德拧紧眉毛,默想了半晌道:“不能大意,我还记得师父 所佩的护身符,可以镇妖驱邪,要么,我给你写张符好了。” “喝,你好象张天师一般,还会写符?文化大革命怎没把你给你揪出来?” 理工学院就在农大旁边,俩人来到李杰的办公室。李杰笑道:“德子,没想到 我们居然在做这些事,真是不可思义,传出去的话可要被人笑死了。” 谭恩德也笑了,道:“俩个学院的教师,一个遇鬼,一个写符,真是一对活宝。” 李杰拿出纸和笔,问道:“这行吗?” 谭恩德迟疑道:“不是正规的符纸和墨汁,不知有没有影响,算了,先写了再 说,你今晚试一试,但愿能起点作用。” 他默想了片刻,李杰不敢打扰他。只见他用别针将指尖刺破,滴了二滴血到墨 汁里,然后默念了几句咒语,就提笔铺纸开始写符,笔势忽快忽慢,花了一刻钟才 写完,又认真地看了两遍,才递给李杰。 李杰见纸的顶端一笔一画地写着三个大大的,似篆非篆,似隶非隶,笔画繁多, 从未见过的怪字,在这三个怪字的下方用较小的行书写着一段文字:“天蓬天蓬, 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刀北翁,七政八灵,太上皓凶,长颅飞兽,手把帝钟,毒 枭三神,严驾夔龙,威剑神王,斩邪灭踪,紫气升天,丹霞赫冲,吞魔食鬼,横身 饮风,苍舌绿齿,四目老翁,天丁力士,威南御凶,天驺激戾,威北衔锋,三十万 兵,卫战九重,辟尸千里,祛邪不祥,敢有小鬼,欲来见状,镬天大斧,斩鬼五形, 炎帝烈血,北斗燃骨,向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律令。” 李杰讶道:“这么一大篇,亏你记得住,德子你的记忆力真好啊!” 谭恩德道:“倒不是我记忆力好,我六岁遇到师父,是他教我认字,从小尽抄 的是这些东西,都熟到骨子里了。你看,这上面的三个怪字就是道家必佩的护身符, 在下面我又另抄了一篇《天蓬真君咒》,专门用来镇鬼的。” 李杰有点担心,说道:“六岁时学的,隔了这么长时间,你真全记得?不会写 错?” 谭恩德道:“放心吧,一开始我是有点生疏,可写着写着就全记起来了,写完 我又检查了两遍,绝不会错了。” 李杰小心地将符折好,放入袋内,笑道:“太好了,今晚就看它的了。妖魔鬼 怪,你往哪里走?降鬼天师在此,还不快快现形,更待何时?” 谭恩德说道:“那么,今晚就暂且如此,我明天再去你哪里,行吧?” 李杰道:“行,真是多谢你了,没想道我身边还有你这么个道士朋友,真是天 道恢恢,人定胜鬼啊!” 谭恩德道:“这么多年,就没看到过鬼,这次能验证验证,实在是有意思,我 师父留给我的一本《天师经注》,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了。” 俩人笑谈了一会儿,互相告别而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