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之秋 作者:颜料 10月19日,贾兰在青岛见了我,她出现在这个海滨城市,令我颇感失落,我 希望她是来看她的老相好,但她说为了旅游,所以见到她的时候,我既不开心, 也不惊喜,因为那个老相好就是我。 下午三点,我起身洗漱、刮胡子,白色的泡沫刚刚在脸上冉冉散开,卡门序 曲欢畅热情,此时铃声响起,这个电话应该与何悦无关,何悦是我正式的女友, 我对她曾有一些自作多情的想法,这些想法悉数夭折之后,对她再不抱任何希望。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某个旧友。屏幕上的号码却很眼生。摁下绿键,正宗 京片子打那边传来:“廖阔么?我是贾兰。” “啊……” “我来看看你。” “……你等下。” 我抓过一把毛巾,胡乱擦掉嘴巴上的白沫,缓过劲来:“你在哪里?” “我在你楼下。” 开门点题是贾兰的方式,她丝毫不会顾及我可能的惊讶。她干嘛要来,这真 荒唐,分手一年之后,我们从未联系,我们原本就不相干。我对着镜子,胡乱抹 了几下刀片,算作对脸有了交待。而后趿着拖鞋冲下楼去,鞋跟打得地板“啪嗒” 做响。有点不成样子,然而这不是我的错,贾兰不该突然造访。倘若此副尊容不 大雅观,当为失望负责的是她自己的贸然。 贾兰提着行李包,定定地看我,她身后是喧嚣的大街,习习的风。假如她没 有笑,就不会现出一路的沧桑,微笑让她苍老许多。我接过行李,心下嘀咕:才 一年时间,花姑娘就成了黄脸婆。 岁月的无情刻蚀之外,再为遗憾寻找一个原因,那是当初“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怎么会看上她?脸色黯淡,下巴溜尖,无神的双目下,雀斑星星点点。又或者 岁月固然可以带走一切,却偶尔留下一个美丽的蜃景。 贾兰陈述此行目的:旅游顺便看我,得知我请了病假,她想了想,认为我们 当初的友谊尚存一次探望的价值,刚好她又有这个愿望。 我并不兴奋,我沮丧。我和贾兰之间绝并无友谊,只是关系暧昧,记忆中的 她是个长发飘洒,相貌美丽,身材窈窕的女子。所以虽然是她蹬掉我,但也谈不 上可耻。可是现在看到她灰黯的样子,我有些难过这种无才无德亦无貌的女子也 可以甩我。如果她因为不忘旧情之故出现在这里,那或许可生些安慰,看来廖某 人的存在对女人尚有价值,为此我当体体面面活下去,然而她说是为了友情,那 就不一样了。 友情?我暗自思忖,我们居然拥有友情,去年此时,我们认识三天就开始拥 抱接吻,当晚就上了床,如果这样仍可以认为我们之间纯洁无暇的话,那友情简 直是妙不可言。 既然只是友情,那我就无须为悦己者容了,且不说她的到来并未让我欢喜。 我坐在贾兰的对面,准备畅谈昔日友谊,这个话题大概难以热烈由于它不曾 存在。 贾兰虽为友谊之名而来,却没有开门见山地提及我们的友谊,她选择了最合 常规的寒喧:“还好吧?” “不好。”我向来诚实。 “悲秋啊?” “不是悲秋,是多事之秋。” “啥事?” 这也问得太直接了。但设身处地为贾兰想想,由于那个友谊不便提起,加上 她的炮筒子作风,如此发问,势所必然。 我敷衍道:“不说了吧。” “都会过去的,将来会好的。”她模式化地宽慰。贾兰永远不会说出什么有 创意的话来。这是在分手之后,我不曾怀念她的原因之一。 贾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过去,最近唯一的事件 乃我哥的婚礼,如果说这个会过去,那就是说虽然我哥哥现在很幸福,但他总有 一天会离婚。我很爱我哥哥,所以我不喜欢贾兰的话,进而不喜欢她。 事实上,是我自己扯谎在先,最近于我而言,并非是多事之秋,而是无事之 秋。 九月底,我对女友何悦说:“偶尔给我发个消息。”我的意思是:不要因忙 就不联系,好像拜拜了一样。何悦十分歉疚,接受建议之外,还说了些宽慰的话, 我觉得很温暖。此后她热情了两天,两天后一切烟消云散。其他情侣们在国庆期 间纷纷见面,而何悦音信全无。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仍健在人世,此后我们 忽然断了联系。公司里亦无业务,我极度清闲。 电话之后,我去书市买了很多书,在这些书上倾注了极大的热情,看到头疼 脑热,两周囫囵吞掉七本。现在这些书还躺在我的床头,贾兰翻着它们,表示了 极大的好奇:“你最近就看这个?” “是。” “天!够乱的。” 我翻了翻,是有点乱,这七本书分别是《中西方文学比较》、《圣经》、 《古希腊神话》、《心理学简史》、一部日本小说、两本关于广义相对论的论文。 贾兰赞许道:“挺好挺好!我也要多看看书了。” 而后她才想起我的病情,其时我没病,只是连夜从大哥的婚礼赶回后一直很 累,到周五终于扛不住,托病请了假。 婚礼在13号举行,当晚我乘火车从江苏回到青岛,一宿未眠。迟八个小时就 能换得几十块钱非常划算,我第二日强撑上班,不想到了晚上却又入睡,疲惫积 攒下来,至于今日终于忍无可忍,虽然明天就是星期六,我还是电话请了假。所 谓成百里者半九十,指的就是我这种人。 宿命论者说:该你的躲不掉。既然我种下了参加婚礼的因,就必然会有请假 的果,只是早晚而已。但我以为:就算我不给老哥面子参加婚礼,也不能够成为 铁人廖进喜,可以一辈子坚守岗位,那样只会把嫂子得罪。我只能归咎于自己的 毅力不足,胜利在即时趴了窝。又或者毅力太好,没有立刻请假,才多遭四天洋 罪。由于不能确定自己毅力很好的人还是糟糕,所以虽然确定自己有错,却不知 错在哪里。 早晨醒来,我脑子里装进了秤砣,四肢绵软,这被窝也史无前例地舒服,看 来晚节难保,我掏出手机,勾勾地盯着屏幕,看它的时间从七点半走到八点,开 始给经理打电话,无人接听,我只好让何婶帮我请假。她很不开心,因为我拨的 是手机。挂了电话,我倒头又睡,当贾兰与我重逢之前,一切不适都已灰飞烟灭。 我已经计划好今日课程:听着CD看书,吃饭,散步,写篇随笔。这将是赏心悦目 的一天,如果贾兰没来青岛。 假设贾兰没来青岛,我的周末将同往常一样度过。但贾兰来了,这是个现实 的问题。她坐在我的对面,而我无话可说。这不能怪我口齿不伶俐,它说明了贾 兰存在的不合理。倘若我去北京,我就不会看她,何必再见呢?首先,我不爱她; 其次,我们之间没有其他情分可言;最后,我俩一向不和。 去年此时我搞不清楚爱不爱她,答案揭晓在分手之时,巨大的阴霾一下从心 头散去,我才知道原来不曾喜欢她。这结果让我很满意,但贾兰不爽,她总认为 我还对她怀有旧情,她希望我断绝念头,我无法做到这点,因为这个念头根本不 存在。于是她冷酷地向我百般寻衅,直到晚宴上两人公然撕破脸吵得不可开交。 我离开北京时,她没有送行。 我们现在四目相望,一言不发。气氛有些尴尬。她起身告辞,我们约好晚上 一道进餐。她来看我一趟,我就须请她吃一顿饭。很明显,这顿饭没有任何价值, 不过是形式主义的产物,但这是我的原则,是形而上的产物,非如此不可。 贾兰走后,我站在楼前的平地上,眯着眼睛四处张望。阳光正以金黄的色调 洒向城市的缝隙,秋叶轻描淡写地从榆树槐树白杨树坠下,不经意就铺平了大地。 一阵秋风吹来,叶片打着旋,哗啦啦地向前滚去,方才的一片不久便消失在茫茫 的黄海,无根的它们最具灵性,逝去亦是自然而然。 贾兰不懂这些,所以她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些落叶,走了 的便走了,走得行云流水,安安静静。 一年前,我和贾兰躺在一张床上,做爱,拥抱,闲聊,这时候我想把这一片 内心世界交给她,可是她不要。我想走入她内心世界,但她不给我。她所有向我 提起的,唯有家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的前任男友,那时候我也不懂她,正如 现在不懂何悦。我比较懂的女人是阎青,我们离婚了;现在我又懂了贾兰,我们 离开也一年了;何悦在我还是一个谜,如果分手,大约有望会懂。 我还是不懂好了。 去年夏天我被派到北京办,北京女孩贾兰临时充当我的助手,我和阎青尚未 离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贾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意识到她是我的婚 外恋对象。三天后一起喝醉了酒,忘了谁送谁回去,之后我们便在一张床上了。 成熟的男人和成熟的女人就是如此简单,虽然贾兰只是某方面成熟。 我们做的时候,贾兰的口中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做过之后,贾兰问我她是 不是有点淫荡,我想了想,说:“不会。”于是贾兰就没有爱上我。“有点”才 是比较唯一的答案吧,尤其是对贾兰这样的女人。 这时两人都清醒起来,想起没有戴套,其实我早想到了,贾兰也许一样,但 在那样的情形下,一切势在必行。所以事后贾兰大度地一甩头发,道:“罢了, 有什么大不了。”她这样子很可爱,我起身看她,月光映在她小小的脸上,嘴唇 呈现出奇妙的紫色的光泽,我便喜欢上了她。 2001年夏天我25岁,妻子阎青26岁,婚姻看似幸福,但我想离婚。这时工作 把我送到北京,我和贾兰睡到了一起;秋天回来的后发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 躺着,我们顺理成章的离了婚,可谓皆大欢喜。 离婚后阎青离开了那个城市,我申请去了青岛,这是我眼中的世界,秋天的 叶子飘飘洒洒,走得从从容容,我穿过青岛的红砖瓦墙间的绿荫道,它们起伏不 平,蜿蜒曲折,所有的一切都异于从前,我实现了一个时空向另一个时空的从容 过渡,没有坎坷和悲伤,没有惊喜和欢声。周围的一切不曾踯躅,固执地悄然发 生。婴儿的出生、孩子的游戏、年轻人的恋爱、婚姻,中年人的喟叹,老人的慈 祥。我想在这一切中慢慢老去,步入沧桑。 一切终将老去,玛格丽特·杜拉斯可以在晚年的小说中幻想惊喜形象的存在, 走来的男人说更爱她备受摧残的面容。她是法国女人,我是中国男人,我没有浪 漫的权利。我不曾希望贾兰爱我,不曾希望她的到来。贾兰于我,是昨夜漂过天 空的狂乱云彩。我们在墙角里做爱,她的长发令人窒息。 往日的贾兰疯狂而热情,而今的她娴雅而文静,共进晚餐的时候,我感慨于 时间的威力,一切都变了。 贾兰还是不难看的,洗去一路的尘土与憔悴,仍是一个prettygirl. 她不再 恶狠狠地大杯拼酒,而是小口啜着果汁。我也戒酒了,又是一个巧合。 我们的变化,还有很多,贾兰的变化,我看得到,我自己的变化,却不知道。 贾兰说,我沉稳多了,也懒散多了,我努力回想一年前的样子,其实那时的我未 必勤快,而今的我也仍不时焦躁。 我勤快的优点,只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为女人,一为酒烟。现在我把它转换 成其他两个优点,不近女色,烟酒不沾。 有两次吧,半夜里,我做完爱,想抽烟了,趿着拖鞋跑了四条街,回来的时 候贾兰已经睡着,我自己默不作声地抽烟,在烟圈中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廖某人 是不是好色之徒。倘若那时候我能像今天这样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我的感觉会 好受得多。 今天的我这样看昨天,现在我再不会随随便便和女人上床,昨天的我在昨天 却一定要和一个女人睡觉,这些事情,早在78年贾兰呱呱坠地的时候就已确定。 23年后有个叫廖阔的家伙需要和女人睡觉,这个女人就是78年粉嫩的衔着乳头的 婴孩,经历一个无知的童年和纯真的少女时代后,直抵2001年仲夏夜的缠绵荒唐。 坐在贾兰的面前,我只能伪装不尴不尬。我无法忘记曾和我做爱的女人们, 那些日夜在生命的足迹里永远鲜艳。 我们的性很融洽,从接吻、爱抚、进入、高潮,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是我们 最快乐的时候吧,其他时候很少默契,充满争吵。分手之后我终于明白,贾兰需 要的是横刀立马无坚不摧的西楚霸王,她希望被无上的激情点燃进入狂热,然而 我不能给她。我的殷勤倒如那阴谋得逞的汉王刘邦。 所以我们根本就不相爱,我们只是喜欢彼此的身体。 我喜欢拉开窗帘做爱,星光洒在她光洁的身体上,夜之静谧呈现于我的面前。 我知道我对她没感情,可是此时会以为自己爱她,我沉迷于这样的错觉里,不能 自拔。我想好好去爱,我需要这样的一个女人存在,当我爱她的时候,她就是我 心中圣洁的玛丽亚,我为她虔诚祈祷,对她顶礼膜拜,我为她狂热献身,至死不 渝。 美好一清早随雾消散,我们轮流去买油条,像情侣那样一起吃早餐,仿佛柔 情似水。然而不一会,我们便在一个问题上激烈争吵,从不相让。 平静下来时,我终于惆怅,阎青倒是不和我吵的,可是我不爱她,爱不起来, 没有办法。 我对贾兰十分包容,恋情却不能持久。阎青对我百依百顺,但也离了婚,过 程分外惨烈。结束后我来到青岛,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所作为,既不努力工作, 亦不读书,没有写下任何作品,并使两个女孩子哭涕涕地退出了我的生活。倘若 没有五月的那场大病,也许今天都不会变。那时倒可称为糟糕。 而今贾兰问我过得好不好,全世界的古人在重逢的时候,都会拿这句话来寒 喧,它最得体,最有风度,内涵最为丰富,却最不正式。 可是它真的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回答。 我过得好不好?工作上太平无事,既无辞退之忧,亦无升迁之望。写作上自 以为有所进步,然这和名利并不相关。爱情上倒有个女友,但久不联系,心里还 是空空荡荡。 “为什么不联系?”贾兰好奇起来。 这事怎么说呢?这事无从说起。倘若从头说起,必定冗长不堪,倘若只说大 概,又难免可笑。我决定三缄其口。更何况在老相好的面前说新女友,这和在新 恋人面前提旧情人一样傻。 这事也许无法向任何一个人提起。我和何悦之间,什么都很奇怪,一切皆不 可以言说。这感觉对别的女孩子也曾有过,对何悦,一直如此。我很了解她,她 也很了解我,然而我不懂她,她也不懂我。 石榴花开的时候,我从大病中醒来。那场病来得突兀,去得奇怪。五月间我 一直发烧、头疼、失眠、恶心,畏光。我一直没有去看医生,几年前有个大夫差 点误诊掉了我的命根子,从此我对上医院这件事就失去了兴趣。五月间我一直带 病上班,大妈们同情地看着我,然而我拒绝就医,她们说不服我,也就只好不再 关心。 五月间的工作,我体现了无上的敬业精神,这也反常。我很累,我想睡觉, 想休假,想旅游散心,然而我却一直主动加班。现在想来,我当时未必需要那么 忙。这件事情不可理喻,正如我和何悦之间。 以此解释我和何悦之间的关系,贾兰会认为我不可理喻,贾兰以为世间一切 都是简单的,我廖阔闲来无事,才会把它复杂化。事实上,贾兰根本就不会想到 类似“世间一切”诸如此类的问题,她只会计较她的工资、衣服、化妆品、手机。 十年后她会想到如何布置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如何训斥孩子,与老公拌嘴。很多 年后,她关心自己的养老金。 所以我们一直不和,她只是随便问问,她已经不是我的相好,不可能会关心 我与何悦的关系。 和贾兰一起吃饭的过程中,说起那些曾一起的人,他们大多已不在北京,跳 槽的跳槽,调离的调离。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也会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我很喜欢这句话,喜欢流水这词的自然妥贴。这是我眼里的世界。与贾兰的不同, 与何悦的不同,与阎青的也不相同。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可一顿无酒。那会大家称兄道弟,说相逢是缘。但落 了一肚的酒精之外,这些缘分多半不再有任何意义。我在这里请贾兰,也不是因 为旧情才这么做,换了别人一样如此。意义是意义,原则是原则,两个问题并不 悖逆。更何况我热衷于对昔日旧友热情招待,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做得非常正确。 世间如此正确的事情并不太多,当它放在我的面前的时候,自然不可以放过。 诚然,它并非完美无缺,比如席间我们提到了何悦,这让我有些怅然若失的 感觉。贾兰是来旅游,我却是把自己苦歪歪地一憋几个月虽然我自己不喜欢旅游 这件事情,以为是花钱买受罪,贾兰如此春风地来到青岛,还是给了我莫大刺激, 我也我也该散散心了。但不想和贾兰一起去。 晚餐后,我提出送贾兰回宾馆,她谢绝了。她不信任我。从前送她回去,我 就是要和她睡觉,但贾兰并非每天都有这样的需求,我们老是疙疙瘩瘩。这种供 需失衡造成的不悦如此之大,以至于贾兰今日还认为我是好色之徒,想和她上床 啦。想到这点我就不能开心,我现在确实是柳下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确认,贾 兰也不会为了帮我证明就再次对其勾引。这色狼之名,我将一辈子背负着了,真 是莫大的遗憾。 做为一条色狼,我是太过失败,自懵懂以来,我只对三个女人有过非份之想。 其一是阎青,她是我老婆;其二是贾兰,当我还纯洁的时候她掘开了欲望之河; 其三是何悦,因为我爱她。其他或许还有人,但我不可以说,三个已经太多。 我一毕业就认识了阎青,那时候还没什么想法。她天天找我,暗示我们可以 恋爱,我们就恋爱了。后来她又暗示我们可以结婚,我还是没什么想法,她想嫁 我,就让她嫁呗。我们就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想:领个证也没什么了不起。想这 些的时候我没想到一年后就会离婚。 离婚时很多人骂我,越骂我越坚定信心。他们那个样子让我害怕,担心以后 更无机会,剑拔弩张之时,公司将我派到北京,到北京我就认识了贾兰。阎青知 道贾兰后很生气,赌气就上了别人的床,我们就玩完了。 贾兰一个人走了,我们在饭店的门口告别,她斜身钻入一辆富康,长发轻轻 招摇了一下,隐入了车厢。小车立时启动,片刻不停,转瞬混入于茫茫的车流灯 海。我把手抄进腰里,往右走,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她不会再找我了,这是我 们最后的晚餐。扭过头来,那辆车早已不见,带着贾兰与贾兰的一切。将来有一 天,我会搭上同一辆车,但却意识不到;那位司机仍坐在驾驶座上,他不会记得 曾拉过一位清汤挂面的北京女孩。贾兰和这辆轿车一样,她们仍然存在,这种存 在仍将延续下去,几年,几十年,然而她们现在就已经消失了,在某一个不存在 的世界。廖阔也消失了,在另一个形而上的世间。 贾兰说,她不曾爱过我。那是在一年前,我们分手。我离开北京的时候,所 有的同事都来送行,唯一没有出现的是贾兰,她不爱我,她厌恶我,鄙视我。一 年后她重现在青岛,并专程看我,为此她不惜花费十几块钱打的,花时间陪我聊 天进餐。吃完了这顿饭,我们拍屁股各走各的。青岛的大道凉适而又清爽,中央 是绿茵茵绿得想让人一睡不醒的草地天堂。我只是走着,一个人走,让自己进入 空灵的世界,什么也不想,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一年前的生活忽然灵光一样闪现。 我们一起拥卧的时候,贾兰抚着我的胸膛,说她将来不会送我,问我说这样好不 好。 过去现在所有的一切矛盾而又混乱,我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明白,不理解, 不能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贾兰并不爱我,我也不爱她。我爱何悦,却不知何 悦爱不爱我,阎青爱我,然而我不爱她。 这个世界上,爱我最多的就是阎青。她和别的男人上了床,也是因爱生恨的 赌气之作,做得一点也不聪明。离婚之后我们站在马路边怅然无语,她让我抱抱 她,我抱了抱,这才算彻底决裂。她往左走,我朝右拐。我希望忽然有一辆车冲 过来,把我撞得元神出窍魂飞九天;实在不成撞死阎青也好。我所做的一切并不 让自己后悔,对阎青也全无恨意,我只是无法接受平静的结束。然而那一天,一 切都没有发生。 车祸来临的时候我的世界万籁俱寂。所有的纷扰与我无关。有时想起我会去 湛山寺,听仿佛史前的钟声回荡在心间。那时候我在祈祷,为所有的人祈祷,我 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朋友,阎青……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一天有个女孩子来见我,这个女孩子我一看到就非常难过。我该和她说什 么话呢,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看着我,想哭的样子,后来她告诉我阎青死了, 死于车祸。她把阎青的遗物带给我,有件是织了一半的毛衣,织得稀里哗啦,她 不曾指望我会穿这身毛衣,她只是想织一件,仅此而已。我看着那些遗物,和从 前的照片,意识到自己也哭了。其实我不是为阎青哭,谁知道呢。 我对不起阎青。当初过得好好的,偏要离婚。阎青堕胎的时候,我也不陪着 她。当时我们离婚两个月了,我认为那孩子是个野种,后来才明白,那小孩其实 还是我的。知道这一点,我也没有歉疚,发生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办法。这事影 响很坏,令我与通风报信的女孩子反目成仇。当这个女孩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 时候,我有些伤心,她把阎青的死讯告诉我,我眼泪就掉下来了。我不清楚自己 为何而哭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是四月份的事情,此后我大病一场。病 醒时已是五月底。大红的石榴花在枝头璀璨骄傲,火一样的热情与光芒,带来二 月的迎春三月的垂柳四月的桃花不能拥有的震撼,除了涅槃重生,我旁无选择。 于是何悦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看见她的时候,便想要娶她,好好爱她,我 们就这样恋爱了,直至今天。 关于那个女孩子通知噩耗的场面,有很多细节,我都省略了,省略在我的记 忆中,我不知如何梳理,我抚着她短发,我和她相拥而泣,我抚着她的嘴唇,我 吻她。她脸上有泪。她有时推开我,有时又抱着我,她有时骂我,她还咬了我的 舌头,我们一塌糊涂。真正是很糟糕。做完这一切,她就走了,消失了,像贾兰 一样,消失在一个形而上的世界里。然而又有不同,她始终在那里存在,我说不 清她在哪里,她却存在的,幽灵一样。半夜里,她忽然出现在我的床头,告诉我 阎青死了。又次又一次,醒来后才知是梦,汗水在衣襟上冷去。 这是我热爱何悦的原因么?没有何悦的出现,也许我就在这样的噩梦中沉睡, 永不苏醒。我不能拥她在海滩上,看天边消失的风景。 我想起何悦,就很爱她。有些人朝夕相对,却总找不到感觉,有些人你一见 到,便知是她了。倘若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我就不会娶阎青,不会有后 来的一切。有些道理我们总会懂得,却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仍是想起何悦,就很爱她。她曾经说:“带我走吧。”从那时起,我便下 了这样的决心,时过境迁,依然如此,她不在的时候,我为她着想所有需求,只 要她说一句话,我可以为她做到一切。郑钧唱:“总有一种想要为你而死的冲动, 因为我不知如何才能来把你打动。”我不要打动何悦,我为她做了,就是应该的。 我希望她对我好,但这与我的付出全无关系。 只是我不再快乐。我们匆匆相识,匆匆言爱,匆匆相许一生。做完这一切, 就不再联系了。后来想想,必定如此。 何悦说,她会主动和我联系的,但她没有做。我希望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时间却在死寂中一天天离去,到现在已有两周,我掏出手机,抬头看着满天的星 星,一时无话可说。我给何悦发了个消息:“分手吧。”我就这样轻易结果了自 己的爱情,就在今晚,简简单单,轻轻松松。 其实我考虑了很久,一想到这两个字,我就难过。我会想到如何爱她,我一 度把真正的爱情给她,给我的狂热,我的温情,她是我爱的靶心,一切付出源于 自发。我只要她爱我,这就够了。当我爱到此时,与分手也就相去不远了。我知 道这一点,所以分手的时候,才不致难过。何悦也知道这点,分手只是一个谢幕。 只是一句话,一个场景,一句台词。何悦说:就这样吧,我会记住你。记住吧, 忘记吧,都怎样呢?我们已经分手了,转身的瞬间,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我曾 经有很多话,它们悄悄地蔓延潮涨,却悄无声息地退回。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爱情原本虎头蛇尾。 何悦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爱她,可是讲不出原 因。我说这就是爱情,我在撒谎。何悦像一个女孩子,只对那个女孩子,我不曾 撒谎,讲不清一切。 我和何悦分手了,在分手的一刹那,我明白了她。 我至今不明白那个女孩子,我和她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她只在哪里存 在着,永不消失。 我把何悦当她爱了一次,不要回报,不要结果,只要付出,我需要爱一次, 爱情是奥林匹斯山上熊熊的圣火,它需要一次燃烧。现在烧完了。连灰烬也不留 下一点。你回头看看,知道一个世纪过去了。你什么都还记得,但她不在这里了。 她叫阎茗,她的姐姐是阎青。 我把何悦当做阎茗来爱,其实何悦与她一点都不相同。我与阎茗不曾真正相 爱,我爱过的是何悦本人。然而我如此热爱爱情,她需要一个象征,我选择了阎 茗,当我热恋何悦的时候,她们合二为一。爱情转身的时候,阎茗也逝去了。 我站在湛山寺,思考自己的爱情。 今天是周末,我来到这里,倾听钟声。昨夜与何悦分手的时候,我什么都没 有想,今天也没有想很多。那是不必的。结果无非一样,其实我和何悦本来就不 适合,我什么都太认真,她什么都不愿认真。我对她的故事,是一幕独角戏,原 始本能终于释放。 湛山寺里,来来往往的宾客在进香。有个衣鲜履亮的女孩子,将十八罗汉一 一参拜,我想她是为了爱情。寺庙里找得到一切,有多少虔诚,便有多少慰藉。 虽然一出大门,你便藩然醒悟,知道此为自欺欺人。但这却是必须的,如同爱情 一样需要象征一样,我们需要信仰,它也许不明确,不具体,但它存在。 我在湛山寺,又一次想到贾兰,也许贾兰会来到这里,甚至与我巧遇,这不 得而知,不容多想。见与不见,都没什么关系,我来这里,不是为她。我想到贾 兰,是因为我们曾睡在一起,那晚有电话打来,我让贾兰接电话,我故意的。我 始终不能知道,那个电话是阎青打来的,还是阎茗打来的。我知道的是我伤透了 阎青的心,也伤透了阎茗。我和阎青离婚的同时,也决裂了阎茗。 我终于知道自己了。 我如此残忍。 有一种愿望流过我的心头,如同此间穿越彼间的风。流泪么? 天上白云荡漾,没有鸟儿飞过天空。我徘徊着,竟来到地藏王前。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这是地藏菩萨所表大愿。 拜一拜他吧,我死后想必是下地狱的。先求他帮我度化度化,以免生前不努力, 死后徒伤悲,随著我所造的各种恶业,轮转在渺渺茫茫、长夜痛苦的三恶道中, 受尽痛苦报应。 我不该爱上阎茗。我和阎青本来和和睦睦。如果阎茗不存在,或许我和阎青 将相濡以沫,就此一生。我爱上阎茗之后,那一切都毁灭了。阎茗是我生命里的 火把,她点亮了我,让我才知道原来我和阎青不曾有爱,我与阎茗的爱却无望, 她沉浸于负罪感中,不能自拔,每每以泪洗面。 罢了罢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再来一百次,我仍会如是选择。让2001年的秋 天在荒诞与绝望中,轰然坍塌。那个世界在废墟中消失了。几个月后阎茗告知阎 青的死讯,我拥抱着她,也拥抱了寒冷。阎茗回去的时候我将她送上火车,看着 她消瘦的身形,我想这辈子都不会爱了。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何悦,现在不知道何悦之后是谁,前程的迷雾渺渺茫茫。 有些事情,早在2001年就已注定。 在一个晴朗恬和的星期天里,我和阎茗一起喝茶。她用周易给我算命,拆出 一个极其奇特的八字,就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