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有关神祈峰,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大画家,名叫金之须,除了画画 之外最嗜好登山,登山时又爱背着画具行囊,一是想到颠峰处绘图,二是作为一种 负重,来锻炼身体。他行遍四海,路过这座险峻荒山,见那山势宏伟不凡,就一心 想征服它。 金之须擅于登爬,有过无数经验,用古老实用的爬山法则,千辛万苦,总算捱 到顶峰,累得他气血竭尽,皮肉挂彩,心想我活了这么大也没这回容易。 山顶上平如陆地,一望无际。更有望眼看去,山河锦绣一览无遗,如画美景尽 收眼底。喜悦间,金之须的劳苦伤痛早已飞去九霄云外。他舒展懒腰,从没有这样 开心闲适,痛快淋漓,心忖这座高山几乎毗邻天上宫阙,于是就此画起各路佛祖菩 萨罗汉金刚的相貌来,直画到手软筋麻,才歇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所在,没有第 二个人和自己在一起,感觉也空洞,也轻松。 天色不早了,太阳虽然光芒万丈,也不免有薄于崦嵫之黯淡,金须之这样想着, 翻出些干粮,吃完就在一颗树下蜷睡一宿,只盼天快亮。 次日睁眼,忽然感到自己的所在之地,宛如远离世俗的幻境,也有树木林立, 也有泉流鸟语。这种鸟虽然比普通鸟大一些,却显得很轻巧,嘴红翅灰羽白脚黑, 竟不怕人,在金之须身前走来走去,不可思议。他看了一会儿,掸尘起身,在山顶 上行走勘察,越行越瞧出这座山有多么巨大,真令人膛目结舌。再走,发现这上面 竟然还有土壤肥沃之处,正适合栽培些粮食作物。他一下爱上了这山,恋恋的不舍 离去,在这里翻草籽,播种子,把石头磨坚了,引来活水,挫倒树木……住了一段 时间,直到许多作画的工具都作废了,才下了山去。 在这顶上,金之须留下了生平最好的作品——《百神图》。这画最绝妙在,先 每张纸画一个神仙,画好一百张,再另取一张大一些的纸,把画好的那一百张神仙, 再全部缩画在这一张大纸上。难在他能一丝不走原样的摹仿自己画过的画,还能都 按照等同的比例缩小,而又错落有致的画在另一张纸上。 于是就以石为架,木为框,将那一百张小的分成三行摆列,将那张大的装在木 盒里,埋在三行之后,愿叫它和自己将来的尸体永入黄土。又为这一百零一张画搭 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一面敞开,光芒进来,使画能直接与苍天相辉映;棚顶斜下, 有雨雪时便都顺着顶上的斜坡流下去,不会侵染原画;又稳固棚子的几个根脚,以 防大风吹翻。又把这棚子装饰一番,画家将怎样装饰心中的爱呢? 金之须不是显示欲表现欲强烈的人,自己知道自己便已满足。在他死后不久, 山下来了个有志之士,名石竟成,这名字是他父母根据“有志者事竟成”而取。 当时石竟成仕途没落,携全家迁回原籍,路经这里,大儿突然因病死去,丧子 之娘差点疯了,死也不走,守在这里。石竟成观察四周环境,只有个人不足百的小 村,倒是没有猛野貔貅之类的吃人怪兽,又见风景秀丽不凡,土壤肥沃,便和全家 十几口人定居下来。 石竟成翻山越岭是斲轮老手,做官时几乎天天爬山,不理官事。如今看见这高 入云端的山峰,朦胧间似有深不可测之渊源。一犯迷信,就爬了上去,刚扒到顶端, 撑起半截身体,正瞅见金须之遗下的《百神图》。那画非常奥妙,石竟成唬得心惊 肉跳,还以为真是神仙下凡,恐怕自己冒犯了神明,头昏脑胀的,耳边幻听见万马 奔腾之咆哮铿锵,慌的他轱辘到山下,从此教育后代,山上有神,必须修庙供奉, 按时烧香礼拜。孩子们初来世上,脑中尚未形成观念,便都信以为真。此后石竟成 子孙繁衍,南来北往的人,大家一传二传,便加了许多想象寄托附在此山顶,给它 起名神祈峰。 又过很久,朝廷终止内乱,获悉此地民集,便在神祈峰下筑起城池,为纪念开 拓元祖石竟成,给此城取名“净石”。再后来,改朝换代,没一个王朝能长久昌盛, 不少地方纷纷自立为王,净石城也以富饶偏远之利,独霸一方。到香兰出生的时候, 又逢中华盛世,当朝天子冥思苦想着如何收复边疆。 总有许多号称勇士者闻声前来攀爬神祈峰,可惜全部跌足坠落。心急要见神的, 也就见不到。因此而死的人,心里尤其复杂,有的后悔,有的要见阎王没有把握, 有的要见上帝升上天堂,有的想到家里的老小等等。人的意念思绪快过电光。 直到这天,有个落魄浪人,就是后来给予无数人“救命之恩”的贼道士陈血忠, 家财已然挥霍一空,也没其他能耐,便做了个大踏步行走的乞丐,且讨且行,忽然 听到有人议论:“登上神祈山,不再苦人难。”他便过去问“什么意思”,人家看 他是个要饭的,不爱搭理,把他凉在一边儿。他只得到处旁听,听到神祈峰原来如 此这么的神奇妙,便当众夸口,要上神祈峰拜神。众人刚还没注意到他,这时看他 一眼,就您这德行还拜神那,全都大笑的变了声。 石家后裔都是大户财主。他们凡知道有人要爬神祈峰,便会为那人将一切相关 的安排妥当,多少人要爬都一样,每月一日为爬山日,这规矩是石竟成的后人定下 的,祖传至今。 于是乎,陈血忠混在爬山众人之中,一大群捱三顶四的,都到石家接受供给。 次月一日,这些要上山的,个个伸腿抻筋,跃跃欲试,这回死不了下次还试,月月 欲试,死了为止。都带着些馎饦应急,都用一句话安慰着自己:“大家互相帮助, 同上仙山!”可是,到时候谁还管得了谁呀。难道一个人没有权利为自己谋福利? 如果每个人都为自己以外的人活着,乱不乱?生活怎么继续?甲为乙而死,但对其 他人来说,甲比乙重要,那么甲傻不傻?甲和乙有愁,丙杀乙,甲是不是应该感谢 丙?这时不管甲对别人来说是否可憎,他还傻吗?——聪明是不是一件坏事?什么 是坏事? 多半人还没爬到一半,就已摔了下来,轻的磕出一点血,重的就没命。现场有 亲人认领的,赶快抬走;没人认领的,由石家处理,正是被埋在净石城外的舍园。 那些还没掉下去的听见“嗷嗷”惨叫声,能不感到可怖么。 可是,嘿,陈血忠可不管别人死活,毫无顾忌,心想我也没个亲眷累赘,也没 了活路生存,掉下去顶不过是和没遇见这座山的结果一样罢了!其实他一直乞讨行 走,身体练就的极为强壮,山下观望者呼喊助威之声渐渐远去,自己越来越接近山 顶,最后关头霍出了命,强挣了一口气,想道“够着这一下就能‘不再苦人难’了!” 惨叫呼号连绵不断,陈血忠却在山顶上站起来了!他晃了两晃,险些也掉下去, 急忙轮手保持平衡,往前一扑,四角着地,真正体验到了人所能突破的极限。谢了 半天,起身看见,山顶平坦离奇,便先欢喜,走了几步,望见有个竹木棚子,到了 近处,那《百神图》三排林立,每幅画都有一人多高,神像个个传神逼真,威严耸 立,吓的陈血忠跪下去不停的磕头,叫唤着:“神仙饶命,大仙们饶命啊!”没听 见答话,他就不敢抬头仰视,暗喜道:“这回真是上了神祈山,总算不再难!”还 背错了词。良久仍然没声,他还以为是天神们试他诚意,更不敢抬头了,却也支持 不住昏倒了,丧失知觉了。 迷迷糊糊醒来,前边似乎有人,四周没了神仙,他一寒战,吓道:“你是,谁!” 那人大笑:“都想不再难,被骗几百年,一朝被揭穿,不甘心眼前!” 陈血忠见这人相貌不凡,不敢得罪,说道:“难不成,那些位菩萨佛祖,都已 经飞回天上去了?”那人笑道:“你这呆二,说了你们被骗,你还问个什么屁?” 陈血忠一听,这人谈吐粗俗,再一看,他身上不履不补,想他也不是什么高人雅士, 便道:“被骗?怎么个被骗?” 那人笑道:“你看这是什么?”递给陈血忠一沓画卷,正是金之须那一百张绝 代妙笔。陈血忠拿在手里,颤抖了一阵,什么都懂了,马上就哭:“唉,唉!卖了 我老命上来,就为了这些个水墨折子,唉!罢了,反正原本也活不下去了。”说着 就要跳山。那人不用手拉他,只一抬腿,照他后面蹬了过去,把他摔了个“狗吃屎”。 陈血忠大怒,爬起来挥拳过去。那人又是闪电一脚,陈血忠又是五体投地狗吃 屎,再爬起,心想那人腿上有功夫,看他这样子,像是很轻松就上了这座山的,还 是不要惹他为妙,叫道:“我要寻死,你要救谁!”那人道:“看来不再多这样踹 踹你,你还是不服气。”陈血忠怕了,忙道:“服了服了,阁下了得!”那人又笑: “我问你,爬山只有腿劲够么?”陈血忠乖乖答:“不够。”那人又笑:“你也挺 不容易的,饶了你吧,算了,走了。”陈血忠见他转身,问道:“阁下要去哪里?” 那人道:“我下山回家,不回家干嘛,在这儿等死是怎么着?再说我也憋不住 屎,必须赶快回家拉光了才痛快。” 陈血忠纳闷这人怪异离奇,又问:“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人笑道: “荷,可是真会废话啊,我还没问你的贱姓,你倒找上我的根啦?我叫做‘祖宗’, 千万别忘了啊。” 陈血忠有怒不敢发,想道你这泼皮无赖,仗着你有点蛮力狂妄什么,待会儿你 下山肯定得用绳子下,我就割他娘的,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正想着,那人忽然道: “过来!咱们俩一块儿下去,你先下!” 陈血忠一惊,装的有恃无恐,说道:“你要加害我,我正想死呢。”真聪明, 反过来说别人要害他。 两人一前一后顺绳索向下溜。那人一边问着陈血忠:“喂,听的见我说话么?” 陈血忠道:“听的见,前辈请讲。”那人笑道:“哟呵,‘阁下’改‘前辈’啦, 好哇,‘割’不了我,在我底下‘背’对着我吧。”陈血忠勉强一笑,那人接着道: “一会儿咱们下去了,底下人要问你,你怎么说?”陈血忠喘着气道:“就说山上 的神仙,全是哪个人摆的画像骗人的,神祈峰还叫什么神祈峰,干脆叫他,蒙人山。” 那人笑道:“怎么又放屁了,也不想想,谁会信你?正是吃不着葡萄说它酸,底下 人都得骂你爬不上去也不让别人爬,造谣骗人的大王八,唉,生活啊,就是这样, 谁不是被骗的?只不过坚信了一种骗,让它在自己的脑袋里形成了观念,于是别的 骗这才成了骗。” 陈血忠受够这人了,见他也不小年纪了,说起话来却肮脏无比,哪和他年龄匹 配,但他说的倒也还算有点道理,便问道:“那么,前辈以为,应该,怎么才好?” 那人道:“你就说,神仙看你诚实可教,满足了你的心愿,你现在已经能通晓古今 未来,法力高深,是个道长半仙了。”陈血忠却丧气道:“这才不到半天,我就能 成此大道,谁会,相信!”那人又笑:“你可真会犯傻,我把这百神图给您拿着, 您拿着给别人看着,就说那些神仙准许您为他们宣扬肖像,大家一看这画深奥,还 能不信?” 陈血忠有些喜色,说道:“若能事成,那我真要好好谢前辈了!”那人道: “你这个脓包扎破流黄粪的,还是不信你祖宗,要是没人信,我就装作远来的武功 高手,先打败几个人,再拜服了你,让你美个够。”陈血忠又道:“可是,假如, 有人怀疑你是帮手怎么办?”那人道:“看来你还真是黄粪堆里爬出蛆,明知出身 还犹豫。你不信我,我又不认识你,我还非求着你要帮你,帮个屁吧!” 陈血忠道:“是啊,你我不相识,为什么你要成全我?”那人还是笑:“你只 要成事儿就得了,成事不诚实,所以赢的值。” 你这都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答又非我所问,疯子养的!陈血忠心里狠骂,表 面却装得敬佩那人,说道:“我都是个快死的人了,若有一线活命之机,总得挣一 挣,但你若不说明白,我可不敢随便领这个大恩。”那人道:“领?啊哈,就是说 领取吧,对啦,领取而今现在,对啊,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 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青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需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 现在。”竟然吟诵起朱敦儒的小词。陈血忠更不知所以然了,急道:“老前辈有话 快讲,晚辈愿听教诲。” 谁知那人又把那首词背了一遍,陈血忠若能腾开手,定要狠命的抓耳挠腮。 “真麻烦,假不愿,唉,告诉了你,只为两个字。”那人说着又住口。陈血忠 心急火燎的问:“哪两个字?”那人大笑道:“是……好玩儿!” 你对一个人厌恶反感到极点,却又因为必须依靠他而无法躲开他,那种滋味可 想而知。陈血忠只觉和这人说话,比昏厥拼命更受摧残,弄得他也不是恼也不是怒, 也不是喜也不是忧,不是憋屈,不是烦躁,不干涸晦涩,不油腻烦心,总之就像是 心脏长芽痒的发麻,脑袋要炸,肺腑要垮,却还必须强加忍耐,怎么才能发泄啊! 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了话:“我,我若能,扬名立万,你却来揭穿了我,我还是, 一切休矣。” 那人大笑道:“你也会这一套了,告诉你,那时你名气已经穿破天了,而我一 个微不足道的老头子,谁会信我?唉,生活啊,就是这样,罢了罢了,你不愿意, 赶明儿我去找个精世明理的,把这一百张画送给他,让他发迹算了,你可别问我, 为什么有好事我不给自己,因为我只喜欢看热闹,不喜欢凑热闹。” 这可就快到山脚了,陈血忠暗喊着“我会哪套了”,一听到那人要再找别人, 赶忙道:“我信了我信了!以后我日日烧香拜佛,结草衔环,占卦祈祷,终生不忘 前辈的大恩!” 那人长笑道:“哈哈哈哈!给脸不要脸,不给反耍贱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 里想什么?哈哈哈哈!” 汤凤才忽然拍案道:“对了!我等皆忘了一件大事!”众老爷都问,他说: “少爷还不晓得男女之别,这可如何是好!”贺如虎也道:“正是啊!昨天一时大 喜,忘了想个让少爷重新懂得人之性别的办法!” 郑天赐道:“那容易,直接了当说了吧。”徐育德忙道:“使不得!太突然了, 少爷一时难以接受,会更伤心,还是巧妙一些才好。” 汤凤才喃喃道:“巧妙,巧妙……”闭目沉思。 鲁成章笑道:“要巧妙,这样最好,单丫头已经许配给少爷了,就让她在方便 的时候教少爷一教,不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么?哈哈。”众人听了,都笑道: “妙极了,单丫头伶俐,放心的让她伏侍少爷吧。” 汤凤才道:“问题看似难,解开是简单。”韩有成笑道:“若是解不开,便不 是‘看似难’了,一切都还远未妥当,且叫单丫头再与少爷多熟识几天才好。” 鲁成章笑道:“熟够了吧,都快盛上来了。”韩有成也笑:“单丫头知道自己 将来要许配给少爷,现在看少爷必然不同往常,这一羞涩,便会有些生疏,所以要 他们熟识一番。”何之桑道:“总之刻不容缓,越快越好!”又继续商议起音潮的 行程前途,真是越觉心中喜,越发口不闲,谈起来别有情趣。 -------- 黄金书屋